传说的片断

2024-08-10 00:00:00杨殿梁
黄河 2024年4期

故乡吉州。

沏茶,叙旧。

友人花了数年时间,收集一片黄土地上的老照片,多得快塞满电脑。他在茶室的大屏幕上播放,我的大妗、大舅、外婆的照片也在其中。年代镜像的背后,埋了多少故事?想一想,都觉得震撼。但要讲,是讲不出来了,只记得几个散落尘埃的片断,挥之不去,渐成了传说……

这里的人管奶奶叫婆婆。小时候的记忆里,老婆婆都是金莲小脚,背伛偻着,手里的拐杖也是标配。外婆是地主家的女儿。一双标准的小脚,至少有四根脚指头硬生生地被折下去按在了脚掌心。不解小脚艺术的子孙,一想起来,仍是人。外婆的背和腿都是弯的,手中也是一根磨得光滑的带弯头的拐杖。这些都是一双小脚带来的。

外婆曾吸食过大烟。小脚或又是诱因之一。她不能下地干活,好不容易回一趟娘家,都需要骑马骑驴。外爷常年赶着骡子山上山下跑,大烟土那东西,路上跑的外爷最不缺了。那年代的人又以为这是一味能够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遇上头疼脑热肚子凉,吸几口,是有可能的。吸上几口,就上瘾了。老母亲说过,后来没那东西了,外婆犯了烟瘾,妯娌间就有人劝,吸几口旱烟吧,都是烟么!从此,外婆就与旱烟袋结下了生死缘。

一面大炕,一柄长长的旱烟袋,外婆盘着腿,默默地坐了一辈子。大妗有一双没能缠彻底的小脚。老母亲说,缠到一多半时,社会不让缠了。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国民政府的禁足令晚发几年,老母亲讲这些古经时,就不是那一脸险象环生的表情了。缠小脚最痛苦的阶段,要把瓷碗的碎片裹在脚底,把脚割出血,变成烂脚,才好捏出形状。大妗终而逃过了这一劫。那会儿,却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一双缠了千年的金莲脚,大妗却要半途而废,据说也是心有不甘,疑惧丛生。

一晚,赶上了放电影。吃过晚饭,一群人吵吵闹闹地向村里的老戏台下面走去。大妗蹒跚着脚步,伛偻着背,一个人落在后面老远,孤零零的。故而,大妗很少出门。偶尔赶一趟集,看一回戏,都是稀罕事儿。我揣测,大妗嫁给大舅,就依仗一双半小脚?大舅曾是伟岸男,充满阳刚之气。禁足令后,哪怕拥有一双半小脚,似也成了最后的贵族。媒婆会不会敲黑板划重点呢?“别人家的女儿,一个一个都成了大板脚。那女儿的小脚,眼看着就快缠成了。啧啧啧,也煞是好看的。”我听过那个年代的媒婆讲话,有这样说的趣事儿。

再说,大舅的地主外爷又与大妗住着邻村,这也能够增添不少亲近感。老母亲常讲,她的外爷家里,吃饭时,长工能坐满一桌。她的外爷从不下地,农忙时,也会铺一张凉席,躺在树荫下,摇着一把蒲扇,神仙似的。无奈造化弄人。我的外爷英年早逝,从此家道中落,留下外婆与一众儿女相依为命。大舅才十几岁,便扛起了振兴家道的重任。

二战区抓兵丁那会儿,大舅跑了,小舅被抓走,大妗回娘家去了。一座大院,就剩还是个小女孩的老母亲与外婆相依为命。没米没面了,就让女儿拿个碗去借。借一碗玉米面,与野菜拌在一起,能吃三天。再去借时,被呵斥了一顿:“这年头,哪有那么多面借?”老母亲说她扭头出门时,又被喊住了。“把这娃儿留下来,给舀一碗。”老母亲说,她才八岁。我那个堂爷一家子吃的玉米面漏蝌蚪。就是在半个葫芦瓢上打满拇指盖大小的眼,将玉米面团漏下去,一颗一颗的像蝌蚪一样。“我吃饱了,我妈还饿着……”那个借面的小女孩走出门后,眼里噙着泪花。

拿着空碗回来那一刻,母女相拥而泣。地主老爷子的女儿,不会走投无路,回娘家即可。到了后晌,外婆颠着小脚,红肿着眼睛去找我那个堂爷,“用你的骡子把我娘儿俩送走。不借面,总不能饿死在这个家吧!”一对陷入困境的母女,找族里的兄长理直气壮地抱怨几句,是合乎世俗的。

堂爷便喊我的一个堂舅去送。外婆骑着骡子,怀里揽着女儿,听着坚硬的蹄子敲击黄土地的“嗒嗒”声,翻过疙瘩岭时,天已漆黑。又走了十里地,一座村庄才隐约出现。那晚,闻知堂爷让一个孩子端着空碗走了,地主老爷子气得一锅接一锅地抽烟,还把一柄溜光的檀木烟杆上的烟锅“叭叭叭”地在炕沿边磕到半夜……

那晚,老母亲吃了烙馍。城里的早餐店里的葱花饼,便是烙馍的学名。我至今仍称其为烙馍。外婆扳着指头住到第四十天时,说要走。老母亲说,她的外爷深埋着头,老半会儿都没吭一声。又挨了两日,地主老爷子才吩咐长工磨了一口袋白面,装了一口袋黍子和一口袋玉米。嫂子也好,还亲手蒸了一大锅馒头。长工套好马车,顺路将大妗也一起捎回来了。有粮有面了,再让大妗住娘家,就不厚道了。

借的那一碗面,回去当日就还了。借时,那一碗面是平的,还的时候,是尖的。堂爷讪讪地笑着,“咋还这么多!”

九十岁时,老母亲还在讲这件事儿。

年轻时的老母亲去看外婆时,都会带上我。若在大门口儿,大妗总会攥着我的手掌,拉着我攀上大门前高高的台阶,穿过院心,便进了中间一孔青砖早磨得油亮的窑洞。外婆总是笑眯眯地望着我,每次都要问一句:“几时起身的?”老母亲就说:“吃完早饭走的。”

每次去外婆家,好像都是吃完早饭起身。约摸十里山路。先要下一条崎岖陡峭的羊肠小道,七拐八弯的,得小心翼翼地收着身子走。快到沟底时,我会撒开两腿,飞一样地冲下去。一条溪流和一道大沟,长着遮天蔽日的刺槐,邻村的人多叫白额沟。白额村的人则叫它槐树沟或西沟。沟壑纵横的黄土坡,多是这样的叫法。一道沟,东村的人叫西沟,南村的人则叫北沟,要是沟里长几棵柳树或柿子树,便会叫柳沟或柿子河等等。

沟的一半处,凹进去一个豁口,一眼甘泉喷薄而出,清冽爽口。几块石板砌成一座井台,一村人的水,都在这里取。常记得大舅赶着一头骡子,驮着两个尖底大木桶,多在晌午下地后,先下沟里驮水回来才吃饭。去沟里驮水,都是偷个空子的事儿,勤快人不会让取水占用下地时间。后来,井台边儿堆起了一台抽水机,一道钢管高高地竖起来,攀山越岭伸进村里,才结束了千百年的驮水历史。

一条窄窄的路径隐没在枝叶中,会令老母亲心生怵惕,怕脚下草丛中有蛇,怕树丛深处有狼,也怕迎面而来的陌生人。若是那道钢管“咔嗒,咔嗒”地响着时,一定会有牛儿吃草的铃声。抽水时,刘家敖子会捎带放牛———那抽水的人———是个半老头子,外婆和老母亲叫他刘家敖子。井台边儿还有一座桃园,是生产队集体的,也归刘家敖子管。槐树沟的五月仙桃,声名远播,碰上桃子熟落时,外婆的女儿会拐进桃园,给她母亲捎几斤仙桃。五月是一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常有人家没粮吃。桃子已非人间之物似的,或才是仙桃称谓的由来。

刘家敖子黑黑瘦瘦的,总是板着一张脸,蹲在井台边儿,起身走路时,腰弯得很低,像有块石头压在背上。一斤仙桃一毛五。刘家敖子提着秤,眼看秤砣直往下坠时,又取了一颗扔进秤盘里,秤杆才猛地升起来了。临走时,刘家敖子摇晃着身子,从摆放在井台边儿的已破了口子的几颗仙桃中拣了一颗,直着喉咙喊:“这没烂,是熟透了。”我怯怯地拿在手中,刘家敖子又说:“把皮剥了,甜太哩!”

有时,若是没听到牛铃声与抽水声,老母亲的脚步儿就走得很急。头顶豁然开朗时,还要再上一道大坡。爬到一半儿,影影绰绰地就能望到外婆家的门楼,高高地挺立在沟畔,可鸟瞰槐树沟,可留住一个家族的荣耀,可让一座村庄变得古朴而厚重……

那些年间,常有箫声从那座轩峻的门楼里飘出来。空远,幽深,若虚若幻,洞箫声绝却骖鸾。外爷吹箫,多是从山下归来,坐在大门口儿,含情不语自吹箫。刘家敖子多会在夜里给村里上水。一次买仙桃,他说,坐在井台边儿,槐树沟的箫声最好听了。刘家敖子说的是大舅的箫声。守夜时,山泉潺潺,月光朦胧,忽闻天外玉箫声,也只有刘家敖子知道槐树沟的夜色有多美。

我问过这柄箫的来由。大舅说,千年古太哩,清朝的吧!箫身用桐油漆过,早磨花了,光溜滑亮,沉甸甸的很有质感。大舅吹箫,一生就吹那一支曲子。我猜那曲儿应是大舅的作品。他总是戴着一顶瓜皮帽子,盘腿坐在炕头,眼帘微微下垂,先将吹孔吻湿,接着试音,然后才吹。低沉,深长,像岁月在呜咽。门外就是槐树沟,沟对面是一条黄土古道。外爷昔日赶着骡子下山时,会从那条古道经过。骡子的铃声“叮咚,叮咚”响起时,外婆会站在门外目送。外爷从山下归来,听到骡子的铃声从那条古道传来时,外婆便知道外爷回来了,于是起身搂柴火,生炉子,做饭。一支灵魂之曲,不过尔尔!

外婆家的门楼前有一小片平台,常有小麦、玉米、谷物与各种豆子摊在上面晾晒。一些特定的日子,大妗小妗会知道老母亲一准儿要来,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便会在平台上一边嬉闹,一边候着。只要老母亲和我爬到半坡,一准儿会被发现,他们会一路喊着“姑来了”,从平台直奔下来,接了我们手中的包裹,又是你一声“姑”我一声“姑”地叫个不停。

女儿要走时,外婆总毫无例外地拄着拐杖,点着小脚,摇摇晃晃地在大妗小妗表哥表姐表弟表妹的簇拥下,搬一把椅子,坐在大门口儿,浩浩荡荡地一直目送我们顺着那道大坡向下走,走到半坡的拐弯处时,我们都会回过头去,这是能看到那座门楼的最后的地方。此时,外婆仍坐在椅子上,大妗和小妗分两边站着,而我至今都还能看到外婆的眼睛……

大舅在村里的夜校扫盲班识过字。老母亲说,大舅有两本好书,藏在高窗顶上。黄土坡上的窑洞,除了一面门,还有一高一低两面窗户。窑洞弓形处的那一面,吉州人索性就叫高窗。窗台多会放些不让小孩乱动的杂物。我家高窗上,常放着老母亲的花籽、菜籽等。大舅放在高窗上的两本好书,神秘得常会让我们把头颅仰得高高的。

大舅小舅兄弟俩住一个院落。小舅是公家人,很少回家。大舅是慈父,待侄儿侄女从头到脚都是爱。故而,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叫“伯”时,一个比一个亲。一个其乐融融的院落,阳光和煦,古意盎然,犹如一行诗句:遥闻鸡犬音,渐悟人烟迩。

表弟是最小的男丁,大舅的偏爱就多一些。大舅吹箫时,表弟会倚在一旁,故而那支长箫,表弟也能模仿出几分大舅的神韵。我常吹不响,或吹响了,也是破音。表弟便说,这是气不够用。表弟发明了一个方法,他把一只脚勾起来,再把脚尖堵在箫的末端,歪着脑袋一吹,果然能吹出调儿。有时,大舅会盘腿坐在炕头,“吧嗒”着旱烟袋,笑得很满足。

某次,在我和表弟小心翼翼的央求下,大舅取下高窗顶上那两本书,土灰色,线装的,古色古香。大舅先在门外拍去灰尘,让我和表弟摸了摸,才盘腿坐在炕头,埋头看了一会儿。那两本书里面的插图多得像连环画,大舅只专注于那些插图,其中的文字,也没多少兴趣。看了一会儿,大舅默默地将书合起来,又放上去了。藏在书里的故事,大舅一个都没讲。但是,大舅曾绘声绘色地讲过“恣蛀饱血”与“卧冰求鲤”两个故事。我想,那两本书或有一本是《二十四孝图》。

大妗做早饭时,锅里的第一瓢开水,须得先冲一碗鸡蛋,端给外婆。据说是大妗曾和外婆顶过一次嘴,大舅有过一次家暴,养成的习惯。这一端,就是一辈子。没有周末、假期,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晨起,生炉子,给一口大铁锅续水,再将满炕的被子叠放在一张条几上,这才洗脸,梳头,听锅里的水“吱吱”作响。头梳好了,锅里的水也开了。大妗先取一颗鸡蛋,打开一道口子,两手一掰,将蛋汁倒进一只印着红花的细瓷碗里,再掀开锅盖,用一柄古旧的黄铜马勺,从雾腾腾的锅里舀出半勺水,顺着碗沿倒进去,金灿灿的蛋黄玉一般的蛋清凝结成块状,浮在碗中央,唯美,诗意盎然。

外婆盘腿坐在炕头,将两只手掌平压在腿下,默默地注视着大妗。春暖花开,日出日落。外婆和大妗最爱红花碗了。大妗的碗架上,清一色的红花碗。于是,红花碗,在泛黄的记忆里,便成了一道艳丽的怀旧色。大妗蹒跚着身子,将盛着鸡蛋的红花碗端在炕头或埝墙上。黄土坡的窑洞里,炕与锅头之间会用一道窄窄的低矮土台隔开,像一条方方正正的土埝,便是“埝墙”。外婆喝完鸡蛋,会将空碗放回锅头或埝墙上。此间,大妗开始蒸窝头、做早饭、喂鸡喂猪、擦拭家具。赶上农忙时,大舅在地里耕作,大妗还得挎着篮子、瓦罐,蹒跚着脚步给地里送饭……

我不知大妗为外婆端鸡蛋始于何时?但我知道,那是即便一个鸡蛋,也十分不易得到的年代。那时,“小农经济”的唯一模式就是允许养几只鸡、一两头猪,换点钱补贴家用。像煤油、消炎药、年画、洋火、糖块等,用鸡蛋都可以在村里的代销点直接交换,犹如上古时期的羽毛、贝壳一样,能当货币流通。大舅家的鸡蛋几乎从不卖,多留着让外婆吃。老母亲与邻里间扯闲话,常这样说,一脸的骄傲。小舅每次回家,会买些外婆常吃的药和一些生活用品,称几斤黄糖白糖。外婆有一只嫩绿色的糖罐子,非常漂亮,与红花碗一起摆在锅头的碗架子上,我们轻易都不敢去碰。前些年去看大妗时,那只糖罐子还摆在表哥家的一只柜子里,竟成了传家宝。

外婆走的时候,大妗已经六十三岁了。外婆的棺木前,也数大妗哭得最伤心、最不舍。从此,世间再无婆媳情。

春暖花开,日出日落。还是那口大铁锅,那柄古旧的黄铜马勺,那面用百年前的石板铺就的锅头,摆放着两个碗,红花的。大妗佝偻着背,“啪啪”打两枚鸡蛋,两只碗各一枚,把刚烧开的水顺着碗沿溜进去,金灿灿的蛋黄玉一般的蛋清凝结成块状,诗意盎然地浮在碗中央,还是那样唯美。一碗是大舅的,一碗是自己的。大妗坐在外婆的位置,大舅坐在大妗身边,你喝你的,我喝我的。偶尔,有蛋丝挂在大舅嘴角,大妗会抬手帮着拭去。喝完鸡蛋,大妗会取出一瓶药,放在埝墙上。大舅倒出两粒,含进嘴里,大妗又会默契地收起药瓶。有时,大妗也会忘记收起,那小小的药瓶会挺立在埝墙上,静候被再次拧开,或收起。

大舅年少时伤了力,后半生患了肺气肿,走起路来,喉咙里会“吱吱吱”响个不停。冬季时,响得更严重。驼着背,每走一步,都咳得很厉害。一根能当拐棍的鞭杆总不离手,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庞,就像脚下的黄土地,干涩,枯黄,却仍能窥到昔日的硬汉本色。

外爷再往上的老祖宗,我没问过。凭留下几座一色青砖砌成的院子,也是相当有财力的。有一个老祖宗还中过举人。外爷这一座叫旗杆院,应是嫡子这一脉。要不,外婆这个大地主的女儿,怎么舍得嫁进来呢?

再说,外爷也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州县至南山那一条奇险的道儿上,名头很响,江湖人称“千二力”。而今,那条道儿早成了桥梁与隧道连成的高速路,不用二十分钟便一晃而过。外爷翻山越岭跑一趟,得三天。外爷的故事很多,都成了那条道儿上的传说。每次开车经过时,眼前总有外爷赶着骡子的背影。石匣沟、锅沿畔、蝎虎崖、寨子豁、枣岭、腰子坡这些泛着泥土气息的名字,已被钢筋混凝土连成一个个点状,昔日的山野绿林,在车轮的碾压下,早湮灭于岁月的长河中了。

南山根底的一座集市,有山里人和山下人。山里人多会赶着骡马,把山里谷物一类的粗杂粮驮到那里去粜。回来时,再驮些煤炭贩卖,也常会从集市捎些银器、烟土、红头绳和五颜六色的绣花线。

那时候的外爷,就是山里女人眼里的男神。外爷的遗像,是请人画的。下巴一绺山羊胡子,让清癯的脸庞显得格外瘦削,一双眼睛犀利逼人,不怒而威。南山向南,煤山一座连着一座。山下人也会上来驮炭。山里人和山下人在路上相遇,难免会有些争执,山里人都会让着山下人。山里人常要下山,山下人是不会跨过煤山的。南山根底有一绰号“八百力”的主儿,与人摔跤,从无败绩。一块儿在骡马店歇脚,闻知外爷天生神力,不服气,非得一决高下。八百力站在一片空地上,不停挑衅叫嚣。外爷不想比试,被人推上前去时,还在谦让。八百力是个矮矬汉子,二话不说,扑上来欲抱外爷的腰。外爷瘦高个儿,手掌像两把铁钳,只用力箍死八百力的腰,脚就离地了,再一提一抡,硬生生地给掼在地上,据说后面补的那一脚,让八百力躺了两月余,腰才直起来。

大舅是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一边按着烟锅,一边讲的。“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似的。我伏在灯下,勾着两腿,骨碌着眼睛听得入神。外爷那么一条好汉,能够让我们记起的,似也就这么一个百听不厌的故事。

记忆里的旗杆院,尽是传说。日本人、二战区、八路军、岩松义雄、阎锡山等等,连老母亲、外婆和大妗们都像讲邻家的故事一样。那座院落,二战区长官和鬼子的太君都当指挥部用过。日本鬼子特别忌讳草木灰色服饰。一个村邻穿了一条颜色相似的裤子,不问青红皂白就被三式军刀给屠杀了。南村坡就在壶口瀑布上方二sSp12PQr8EOc8ZLJ3H9bRg==里地,距旗杆院也不那么远。阎锡山被日本鬼子追到那里,一猫就是七年。老阎这人迷信。因南村与“难存”谐音,抗战史上才有了“克难坡”。克服困难么。旗杆院隔沟相望的两个村庄,一个是南坪,一个是安坪。与岩松义雄本来约在南坪说事儿,又因谐音问题,安坪会议才成了阎岩勾结的一个梗儿。岩松想在会前巴结一下老阎,用毛驴驮来一批军火,不想弄巧成拙。刚绕过旗杆院,就被老阎的探子侦到了。谈不拢莫非要开干吗?多疑的阎老西儿索性趁夜色先开溜了。

二战区还是打过一些硬仗的。老阎刚撤至克难坡那会儿,便以一个营的兵力,和山下上来的一千余鬼子兵,在槐树沟正面对峙了一次。那场战斗十分惨烈,整个营都打没了。有个山东大个儿拼刺刀时,连着刺杀五名鬼子,直至双腿被鬼子兵开枪击穿,方才被吊在村口一棵树上,鬼子却没痛快地抡起屠刀,而是一刀一刀地割。据说鬼子割一刀,山东大个骂一句,鬼子割了一后晌,山东大个骂了一后晌。那棵树,我看过好几次,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有这棵树守着,英雄的魂魄也不寂寞。

据说鬼子也被这场战斗打怕了。不日,折损了约四成的鬼子兵再向克难坡方向进逼时,仅走出十里开外,便打了那场令阎锡山引以为傲的“三候阻止战”。刚一接火,鬼子兵一看势头不对,掉头就开溜了。这么说,山东大个的壮举,应该是有里程碑意义的。

一次大妗的寿辰上,仍有人坐在院里,绘声绘色地讲。有人说我可以写写那场战斗和山东大个的故事。村长说我要写了,他就在那棵树下为山东大个立一块碑,像西周村刘胡兰的碑一样,刻上“山东大个”几个字。虽是喝酒间说说而已,总归有一天,那块碑会立起来的,无论我写,还是不写,也无论是这个村长立,还是下个村长立。

后来,小舅一家都去城里住了。大院空落落的,轩峻的门楼也渐渐变小了,光秃秃的台阶常会松动,墙壁与砖缝间全是斑驳的碱土,只有瓦波和檐角的瓦松草宝塔似的越长越高。无聊时,大舅会取出那柄竹箫,吹一吹。刘家敖子也早走了。箫声传到槐树沟,虽没了刘家敖子,溪流和明月还在,槐花绽放时,一样会追着箫声流淌。老母亲无聊时说,我也喜欢吹箫。大舅想了想,把那柄竹箫给了老母亲,带给了我。此后,那座古院落和槐树沟,再也听不到箫声了。

七十三岁时,大舅走了。留下大妗一个人喂鸡,取蛋,站在门外看槐树沟,看夕阳。每有人来,总要嘘寒问暖,大妗伸长脖子听着,听真切时,也很可爱,听不清时,只笑着点点头,一样的亲昵。每年回乡,我都会去看望大妗,例行公事一般。她去世那一年春节,我和爱人再去时,大妗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拭家具。爱人对着她的耳朵说,大妗,你认得我吗?大妗笑了一下,说是看着“诧诧的”。爱人听不懂土语,回头望了我一眼,“诧诧的”表情。我说,就你这个样子。爱人明白了,指着我对着大妗耳朵喊,他是谁,我是谁。大妗看着,笑着,满嘴牙儿早掉光了。九十七岁的老人,气色一如既往的健旺。

初夏时,大妗说走就走了。先是在大表姐家迷迷糊糊地躺了半个月,也找不出病因。送她回家时,竟执拗地摇着头,吐着气息说,“我不回去!”大妗一生,好像就执拗过这一次。

【作者简介】杨殿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全委委员。已在《小说月报》《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八十余万字。主要有长篇小说《国有银行》《走活全局的棋子》《小蔓妮的芭比娃娃》《盛宴》及中篇小说《蝴蝶传说》《欲殇》《最后的马帮》等,2010年至2016年间,参与过一些影视剧的拍摄。《蝴蝶传说》获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中国金融文学奖。《盛宴》入选《小说月报》原创版2018年度十佳,获第四届中国金融文学奖。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