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咚咚锵,锵咚咚,锵求锵求锵咚咚……
天崩地裂!翻江倒海!
一听就是震撼人心的威风锣鼓。要写威风锣鼓还真不是千把字能说清楚,如何让文字随着锣鼓声跳动?干脆就借用锣鼓曲牌名作为小标题吧!
二龙戏珠
锣鼓为何要和威风搅合在一起?
看到这个题目,可能有人会生发这样的疑问。这里的锣鼓不是泛指,而是特指尧都锣鼓。或者说,威风锣鼓是尧都锣鼓的别名;再文雅一点说,威风锣鼓是尧都锣鼓的艺名。你可能还有疑问,华夏大地鼓乐众多,为何要把威风与尧都锣鼓缕连在一体?诚如是,巍巍中华,地大物博,万里山河,千姿百态,鼓乐也风情万种。有腰鼓,有花鼓,有盘鼓,有行鼓,有书鼓,有琴鼓,有木鼓,有板鼓,还有扇鼓和铜鼓,这些鼓乐花样众多,形姿迥异,各自都有吸引眼球的能量与魅力,那把威风一词赐予尧都锣鼓是不是有点偏心眼?个中原委还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那就先让我们感受一下威风锣鼓再细说。
早有一群鼓乐手急不可待了,他们列队恭候,等着上场的命令。就是那些挎着鼓、举着钹、持着锣、擎着铙的庄稼汉吗?是,就是这群庄稼汉。他们不是专业乐手,更不是艺术行家,只是务植禾苗的农人。可是,千万不要小看这群土气十足的农家锣鼓手。瞧,他们呐喊着跑上场了,脚跟站定,双臂挥动,刹那间,如霹雳轰鸣,如暴雨倾盆。不,这声响,比暴雨还要狂猛,比霹雳还要惊心。这气势,不是山呼海啸,胜过山呼海啸;不是石破天惊,胜过石破天惊。有人说,这是壶口飞瀑;有人说,这是钱江怒潮。壶口飞瀑,钱江怒潮,都是流水跌落撞击澎湃激荡出的自然景观,这锣鼓却是人为的声威。就是那么几个种田的把式,就是那么几样简单的乐器,居然会碰撞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声响,听得人热血沸腾,豪情陡增,岂能不感到威风!
如此威风的锣鼓,在很久远很久远的先前,就已喷涌爆发,一发而不可收拾,激励着每一个目睹倾听的人。你夸威风,他夸威风,一代一代夸威风,千秋万代夸威风,威风来,威风去,威风也就与尧都锣鼓胶合在一体,再都无法剥离,无法割舍。
尧都锣鼓,便被誉为威风锣鼓。
二仙盘道
尧都地处山西省南部汾河谷地的临汾市。隋朝以前临汾名为平阳。“阳”与“杨”同音,夺了外孙皇位坐在龙椅上的隋文帝杨坚一听“平阳”,就敏感地以为这是要荡平他姓杨的天下,当即下令改名。平阳城紧邻汾河,就更名为临汾。史书记载,尧都平阳。如今,临汾市的核心地带即称尧都区,只是习以为常的人们仍把尧都视为临汾的代名词。威风锣鼓就在尧都这爿水土上诞生、茁壮、挺拔、参天。追溯其滋生的开端,当地人会骄傲地将威风锣鼓与大爱仁君帝尧联系在一起。这粘连不是枯燥乏味的弥合,而是在讲一个生动有趣的故事。
故事的开端维系在周府村的一只羊上,与尧都锣鼓没有一丝丝瓜葛。可是,随着这只羊的长大,蔓延出一段佳话,佳话七绕八拐,就和尧都锣鼓有了联系。起初,这只羊在众生眼里是个怪兽,别的羊都是两支角,而它只有一支角。一支角的羊如果走进安徒生的童话,应该类似那只丑小鸭。跻身于两支角的群体中,独角羊的遭遇可想而知。饱受歧视的怪羊,干脆离群索居,独来独往,好在村里村外青草遍地,即使不食主家的草料也长得膘肥体壮。怪羊显示出奇异神采,是在村里发生纠纷的场合。村人常讲,一口锅里搅稀稠,勺子笊篱难免不磕碰。磕碰就是纠纷,家里难免,邻里也难免。每当吵嚷声出现,怪羊就不声不响地走来。不声不响当然引不起人们的关注,人们关注它时,是独角怪羊奋身跃起,用头上那支角去顶碰无理取闹的人。一次两次还罢,每次都是如此,没有人再把独角羊当成怪羊,反而当做公平正义的祥瑞神兽,给它起了个名字:獬羊。时日一长,獬羊倒像是村里评定是非曲直的法官,有它24d73bf91ea004b6b769427e2ee4800a明察秋毫,谁也不敢无理取闹,村民的日子过得和谐温馨。为感念獬羊的恩德,人们将周府村改名为羊獬村。
羊獬村和谐温馨,獬羊也就无所作为了。獬羊再有所作为,是村里的父老乡亲将它送进尧都,给当时称作大理的法官皋陶当了助手。有獬羊明辨是非,顶撞无理者,皋陶断案节省时间,还公平正确。从此错者收敛改过,对者心情欢畅,各部族、各村落也变得和谐温馨。《尚书·尧典》记载“黎民于变时雍”。民众的说法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呈现出一片国泰民安的景象。喜出望外的帝尧,将送来这神兽的羊獬村视为祥瑞福地,就把女儿娥皇、女英寄养在那里。之后,帝尧少不了要去探望女儿,少不了居住,一来二往,羊獬村人就以帝尧故园自居。至今,他们仍然以此为荣,夸口炫耀。
羊獬村老老少少都会讲述这神奇的故事,讲起来眉飞色舞,都像是亲历者一样。何止是羊獬村民,附近村落的男男女女说起这故事也都如数家珍。讲好这个故事铺垫,我们方才搭建起威风锣鼓出场的舞台。《尚书·尧典》记载,晚年的帝尧要选定个贤人继位,身边要员一致拥戴他的儿子丹朱。帝尧认为丹朱不堪大用,要他们再行举荐,即使平民也可以,大臣们这才提名虞舜。原文写道:“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后面的事情,在尧都一带早已流传为十分生动的故事。帝尧闻言,前往虞舜垦田耕种的历山探访。爬上山梁,看到垣上有个举止奇特的后生。他耕田不打牛,只敲打犁后挂的簸箕,这是为啥?后生耕到田头,帝尧询问。后生微笑着回答,牛耕田很累,我不忍心打它们。再者,我一鞭子下去打不到两头牛的身上。打黑牛,黑牛走得快了,黄牛仍旧慢,一快一慢,犁头颠动,地就耕不平。打黄牛也是一样。我敲打簸箕,黄牛、黑牛都以为是打对方,怕挨打就一起发力。帝尧好不高兴,这个后生既善良,又聪明,不正是他需要的贤人嘛!再一问,这后生正是身边那些要员极力推荐的贤人虞舜。
不过,帝尧行事稳重,没有仓促把虞舜带回去主政,还想考验他能不能理顺复杂事物,化解棘手矛盾。如何考验?后面的故事可能大家都很熟悉,帝尧把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虞舜。只是乡亲们不说帝尧,帝尧是有了三皇五帝之称以后,众生才将尧尊为五帝当中的一位,左邻右舍嘴里说的都是尧王。羊獬人说,尧王嫁女就是敲打这威风锣鼓,把女儿热热闹闹送往历山去的。
帝尧距今多少年?不到五千年,也有四千多年,这等小事记忆如此清楚不可能吧?无论有再大的疑义,羊獬人却坚信不疑。不,何止是羊獬人,历山人、万安人,以及周边大小村落里的老老少少都深信不疑。他们不光讲说早先的故事,至今这三个村落仍然延续着接姑姑、迎娘娘的风俗。这姑姑、娘娘就是娥皇、女英,对羊獬人说,她俩是姑姑;对历山人来说,她俩是娘娘。那为啥还有个万安村呢?据说,万安曾是虞舜定居的地方,他与二位娘娘成亲后,娥皇主内,在村中料理家务;女英主外,追随夫君在历山操劳。所以,接姑姑回娘家少不了要去万安和历山把二位都接回娘家。这一路接来,一路回返,将亲情渲染热烈的,将气氛渲染红火的,就是千载高奏、从不间断的威风锣鼓。
翻江倒海
每逢谈起威风锣鼓的初创,尧都的父老乡亲个个言之凿凿,不容置疑。儿时的我也曾沉浸在这说法里,尽管懵懵懂懂,却懵懂着荣光。长大了也曾信誓旦旦地传播这份荣光,只是声音逐渐减弱,以致哑然。是年岁大了,自己这张嘴巴开始按照自己的头脑说话,不再鹦鹉学舌,接人的颔水当油卖。即使能给自己和故土涂脂抹粉的荣光,也开始话到嘴边留三分,唯恐口出妄言,不但不能为自己和家乡贴金,还会抹上一脸灰。让我声音减弱,以致哑然的是我有了些历史常识,且不论鼓的生成,仅就锣而言,很难将威风锣鼓楔入上古时期。这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不敢高声语,不是恐惊天上人,而是恐怕惹笑圈内人。
尤其是1978年后,中国社科院考古队进入古代尧都范畴的陶寺遗址,发掘出与帝尧时段相称的大量器物。几十年来,随着墓葬的开挖,城址的露面,宫殿和仓库基址的掀开,上古观象台的揭秘,正在将史学家曾经论定的传说时代,改写为信史时代。这煌煌考古发现,是揭示国家初绽雏形的伟大蜕变,是中华探源工程的重大成果。然而,这煌煌成果却无法对应在威风锣鼓上,别说铜锣,即使与铜有关的器物也只是巴掌大小的一个铜铃,和一个更不起眼的铜环。那时的冶炼制作技术,根本不足以制成铜锣,我如何还敢斗胆放言。噤语,或许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如此看来,揭开黄土覆盖的陶寺遗址,对于威风锣鼓的起源简直是釜底抽薪。再要像我的乡亲们那样夸夸其谈,只能是一种倔强的轻浅。且慢,且慢这么断言。放开眼睛一望,转动头脑一想,轻易放弃固有的见解才是最大的轻浅。试想,黄河的源头在哪里?在青海腹地。经过多年的勘探,将黄河源头判定为三处,分别是扎曲、卡日曲和约古宗列曲。无论是扎曲,无论是卡日曲,还是约古宗列曲,不过就是粒粒珍珠般的小泉。泉水盈溢出来形成细流,细流涓涓潺潺,绝不是中游、下游那般波涛汹涌。长江亦是这样,一切物事的发轫开端,不会完善,更不会完美,甚而不乏拙陋,不乏稚嫩。圆满和完美是经过漫长演变后的结果,不要把刚刚发芽的禾苗看作果实,更不要一看不是果实就一脚踏入泥土。深谙种田之道的乡亲们,坚守威风锣鼓诞生于尧都的传说,或许正是用集体无意识坚守祖辈传流的道理。
那么,陶寺遗址有没有可以成长为锣鼓的出土芽苗?有,而且器物多多!那黄土下的墓坑里就隐藏着鼓,有土鼓,还有鼍鼓。土鼓,形如长颈葫芦,上部筒状高颈,下部圆鼓胸腹,鼓底中间还有一个小孔与上口连通,便于系着绳子挂在肩膀上敲打;鼍鼓,犹如木桶,是用树干挖空制成的。鼍,是鳄鱼,将鳄鱼皮蒙在“木桶”的两端,就是鼍鼓。鼓,不管叫做什么名称,不管做工如何简陋,终归有了可考的物证。难点还在于锣,上古时期青铜器物尚在孕育,青铜时代尚未到来,用铜制作锣,还要敲出响亮的声音,显然很不现实,只能是先祖的梦想。好在先祖也有梦想成真的追求,不只把梦想停留梦中,而且要美梦成真。美梦成真的追求展示在陶寺遗址出土的石磬上,一片打制成的石头,居然能够敲击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我看来,石磬的出现并没有松懈先祖逐梦的意志,反而加快了前行的步履。石磬沿着先祖情感的轨道挺进、演变,脱颖而出两种东西:编钟和铜锣。这样推断不是无源之水,是因为威风锣鼓和一切锣鼓相同,皆属于打击乐。揭开陶寺大地覆盖的黄土,露出真容的土鼓、鼍鼓和石磬,都是打击乐。准确地说,还是打击乐的先驱。当年,我国考古界的权威、北京大学教授、考古教研室主任苏秉琦先生得知陶寺遗址的发现成果,曾高兴地写下诗句“汾河湾旁磬和鼓”。这“磬和鼓”不就是最早的锣鼓吗?保守地说,也是锣鼓的先期雏形呀!
这样判断锣鼓初生,不算武断,也不算牵强。陶寺遗址出土的文物,经过碳十四测定,约为4300年前后,而这一时段正与尧、舜、禹时期对应。查阅这一时期的相关典籍,里面虽然不见锣鼓的字眼,但也不乏相关打击乐的记载。从《尚书·舜典》中舜和夔的对话可以看出,舜任命夔担任乐正,教导胄子,也就是教化当时所谓宫廷里的孩童,要让他们“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夔的回答是:“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据说,击石,是重重击打石头;拊石,是轻轻敲打石头。夔的敲打不正与石磬相对应吗?至于“百兽率舞”,有学者推断,上古时期不会有那么高超的驯兽技能,可能是孩童化装成各种野兽跳舞。但可以肯定的是,“击石拊石”表明了打击乐的初生,即使铜锣还未面世,也有与之类属的拙朴乐器。
当然,仅就鼓的形成而言,史料里还有更早的说法。《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流波山上有个叫做夔的猛兽,黄帝用它的皮蒙鼓,拿雷兽的骨头敲击,声音威震五百里。相传,就靠这夔鼓助威,黄帝打败了铜头铁额、刀枪不入,还敢食用砂砾石的蚩尤部族。在史料和传说的天地里徜徉,陶寺遗址发掘出土鼓、鼍鼓和石磬便不新奇了。这个不新奇恰好在说明,尧都大地的父老乡亲坚称威风锣鼓诞生在帝尧嫁女的时代不算虚幻,只是最初敲打的不是当今这种完备而又完美的锣鼓乐器而已。
笑回乡
我实在无法原谅自己想象力的贫乏,无论怎样挖空心思也无法还原帝尧嫁女敲锣打鼓的场景,顶多只能在出发的那一刻奋臂擂鼓,敲打石磬。要是跟随行进的迎亲队伍助威,还需要把石磬、土鼓,或者鼍鼓抬起来。抬起鼓,不难,难在抬起石磬。抬着薄石磬,晃晃荡荡,弄不好会敲碎;抬着厚石磬,偌大石头,实在太重。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将上古帝尧嫁女,和当今热烈非凡、隆重盛大的迎亲规模吻合在一起。而让这场景热烈非凡、隆重盛大的主要因素,除了人多,就是那喧天高奏的威风锣鼓昂扬气氛。往往还不见接亲的人影,就有人风传“亲戚来了”。亲戚还在汾河东岸,西岸的人们就听见了他们在沸热着激情临近。自然,谁也听不见脚步声,听见的就是那欢天喜地的锣鼓声。
别说在临汾,即使在晋南,在山西,在全国,这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动也首屈一指。这迎亲民俗太久远了,据说自娥皇、女英出嫁至今,迎来送往从未中断。规模太盛大了,接来迎回的主体人群虽然仅是羊獬、历山、万安三个村子的民众,可联动着沿途大大小小的三十多个村庄。每年农历三月初三,羊獬村民前往历山、万安接姑姑,沿途经过的屯里、洪堡、杜戍、马驹、龙马、赤荆等村子都像过节一样,欢欢喜喜把过往的亲戚迎进村,送过去。各家各户门前都搁一张小桌,小桌上摆着茶水、水果和糕点,供亲戚们随便吃,任意拿。喝干水,吃光食物,主家才高兴,那标志着人脉旺,运气好,预兆一年光景会兴盛。
当然,最能显赫热烈气氛的还是威风锣鼓。远处的威风锣鼓声隐约刚能听见,这边村里的锣鼓队就已列队以待,预备欢迎。那边接亲的队伍一露头,这边的锣鼓便热火朝天轰鸣起来。两支队伍接近,不握手,不拥抱,却比握手、拥抱要热情得多。表达心中热情的就是锣鼓声,两支队伍的鼓点完全一致,此刻早就凝结为一体,洋溢满村落,飞扬上九霄。听吧,那锣鼓声就如每一个人激动的心跳;看吧,那锣鼓声伴随着每一个人的欢笑。好热闹,好红火,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迎进送出。不只接亲的人激动,不只欢迎的人激动,不只敲锣打鼓的人激动,围观的人同样激动。自1990年以来,我不止一次跻身这个行列,数十次观瞻、欣赏,早已司空见惯,可是每次身临其境,都会感动得热泪盈眶。而且,随着那威风锣鼓的鼓点,禁不住为之呐喊助威。每每这个时刻,我不像是观瞻、欣赏,而是不知不觉化为迎亲大队中的一个成员。
跟踪一天,夜晚还沉浸在亢奋中,激荡的锣鼓声在血液里舞蹈,舞蹈得无法入睡,禁不住一次又一次感受这锣鼓,咀嚼这锣鼓,领悟这锣鼓。这锣,这鼓,这锣鼓,确实威风,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威风锣鼓。可为啥这尧都大地就会诞生这威风锣鼓?难道仅仅就是为了接姑姑、迎娘娘吗?
惊天雷
轻易的认同,往往是独立意识的自我弃权。我自然不会用父老乡亲的传言代替自己的大脑。可我更不愿辜负父老乡亲的纯情讲述,努力复原帝尧嫁女的热闹场景。或许那是个春阳高挂的晴日,总管一声“起轿”,娥皇、女英坐进藤条编织的驾楼里,有几个后生上前抬起出发。就在此时鼓声高奏,石磬和鸣。石磬可以当作那时的锣,却不能像当今的锣这样尽兴地击打,只能优雅地敲打下去,发出敛致的声音,否则,稍微用力过猛,就可能让石磬粉身碎骨。石磬是这般令人小心翼翼,土鼓也同样不能放声擂击,试想陶质的鼓帮哪能经受得起放肆发力。或许这就是鼍鼓出现的理由,不知经过多少次破碎的扫兴,不知经过多少次不眠的思考,才有了木板代替陶泥烧制而成的鼓帮,才避免了敲鼓不能尽兴的遗憾。即使这改进后的乐器,搁在当今也是拙朴的,是粗陋的。不过,遥想当年的场景,这拙朴与粗陋,也是上古时期的先进,也热烈了嫁女的气氛。
想象出当初的气氛,不等于就完全接受了父老乡亲的观点。鼓乐不可能只因为接姑姑、迎娘娘而生成,史料和考古承载的上古气息,都在做另一种解释:祭祀。祭祀是先祖尤其是上古先祖须臾不可或缺的生存敬畏。先祖的祭祀和占卜往往连体牵手,对天、对地、对风、对雨、对雷、对电、对山、对水……对一切无法掌控的自然现象,无不敬畏。敬畏的结果就是用群体相处的心态与办法求得安宁,而这心态,这办法就是妥协与臣服。将妥协与臣服说得通俗一些就是讨好,讨好天地的最好方式就是祭祀。祭祀是部族、是国家的头等大事,《左传·成公十三年》记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家祭祀,要由大王、首领级别的头人主导。主导者宣布祭祀开始,就恭敬上香,俯首跪地,磕头礼拜,三叩九拜时自然少不了击鼓鸣磬。击鼓鸣磬后再由头人下达号令,天长日久,土鼓、石磬似乎就成为头人的专利,就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
清朝沈德潜主编的《古诗源》一书,收录有《伊耆氏蜡辞》:“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对于这首歌谣历来有两种认知,一说伊耆氏是神农部族,《伊耆氏蜡辞》是神农部族祭祀的歌谣;一说帝尧姓伊耆,《伊耆氏蜡辞》是他带领先祖祭祀神灵的颂词。无论哪种说法都在告诉世人,先祖祭祀时祈祷土、水、昆虫、草木各归其位,不要危害禾苗生长,不要影响人们生活。浓烈的宗教意识,从祷词中氤氲升起,似乎能从那音韵中遥望到先祖赤裸上身,虔诚地跪倒磕头。而跪在最前面高诵祷辞的头人,或许就是那位被子孙后代尊为五帝之一的帝尧。只是,那时没有“帝”之称谓,他顶多也就是个头领。
陶寺遗址的考古发现,对应了《伊耆氏蜡辞》所承载的上古世事,黄土下隐藏着庞大的古墓群。古墓群分为大、中、小三种,小墓最多,中墓较少,大墓更少。大墓少到仅有六座,可就是这六座,出土的器物竟占到总数的80%以上。土鼓、鼍鼓,以及石磬,无一例外都在大墓中挺身而出,更为赫然入目的是象征王权的龙盘。考古专家用惊喜的目光凝定这些器物,久久审视,审视的结论是齐声感叹:阶层分化出现了,国家雏形萌生了。这无疑是中华探源工程的一大盛事,却不是我这里要说的中心话题。我的话题与父老乡亲对锣鼓的看法有别,最早的锣鼓是先祖用于祭祀神灵的。如果说,娥皇、女英出嫁有了锣鼓助兴,那是锣鼓走向娱乐的开端,走向生活礼仪的开端,却不是锣鼓生成的开端。
在不短的一段时间,我将《伊耆氏蜡辞》判定为先祖对上天和神灵虔诚地敬畏,虔诚地祷告。忽一日,另一种说法带着威风锣鼓的彪悍撞击着我的心扉,豁亮了我的视际。“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这是单纯的祈祷与恳求吗?不然,似乎还携带着命令的口气。细读还真是这样,不是在商量,不是在乞求,那语气似乎是在下达命令。命令天遂人愿,命令物如人意,就差一点喊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口号。
这种说法如一把锋利的钢凿,凿开了我固定思维的牛角尖,刹那间让我把威风锣鼓对接在中国的创世纪神话上,打通了先祖与成论间相隔几千年的壁垒。盘古开天地的壮举赫然眼前,那一声巨响,与一万年之后科学家推定的宇宙大爆炸不谋而合,而书写在神话里的是,先祖盘古挥动利斧开天辟地。开天辟地的那轰然巨响,就是婴孩年代的中华先祖向自然万物发出的挑战宣言。在我看来,那遥远而又遥远的轰然巨响从未消失,被我们的先祖收留下来,不断激奋子孙后代。这声响就是土鼓,就是鼍鼓,就是石磬。“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夔带领胄子击打的声响,正是先祖发自肺腑的呐喊!
先祖在繁衍,呐喊在绵延,土鼓、鼍鼓与石磬在向锣鼓挺进,印证挺进步履的器物我辈还在追寻,但是先祖挺进的豪情始终没有间断,一直卯足劲头奔跑。跑在潮头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身高数丈,腰阔数尺,伸手能摘天上的星星,弯腰能捞海里的鱼鳖,他像是盘古再世,人称夸父。夸父嫌黑夜太黑,嫌冬天太冷,他要阳光把黑夜也照亮,把冬天也照暖,便奔跑追赶天上那轮金灿灿的日头。他的步子真大,一步跨过秦岭,再一步跨过嵩山;一脚颠动华山,再一脚颠动泰岱。眼看迫近太阳,就要追上了,可惜竟被炙烤得晕倒在地。他要喝水,爬起来一口喝干了黄河,再一口喝干了渭水。还不解渴,他趋步向北,要去大泽喝水。然而,没能走到竟渴死于道,那高昂的身躯倒下去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这巨响势若盘古开天辟地的那声霹雳!
夸父失败了。失败的壮烈,没能消减追逐的意志,那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声,似乎就是呼唤后人前赴后继。我喜欢将精卫鸟“常衔西山之木石,以湮于东海”的微渺举止,嫁接在夸父倒下的地方。我不以为精卫鸟是在发鸠山起飞,即使是发鸠山,也希冀那是夸父肢体所隆起的山脉。是的,“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在我心目中,精卫鸟正是盘古、夸父意志的延续。我在威风锣鼓声中,听到的就是这飞扬的激情,这悲壮却又催人奋进的神韵。
锣声,莫非就是盘古利斧开辟天地的巨响?
鼓声,莫非就是夸父逐日轰然倒地的轰鸣?
何况,后来的锣鼓增加了乐器,不止是锣,不止是鼓,还有钹,还有铙,组成了完备的锣鼓器乐。每次听见这锣鼓声,我血脉里就跳荡起那惊天动地的巨响,那石破天惊的轰鸣。我坚信,威风锣鼓的铿锵声里包含着先祖对恶劣气候、自然灾害的拼命抗争。
多难兴邦,是公认的铁律。多难如何兴邦?必须有不服输、不低头、奋力抗争的坚定信念、顽强意志。先祖身上内蕴的坚定信念和顽强意志如何表现?威风锣鼓不是最佳方式,也是方式之一。
铿铿锵锵,锵锵铿铿,铿锵的音符中,既蕴含着补天的女娲,也蓄纳着移山的愚公。这是先祖弱小时的痴望与祈盼。痴望天遂人愿,祈盼地如人意,梦想有一天巍巍然顶天立地。听吧,锣鼓声起起伏伏,跌跌宕宕,时而高昂,时而低沉。高昂时,昂扬着先祖进取的胜利;低沉处,凄婉着先祖探求的失利。胜利与失利交织,失利与胜利交替。无论是胜利,还是失利,都无法阻止先祖奋进的心志与步履。铿锵声里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断头不足惜,胸腹都能化作头颅昂然挺立。铿锵声里大禹治洪水,百川东入海,一日复一日,矢志不动摇。铿铿锵锵,锵锵铿铿,炎黄子孙,尧舜传人就在这铿锵声中,走出了战战兢兢的童年。
威风锣鼓,先祖意志的结晶,先祖心声的外化!
对花枪
近些年,尧都威风锣鼓频频在影视上出现,那场面波澜壮阔、典雅华贵,不少人认为鼓乐手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演艺队。甚至有人猜测尧都拥有一个庞大的威风锣鼓演艺乐团,像蒲剧院、蒲剧团一样走村串户、走南闯北四处演出。这猜测与现状之间距离实在太大了,实际状况是,戏剧有专业团体、固定场所和职业演员,威风锣鼓则不然,只有团队,而无固定场所、固定演员。团队遍布城乡,演员散居各家。说清这锣鼓团队,可以借用戏剧中的一个词语:草台班子。草台,是戏剧舞台最早的形式,没有固定建筑,临时找块平地,搬来木头搭建个演出的高台。演出时搭起,演出完拆掉,这就是草台。当今有些广场上的大型演出活动,还是草台的模式。说锣鼓队是草台班子一点不假,演出时大家聚合在一起尽兴敲打,演出完各回各家。有人戏称每个威风锣鼓队都是一骨朵大蒜,演出是中间的苔梗,演员是外围的蒜瓣。演出时是紧凑的一骨朵,演出完是松散的多瓣蒜牙。确实如此,走遍尧都,几乎找不见没有锣鼓队的村庄。锣鼓有无,声势大小,似乎成为村落实力的标志。锣鼓队不用挑选演员,每个村民都是,不分少壮,不分男女,人人都是高手。不挎鼓,不持锣,是农人,一旦打开鼓,敲起锣,个个动作精准到位,比那些多年训练出的演员还要熟稔,还要传神。
把这种锣鼓表演推向极致的当数接姑姑、迎娘娘的走亲民俗。我曾坐在办公室猜想,从羊獬村,到神历村,再到万安村,或者从万安村,历山村,再到羊獬村,沿途几十个村庄,只要来人迎接就要敲锣打鼓。敲锣打鼓可不是轻歌曼舞,没有一身的好力气不行,十多斤重的鼓挎在肩上,别说是卖力地敲打,即使走上一程也会气喘吁吁,那不把人累趴下了?追随接迎亲戚的大队行走观潮,方才得知自个太幼稚了,这猜想纯属杞人忧天。你看吧,络绎的大队有多长,能够敲锣打鼓的演员就有多少。每个人都是走亲者,每个人都是演艺者,而且每个人都是锣鼓高手。你的汗刚流过脸颊,他便跳过来接替;他的手刚抹了一把下巴的汗滴,就有人把鼓挎上了自己的肩膀。每一个接替者都生龙活虎,都能打出龙腾虎跃的气势。从台湾赶来的文化学者郭耿甫先生激动地说,真是奇怪,站在旁边就是一个皮肤粗糙、举止鲁莽的乡村人。可是,转眼间架起锣鼓就是一个炉火纯青的艺术家,那眼神,那架势,和锣鼓的节奏完全融为一体。他们不像是敲打锣鼓,更像是随着锣鼓起舞。
从他的话语中跳出了一个词语:鼓舞!
我不知道“鼓舞”这个词语是如何生成的,却主观臆断这个词语的生成离不开此种文化氛围的熏染。
别看那些敲锣打鼓的人,没有丝毫的服饰化妆,一律本真着自己的肢体和面孔。一旦“鼓舞”开来,站在旁边观赏,就如同端起酒杯,不是喝酒,而是豪饮;不是豪饮,而是酗酒!不豪饮能行吗?不酗酒能行吗?你看那锣鼓早就为你准备好了视觉、听觉交织融合的饕餮盛宴,如何能够掌控心胸间波澜壮阔的激情。是呀,伴着乡亲们的随兴击打,锣和鼓发出的声音是那么昂扬,那么亢奋。震撼人心的当然不止是这昂扬和亢奋,还有那昂扬、亢奋间少有的柔和谐调。那是一首阴柔与阳刚、缓和与激越,完美结合的颂歌。那歌声似乎是晋国师旷演奏的“清徵”和“清角”。舒缓若奏“清徵”,如玄鹤降临,“延颈而鸣,舒翼而舞”;激越似奏“清角”,宛如风雨骤至,“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顿觉荡气回肠,惊心动魄。看得你禁不住纳闷,却怎么专业艺术家修炼多年都难以企及的高度,这些粗手笨脚的庄稼汉竟然无师自通,浑然天成?
和我那些善于敲锣打鼓的乡亲们坐在场边攀谈,问过年长的问年少的,问过壮硕的男子问娇柔的女子,没有一个把威风锣鼓和风雨雷电联系起来。更不要奢望他们把鼓槌、锣槌下的气势,移情到开天辟地的盘古身上,追逐日头的夸父脚下。可就是他们敲打出了这种气势,这种声威。若要再追根溯源,只能锁定,这是一代一代尧都人血脉里流淌着驾驭天地的文化基因。那么这基因,生成于帝尧钦定历法,使岁月有序的初始?还是生成于大禹治理洪水,使百流归海的初始?虽然,谁也无法断定准确时间,但谁也不能否定就是这祖祖辈辈的与天奋斗,与地奋斗,奋斗出的气势与豪情,在滋养着尧都儿女的神魂。
诗言志,歌咏言,锣鼓传神!
威风锣鼓就是尧都儿女神魂的传真。
震动天
我愧疚不能像我的老爷爷那样,成为远近闻名的鼓神。别说鼓神,我连敲锣打鼓的高手也算不上,愧为鼓神的后人。我的老爷爷名叫乔春魁,他那“鼓神”的名号我是在五十年前闻知的。1969年4月,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闭幕,全国掀起欢庆高潮。汾河岸边的金殿人民公社不甘人后,一个规模盛大的庆祝活动隆重举办。各个生产大队抬着标语牌、彩色版面,列队游行。游行队伍声威的大小,高低的区分,热点在于威风锣鼓。我们城居生产大队用高昂的鼓点力压群雄,一枝独秀,获得嘉奖。小伙子们生命活力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观众鼓掌不说,胸前居然佩戴上领导亲手给别上的大红花,回家的路上蹦蹦跳跳,高声喧哗,得意极了。相随的村人也都翘指夸赞,给他们涂脂抹粉,唯有张弘范老先生却朝着他们只发笑,不言语。笑得小伙子们生疑发问,他才说还差点劲。差点啥劲?他说威猛劲。威猛劲?小伙子们瞪圆了眼珠,不解,真个不解,鼓都快打破了,还不威猛呀?
张弘范老先生说,不威猛,威猛要彪悍雄壮。自家人听到,像是武松那样一个人能打死猛虎;对手听了,像是泰山崩于眼前能吓得尿了裤子!
小伙子们听得目瞪口呆,何止他们,站在旁边的我也大惑不解。看着疑惑的众生,老先生说道,昔年咱村的那鼓神打鼓才够得上威猛。鼓神打鼓不凭劲大,全凭劲巧。我观察过多年,他使的劲头再大也大不过你们这些十七八岁的骡驹,偏偏就比你们打得威猛。奥妙在哪里?不在高处,在低处,该弱时,他几乎如蜻蜓点水,如蜜蜂嗡嘤,以弱衬强,那强音才迸溅得石破天惊,才高昂得天塌地陷。光使憨劲不行,你们别得意。
说道完,老先生忽然发现我站在身边,指着我说,鼓神就是你老爷爷乔春魁。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将老爷爷的名字和鼓神联系在一起。我非常荣光,可荣光过后非常虚幻,好长时间体味不出鼓神到底该如何打鼓。说穿了,是我无法从现实的威风锣鼓中感受我老爷爷那鼓神的风采。
2012年农历三月初三,我再一次跻身于羊獬村接姑姑的行列,这是我第五次全程追随了。早几年接姑姑是骑着自行车来往,隔过几年是坐着农用四轮车,跨入新世纪堪称鸟枪换炮,一溜排开的是大巴车和小轿车。这正合我的意图,我就是想通过这一个剖面观察时代的变迁。一路行走,一路领略,一路沉浸在喜悦和兴奋当中。这喜悦不只是因为接姑姑的人们鸟枪换炮,还因为沿途接待的村庄也同步跟进。记得十五年前第一次追随观看时,各家各户门前款待亲戚的是开水和馒头,后来改为茶水和油饼,如今变为饮料和糕点。不过最令我喜悦的还是威风锣鼓,初时各村都很贫穷,鼓不过三面,锣不过六个,即使加上钹和镲,整个锣鼓队超不过二十人。如今,锣和鼓,钹和镲,成倍翻番,动辄就是五六十人。人多势众,鼓多威猛,真真不假,每过一村,锣鼓喧天,地动山摇,跑前跑后追着观看的孩童一蹦三尺高。
最令我亢奋的是一个人的出现。他是一位鼓手,看上去在六旬开外。我之所以能记住他,是在众多的鼓手里他能一下擒住我的眼睛,而且擒住了就再也放不下,让我的目光追着他游移。他那双眼时睁时闭,睁开来我听见的是天崩地裂的刚烈,闭住去我听见的是祥云缭绕的温馨。他那双臂时舞时停,舞开来我听见的是排山倒海的惊涛,停下时我听见的是长天万里的碧空。他那腿时起时伏,直起来霹雳盖顶,伏下去海潮倒灌。蓦然间,他在我的眼前幻化为魅力一词。那魅力里蕴藏着难得的力学,他使用的是心力,膨胀的是外力,积蕴的是内力,下压的是重力,上翘的是弹力,浑身迸发的是活力,将无数无数的力气集于一身,化为一技,鼓舞出独树一帜的人间艺术,那是一种天地造化出的神力。
鼓神!
对,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领悟了鼓神是什么样子。我将鼓声锁定在这位年过花甲的庄稼汉身上。看他鼓舞的那日是在辛庄,时已过午我却丝毫没有觉得肚子饥饿。但是,那鼓声一停,四野寂静,我马上听见饥肠辘辘。辛庄的饭食很好,有香喷喷的臊子面,还有甜蜜蜜的蒸米糕。这都是我的最爱,我吃了臊子面,又吃甜米糕,吃完了却没有记得是什么味道。脑际缭绕的仍是鼓神的风姿,动当所动,止当所止,添一丝则多,减一丝则损,恰到好处,恰到好处。顿悟《论语》所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绝不是妄言。
呆呆地咀嚼饭食,其实不是咀嚼饭食,而是咀嚼这鼓神的精湛艺术。突然,三眼铳炸响,这是集合的号令,随着大队聚拢前行,走出辛庄好远了,才遗憾没有来得及问那鼓神叫什么名字。
之后一个多月,鼓神的形姿没有一日不在我脑海翻腾。他艺术化到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程度,想起来就热血沸腾,说起来就手舞足蹈。可是都说了些什么?说他打鼓是实与虚的最佳结合,是,实得恰到好处,虚得也恰到好处;说他打鼓是动与静的最佳结合,是,动得恰到好处,静得也恰到好处;说他打鼓是形与声的最佳结合,是,形姿起舞得恰到好处,声音飞扬得恰到好处。说过了,细想却觉得空洞无物,什么词语也难以活画他那出神入化的技艺。于是,深深地遗憾没有打听他的名字,遗憾充斥了我的日子。
我终于从三月三熬到了四月二十八,由接姑姑的行列,跻身迎娘娘的队伍。归途,估计快到辛庄了,我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心跳,急切地要见鼓神,再次领略他,感受他。岂料,头车一个左转拐上了另一条道路,就要抵达的辛庄被远远甩在身后。我急忙打听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迎娘娘和接姑姑走的不是同一条路。遗憾,比一个多月来还浓烈的遗憾笼罩了我。前面进入什么村庄,阳光什么时候暗淡下来,我几乎全然不知。灰暗着心绪盘算再找什么时机去观瞻鼓神。那边鼓声铿铿,锣声锵锵,我无心倾听,无心赏鉴,坐在茶桌前闷闷饮水,像是要用茶水冲刷掉内心的遗憾。
像闪电划破长空,像霹雳惊诧人寰,我猛然跃起,直往人群里钻去。我几乎能感到人们用怪异的眼光乜视着我,但是我不管不顾,因为我听见了天籁之音。我断定那声响一定是鼓神在引领。
果不其然,就是他,就是鼓神在击鼓!哦,他居然从辛庄赶来了,让这锣鼓有了更分明的节奏,有了更铿锵的音韵。这节奏气势磅礴,这音韵声威雄浑,雄浑出万里云天歌声吼,磅礴出地球也在抖三抖!
一鼓点化万鼓响!
一石激起千层浪!
鼓声响彻行云,响彻夕照。灰暗的天日变亮了,晚霞腾跃天际,火烧云狂烈燃烧,烧红了长空,映红了大地。打锣鼓的,看锣鼓的,都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烈焰腾腾,气冲霄汉!
待鼓声戛然而止,我急步前去,抱住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庄稼汉攀谈开来!
那一日,我记下了他的名字:程三洪。
程三洪,不是乔春魁,但是从他身上我望到了我的老爷爷———那位鼓神远去的风姿。
鹞子翻身
在我眼里,尧都锣鼓挺拔身高,庞大身躯,与1989年关系最大。这一年庆祝新中国成立40周年,央视要制作一台电视文艺晚会,导演看中了尧都锣鼓,特邀前往天安门广场拍摄录制节目。一支300人组成的锣鼓队亮相于国人面前,播出时声震华夏,播出后誉满神州。从此,威风锣鼓不胫而走,不再是尧都品牌,一跃而为中华品牌。此后,临汾在央视屏面中频频出现的有两个亮点,一个是壶口瀑布,另一个就是威风锣鼓。这两个都在尧都范畴之内,无疑是故里父老乡亲的光荣。如果说壶口瀑布这景点,临汾还要和陕西的宜川平分秋色,那么,尧都锣鼓同安塞腰鼓那般绝对都是地方的特产,地方的专利。记得当年锣鼓队进京拍摄归来,在平阳广场为父老乡亲汇报表演,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载誉凯旋的威风盛况。那天给我的感觉,不是地动山摇,不是惊天动地,是山呼海啸,而是天崩地裂!
汇报展演礼成,我沉浸在少有的激奋之中,对见到的人无不炫耀,这是尧都锣鼓最威风的展演。在年轻人中炫耀,博得的是喜形于色的赞许。在饱经沧桑的长者面前炫耀,得到的却是不屑一顾的神色。这是为何?屈膝拜问,得到的回答是,这还算威风?这是显摆,只有日本鬼子投降那年的锣鼓,才称得上威风!我洗耳恭听,听到了远去的心灵震撼。
饱受鬼子蹂躏的乡亲,无数次渴望赶走豺狼,过上安生日子。那嘴里衔着旱烟袋的郭继业老先生,眼中闪动着泪光告诉我,鬼子就是鬼子,把咱不当人。过个关口,进个城门,都要弯腰给那守门的活鬼鞠躬。稍不如意,那活鬼就拳打脚踢,甚至用刺刀捅死。早就盼鬼子滚蛋,痛痛快快喝壶烧酒,痛痛快快吼喊一声,再痛痛快快撒开腿跑步,想咋跑咋跑,想跑到哪儿就跑到哪儿,反正这是咱家的大地,咱家的田园,再不用受那狗日的豺狼野兽挟制欺凌。
可是,这一天突然到来时,来得猝不及防,没有人顾得上喝酒,没有人想得起吼喊,也没有人还记得要撒开双腿奔跑。甚至,见了面哑然无声,默默地发愣,愣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知该做什么好。
愣着,愣着,愣愣走出家门,看见的鬼子不再是往日凶神恶煞的魔鬼,而像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每见一人,鬼子都弯下腰鞠躬。那躬鞠得活像一只煮熟的虾米。颠倒的时光,颠倒回来了,我那些父老乡亲终于挺直了脊梁。
就在此时,响起了锣鼓声。远远近近的锣鼓很快响成一曲,汇成一体。久违的威风锣鼓像大炮轰鸣,像飞机轰炸,沸腾了村村寨寨。记得那年端掉鬼子刘村的炮楼,年轻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奋,曾经搬出尘封的锣鼓猛敲一阵,用晴天霹雳释放内心的憋闷,喷发内心的怒火。然而,只是一阵就被年迈的长者劝住,劝他们不要招惹是非,要继续韬晦。于是,还没敲打出兴头,还没有倾泻出憋屈了很久的怒涛,就息鼓停锣。如今,何须息鼓,何须停锣,鬼子滚蛋了,咱想咋打鼓就咋打,咱想咋敲锣就咋敲。这是咱的天地,这是咱的锣鼓,咱就该理直气壮地打鼓,咱就该扬眉吐气地敲锣。敲他个惊天地,打他个泣鬼神。
威风锣鼓,打起来鼓哟,敲起来锣哟!
没人号令,没人铺排,各村各寨都用尘封的锣鼓倾泻羁押很久的情感。一时间,汾河两岸,吕梁山上,威风激扬,如同黄河洪浪席卷而来,摧枯拉朽,涤荡污泥,涤荡浊水!
郭继业老先生吐一口烟雾,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说,扬眉吐气!只有威风锣鼓才能让人倒干净憋闷了几年的那口肮脏气!
从郭继业老人家的讲述里,我明白了鬼子投降的那年,威风锣鼓不约而同响起,响得震耳欲聋,响得扬眉吐气,响得大快人心!自然,也响得摧肝裂肺,战栗发抖。摧肝裂肺,战栗发抖的是鬼子。驻扎在金殿镇炮楼上的鬼子,战战兢兢下来,面朝锣鼓手伏地跪拜,锣鼓不停,没有一个敢抬头站起。
听到这段往事,我像是阅读一篇小说。小说虽说是源于生活的产物,很难说作者没有拔高。我将信将疑,唯恐郭继业老先生的“编撰”误导了我。真没有想到后来遇到一个人,打消了我的疑虑。也就是庆祝新中国40周年华诞的这一年,我走进了政府的枢纽部门,外事接待少不了要出面。在接待日本友人时,西村升一提出想观看威风锣鼓。这不是难事,很快我把他领到近郊的小贾村。进村他很平静,锣鼓手列队他也很平静,锣鼓突然响起那一瞬间,西村升一“扑通”跪在地上。我以为是他突然发病,赶紧近前拉他,他不起,告诉翻译,当年他就是跪在地上聆听威风锣鼓的。演奏完毕,他鞠躬、鼓掌过后才缓缓站起。
把西村升一的举止与郭继业老先生讲述的往事对接在一起,我忽然明白,当年他就是跪地投降的一员。如果提前得知,我不会拉他去小贾村,哪怕再远也会将他拉到金殿村,让他故地重游,回首往事。那日在饭桌上,西村升一说,初听尧都锣鼓,他比听见子弹出膛、大炮轰炸还害怕。子弹能够穿透胸膛,大炮能够炸碎肉身,却无法穿透和炸碎灵魂。这锣鼓声却足以让他的灵魂粉碎一万次!一个高昂着威风锣鼓的民族,意志比骨头硬,骨头比磐石硬。要战胜,那是蚍蜉撼大树,痴心妄想!
威风锣鼓,不是声音的威风,不是声势的威风,而是生长在骨头里和灵魂中的威风。
龙虎斗
与西村升一会见后,我以为触摸到了威风锣鼓的尊严,在不同场合不止一次抖露这个观点。有一次回到家乡城居村,又把这个观点袒露出来。坐在我对面的张书田老先生,听着连连点头。我以为这点头是认同,是赞许,不免有几分自得。张书田老先生听完笑眯眯说声很好,然后问我,为啥众人夸赞敢想敢干者总说是个好汉?
好汉!
我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汉与软宋一正一反,是形容人格高低的两个词语。那时我还没有将“软宋”视作“软宋”,以为是“软怂”,表达的是软弱、软蛋的意思。自从与张书田老先生攀谈后,才将“软怂”视作“软宋”。见我犯怔,老先生告给我,软宋,是北宋边塞常受侵犯欺凌的写照;好汉,是借助西汉人的威武彪悍来夸奖英雄豪杰。
不过,这好汉,这威风,如何与尧都锣鼓搭界?说白了也简单,是卫青将锣鼓带出尧都,打出国威,留下了“好汉”的千秋美誉。
这传说能够信以为真吗?还真不能不当回事。曾有一度别谈传说,即使出现在典籍上的历史也被质疑,似乎离开考古实证,过往的世事都不可置信。然而,随着考古发现的增多,不仅许多典籍里的历史得以证实,而且,不少传说也活化为信史。这就不能再轻视传说的价值。“口述历史”这名词应运而生。用这种眼光打量,卫青与锣鼓的关系还真不能小觑。卫青的父亲郑季、母亲卫媪都是临汾人。当然,那时的临汾还称作平阳。郑季是平阳府的小吏,前往长安平阳侯府中当差。恰巧卫媪在那里为仆,俩人一见钟情,生下卫青。郑季当差时间到后,回到平阳,原因是家里早有妻室。四十年前我在一本小人书上看到的文字是,他和卫媪做了一段露水夫妻。卫青稍大些,母亲把他送回平阳,希望在平阳府为吏的父亲能让他进塾学读书识字。回到平阳的卫青没能上学,却当起了羊倌。世人都说,这是卫青的后母所为。
卫青放羊这事,《汉书》记载:“少时归其父,父使牧羊。”《史记》的记载也与之相类似。如何放羊?尧都传说填补了史书的空白。每日太阳还没升起,卫青就被喊叫起来。他揉着眼睛起床出屋,跑去打开圈门,赶着一群羊走出村寨,走向山野。他这一串熟悉而连贯的动作还常伴随着“母亲”的斥骂。这是卫青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他熬过来了,而且没有颓废,还顽强出铮铮钢骨。解释卫青这历练中的成熟,乡亲们多说是尧都锣鼓成全了他。第一次听见锣鼓声,蜷缩着肢体行走的他顿时直起腰身,抖掉萎靡,扬鞭赶羊也来了劲头。他把羊群赶到草滩上,羊埋头吃草时,便悄悄钻进敲打锣鼓的人群里手舞足蹈,学他几招。不多时,这个放羊娃就熟悉了各样乐器,能打鼓,能敲锣,还能拍钹。及至回到长安,卫青已成为锣鼓高手。那时远在长安的母亲得知儿子未能入塾识字,却沦为放羊娃,生气地将他接了回来。离开忍气吞声的地方他求之不得,离开尧都锣鼓还真有点不忍割舍。
不管他对锣鼓如何恋恋不舍,一个奴仆的儿子是不可能把心爱的器乐带进长安城的。世事的玄机往往在于无意插柳柳成荫,他无法带去,不等于平阳侯府中没有,只是没人演奏这尧都锣鼓,这锣鼓冷落多时了。回到长安的卫青,成为平阳公主的骑奴。在他人眼里,拉马拽镫的骑奴无比辛苦。在卫青眼里,这比放羊要轻松多了。这份差事他干得游刃有余,很讨平阳公主欢心。主子的欢心,拓展了他的活动空间,牵马闲余还能接近艺伎,触摸乐器。偶有一天他看到了沉睡的锣鼓,获得了展示才艺的机遇。于是,那尘封很久的尧都锣鼓在他手里焕发出了生机。这激昂声音响起后就没再能沉睡落寂,平阳公主还组建了个锣鼓小队,卫青领班,他的姐姐、歌女卫子夫也成为业余队员。
对民间故事深信不疑,我这是头一次。史书里的平阳公主颇有心计,她发现J7FGKrmD+MIrL1XG0CWlpg==皇弟刘彻因皇后阿娇迟迟不育,俩人有了感情裂痕,就网罗来一批美女,习歌练舞,精心调教。稍加熟稔,便把皇弟请进她的府第选美。可惜那些美女一个个唱彻歌喉,扭曲腰肢,没有一个能驱散皇弟的审美疲惫。平阳公主不甘这么败北,情急生智,赶忙命编外美女卫子夫仓促登场。谁料,卫子夫一亮相刘彻就眼生亮光,魂不守舍。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载:“武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轩中得幸。上还座,欢甚。”刘彻高兴地赏赐姐姐黄金,把卫子夫带回宫去。卫子夫这一去,改变了家族的命运,也改变了国家的命运。
若是要探究卫子夫受宠的原因,就不能不说尧都锣鼓。平阳公主精心挑选的那些几乎可以沉鱼落雁的美女为何遭到冷遇?很可能她们那轻歌曼舞被刘彻视为靡靡之音。其时,胸怀大志的刘彻已打定主意要与屡屡侵犯边塞的匈奴决一死战,那萎靡之音哪能对应他横扫千军的气概。卫子夫所以得宠,是她侥幸没有重蹈覆辙,轻歌曼舞,而是领衔擂响了电闪雷鸣般的威风锣鼓。锣鼓里的金戈铁马振奋了昏昏欲睡的皇帝,锣鼓里的山呼海啸亢奋了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皇帝,一代雄主刘彻听见了黄河的咆哮,听见了战马的嘶鸣,或许这没有写入史籍的轶闻才是他宠幸卫子夫的原因。或许正是这原因,卫子夫才能把弟弟卫青引入宫廷,奔向沙场,用摧枯拉朽的声响让匈奴将士闻风丧胆;或许正是这原因,霍去病才能疾步舅父后尘,用排山倒海的声响令匈奴将士惊弓逃窜。
历史的进程往往要在漫长的等待中,才能获得改变轨道的玄机。西汉开国皇帝刘邦也不是软骨头,然而面对匈奴的侵凌实在头疼。调集大军出征,没打出国威还差点把性命丢在白登。若不是大雾弥漫,若不是陈平设计向冒顿单于的阏氏行贿,放出汉军,他亡命不说,西汉大厦倾塌也有可能。后来,朝廷只好和亲,忍气吞声和亲。刘邦死后,匈奴单于更加放肆,居然要娶吕后行床笫之欢。吕后还不敢和侮辱她的狂徒翻脸,赶紧奉上一个花枝招展的公主了事。刘彻继位决计稳固边塞,精心策划了马邑之战,却因王恢一班老将优柔寡断错失战机。名将李广与匈奴七十余战,却没有一次取胜,偶尔打个平手就算不错。西汉似乎就是等待卫青的出现,这个尧都骄子首战就大胜告捷,开启了抵御匈奴的第一次胜利!我不敢武断就是敲起威风锣鼓发动冲击,卫青大军才勇往直前,大获全胜;更不敢武断霍去病与舅舅异曲同工,擂鼓冲锋,将一把尖刀直戳进敌军的心肝五脏。但是,我敢断定卫青是携带着尧都锣鼓的威风基因杀向前线的。霍去病,亦然,更是打出了威风锣鼓迸溅的豪气与彪悍!“汉兵奋迅如霹雳”,王维大笔一舞,即挥洒出西汉大军与威风锣鼓的相同特质。
威风锣鼓,激扬了西汉将士的豪气!
威风锣鼓,高扬了古老祖国的国威!
那年头,那朝代,早随着时光的流逝远去了,可是“好汉”这词语传续下来了。
好汉,镌刻着对西汉国威的永恒铭记,对尧都锣鼓的永恒铭记。
得胜回营
尧都锣鼓能催化西汉的兴盛,这就够令人刮目相看了。可是,我的乡亲们并没有就此陶醉,在祖辈的讲述里还有稳固大唐江山的辉煌记忆。尧都锣鼓居然还与大唐江山相关,确实让我惊诧。初听好汉与锣鼓的关系,我便颇费心思考证了一番,直到每个时间节点都能安钉合卯,才敢于认同。那这大唐江山该如何与尧都锣鼓纽结为一体?
乍一听,似乎二者相隔遥远的距离。细一想,其实二者就紧紧缕连在一起。而且,这缕连便突兀在眼前。尧都的西面巍卧着吕梁山,山上对峙着秦王山与金刚岭。秦王山顾名思义是秦王驻扎过的山头,这秦王不是他人,就是李世民。唐朝开国之初,唐高祖李渊就将李世民封为秦王。金刚岭驻扎的则是金刚,金刚是何人?宋金刚也。宋金刚的名字跳出来,一场悲壮厮杀便将展开。这宋金刚不是别人,是刘武周手下的大将。大唐刚刚建立,社稷尚未稳定,刘武周就在李渊起事的龙兴之地反叛。并州总管李元吉命令车骑将军张达率兵出战,张达上阵被打得稀里哗啦,为苟全性命缴械投降。敌军气焰更加嚣张,李元吉哪是对手,仓皇逃往长安。刘武周大军南下,河东地区陷落叛军之手。
关键时刻,秦王李世民率兵渡过黄河,屯住柏壁,与刘武周大将宋金刚形成对峙。对峙,真是形容两军交战的绝妙词语。绝妙在双方都不得罪,似乎哪一方都有战胜对方的坚定信念。这只是表象,揭开对峙的表面,其内在掩饰着各自的虚弱,各自都在畏惧对手,琢磨对手,自然不敢轻易出战。倘要一方有必胜的信念,立即就会大打出手,自然无需对峙。李世民不敢出手进击,是敌军气焰正盛,没有击败的把握。史书对此的记录是,李世民要围困敌军,断其粮路,待其疲惫才发起猛攻。史书的高明在于提纲挈领记下了要点,史书的遗憾是忽略细节无法鲜活展现决胜的场景。若是还原细节,我们便会望到尧都锣鼓成为李世民决胜的威力。
史书留下的资料是,李世民于唐武德二年十一月渡河东征,次年四月十四日才发动猛攻,中间整整相隔五个月。五个月不重要,重要的是中间有个春节。春节是现在的说法,那时应说元旦。无论元旦,还是春节,民间统称过大年。过大年便把尧都锣鼓呈现在李世民面前,或许,那日在营帐举杯饮酒的李世民,放下酒杯就跳出帐外,快步追到了锣鼓手跟前。自此,尧都锣鼓走进了军营。锣鼓一响,将士们就会发起斩关夺隘的冲锋。冲锋,冲锋,锣鼓声,就是冲锋号,杀敌令!
大军在锣鼓声中演练厮杀破阵时,李世民派兵截断了宋金刚的粮道。时机到了,那一刻吕梁山的峰巅沟壑锣鼓齐响,雷霆轰鸣,千军万马发出夔鼓破敌般的怒吼,怒吼着,秦王将士勇猛冲向宋金刚大营。敌军崩溃了,逃遁了。唐军奋力追击,昼夜不停,连续追杀二百里,终于在雀鼠谷歼灭叛军,一举奠定收复河东的胜局。
尧都锣鼓,打出了大唐威风。
威风锣鼓,稳固了大唐江山。
将钩沉出的史料与临汾的地理名称衔接起来,传说不仅会成为事实,还会丰满干瘪的史料。更让人踏实的是,至今在尧都锣鼓中,还有与那场收复河东大战相关的曲牌,《破阵乐》就是其中之一。《破阵乐》全名《秦王破阵乐》,是歌颂唐太宗李世民收复失地,完整国土的歌曲,在宫廷、民间都广为流传。这曲牌生成于贞观七年,即公元633年,据说是唐太宗授意宫廷艺人谱写的,并编成大型舞蹈进行演出。120人身穿盔甲,手持剑戟一登场,大鼓擂响,金乐鸣炸,声响浩荡,撼人心魄,威武啊,威武!这威武的《破阵乐》后改名为《七德舞》,公元656年,唐高宗更名为《神功破阵乐》,列为专用祭祀的武舞。唐玄宗时,《破阵乐》更为红盛,不仅《立部使》中有大规模的《破阵乐》表演,而且《坐部使》中也有《破阵乐》。唐开元年间,唐玄宗同宋景、张说等重臣巡视河东大地,途经晋州(即今日临汾),汾河两岸民众敲锣打鼓,夹道欢迎。如此罕见的壮观场景,震撼了唐玄宗,他留下了诗句:“背陕关山险,横汾鼓吹频。”
年深日久的威风锣鼓,与历史相偕前行。
太平乐
和精通锣鼓曲牌的高手一聊,便会知道《破阵乐》没有随着唐朝的远去而消失,至今还是尧都锣鼓的一个曲牌。由这个曲牌谈到秦王李世民,打锣鼓的人七嘴八舌争相言说,把他们的话语综合起来,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乐章。用锣鼓曲牌的术语表示,是一组完美的套曲。套曲分别为《秦王点兵》《将军令》《四面埋伏》《破阵乐》和《得胜回营》。《秦王点兵》,曲调柔和,写照李世民挂帅出征时调兵遣将,似乎在精心勾画;《将军令》,音韵高亢,表现李世民选定将士,亟待发兵,雄心勃勃,志冲云天;《四面埋伏》,激昂之声,由高变低,由疾变缓,再现唐军悄悄潜伏,断绝宋金刚粮道的紧张情景;《破阵乐》自不必多言,威猛刚烈,用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一举冲垮宋金刚防线,大获全胜。这自然应该高歌凯旋了,欢快、悠扬、舒缓,还不乏得意扬扬,敲打出来就是《得胜回营》的喜庆场景。
威风锣鼓,何止是鼓舞了秦王将士,威风了唐朝,还一以贯之,收留了年复一年的威武风采。
赏鉴与秦王相关的套曲,不能不让我联想到接姑姑、迎娘娘的锣鼓,随便两个村的锣鼓队相遇,走在一起,就敲打在一起,合拍、合辙、合韵,那架势气贯虹霓,义薄云天!这是为何?奥妙就在于曲牌。羊獬村、历山村、万安村,以及沿途经过的村庄,锣鼓曲牌几近相同,常用的无外五支:《投唐》《风搅雪》《西河滩》《吃凉粉》《刺结花》。为何常用这五支曲牌?村民回答,这是尧、舜亲手所作。不是一个人这么说,每个人都这么说,而且还能讲述曲牌背后的故事,讲起来如数家珍:
《投唐》出自帝舜之手。唐,是指帝尧。帝尧,号陶唐氏,创建的国家称为唐国,他也被称作唐尧。帝尧主政,观天测象,敬授民时,唐国率先五谷丰登,衣食富足。天下各部族纷纷自愿归顺,出现了九州协和的景象。晚年,唐尧将帝位禅让给帝舜,帝舜感念他的大德大恩,创制《投唐》曲牌铭记辉煌往事。
《风搅雪》是帝尧的作品。娥皇、女英出嫁后,每年三月三,羊獬人都要去接姑姑。有一年天不助兴,居然刮起寒风,飘起雪花。这在三月天十分罕见。风搅雪,雪缠风,天气变得像是冬日那么寒冷。帝尧爱民如子,怎能让众生冒着风雪去接女儿?他劝阻众生不要去。可是,大伙儿不听,冒着风雪毅然前往。帝尧大受感动,乘兴写下锣鼓曲牌《风搅雪》。
《西河滩》和《吃凉粉》《刺结花》都是帝舜所作。西河滩的河,就是汾河。西河滩当然是汾河西面的滩涂,每年四月二十八历山、万安亲戚来迎娘娘,羊獬亲戚都要渡过汾河来迎接。亲戚见面千言万语要说,又不是一时能够说完。此时威风锣鼓就是表达心情的最好方式,因而在欢笑声中一起敲锣打鼓,顿时空旷的河滩热火朝天。帝舜看得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带头击鼓。于是,就留下了这响彻千年的曲牌。
《吃凉粉》和前面的三个曲牌有所不同,不是表达亲戚间的浓厚深情,而是描述沿途广众的一汪深情。每年四月迎娘娘时,气候转热,人们汗流浃背。沿途各村除了备有茶水、吃食,还有清热败火的凉粉。吃凉粉便是帝舜对这种亲情的真实抒发。
《刺结花》则是帝舜在忆苦思甜。帝舜初上历山是深秋季节,荒草茂盛,荆棘丛生,开垦非常艰难。他没有吃食,就靠采摘酸枣等野果填充肚子。后来,历山田土成片,衣食丰裕,帝舜不忘往昔的艰辛,时常回忆旧事。不用说,《刺结花》就是对往昔深情的怀念。
村民们还说,上古时流传下来的曲牌很多,还有《十样景》《乱撕麻》《什锦牌》等等,不下百余种。这些不都是尧、舜所作,所以接姑姑、迎娘娘一般不用。这五支曲牌是不是尧、舜所作,我不敢轻信妄传,但是,却对“不下百余种”这说法很感兴趣。说起来我真孤陋寡闻,从小到大常听、常看锣鼓,却不知道曲牌如此丰赡。我太闭目塞听了,和临汾鼓乐界的朋友一聊,哈呀,何止“不下百余种”,记录在册的有近500种,散逸民间的少说也有2000多种。
瀚海,尧都真是锣鼓曲牌的瀚海!
如果梳理一下,尧都锣鼓的曲牌大致可以分为几个类型:一类由古代历史人物及传说故事派生而来,如《单刀赴会》《二仙盘道》《三英战吕布》《四马投唐》《五马破曹》《张飞擂鼓》《秦王点兵》《天下归唐》《得胜回营》等等;二是根据自然现象写照出的,如《刮刮风》《风摆柳》《风搅雪》《泥窝窝》《震天雷》《汾河浪》等等;三是写照动物活动的,如《老虎上山》《老虎磕牙》《老虎摆尾》《狗咬阵》《鸭子蛋》《孙猴栽蒜》等等;四是根据事态情感变化来的,如《乱如麻》《解不开》《跌山坳》《乱插花》等等;五是按照数字命名的,如《一点鼓》《二点子》《三路子》《四月花》《五路垣》《六拍子》《七叉子》《八排子》《九连环》《十腿子》《十二牌》等等;六是借助地名而来的,如《西河滩》《东沙河》《金古桥》《齐头崖》《上路垣》《滴水崖》等等……
分类,再分类,已经六大类了,还无法将诸多曲牌收纳进来,还有些散兵游勇无法划分入列。比如说《蔫蔫子》,比如说《噎死牛》,比如说《乱插花》,该归入哪类,还真百思不得其解,大有黔驴技穷的无奈。再搜罗曲牌,更让我犯晕,单一个《风搅雪》竟有将近二十多个花样。这是为何?细一想马上明白了。忽有一夜北风来,满天乌云落雪花。那雪可决不是一模一样,有大雪,有小雪;有鹅毛雪,有米颗雪;有纷纷扬扬飘悠的,有疾疾速速飞撒的;有一鼓作气坠满地的,有断断续续盖地皮的;有瑞雪兆丰年的,有暴雪成灾害的……哦,似乎雪有多少样,《风搅雪》这个曲牌就有多少种。
何止《风搅雪》,看看《煞尾》。煞尾,不就是结束吗?画个句号不就完了?不,尧都人没有这么简单,结尾会画上问号,会画上感叹号,会画上省略号,还会画上破折号。任何比喻都是蹩足的,形容锣鼓曲牌更是抓襟露肘。你看人家这《煞尾》,有《大煞》,有《小煞》;有《长煞》,有《短煞》;还有《三煞》和《红煞》。天下黄河能够一壶收,唯有这曲牌难以分门别类,难以整肃有序。儿童急走,老骥伏枥,直挂云帆,明镜白发,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归拢为好。这是消极思维,要是换上积极思维,应该是诗意的评价,那多不胜数的曲牌该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所幸,这些锣鼓曲牌迷人眼,而没醉人眼。仔细辨析,我觉得可以将这些曲牌与《诗经》类比。不过,既不是《雅》,也不是《颂》,而是《风》。这是蹦跳着生命活色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而不是唯唯诺诺的“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可见,尧都锣鼓飞流直下,传承至今,早已不是庙堂贡品,早就飞入寻常百姓家了。早就是无数平民百姓情绪的自由挥洒,精神的昂扬绽放。
平民百姓挥洒情绪、绽放精神,自然不会无病呻吟,只能触景生情,真实感受。听听下面这些曲牌,哪支不是从生产、生活来的?春风吹过不多时,就可以去菜园里《摘豆角》。鲜嫩的豆角《干炒》也是可口的,要是嫌不香,那就《撩油》炒一炒吧!吃饱了下地、赶集都少不了《行路》,那才浑身带劲呢!集市上有《打铁》的,买几把锄头好松土,要是碰见卖竹竿的也捎带几根。八月十五百果成熟了,拿着竹竿好去田垄上《敲枣》《打核桃》。敲打过核桃、枣,就能《摇耧》种小麦了。一年到头的忙,忙得一不小心就能《跌弯腰》。老爸这是对年少的儿子实话实说,儿子却摇头不信,这要惹恼老爸非抬手《?唇》不可。当然,老爸也不是不疼爱儿子,大年时会领着他去城里看热闹,看了《大锣鼓》,再看《花鼓》,再看《龙灯歌》《三英战吕布》和《狮子滚绣球》。看累了吃碗《凉粉》,才《欢天喜地》回家。
别说听这些曲牌的锣鼓声,看看这些曲牌名,就好似坐在农家热炕头上吃一碗油泼辣子面,热乎乎,香喷喷,太具有烟火味啦!这么具有烟火味的曲牌,不是坐在音乐学院研究室里想象得出来的,不是待在打击乐协会办公室里琢磨得出来的,只能生长在禾苗蓬蒿杂糅的田野上,只能生长在春耕夏收的庄户家,只能生长在春祈秋报的庙院里。撒籽播种的不是名垂青史的艺术家,都是庄稼汉、泥腿子,下田弄得两手土,跳出田埂,吹口气,拍拍手,抡起鼓槌,那气势真能让脚下的大地抖三抖!
如此曲牌,哪会是阳春白雪,都是下里巴人,还是清一色的下里巴人。我不敢问感觉如何,那太洋气,与这些曲牌名不对味。我想你的回答会是一个字:土。对,就是土,土得掉渣。可就是这土,才接地气,才有生命力。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啊!
难怪那么多帝王更迭不见了,那么多朝代兴衰不见了,唯有尧都锣鼓,威风依旧,依旧威风。
满堂红
尧都锣鼓的曲牌犹如春光烂漫,百花竞妍,看得人实在记不住,直叫唤眼花缭乱。尧都锣鼓的种类也不单一,虽不及曲牌那么复杂,也可与一年的四个季节相比翼,而且挨个数来只多不少。瓮鼓、挎鼓、架子鼓、阴阳鼓、跑鼓车,随口一数便不下于四种。
尧都锣鼓首推瓮鼓。瓮鼓,体量很大,顾名思义,像是一口老瓮。瓮亦称缸,晋南乡下农人多用来装粮、装水。装粮的是粮缸,装水的叫水缸。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胡传魁有句唱词,“多亏了阿庆嫂,她将我水缸里面把身藏”,应该就是这水缸。不过,装粮、装水都可以叫缸,却千万不能叫缸鼓,必须叫瓮鼓。叫瓮鼓固然与当地的叫法一致,更重要的是瓮的发声本身就带有鼓的韵味。试读几次,瓮,瓮,瓮,还带有扩大声音的效应。在没有扩音设备的年头,演员唱戏后面的观众根本听不见。怎么办?想法放大演唱的声音,办法就是在戏台下面埋几口老瓮,起扩音的作用。瓮鼓,体量要比一般鼓大,声音也就宏大。鼓槌一擂,轰轰隆隆,酷似天边滚雷声。听听这声音,就有大兵压境、危在眉睫的紧迫感。黄帝那时如果真发生过夔鼓破敌的战事,如果真靠夔鼓助威获得胜利,那我断定瓮鼓就是由夔鼓演变而来的。
架子鼓的大小仅次于瓮鼓,形状也有瓮的特征。大有大的好处,声音洪亮,一槌下去,响声动地。我家邻居冯登宝上朝鲜前线当过志愿兵,他说,这响声极像打隔山炮,看不见大炮,轰隆一声却在身边爆炸了,心脏随着那“隆隆”的响声刚刚一跳,倏尔就栽倒在地啥也不知道了。说完,还要再重复几遍:极像!极像!他侥幸倒地后昏迷一阵醒来了,从此耳朵背了好多。看来,这架子鼓威力还真不小。当然,大有大的难处,这鼓膀粗腰圆,移动就不那么轻便,只好摆在架子上敲打,就被叫做了架子鼓。摆在架子上,便于敲打,便于声音传播,还是弥补不了移动不便的缺陷。所以,古往今来,架子鼓只能坐场表演,穿村过巷的游走演艺与之无缘。不过,平民百姓的智慧是绝对不可低估的,鼓大不便于移动,人可以在鼓侧灵巧移动呀!你看那鼓手,一会儿正面打,一会儿侧面打,一会儿站直打,一会儿转身打,鼓点越打越快,身姿越转越快,鼓之,舞之,这是淋漓尽致的“鼓舞”!这鼓舞虽然不及花鼓、腰鼓花哨,可是那声威远远不是花鼓、腰鼓可以相比的。这威猛多姿的架子鼓总让我想入非非,觉得激发人们奋发上进的“鼓舞”一词,最早就是由架子鼓催生出来的。如果你看过架子鼓表演还不赞成我的观点,那肯定看到的不是尧都架子鼓。
比架子鼓更有意趣的是阴阳鼓。阴阳鼓,这名字大概是从周文王姬昌那批竹简发黄的《易经》里跳出来的。而且,那本《易经》还是竖写版的繁体符号竹简,没有点古文修养别说弄懂意思,读也读不下去。别害怕,观看阴阳鼓绝没有阅读《易经》那样艰涩,是一种美好的欣赏。阴阳鼓,自然分为阴鼓和阳鼓。阴鼓大,阳鼓小。两个鼓并排置放在两个架子上,鼓手叉腿而立,来回敲打。阳鼓声音高亢,阴鼓声音低沉;阳鼓声音亮响,阴鼓声音浑厚;阳鼓声音脆短,阴鼓声音绵长。敲打开来,忽低,忽高;忽扬,忽降;忽长,忽短。若是闭住眼睛倾听,一忽儿像在云霄遨游,一忽儿像在西湖泛舟;一忽儿像在手摘星辰,一忽儿像在水中捞月;一忽儿像在天宫俯瞰,一忽儿像在农田躬耕……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地玄黄,人寰沧桑,说不清,道不明。真要概括无外阴阳二字,负阴抱阳,阴阳互补,相生相克,生生不息。这轻轻重重、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音韵,未必在诠释这古老的哲意,可一看鼓手们痴迷的那股劲头,不得不做这样的遐思。
该说挎鼓了。挎鼓的出现肯定要比瓮鼓、架子鼓、阴阳鼓要晚,是弥补了上述几种鼓不便于移动的缺陷才派生出来的。挎鼓,体积缩小了,小到比阴阳鼓的阳鼓大不了多少。鼓帮有两个耳环,拴上一段绢带往肩膀一搭,腹部抵住鼓帮,一个鼓面即仰首朝天,抡起鼓槌就可以尽兴地敲打。挎鼓,是最灵便的鼓,随着人的脚步移动,或快,或慢,能够瞬间变幻。可以上舞台敲打,可以进场地敲打,可以在街道、村巷,边走边敲打。在舞台上七八个人表演,能够敲打得令人心潮澎湃;在街道、村巷迤逦几十人、近百人列队边走边敲,也能敲打得令人激情奔涌;在场地上成百上千人交汇鼓舞,更能够敲打得令人热血沸腾。轻捷、灵活组合出的实用性音韵,让挎鼓成为流行范围最广的锣鼓。我敢说,挎鼓一面世,犹如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把尧都锣鼓提升到了出神入化的高度。
说到这里该做一个小小的补充,其实应该是小作检讨。讲了半天锣鼓,锣鼓其实只是主要乐器,一起登台演奏的还有前面点到的铙和钹。这四样乐器的配置是:一面鼓、两副铙、两副钹、八面锣。鼓代表土,两副铙、两副钹分别代表金、木、水、火———五行齐全;八面锣代表东、西、南、北及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面八方。敲打时,鼓居中,铙、钹在鼓的四个角,锣围在一圈———天圆地方。乐器多少并无固定,要看场地大小来决定,只要按照比例递增就是完美组合,就能和谐演奏。
最后,呼喊着登场的就剩下跑鼓车了。跑鼓车装备不复杂,无外是将一面超大的鼓捆绑在一辆大车上而已。这大车不是推车,不是平车,更不是乡村一度流行的胶皮车,而是在胶皮车还没有出现前遍地可见的铁轮车。车轱辘直径多在一米五左右,承载一个厚重的车身,将大鼓捆绑上去稳当坚实。跑鼓车,要摆开阵势,两队较量。每辆鼓车站一个人击鼓,一个人敲锣。车前辕内一壮汉驾轭拉车,俗称“钻牛”;两辕杆外侧各有一位壮汉分抱助力,谓之“抱辕”。车上拴着几十条麻绳,二十多个彪形大汉分别挂上两股麻绳拉拽。跑鼓车其实是赛鼓车,比赛号令是三眼铳发出。三眼铳的形状犹如手榴弹,手把长如铣把,弹体由三个铁眼构成,装满火药,一点火即响。一声铳响是警示,命令闲散人员都躲开;二声铳响是准备,命令鼓手壮汉齐就位;三声铳响是开跑,命令打鼓的打鼓,敲锣的敲锣,在锣鼓声中,壮汉们拉起鼓车撒腿飞跑。
赛鼓车常见的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在同一条大道上起跑,犹如运动场千米、万米赛跑,最早抵达终点的是赢家;另一种则在村巷里追跑,选择一条环道,划定两个中间位置,甲乙两队各居一点,以号令为准起跑。无论是甲队追上乙队,还是乙队追上甲队,赛鼓即告结束。自然,追上对方的那队为赢家。你看吧,开跑的铳炮一响,鼓声如雷,锣声似电,跑车像风,咚咚咚,嚓嚓嚓,踏踏踏,村巷里、跑道上,尘飞灰扬,喧哗如潮,真如短兵相接,力克劲敌。壮汉们把雄气、勇气、志气,都变作一股杀气,自始至终杀气腾腾。
龙灯歌
年少时每次听见锣鼓响,不由得撒腿就往响声处跑。看我那猴急的样子,奶奶说,魂被勾走了。这话还真没啥夸张,一针见血点中了我的穴位。跑到锣鼓队前,心跳随着鼓点加快了,热血随着鼓点流快了,快得不能再快了,就想往起跳,一步跳到头顶上的杨树梢。最好还能跳高些,就像民歌里唱的那样:“揪朵白云擦擦汗,对着太阳吃袋烟。”擦擦汗可以,吃袋烟不行,奶奶不止一次说过,小孩子不能吃烟。管他能行不行,这会儿顾不上那么多,心里一个劲呐喊:“揪朵白云擦擦汗,对着太阳吃袋烟。”年少时就这么憨傻,一阵锣鼓声就能激动得“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一个好的锣鼓手,身上要有魂,眼里要有神。魂,是啥?是胆识,是魄力,是气质?是,又不全是。神,是啥?是士气,是精神,是风韵?是,又不全是。说不清,道不明。勉强说说,只是皮毛,难得要领。要领何在?在于每一个人的心灵感受。整体来说,锣鼓手必须用好手、腕、臂和腿。乡亲们常说,锣鼓要打好,上看手腕臂,下看两条腿。又说,大臂带小臂,小臂带手腕,手腕带动手。还说,臂膀要用好,手腕要灵巧。怎么才算用好?怎么才算灵巧?文无定法,兵无常态,打鼓亦然。
当然,手上、脚下都有些可以按图索骥的程式动作。打鼓可以抛花槌,转花槌。抛花槌,可以低抛,可以高抛。低抛,刚过头;高抛,没尽头,看你的功夫吧!转花槌,可以单转,可以多转。单转,转一圈,多转无数圈,看你的功夫吧!敲锣的同样可以抛花槌,转花槌,当然还能别出心裁。来他个推锣、举锣、托锣、缩锣,甚至不妨来个抛锣。铙、钹手也在花样翻新,手持铙、钹在胸前翻,在头顶翻,翻一下不够劲,再翻一下。翻一下是单翻,再翻一下为双翻。双翻比单翻花哨好看,但还不能跟不上节奏变换。花哨好看与合乎节奏比较,合乎节奏才是硬道理,那花哨好看只能退而为软道理。软道理服从硬道理天经地义,所以花哨好看必须建立在合乎节拍的前提下。只要不违背这个GJpq0wPJt1gTcGQ/PNlgPJnkuUEK88phxQ4EHm1vr14=前提,铙钹手尽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你跃他也跃,你飞他也飞。鼓手在跃,锣手在跃,铙、钹手也在跃;鼓手在飞,锣手在飞,铙、钹手也在飞。要飞跃单靠手上功夫自然还受局限,必须拓展腿脚的功夫。弓步、马步,方显身手,武术功夫也可拿来所用。只是虚步、仆步、歇步,动作幅度太大,影响两个铙、钹的敲打,不能一展风采。可就这弓步、马步也可以变化多端。弓步,可以左右开弓,回扣后弓,还可以反扣前弓;马步,可以朝前猛冲,侧身缓冲,还可以相向斗打。鼓点多变,脚步多变,形姿多变,队列多变,变他个三七二十一,鸡蛋变成鸡;变他个四七二十八,鸭蛋变成鸭;变他个四九三十六,鹰蛋变成鹰。雄鹰展翅飞,冲天破云翳。
尧都锣鼓,就是这般变成威风锣鼓的。
汾河浪
为写这篇文章,我重新阅读了积攒的很多图书资料。读着读着不无纳闷,尧都平阳声名远播,即使后来平阳改称临汾也同样因是尧都受人崇爱,历代名人留下的诗文颇多,为何少见歌咏锣鼓的?庄子在《逍遥游》中写下“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对平阳充满向往;柳宗元撰写的《晋问》,以尧之故都为重,以尧之遗风为荣,真给人提神。就连隋炀帝东临碣石,落笔抒怀,也曾留下“方知小姑射,谁复语临汾”的诗句。然而,关于尧都锣鼓的诗文,尤其是威风锣鼓的诗文却极为少见。
当然,也不是与鼓绝缘。汉武帝泛舟汾河,留下《秋风辞》,“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其中就有箫鼓。范仲淹《谒尧庙》也有“箫鼓谢年丰”的诗句。箫鼓,是何鼓种?非确指何种鼓,是泛称。辞书多认为是奏乐,奏乐包括着丝竹器乐和锣鼓器乐。如此看来,那尧都锣鼓早被古人用箫鼓一以概之。
再要找见相关的诗句,需叩问孔尚任先生的墨色。孔尚任是清代著名的戏剧家、诗人,1684年康熙皇帝南巡后北归,前往曲阜祭祀孔子,孔尚任御前讲经,颇得康熙皇帝赏识,破格授为国子监博士。他因才华出众受益,也因才华出众受损。一部唱响神州的《桃花扇》,得罪了赏识他的康熙皇帝,便被贬出京城。诗人不幸临汾幸,回到故里郁郁寡欢的孔尚任,接到平阳知府刘蓕的邀请,从曲阜故里千里迢迢来到尧都古城,主纂编修了《平阳府志》。期间恰好度过一个大年,他在平阳观赏了当地民间的社火,激动得诗兴大发,挥毫走笔,写下十多首《平阳竹枝词》。《平阳竹枝词》中有鼓,却不是锣鼓,而是画鼓与羯鼓。他笔下的画鼓是:
一声画鼓一声雷,响到朱门报锁开。
不解东皇何处往,远劳红粉送春来。
他笔下的羯鼓是:
雨点花攒鼓衬锣,春风吹袂影婆娑。
催花羯鼓响沉沉,早吃汤圆鼓不禁。
诗人唯独没有写威风锣鼓,这是为何?细一想,忽然醒豁了。先说画鼓。画鼓不是鼓种,是彩绘过的鼓。尧都人嗜鼓如命,宠鼓如魂,在油漆大红的鼓帮上雕龙绘凤十分常见,即使在鼓面绘画也不稀罕。襄汾县尉村赛鼓分为五大院,各院都有鼓,鼓上都有绘画。后院在村北,北为坎,坎为水,水为黑色,所以鼓帮画黑色,鼓面画八卦;西北院的西北为乾,乾为阳金,所以鼓帮画金色,鼓面二龙戏珠;东院处东南,方位为巽,都代表木,木呈绿色,所以鼓帮画绿色,鼓面画独角兽;南院方位为离,离为火,鼓帮画红色,鼓面画秦琼打虎;最后是处于西边的庙院,西为兑,属阴金,鼓帮画银灰色,鼓面画和合二仙。窥一斑而知全豹,在锣鼓之乡的土地上画鼓处处可见。画鼓,即锣鼓的代称,也在象征威风锣鼓。
那么,羯鼓该如何理解?羯鼓,真是一种鼓。唐朝南卓在《羯鼓录》记载,羯鼓是南北朝时期从西域传入内地的。鼓形似桶,横放在小牙床上,以两杖击奏。唐朝海纳百川,对外来往频繁,物资贸易活跃,文化交流同样活跃,羯鼓传入内地自在情理之中,开元年间更是广为流行。唐玄宗特别喜爱羯鼓,他亲自编制的曲谱多达92首,常常给那些艺伎敲打示范。《羯鼓录》记述了唐玄宗亲授羯鼓的一则故事。他兄长宁王的儿子汝阳王李,小名花奴。花奴姿容妍美,聪悟敏慧,唐玄宗特别钟爱,就亲自教他音律鼓乐。一次去花园游赏,唐玄宗摘下一朵红槿花,轻轻放在花奴砑绢帽上。帽子很光滑,稍微晃动花朵就会掉下。花奴顶戴花朵猛敲羯鼓,一曲《舞山香》演奏完了,花朵仍微丝不动。花奴演技如此高超,唐玄宗喜欢得不能再喜欢,连忙赐予他金器一橱。是呀,真该赏赐。宰相宋瞡精通羯鼓,曾与唐玄宗交谈敲击的要领,谓之“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头要稳定如山峰,手要迅疾像雨点,花奴堪称表率。
北宋沈括对羯鼓也很有见地,在《梦溪笔谈》中不止一处谈到羯鼓。一处是唐玄宗和李龟年谈论羯鼓演奏的难度,艺人在练习时敲断的鼓槌就堆放了四柜之多。阳春白雪,和者盖寡,既然羯鼓技巧高,难度大,失传的危险性也就大。沈括在延州担任知州时,曾看见一位老艺人演奏羯鼓,当时抵御西夏战事紧张,没能尽兴欣赏。后来去召他表演,可惜老艺人已经去世。从此,羯鼓也就声断迹绝。
既然北宋时羯鼓已经绝迹,身处清代的孔尚任怎么还会看到羯鼓?是不是他犯糊涂了?不是,并非孔老先生糊涂,而是用难度极高的羯鼓喻指尧都锣鼓。画鼓和羯鼓都是孔尚任使用比兴之法,用画鼓动人心魄的声威,用羯鼓高超绝伦的技艺,喻写尧都锣鼓的声威与精美。
一声画鼓一声雷,抒写得好!
催花羯鼓响沉沉,比喻得好!
八面威风
我很看重《羯鼓录》的这段对话:
唐玄宗问乐师李龟年,练习羯鼓打断了多少根鼓杖?
李龟年回答,臣已打折了五十支鼓杖。
唐玄宗笑着说,你不算多,我已经打折了三立柜。
打好羯鼓不容易,打好锣鼓也不容易,我那些父老乡亲为啥就能把锣鼓打得那么声震天宇,那么入耳走心?我不想再用滴水穿石、绳锯木断的类似事例来做落入俗套的说明,我想说的是父老乡亲深入骨髓的痴迷。心理学讲,兴趣能激发无穷的动力。在我看来,痴迷是比深入还深的兴趣。先看一副对联:
双车争雄去如蛟龙那年曾拉到洛阳白马寺;
一鼓作气来似雷霆此日尤难忘大唐尉迟公。
上下联具有因果关系,只是果在上,因在下,有点倒装悬念的意味。“双车争雄去如蛟龙那年曾拉到洛阳白马寺”,记录的是清道光十一年三月十六日,尉村鼓车竞赛的实况。三声铳响,鼓声惊天,踏着疾风暴雨般的鼓点,两队彪汉在村巷里飞跑。跑得汗水淋漓,气喘吁吁,仍在快跑。拉车的累了,换人,再换上一拨彪汉;打鼓的累了,换人,再换上一个高手。咚咚咚,嚓嚓嚓,踏踏踏,锣声,鼓声,脚步声,再加上围观群众的吼喊声,冲霄而起,破云飘散。从旭日东升赛到日照高天,不见分晓,每个彪汉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衫。跑着,跑着,乙队忽然发现,背后有了脚步声,这不是好兆头,是甲队快赶上来了。不能输!几乎每一个拉车的彪汉都在想,输了太丢脸。怎么办?不知谁一提议,众生脚步一致拐了弯,离开环形巷道出了村。不直接认输,使招数耍赖。哪知甲队非要乙队认输不可,拐个弯紧随着赶出村来。乙队以为躲闪开甲队就遮掩了羞颜,哪知甲队不依不饶,非把对手的遮羞布撕扯下来不可。置之死地而后生,乙队不得不拼命一搏了,鼓声加剧,脚步加急。甲队眼看就要赢得胜利,哪能让对手溜走,没人吼喊,即鼓声加剧,脚步加急。后面的拼命追,前面的拼死跑,沿着官道,跑过中条山,跑过风陵渡,一直跑到洛阳的白马寺。几百里路跑过去了,两队人都累得两条腿沉重得抬不起来,这才握手言和。
为何能痴迷到这种程度?下联就是在诠释个中因由。这尉村不是凡俗之地,至今村门楼上还有“鄂公堡”三个大字。春秋时晋鄂侯被赶出国门曾定居此地,准备积蓄力量,东山再起。这似乎不是尉村人彪悍的动力,毕竟晋鄂侯没能复登君位,扬眉吐气。让尉村扬眉吐气的是尉迟敬德。唐朝贞观年间,这里是尉迟敬德的职庄田。尉迟敬德是开国元勋,三次救过唐太宗李世民,他说句话霹雳闪电,他走步路地动山摇。就是他命令赛鼓,锣鼓这才上了他的战车,这才标新立异,这才别开生面!不仅当时的尉村人牛气,牛气人的子孙后代也牛气,一下牛气到了当今仍在牛气。是呀,“一鼓作气来似雷霆此日尤难忘大唐尉迟公”,记忆着历史,承载着尉村代代相传的牛气。
无独有偶,1993年正月,贾罕村两支锣鼓队在本村竞赛难见输赢,一支队伍突然出了村,上路急奔。后边鼓车队调头紧追,前队向东他向东,前队拐北他拐北。后队追得紧,前队跑得快,不知不觉上了108国道。国道前头是临汾城,城里有个大鼓楼,楼上写着大字:北达幽并。没准他们会穿过临汾城,跑过并州太原,跑到幽燕京都。国道上汽车飞奔,穿梭而过,好不危险。两村的干部得知,担心出事,开着四轮车就赶,紧赶慢赶,赶上时鼓队已跑到几十里开外的大韩村。
如果说,有人认为跑到洛阳白马寺只是传说的话,那1993年跑鼓车的彪汉如今还正壮硕,不会是虚拟杜撰吧!谈起那次赛鼓车,有人说,不能赢个扬眉吐气,也不能输得垂头丧气。就有人接上话说,对,输也要输得有品气!
品气,就是这个品气,令我品味了一次又一次,终归不知如何表明其中的丰富内涵为好。最后只能借用古代英雄豪杰,拼掉性命倒下时高喊的一句话诠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是尧都父老乡亲的品气,也是骨气。把这骨气用于敲打锣鼓,哪有不精彩的!
何止是骨气,不少人将整个生命都和锣鼓融合为一体。那年春节我回故里过年,趁锣鼓手休息,拉话聊起他们的感觉。年过六旬的登科叔说,我们是用锣鼓说话,“洽求,洽求”,这是说“正月里,好热闹”;“洽求”,这是说“家家户户放鞭炮”;“洽洽洽”,这是说“吃过饺子拜大年”。说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我笑着问,那要是敲打个快点子,“洽求洽求洽求洽,”呢?登科叔想也没想即答,那就是“一年收成在春种,惊蛰耕田把土松”。我再问,那要是来个慢点子,“洽洽洽,洽求”呢?那就是“一年好收成,全家热炕头”。他,不,乡亲们是用锣鼓说话。或许,我理解的并不到位,他们是在和锣鼓一起过光景。生命不是锣鼓,可自从呱呱落地聆听锣鼓,初晓人事敲打锣鼓,生命日渐融入锣鼓。锣鼓和生命再也无法分离了。
尧都区后洼村有四个发小,锣、鼓、钹、铙各拿一样家伙,家伙就是村乡人对这几样乐器的统称。从孩童敲打成后生,从后生敲打成先生,再敲打成老生,年近古稀了还离不开锣鼓家伙。出门应事他们都是核心,后生们不必看他们的脸面,听着他们的韵味下手就很顺遂。应事,也是他们的说辞,就是给人家敲打锣鼓凑热闹。敲来打去,这支锣鼓队越来越有名气。这日又要出门应事,打鼓的老彭突感风寒躺倒了,毕竟年龄高迈挣不起身,三个老伙伴只好带着后生们前去。只因缺少老彭敲锣,锣鼓打得并不如意。尽管举办文化节的那个镇并没看出破绽,更未提出质疑,可几个老搭档心里总不美气。更不美气的还在后头,不是不美气,而是很丧气。来去三天回到村里,才知道老彭居然伸腿瞪眼,呜呼哀哉了。好不痛心,三个老搭档禁不住放声大哭。哭过抹掉眼泪,想想老搭档在天有灵的话,喜欢的肯定不是哭丧,而是敲打锣鼓。可也是,最后一场了,用锣鼓把老搭档送过奈何桥,升天成仙去,他一准喜欢。缺少老彭这个锣手,只能叫来个后生充数。
锣鼓正响得凄哀,忽然,听见有人叫唤,别敲打了,别敲打了,锣不行,丑死人啦!几个人停手,念叨,老彭走了,一时到哪里找合套的好搭档。话音未落,就见棺材盖晃动,随之听见老彭叫唤,快让我出去,敲打完这场再走。
这不是活见鬼吧?
不是,掀开棺材盖,身着寿衣的老彭钻出来,蹦下来,从后生手里夺过铜锣就敲。三个老搭档抓起家伙连忙合了上去。尽兴尽致敲打完一个曲牌,老彭不进去了,活了!往后,又活了五六年。
尧都人祖祖辈辈就这么痴迷锣鼓。不过,他们不说痴迷锣鼓,说的是侍候锣鼓。为何要说侍候?猛然想起,儿时我和几多小伙伴随意磕打锣鼓,嘈嘈杂杂不成音调。一位头戴瓜皮小帽,手拄拐杖的老先生,笑眯眯过来,说,娃儿们,不要乱敲打,这锣鼓是神器,是敲打给天地神仙听的。惹得神仙躁了,会捏鼻子!我们赶紧缩手,按鼓点敲击。谁也怕神仙把自个高挺的鼻子按捺得扁塌塌的,那不成了个丑八怪呀!现在回味,那锣鼓既然是神器,既然是供奉给天地神仙听的,说成侍候当然用词最为贴切。我真佩服那些书没读几本,甚至有的根本没摸过书本,说话却能直抵精髓的乡亲们。
滚核桃
如果是拍摄影视片,需要把镜头换一个方向,对准乐器的制作。《论语·卫灵公》有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好的演奏效果,离不开好的乐器。家乡的父老乡亲不说这样的文雅话,说的是:“好家伙,最得力!”如前所说,在乡亲们嘴里,家伙是锣、鼓、钹、铙的代名词。好家伙使唤起来得心应手,事半功倍。所以,不能忽略打出威风效应的乐器。
威风锣鼓的乐器很简单,用铜制作的锣、钹、铙,与木板、皮子制作的鼓组成。三十年前,我曾就这乐器的制作请教过专门的工匠。锣、钹、铙都是铜器,用铜打造即可,不过要用响铜,而不是普通的铜。打造铜乐器在尧都一带不是难事,属于轻车熟路。夸这么大的海口,是缘于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掩藏着一段历史。偶然不小心绊一跤,千万不要抱怨自个儿无能,说不定把头撞个包的是一块陶片,说不定还是绳纹陶片,可以见证四千多年前的世事。是呀,不要再往前追溯,春秋时期这里是曾经称霸诸侯150余年的晋国。用时下的话说,晋国不仅是政治大国、经济大国,而且是文化大国、音乐大国。此话怎讲?因为这里出土了晋侯苏编钟。此前,令中国人、外国人刮目相看的是曾侯乙编钟,规模大到足以占满一个现代音乐厅的整个舞台。晋侯苏编钟自然不敢与曾侯乙编钟比规模,若要一比立即抓襟露肘,难以藏拙。可就是这小,这拙,方才见出珍贵。文物见证历史往往不以规模、华彩论英雄,越是粗小,越是拙朴,可能年代越早。晋侯苏编钟较之曾侯乙编钟要早400多年。我们大可不必为文物比高低、论英雄,只是想说明尧都大地早就有打造铜质乐器的技艺,编钟都造得出来,还造不出个锣、钹、铙?
我在意的是那么多锣、钹、铙,音质惊人的一致。高则都高,低则都低,绝无杂音。我向工匠请教诀窍,师傅停下手中的活儿说,千锤打锣,一锤定音。千锤打锣,是不遗余力地多次敲打;一锤定音,则是反复敲打的最后结果。好个一锤定音,这一锤下去就标志着一件乐器制成。我好奇地再问,每件咋能把握得那么精准?师傅笑笑说,没啥,熟悉了。我似乎听见卖油翁对射手陈尧咨说,无他,唯手熟尔。
或许因为我是个乐盲,总觉得这难度不小。回望晋国的乐官师旷,才打消疑虑。晋平公铸造一口大钟,师旷一听即说:“不和谐,需重铸。”晋平公正陶醉在乐声中,很不高兴,就没有当事。过了不久卫灵公来访,相随的乐官师涓听了也说不谐调。晋平公不得不佩服师旷的音乐造诣。师旷家乡是洪洞县师村,据说晚年回到故里创办了至今流行的八音会。他教化的后世乐民自然把听音造器视为小菜一碟,打造一流的铜制乐器无疑是拿手好戏。
锣、钹、铙好制作,制作鼓也不难,难的是如何制成好鼓。好鼓要用好皮蒙,驴皮不行,太薄;马皮不行,也太薄;驴与马派生的骡子皮该可以吧?不行,还是太薄。唯有牛皮才行,够厚,才受耐磨,才吃得住捶打。似乎告别鳄鱼皮蒙制的鼍鼓,之后流行的就是牛皮鼓。在我的家乡周边,蒙制牛皮鼓的不止一家,唯有十里开外的南辛村许家的生意最火爆。那年我在村上当民办教师,给学校组建个锣鼓队,就去许家买鼓。买到鼓请教当家人许老,为何他家的鼓声音浑厚而响亮?许老只笑不语,伸手递给我一支烟,转移话题。我清楚这是独门绝技,肯定有不可泄露的天机,便笑笑不再追问。一晃三十余年过去,我受命主持修复了大火焚烧后的尧庙,新建了钟楼和鼓楼。鼓楼自然必须安放鼓。古籍曾有“尧置敢谏之鼓”的记载,这是中国广纳谏言、民主治世的开端,因而在尧庙安放一面鼓更具纪念意义。既要纪念这彪炳史册的创举,那就应该安放一面与之名声相符的大鼓。后来如愿以偿,这面大鼓一鸣惊人,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你道是何人制作?就是许老的儿子小许。巍巍大鼓闻名中外,观瞻游客络绎不绝,我高兴,小许比我还高兴。这时候,我悄悄问小许他家那鼓高出一筹的诀窍,他一语中的:要用犍牛皮。
我清楚牛有三类,一类是牛,是具有生殖力的公牛;一类是猞牛,能够生育的母牛;再就是犍牛,是被阉割过的公牛。犍牛的使命就是成年累月地犁地、拉车,累了,稍有懈慢就会遭受鞭抽棍打。我突然醒悟,小许还留有奥秘,并不是犍牛身上的哪块皮都好用,只有经常被鞭抽棍打的臀部那块皮才是最佳的鼓皮!我与小许耳语,他哈哈大笑,笑我窥破天机。
盗得天机我没有丝毫的愉快,反而满腹悲凉。我似乎看到黄土高坡上拉着犁慢慢移步的犍牛,一步一步耕过了春天耕夏天,耕过夏天耕秋天;耕过了青年耕壮年,耕过壮年耕老年。老得实在耕不动了,还挨了最后一鞭子。就是这一鞭子打下去,它不再挪动一步,朝天吼叫一声,栽倒在它翻来覆去不知耕种了多少遍的土地上。犍牛死了,死了却不能像人一样安息,竟然被肢解掉剔骨吃肉。剔骨吃肉还不够,还要揭下它那张皮,蒙在鼓上,再经受千次万次地捶打!
自此,每一声鼓响,我都像听见那犍牛倒下时最后一声吼叫,那是向天咆哮,咆哮忍辱负重的悲苦一生!
最是悲苦震撼人!满腹悲苦,才会壮怀激烈;壮怀激烈,才会怒发冲冠;怒发冲冠,才会金戈铁马,才会气吞万里如虎,弓如霹雳弦惊!
喜盈门
尧都威风锣鼓,前十年、二十年可以毫无顾忌地这样讲,如今这么讲需要打个问号了。威风锣鼓不再是尧都的专利,已经成为遍布大江南北的一个演艺娱乐的品牌。那年尧都锣鼓参加第十一届亚运会开幕式献演成功,我和父老乡亲一样无不亢奋。那几日走遍城乡,不逢年,不过节,几乎家家都在喝酒。不是举杯浇愁,而是举杯贺喜。谁会想到世世代代闹红火、图痛快的家伙,能敲打到国家盛事、亚洲盛事的的高端,让黑眼睛、蓝眼睛都瞪圆了咂嘴吐舌地观看。痛快啊痛快,父子、兄弟、朋友,喝酒,碰杯,在酒兴中挥洒高兴!
我亦高兴,高兴地畅想这打出国威的尧都锣鼓何去何从,给《人民日报》写下一篇短文《鼓人》,记得文中有这样几行:
鼓村人,还那么爱鼓。逢年,擂鼓;过节,擂鼓。在村擂鼓取乐,出外擂鼓挣钱……渐渐,威风锣鼓成了热门,威风村人成了红人。小伙子、大姑娘背起锣鼓家伙赶汽车,坐火车,下广东,去深圳。
当初,写下“出外擂鼓挣钱”,我不无忐忑,实在是觉得太超前,未必能够实现。可眼下这敲打锣鼓挣钱,在尧都十分普遍,一点点也不稀罕。亚运会开幕式后,锣鼓迅速风靡全国,白山黑水,塞外草原,大漠戈壁,中州原野,南国海滨,几乎凡有人群的地方,都会有渴求威风锣鼓的呼唤。尧都人不仅仅赶汽车,坐火车,下广东,去深圳,而且乘飞机,上京城,赴天山,把锣鼓传遍华夏九州。还有人漂洋过海,降落在智利,让威风锣鼓在异国他乡一展风采。我看过文化局上报的一个数字,居然有一百多名教练散布在全国各地。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种民间衍生传续的娱乐锣鼓,很少经由专家打磨锻造,突然间需要这么多的教练,担忧会不会供不应求。
不会!
我看到的事实再次证实了一句古语:时势造英雄。这时候从任何一家的农田里走出一个庄稼汉,只要在地头的小溪里洗净身上的泥土,披挂上出门的新衣服,坐着来接老师的小轿车开进城,赶火车,转飞机。落地站在广众前,一番敲打就镇服了腹有诗书的学员。于是,恭恭敬敬学,兢兢业业学,把庄稼汉教练的一招一式,如实克隆下来,再如实地演绎出来。十天,半月,顶多不过十天半月,那一爿场地上就会卷起排山倒海的巨澜,就会有人惊诧着神魂观看,看毕掩不住内心的激情,禁不住蹦跳和呐喊。蹦跳与呐喊还是无法将那些激情宣泄、喷发开来,倒是锣鼓再度响起,激情才宣泄、喷发了个痛快!
于是,更多的人群卷入威风锣鼓中来!
于是,更多的地域卷入威风锣鼓中来!
威风锣鼓,不再是尧都威风锣鼓。
威风锣鼓,早已是中华威风锣鼓!
【作者简介】乔忠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三晋英才。曾在《中国作家》《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600余万字。已出版《远去的风景》《关汉卿传》《苍黄尧天》《作家教你学作文》等图书103部。作品先后入选《百年美文》等百余种全国选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澳门华人征文奖等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