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遭遇情感创伤的都市女性,一个是生活在草原的单身男青年,他们相遇相识,相互好奇对方的生活。于是,一场奇妙的互助计划形成,他们决定互换居所,实现都市与草原之间的大迁徙。这场自编自导自演真人秀般的救赎行动,能否改变他们的命运,疗愈他们的内心?
一个中秋
上海的中秋之夜,没看见有人放烟花,一些街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在另一些街道,两边店铺的橱窗上有中秋的优惠广告,有高档的月饼礼盒。有一家鞋店,黄纸上黑字写的是“中秋惠客,满三百减一百”;一家简餐店,门口成群的中学生在嗍冰棍,满足的喧笑声我听见了,这么看来,这座大城和我那边陲小城也没什么大不同。我开车慢慢经过,转过两道街口,找到一个公共卫生间,下车时,累赘的身体迟钝得让人害怕,大热天的寒毛直竖。我在街上站了一会儿,两排梧桐树硬邦邦地伸挑出成片的柔软在屋顶。这是一条没有高楼的明净小街,我以前肯定来过。
南吉说公司一时走不开,约我十一点在静安寺区的“别喊”酒吧见面。他说我们举杯邀明月,邀大漂亮,对饮成四人。十一点前我接了五单,最远的去了徐家汇,也是最后一单。乘客是个年轻的女士,一路在说语音,听得出来是分别给四个人说的。这是我这一年来见到的除了我之外喜欢说语音的人。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她大概说了四五十条,且大部分都满六十秒。我将微信听书的声音调到最小,她还是不满意,说,师傅你把它关了吧,我处理一点事。你又是导航又是听书的,不费劲吗?我说不啊。
再有两个月,我来上海一整年,跑滴滴也有六个月,算是把上海的每一个区都跑了几遍,依然陌生,可能是因为我只在夜里跑的缘故吧,每到一个地方,觉得似曾相识,细一想,又什么也没有。整个大上海,我只对家附近一公里内的地方比较熟悉,吃饭的几家餐厅,还有咖啡馆、酒吧和书店,经常去的是一家超市,电影院也熟悉,但从未去过。
“别喊”酒吧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先将车停回住着的小区,再走去酒吧,月亮被厚云遮掉了,估计明月邀不了了。到十一点半,南吉还没来。快到午夜的酒吧里人很多,好一点的位置都有人。我上到阳台,三张小桌也没空,但台墙的一角没有人,我占据了没一会儿,南吉上来了,手里拿着一小盒月饼说,吃月饼了吗?只有三块,但味道好极了。阳台上的灯光比房间里亮一些,而楼下是一条小街,不时有车辆经过,更多的是骑单车和步行的人。对面,是一家很有人气的本帮菜馆,经常需要预约或者排号才能吃到。我和南吉吃过一次,并不合胃口,我还没有将胃的习惯调整过来,这需要慢慢来。
南吉把他存着的威士忌拿来了,剩有半瓶。我们说,大漂亮,这是必然的。我们每次都会说到她,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说很好,很忙,但很充实。我应该有一个月吧,没有跟她联系了。南吉说,你来吧。我说好,给她打视频。她出现了,在走路,说稍等,然后一黑,一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出现,画着畸形的老虎的巨大的黄色橱柜、小书桌其实是缝纫机,不用的时候,机子隐藏在板子下面、发黄的墙壁上我刮过相框的位置,是一幅油画,没看清画里是什么。这是我曾经的家,现在是她的家了。她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机放好,上身定住,不再晃动,她看着我们,笑笑说,你们在哪里?中秋快乐!南吉说中秋快乐,你今天直播了吗?她说,今天没直播,我去办理了一些手续,没完没了的手续,简直绝望。我说,平常心平常心,一些不用你亲自出面的事,你让别人去。南吉说,对,你现在是大网红,不必事事亲为。大漂亮说,你们两个傻缺什么也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南吉说,当然啊,那是你的事,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哈哈大笑。
大漂亮倒了酒,我们隔屏遥敬。我们看不到月亮,但大漂亮说她的月亮迷人得仿佛施了魔法,要将她的心神吸上去。我刚才看了好一会儿,大概看了一个小时,一动不动。她说。她拿着手机到外面,给我们看月亮。我看着,鼻子一酸,差点流泪。我不知道大漂亮她有没有想家,但我想家了。回想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那边的牧场上呢,那也是我和大漂亮刚刚认识的时候。不承想一转眼,我竟换了个身份,游走在了城市的夜中。
另一个中秋
中秋前两天,家里来了一位内地客人,千里迢迢。她是南吉带来的,南吉说,你叫她大漂亮吧。南吉是我少儿时的玩伴,那时候,他一边上学一边当我的玩伴和放牧伙伴,我教会了他很多他父亲怎么教都学不会的东西,比如捆扎牛腿、看天气、大清早辨别下午的风力……但他在学习方面胜过一百个我。所以他继续上学去了,然后在上海工作,没有回来。而我居然从7岁开始便没有改变一点生活方式。有时候我会就此思考,觉得很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在其中扮演着什么。
大漂亮入座后的十几分钟,异常安静。她好像在听从山谷山顶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歌声。是山里人无聊的歌唱。我说。我对这位客人的到来抱有复杂的态度,因为我不知道能不能相处。我刚才听到了两句,很好听,可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说。是用藏语唱的,是专门在草原上唱的歌。我说。你听不懂吗?大漂亮说。大漂亮是上海来的。她是南吉的好朋友。现在,他的好朋友正在好奇地看着我。我只会说一点日常的用语,而这个人唱得很深奥,我一句也没懂,不过,要是能听得更清楚一点,我说不定能听懂一两句。我说。可那也没什么意义?大漂亮说。嗯,是的,没有什么意义。我说。可是,我听南吉说了,你一直在这里生活,你怎么会不懂呢?这就好比我从出生就生活在上海却不懂上海话一样。她说。这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我说。这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她抬眼看向外面的开阔地,鉴定似的吸了吸空气。图拉朵。我说。又是什么意思呢?她的追问很烦人。就是一个地名,没有什么意思,也许是温暖的意思。我说。一个文轩的地方吗?她说。你的住宿我已经安排好了,是一个小旅游帐房,可以吗?我说。没关系的,我一晚上不睡都可以,我更愿意就这样坐到天亮。所以,你千万不要管我,就当这里没有我这个人,让我一个人好好待着,好吗?她说。
南吉从自家那荒废多年的营地缅怀回来时,大漂亮去爬山了。我问南吉什么情况,他说大漂亮在调整人生状态。我说如果是这样她得忙起来,让自己像狗一样忠诚地付出,那才有用。南吉说,嗯,她确实太闲了,但真让人羡慕啊。
我送南吉去停车的地方。因为两天的暴雨,小河水位涨到越野车也过不来了,车停在山口。我们从上游一里的地方找了一处水位比较平缓的地方涉水过去,再往回走,经过姑姑家,南吉和姑姑说了几句话,他邀请姑姑以后有机会到上海去玩。姑姑说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个命。南吉打了个哈哈,尴尬地说,这怎么会呢,你只要想去就可以去。
离开姑姑的帐房远了,南吉问我,为什么姑姑住到滩地里来了?
姑姑家原来就住在离我一百米的地方,同样是在高高的平台之上。她之所以后来搬到滩地里去,是因为有一个算命的说,只有搬开地方,才会让家庭有所改变。并大概指出来方向。姑父是不同意搬离住了几十年的营地的,但拗不过姑姑。姑姑希望她的家庭现状得到改善,改善的人是丈夫和儿子,她不在其中。她常说,你姑父干什么都不成,什么气候也成不了,你弟弟也不成气候……她想让家里的两个男人成气候,所以搬到滩地去了。滩地里不好生活,每年的雨季,他们家都在遭殃,因为滩地会更加潮湿,而且会有水漫进家里,但她依然坚定地不动摇。
南吉感慨地叹气,说人死了估计也不会消停。
到达停车处。南吉晚上十点的飞机回上海。好几年不见,我们只聊了一个小时。他和我一样是单身,却一副将自己的生活管理得很好的样子。他比什么时候都忙,因为成了一个中层管理者。
上车前,南吉再看一眼正在爬山的大漂亮,说她是一名小提琴演奏家,现在生活上的一点小问题把她困扰成这样。
我看不出她有什么问题,但是,她不会自杀吧?我说。
南吉收回目光,说这几天她就拜托你了。
啊,不是说不用管吗?
话是这么一说,但该管的时候还是得管。她做危险的事你能不管吗?南吉坐上车,发动了引擎,撑着身子从后座上取上一个盒子,递给我,说,这是月饼,中秋到了,你尝尝。
我接过来,看看精美的包装,蓦地找到第一次吃月饼的记忆,祖父劳拉将一块月饼分成六份,我们六个人每人一份。这个月饼谈不上吃,到嘴里没嚼两下啥也没了,空留一股诱惑的痛苦。
他从车窗伸过手来,我们握手道别,他再次叮嘱,你的眼睛不能离开她。
这可比贴身伺候难多了。
辛苦你,我一个星期后来接她。
我可以带她进山吗?
她会求之不得的。
大漂亮下山回来的时候,总算明白什么叫作自不量力了。我拿望远镜观察,她走了之字形状(算是有点经验),一路下来停歇十来次。下完三分之二,她坐下来摸着脚踝揉捏,嘴里在念叨着。我看得心焦,几乎有上去背她下山的冲动。不过,她最终还是成功来到帐房门口。一趟爬山让她脸色憔悴苍白。她站在门口,有些神色难明地看着我,像一只狼崽子,那眼神很地道地泛起幽光。南吉很快会来接你的,我说,他让我转告你,这里是山区,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情,那是在给别人添麻烦。
在大帐房旁边,支起来了旅游小帐房,里面隔潮垫、睡袋一应俱全。如果你觉得能接受,就当这是一次消费之旅。我说。她接受地点点头,晚上可以去爬山吗?她说。你最好别去。我说。为什么?她有点跃跃欲试。你怕狼吗?我说。她悚然一惊,对我报以歉然一笑。她的身高足有一米七五,与我不差分毫。我这里第一次有单身女性做客,真觉得很不自在,但她却表现得很自然、大方。我做晚饭时,她搭手帮忙,去河边洗菜。河对面,我姑姑已经在帐房门口鬼鬼祟祟地瞧了很多次,我想着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情,虽然我知道她也不会相信,她可能在猜是我外面搞出来的事,情债追上门来了。大漂亮洗了五棵油菜和一根葱,得到确切的答复:我们今晚吃拉面。她被不远处的泉水吸引,研究泉水的喷涌规律去了。大漂亮穿得比我少多了,但好像一点也不冷,刚才她从装得鼓鼓囊囊的背包中取出防蚊喷雾剂,喷在修长的大白腿上,我本来有一句话想说:如果不保护起来,你的大白腿会掉一层皮,被晒得焦红,红里透黑。但不知为什么,最终没说。我想她说不定想尝试一下。
晚上,我们坐在我的帐房里吃饭,她那双无遮无拦的长腿让我感到很为难,我不得不躲闪眼神,又认为错不在我。吃完饭,她好像恢复了力气精神,有长谈的架势,她扫了一眼我床头上放着的那些各种颜色的尼龙绳编织物,蠢蠢欲动地问,那是什么?我可以看看吗?那是我在编制的一副马笼头,但你不能看,因为一旦弄乱了,调整回来很费劲。我说。好吧,你有很多马吗?她问。我只养马,有大概三十匹。那你的牛羊呢?都卖了,然后换成了马。她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养马最轻松,我说。也就是说,你是为了让自己清闲才养马的?对啊,我说。可是,你清闲了干吗呢?我为什么非要干吗呢,我什么也不干。我说。你太闲了不迷茫吗?人太空闲了就会迷茫。她说。这我的确不知道,但我一点也不迷茫。我说。她伸直了腿,身子靠在我的被子上,说,真好,我想要的就是你这种生活。我很反感有人说这样的话。你想要我这样的生活?你知道是什么生活吗?你说这话其实不负责任,什么也不懂。我说。我很奇怪,说这话还需要懂一些特别的东西吗?她说。当然要知道很多。我说。你好像很生气。她说。我没生气,你既然喜欢这种生活,那你做好准备了吗?我说。你觉得我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白吗?她说。我觉得你太不自量力了。我说。我让你心烦了,哈哈,这太有意思了。我居然会有被人讨厌的一天。她说。她去收拾自己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这么一会儿,她居然摆出了一大堆东西。她摆出来的东西中,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几条颜色鲜艳的内裤,不是化妆的瓶瓶罐罐,而是所有东西中显得冷酷的一把带鞘的匕首。说实话,我眼红了,这把刀不需要出鞘,我就知道是一把顶好的刀。她这是负气要走的架势。
我也就是这样一个脾气,如果你现在就这么走了,不但让咱们共同的朋友难堪,也让我的尊严和你的人格受到挑战,难道你这位走南闯北的女英雄连这点言语的刺激也受不了吗?说完,我用一种很平和的样子看着她,她停下手里的动作,顺手用一条灰白色的披巾遮住了内衣内裤,她一点也不害羞。而且我觉得这种不羞涩是她对自己充满自信的表现。我很高兴看到她也有和解的意思,我们回到我的帐房,接着聊了下去,说到了老年,她显得比刚才更激动,说,真的,我没有办法接受老去的我,那太可怕了。我说,可我觉得这没什么,老天会善待每一个喜欢自己老了的人,我们没有权利只要年轻的自己,说不定老年的自己到底如何,很可能取决于年轻的时候,如果现在我爱年龄,那么大体上年龄也会用它的方式宽待我。她说,你这是极有病理的幻想,除非你信仰轮回和神秘,并且对现世无欲无求,你是吗?我说,如果我是呢?她说,那你说的话就行得通,说不通的是你自己不信,却要说出来让别人相信,这是比较可耻的。我说,还好,尽管我并非无欲无求但确实是对年龄没有焦虑的,我的恐惧也不在年龄上。她说,你是佛教徒吗?她有些睿智地看着佛龛,说,但我觉得你不是一个敬佛的人。我说,何以见得?她说,你的眼睛给了我这种直觉。我说,我的眼睛怎么了?她说,你的眼睛目空一切。
我不言语,暗想,这女人的观察真有趣。
大漂亮天不亮就起来了。她穿衣服的声音很清晰,我看了手机,是凌晨四点半,还有四十分钟天色才会亮起来。我不知道她想干吗,但我没动,侧耳倾听。她走出自己的小帐房,吭哧了一声,好像在伸展身子。她的脚步声远去,是朝着泉水边去的。昨天,我跟她说过,早晨如果她愿意,可以用泉水洗脸。但你不能弄脏泉水。我说。当时她说,嗯哼。我昨夜没睡好,冷不丁家里多出来一个女人,我的不自在在持续发酵着,莫名地居然还有一点小委屈,也无处诉说。我轻飘飘地睡了几个小时,但不累。一条警惕的神经紧绷着,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我好像梦见她的那把匕首了,或者其实就是在浅睡时的回忆。亮亮的锋刃。她咔哧咔哧地踩着清晨脆嫩的草回来了。我看了手机,五点了。我咳嗽了一声,弄出起床的动静。但她没有反应,径直地回到小帐房。她好像又睡下了。我愣了愣,纠结要不要起床。我刚躺下。大漂亮在那边说话了。扎迪先生早上好。她说。翁老师早上好。我说。我差点就想不起来她姓什么,因为南吉只一语带过地说了一下。扎迪先生,我想等会儿去附近走一走。她说。可以啊,吃过早饭再去吧。我说。不用,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她说。好的,那请天大亮了再去,不然会遇到夜巡的狗。我说。好的,我下午回来。她说。
她半个小时后动身时,我已经起床,点燃了炉子,烧了水。我检查昨天挤了的牛奶,因为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并没有变质。我想煮牛奶给大漂亮喝,尽管她说了不吃早饭,但这是我作为主人的待客礼节。我请她过来,倒了一杯热热的牛奶,也摆上切成片的焜锅馍。她好奇地拿起来看,咬了一口,说这是怎么做的,这么好吃。我说是用铝锅做的,就是面包的做法,但不一样的是会被埋在燃烧出温度的羊粪里。希望你不介意。她说,我才不介意呢,我的胃口好着呢。
大漂亮吃了三片她已经起了名字的“中国列巴”,喝干净一杯牛奶,背着一个小包走了。我给她大概描述了周边的牧民和地理情况,她说要去对面的山谷。
这一天我心神不宁,怕她遇到意外。这时,我开始意识到我在害怕什么了,我害怕的就是她这个人,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某种危险,但我却不能阻止。她到来还不到24小时,我已经盼望着南吉赶紧来接她。我不知道南吉是怎么想的,大漂亮是怎么想的,住到一个单身男人家里,是我想多了还是他们太过分了?
下午5点,大漂亮开开心心地回来了。戴着墨镜,戴着鸭舌帽。她走的时候都没戴。她明显晒红了脸,却神情愉悦,刚进来,便说她发现了一条商机。我仔仔细细地盘算过了,真的是一个可以赚点钱的生意。她说。你说的是什么东西?我说。是你们的特产啊,风干肉。她说。这玩意儿做的人也不少,你觉得能赚多少钱?我说。没赚到钱就预测多少钱,这可是生意大忌,不能说。她说。你不是小提琴演奏家吗?怎么要做生意了?我说。那个行业我腻透了,想换个工作,我觉得做生意挺好的。她说。大漂亮说得更详细之后,我才明白她想干什么。她到了古勒莫家,古勒莫给她煮了风干的羊肉吃,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更没想过本来应该是新鲜才最好的肉,在时间和风的照顾下居然会有如此绝妙的风味。她的味蕾立刻被征服了,同时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她这个典型的南方饮食习惯的人都很能接受,那便意味着这风干肉并不是小众的猎奇的东西,它可以得到更多人的认可,至少它可以走出去。大漂亮问了古勒莫,得知这种肉到目前为止,本地是没有人去做生意的,外面几乎没有卖的。……
她居然好巧不巧去了古勒莫家。
而这种风干羊肉我也有,我问她还想不想吃,她说改天。然后她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说,什么事?她说,我们合伙做生意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你负责生产,我负责销售,一定可以将这个生意做起来的,初步稳定下来,再慢慢扩大。我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她说,你不想有钱吗?我说我有钱。她说,你能有多少钱?我说,这你就不用管了,至少我能养活自己。她说,我说的有钱是很多很多钱。我说,我不需要那么多钱,我也不需要那么多事,那么忙。她说,我觉得过了初期之后不会太忙。我说,没有一个事情是简简单单就能做成的。她说,你说得对,但不能和你合作太遗憾了,我上哪儿找一个合作者呢?我说,你非要做这个生意吗?我觉得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乐观,而且你对这些一无所知。她说,所以我要找一个很懂的合作者啊。而且,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对一件事情感兴趣,我觉得我能做好。我说,好的,那我就不给你泼凉水了。她说,其实大的步骤就那么几步,其他的都是细节,都需要耐心,要慢慢来。我说,你能有这个准备,我相信你能做好。
我根本不相信她能做好。一次心血来潮的冲动。
傍晚南吉打来电话,问情况怎么样。我说脱离正常轨道了。他诧异地说,怎么了?我说她要做生意了,要卖我们的风干肉。南吉沉默了一下,说,你觉得她是认真的吗?我说,我觉得她非常非常认真,而且斗志昂扬。南吉说,太好了,这是好事,说明她已经调整自己了。我说,好什么呀,她还要住多久?南吉说,怎么,你讨厌她?我说,也不是,就是很不自在。南吉说,你自在了这么多年,现在不自在几天怎么了?我说,好吧,但愿她不要损失惨重。南吉说,那就不是你操心的了。
我打电话避开了大漂亮。打完电话,姑姑在朝我招手,她终于忍不住了。我走过去,说,姑父呢?前两天不是回来了吗?姑姑说,你弟弟又开家长会,他去看看什么情况。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阿力腾胡伊格在县城上高中,但他惹事的毛病一点不改,即便姑父天天守着也时不时地惹出事端,姑姑对此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姑父很多事情不会给她说,一说,她就愁得昏天黑地,让一家子都不痛快。我猜想是不是阿力腾胡伊格又打架了,他在学校没少干。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姑姑在撒谎,是阿力腾胡伊格被抓了,她不好意思说。
她还没问,我主动说了大漂亮的事。
是那个叫什么抑郁症的病吗?姑姑说,你小心点,她不会自杀吧?
她现在都忙着要做生意了,我看短时间不会有问题。
反正也小心点,晚上你们过来吃饭吧,我包点野木耳馅儿的饺子。
我回去后,告诉大漂亮我的姑姑邀请她去做客,要给她包野木耳馅饺子吃。大漂亮说,原来是你姑姑啊,我还以为是你邻居呢。我要带什么礼物去呢?我什么都没带来,嗯,我给你带来一盒月饼,你介意我分给你姑姑一点吗?我说,不介意,我有一盒,你都给姑姑吧。她说,那不行,我分一半吧,然后你还是要帮帮我,你借我礼物吧,我以后还给你,或者你卖给我。我说,你想要什么?
我差点说你把刀给我,我帮你准备礼物。她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带首饰或者衣服,你有吗?我说我只有湖南益阳伏茶,有绸缎,有专门走礼的丝绸被面,有哈达,还有几瓶酒。她说,你们去做客带礼物,都是这些吗?我说大部分时候都是。她说,那我也这样吧,入乡随俗。我说,好的,两瓶酒、一条丝绸被面、一条哈达、一包茶叶,两百块。她说,你真要钱?我说这些都是我花钱买的。她说,行行,给你钱。
但一直到傍晚,我从山里看马群回来,给她准备了礼物,我们去姑姑家,她都没给我钱。她连提都没有提。我倒也不是小气的人,但我觉得她应该给我钱。
姑姑和大漂亮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聊的,因为大漂亮不会说蒙古语和青海方言,姑姑不会说普通话和上海话,她们大多数时候都是相互咧嘴笑:热情的笑,尴尬的笑,窘迫的笑,错误的笑,无奈的笑,各种含义的笑。
我给她们充当了一会儿翻译,很糟糕。
所以吃完饺子,大漂亮和姑姑都坐立难安,我提议回去。从姑姑家出来,外面亮得如梦似幻,农历八月十四的月亮大得像个摊开的酥油饼。大漂亮激动起来,忍不住哦哦哦地喊叫,回音也从山谷里清晰而扩充地传来。她更加喊个不停,看着月亮,张开双臂,揽月入怀,陶醉其中。
快到河边了,大漂亮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天哪,不能交流真是太痛苦了,我以前觉得话不投机才最痛苦,现在我知道了,不能交流才最痛苦,但是你也真是,你为什么不给我们翻译呢?我叫屈说,我怎么没翻译,问题是我翻译了你们也不能交流,因为你们没有共同的点,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大漂亮说,是啊,我一点也不了解这里的人,我觉得你们的生活很完整,就是说你们的生活是按照自己的安排来的,而不是被别人安排。我说,也许吧,我没想过。大漂亮说,你再考虑考虑,真不想和我做生意?我说,不了,我不是做生意的人。大漂亮说,那你是什么人?我说,我就是一个每天都真实一点地活着的人。
大漂亮说,好吧,真遗憾,我其实最想和你一起合作,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错。我说,没事,不必遗憾,和我一样不错甚至更不错的人这里比比皆是,你会找到合作者的。大漂亮说,我明天再去找找看。但是,明天是中秋节,我需不需要带着礼物去?我还是带一些吧,我觉得带月饼去就可以了,你说可以吗?你有一盒完整的月饼对不对?我张张嘴,笑笑说,好啊,你带去吧。大漂亮高兴地捞一捞水里的月亮,说,扎迪你人真好,南吉很靠谱。
大漂亮和古勒莫要合作了。这是她再次出门回来后告知我的事。这可真晦气,甚至感觉侮辱我了,但不能怪她。我说,古勒莫知道你住在我家吗?她说,知道啊。
既然知道,那他就是故意的。从大漂亮的反应看,古勒莫什么都没对她说。他不说,无非就是想刺激我、激怒我,他可能觉得我和大漂亮的关系不一般,他想搞一些动作恶心我。
我说,你确定他是认真的吗?大漂亮有点疑惑,他非常有兴趣,也提出来好些建议,我们一拍即合。
一拍即合?
对,我们的很多想法不谋而合。
哦,那么恭喜你。
谢谢。可是我从你的表情上看不出恭喜的样子,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别多心,是我自己的事。
你的什么事?
是我和古勒莫之间的事。
你们之间什么事?哦,对了,我送他月饼,说中秋快乐,他说他不过中秋节,他还说你是故意的。
哦,我故意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说你在恶心他。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这和你没关系。
大漂亮说,扎迪,你这样很不厚道,你至少让我安心一些。我说,我说出来你更不安心。大漂亮说,你说吧,你不说我才真的不安心。我说,我和古勒莫是仇人。大漂亮说,仇人?天哪,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不对,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两个字,仇人……你们是多大的仇?我说,很大很大的仇。你觉得很可笑?大漂亮说,不,我突然觉得我对你们这里的生活有了更深的认识。我说,很好,你很聪明,仇恨的确是这里很重要的东西。大漂亮说,可是我很疑惑。我说,我也是。
大漂亮想化解我和古勒莫之间的仇恨。这真是……我拒绝了。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也解释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告诉她,有些事情,不存在“解决”这回事,就如同我们不能解决死亡这回事一样。但她显然没有死心。我思忖大漂亮在埋怨我不通情理,但她又知道什么呢。
我们第三次一起做饭的时候,她主动道歉说不该那么鲁莽地要求我。
我忘记了不该把自己的偏见强加到别人身上。她说。
我说,没关系,不是什么事。我说,中秋佳节,你想不想家人?她说她没有想,父母亲和哥哥都在国外,国外也不过中秋节。你们为什么不过中秋节?我说就是没有这个传统。其实也没关系,今晚我们就过个中秋节吧。
菜很简单,一盘大葱炒鸡蛋,一盘青椒肉丝,米饭。我打开一瓶酒。大漂亮跃跃欲试,她从来没喝过青稞酒,而且也很少喝白酒,她说她喝的基本都是红葡萄酒、白葡萄酒、清酒和威士忌。她讨厌茅台的味道。她吃了一碗米饭和一些菜,喝了一龙碗酒的三分之一,就死活不喝了。等着我吃完喝足,带她去爬中秋之夜的山。我说营地后面的山海拔有3900米,她说有我在她一点也不担心。而真正让我感到震惊的,是她面对感兴趣的事情时的热情,对做生意如此,对中秋月圆夜爬山也是如此,那是一种融化的温度,我毫不意外地被烫热了,心情也变得激荡。想想,确实人生中没有认真对待欣赏赞叹过中秋月圆夜。这个似乎莫名地有一种浩气的夜晚,是玄美而令人期待的。
我们一开始爬山大漂亮便开始唱歌了,她的目的不在山顶,而在于这项中秋夜的运动。她走得不快,我也不催促。明天又没有什么要紧事,时间消逝无所谓。走走停停,大漂亮坐下来休息,气喘吁吁。月亮那么大而明亮,看得见姑姑的帐房,像一个水银匣子。灯光像一个黄点染在小窗户上。她肯定又在不可避免地探究我们的行为,大漂亮说,我们的营地真漂亮,像被大山环抱的小孩子。她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对着月亮也拍了,也让我给她拍。月夜的手机里,她整个人呈现出电影《倩女幽魂》里的那种色调,脸是青灰色的。她要吃月饼,我把包递给她。包里还有她的水壶,但水壶里是青稞酒。她拿出来,让我喝。我抿了一口,她掰开月饼,一半给我,一半她咬了一口,接过水壶喝一口,说月饼就酒,难得的享受。
山里的野物时不时叫着,清空的音色,仿佛这个透亮的夜晚是声音的过滤器,将空间中数之不尽的杂音都剔除了。大漂亮青睐的声音特别像大型动物喝水时的“咕嘟咕嘟”声,她问我是什么动物的,我推测了一会儿,没认出来。她有些鄙视,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这是你的牧场的动物,你居然不知道。我很惭愧,无言以对。我发现她没有穿袜子,光着脚穿鞋,几天来都是这样。我说你还是穿上袜子吧。她说,为什么?我说防止蚊虫叮咬,还有在这里生活,会被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沾上,各种动物的粪便,各种植物的汁液,而且又没有经常洗澡的条件,有一层防护很方便。大漂亮说,不洗澡可不行,我需要经常洗澡,最好是每天洗澡。我说你已经三天没有洗澡了。她说,是啊,我正在发愁。我说,你要是抗冻的话,我在小河上游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修了一个洗澡池,你可以去洗。她说,好啊,冷水澡我能接受,只要能洗澡。大漂亮说,跟你说个正事吧,我这几天想了很多,现在我决定了,我以后要留在这里,我喜欢这里,我觉得我应该就是这里的人,只不过生错了地方,但现在我又凭着直觉找到了,所以我应该留下来。我吃惊地看着她。她说,不要惊讶,我又没说会赖在你家。我说,那你住哪儿?她说,我还没想好呢,大不了先租一个地方住呗,这儿我能租到住处吧?我说,这当然不难,我想知道你的留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是长久的还是暂时的?当然是长久的,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觉得我是这里的人,只不过生错了地方,现在我回来了。我说,就是说你要一直留在这里。她说,对啊,我往后余生,家就安在这里了,我在这里已经有事情要做了。
人生重大的转折她轻飘飘地决定了,真够洒脱的。在去往山顶的路上,她详细给了我解释:首先,她在上海独自一人,没有家庭束缚,工作已经差不多是辞去的状态,而她还算有一点积蓄可以挥霍,不必马上为了生计而烦恼,所以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难。其实,即便存在上述所有问题,一旦想要作出决定,也不是那么难,只要你愿意。大漂亮十分愿意作出这个决定,她甚至觉得这可能是她一生中作的最明智的一个选择。反正我接下来又要选择,选择活着或者死去,选择好好活着或者一般活着,选择有意思地活着或者无聊地活着,我觉得我这次的选择一定是很有意思很好玩的。我不敢保证,因为我不觉得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也没有关系,不行再换就是,相信到时候她也会作一个觉得正确的选择。此时此刻,她需要的是祝福和肯定,所以我这样做了。
她很开心,一口气将最后一段山坡走完,我们来到最高的地方,那块布满皱纹的巨石之上。山区温凉,平静静的仿佛在另一个地境,比平时更轻的一种轻,比平时更薄的一种薄,均匀地铺开在月色的里里外外。月色神奇地将一种平时看不见的物质堆积起来,形成尘雾般的东西,在这方空间里游荡着,像一条条被风托浮起的纱巾。
大漂亮久久不语,心神摇曳。
末了,她伸手,散开了头发,自言自语地说,悠长悠长的世界,我接受……我们在巨石上坐到后半夜,中秋节月亮的每一步移动都没有错过。这是大漂亮说的。她还说,她好霸道啊,你看,她周围谁都不让靠近,空空荡荡的,就做她自己。我喜欢。
再一会儿,她说,你知道吗?月亮上有很多条很长很长的断崖,每个断痕都好像是月球的一段心事,你说,我们人的心上是不是也有很多断痕断崖,一旦出现再难愈合……
我觉得是的。我说。
你说人是不是必须被伤害呢?为什么人要伤害别人呢?难道最亲的人也要伤害才能活下去吗?
我觉得是的。我说。
我觉得的确是这样。她有很多伤心事,需要来草原来这山区调节,我觉得这很好,应该很有用。但我不知道这里的人需要调节了应该去哪里?又该怎么办?我在这里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需要调节的人,也许,知识越多、懂得越多的人,心上的事就越多。
水壶喝光了。她喝了大部分,醉了。说话越来越多。后来我躺在巨石上陪她,半睡半醒。
我扶她下山的时候,她清醒了一点,但也不能勉强,近乎四分之三的路是我背着她的。我担心她吐在我脖子里,还好没有。
快到帐房了,她说要去洗澡。我说喝酒就别去了,她死活要去。我有些愤怒,说,你怎么这么无理?她说,哥哥,我要去洗澡,求你了。她热腾腾的醉脸靠过来,我吓得躲开,赶紧说,好好,我带你去。
她拎了洗漱用品的小袋子,我让她噤声,我们贴着山根朝山里走。一路上躲避姑姑的帐房,她的窥视或许依然在那里,我也要徒劳地躲一躲。我们要走五百米,好在都是平缓的路。大漂亮说,扎迪,你好像一点儿都不喜欢我?我说,没有的事,你是个令人心动的女子。她说,你心动了吗?我说,我们一见面,我就知道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大漂亮说,扎迪,你真狡猾,我们一见面你差点冲我发火。我说,正因为你让人亲近,发火也就发了。她说,你像草原狐狸一样狡猾,但我还是很高兴。
我不会问她高兴什么,我尽量减少和她说话。我们谈不上相互吸引,欲望重重,这倒也正常。洗澡的地方到了。大漂亮看了一会儿,说,嗯,一个水坑。我说,夜里的水很冰凉。她兴奋地说,我正好试试。
月亮太亮了,好像走很远也能看见她洗澡,而她又不允许我走太远,于是我往下游走了几十步,在一草疙瘩旁边坐下,背对着她,只要我不回头,我肯定看不见什么。她很快就下水了,冰得尖叫,那声音大呀,姑姑绝对听见了。尽管我没做什么事儿但还是羞臊得脸热了,因为姑姑不会往好处想。她叫个不停。我说你别叫。她嘻嘻哈哈地说,怎么了?多好的地方啊,我想大喊大叫。我说姑姑会听见的。她说,你别小瞧过来人。有一瞬间我真想砸她脑袋一石头,好在她还是收住声音,低哼哼地洗澡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神都在月亮上,心不在焉地洗着身子。我也看着天空,心想人生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就像现在这样。
她洗得比我想象得快,穿好衣服来我身边坐下,不愿意回去, 说这么好的夜晚,应该多享受享受。她的话很多,自己说很多也问我很多。问我的家庭,她说,很奇怪,你们这里有很多人在独自生活。你能说说你的家庭吗?我说,你想知道的是我妻子的事吧?很简单的事,得了一个老人病,心脑血管的病,想不到吧?都来不及抢救就去世了,我们也没有孩子,以前有过一个,但早产了,后来一直身体不好,我就想着过几年再说,可惜也没有了。
大漂亮说,你不想再结婚了吗?我看得出来,你不想结婚。我说,不想了,一个人挺好的。她说,什么时候的事?我说,已经三年了。她说,扎迪,我们要好好活着。我说,绝对地,按照我们自己的心意活着。
大漂亮说起她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大部分人的经历能有多大的差别呢,小孩如此,成人更如此,每个人的周遭都有很多不合理,而这些不合理创造的苦味又不是自己情愿接受的。她在一个小音乐剧团工作,工作轻松,但会议繁多,她已经受不了了,要不是有她亲爱的恋人充满乐观精神地陪在身边,她早就不干了。她的恋人也是音乐团的小提琴手。她们的区别在于,大漂亮的天赋、经验、演奏的精准度和音乐直觉都比恋人高一筹,但这不是恋人背叛她的理由,大漂亮想不通两个人一直那么相爱,她怎么突然变了,那么迫不及待地爱上了另一个女孩,一个纤弱得像个软体植物的小女孩。大漂亮被刺激得连眼泪都没有了,好像在蓄泪的过程中被身体的激荡震碎分解,无处可逃,她的悲痛都抵达不了眼睛。她木然地辞去工作,睡了半个月,长胖了三斤,无论如何,身体的机能是不能被打破的。她开始寻求一些振作的途径,于是南吉推荐了这里,她觉得来对了,这里简直太好太完美,几乎就是她的归宿。
大漂亮说,我是同性恋,你不会有意见吧?我说,不会不会不会。她说,是真心的吗?我说,当然是,你这么不相信我?她说,可是你看上去很震惊。我说,因为我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但现在觉得是我太愚笨。
回到家时,我彻底酒醒了,乱糟糟的思绪充塞着脑子,失眠至天明。大漂亮第二天中午才醒,她再次重申昨夜的决定,证明自己不是酒后胡说。她跟我商量,目前,暂时先在我这里借住。如果我有更大的帐房的话,她想借租一个,让我开价。她还想和我搭伙吃饭,伙食费让我开价,她不还价。
我不太会做饭,所以可能是你做给我吃,我会给你报酬的。不过,后面我的生意忙起来,我可能不会天天吃饭,但我还是会按照我们谈好的给你报酬。她说。
我不愿意。她想知道为什么不愿意,我不想给你一个外来人做饭、伺候,我不愿意,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该怎么面对亲人和乡亲们的质疑。虽然我一般都能做到对流言蜚语不在乎——因为我一直都在其中——但莫名地又加上一个女人的事儿,我还是很抵触的,因为关键是她不是我的什么人,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我的情人,哪怕我们昨夜聊得很好,那也只是一个借宿的人,最多是一个新的朋友,我却要背上她带来的误解,却没办法给别人解释这个误解。但是短短几分钟后,我却已经答应了她所有的条件,因为我拒绝不了她开出来的条件:不管她是不是每天吃饭,总之,她一个月给我付五千元的工资,伙食采购另付一千元。她马上可以给我两个月的工资,我很心动这笔钱。债多了不愁,虱多了不痒。无非又给人们添一个咀嚼的闲话而已。
在大漂亮住这里的第二个星期,她主动给南吉打电话,让他不用来了。他们聊了很久,然后晚一些时候,南吉给我来电话,询问情况,我如实说了。南吉说,你上次说,我还没有太当真,看来她真的下定决心了。我说,她跟你怎么说?南吉说,她说打算定居了,她正在物色一个牧场,想租下来,她想拥有一个牧场。
又过了一个星期,南吉给她寄来了很多东西,包括她的那把小提琴。是古勒莫开车和她一起去取回来的。古勒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没有进帐房来,放下东西就走了。
大漂亮和古勒莫的第一笔生意做得非常成功。据她简单透露,第一批风干羊肉出售点是上海一家大超市,她找到了“青草”牌羊肉干进入超市的关系。“青草”是她和古勒莫注册的商标。她觉得这个名字棒极了。至于更复杂重要的食品安全审查和检疫这些问题,古勒莫找到我们当地的一家畜产食品公司,挂靠在其名下,顺便租了一个冷库,他们相信很快就会用到冷库。他们第一批货到底赚了多少我不得而知,反正大漂亮很高兴,信心百倍。她来到我这里的第二个月的第四天,收到上海超市的电话,那边想让她长期供货。我听到只言片语,好像每个月需要五百斤,但大漂亮认为太少了,但她也没争取再多一些斤数。她答应了。挂了电话,她转而对我说,看来,我还要另外想办法增加销售了。我说,你们也没有那么多货吧?她说,我们打算建立一个稳定的生产基地,就在古勒莫的牧场里,我们打算盖一个大厂房,然后里面挂满干肉。我说,你现在买的这个干肉,需要一个很特殊的风干条件你知道吗?大漂亮说,我当然知道啊,这些事古勒莫都跟我商量了,他知道得很,他负责生产,我负责往外卖。
这一个月,大漂亮在我这里吃饭不到十次。我回去定居点运来的那个活动式蓝色帐房——就是救灾用的那种帐房——安扎在离我的帐房三十米开外的地方,里面的床铺什么的都一应俱全,简单的生活安全没有问题。但这里她也不是天天睡,有至少十几天的时间她夜不归宿,有两次我问她住哪儿了,她说去县城办事没回来。她给自己买了一些衣服,换穿到没有可换的时候才花一个半天时间蹲在河边洗。洗衣服成了她生活在这里最大的困难,因为她从来没有手洗过衣服。我看她根本就没洗干净。她好像考虑过雇用我给她洗,但最后放弃了,经过这些日子的了解,她知道我会为此发飙。
关于她和古勒莫我还是听到一些传闻,说古勒莫很喜欢大漂亮,古勒莫老婆看得清楚,很坚决地反对他们一起做生意,但古勒莫揍了老婆一顿。现在他老婆已经回娘家去了。还有一个新闻是他大舅子来找他,也打了一架。这些事情大漂亮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会告诉她这些。但她和古勒莫真的发生关系了吗?虽然大漂亮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但我还是怀疑,而且我也了解古勒莫,他会贪图大漂亮的美色,也许他答应做生意的初衷就是为了靠近大漂亮。但我好像也了解大漂亮,这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一般男人她绝对看不上。但她可能对古勒莫比较认可,因为她第一个找的搭档就是古勒莫,而且古勒莫长得不赖,很聪明,他们生意上搭配得很好。所以我怀疑她那么多天夜不归宿,是不是就住在古勒莫家里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很沮丧,换个人我无所谓,但为什么是古勒莫,这让我觉得他压了我一头,一连几天我心情不痛快。
我没问她任何这方面的事。
这天下午,我睡醒后去看马群。马群在第六个湾谷里,很乖巧。自从三年前我将所有的牲畜都换成马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再也不必每天忙碌得那么狼狈了,我有了许多时间干其他的事情,我读了很多书,在写一个电影剧本一样的东西,内容是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走在自家的牧场小道上,碰见了一头死去的牛,于是他在牛的尸体旁等待这头牛的主人,想讨一个说法:为什么他的牛会跑到自己的牧场里来吃草?这过程中他梦幻般地经历一些事情,清醒后,发现是和牛主人一起在经历……
我不务正业,神经兮兮,正在做一些别人看来可笑的事情,嘲言讽语早就开始流传,现在加上了大漂亮。有关她和我的闲话是,我从内地找了一个媳妇,然后这个媳妇喜欢上了古勒莫,把我抛弃了。
这是姑姑告诉我的。我看马群回来,她招牌式的招手动作再次出现在她家门口。我很不情愿地打马过去。她说,你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解释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她是我老板。我说。那些婆娘们的嘴里屎都能出来。她说。她气坏了,她知道那些女人们添油加醋说了多少她儿子和丈夫的坏话,现在又加上侄儿了。我好言好语地劝她消气,讲了一些人最好为自己活着的道理。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兀自沉浸在愤怒中。我溜了出来,看见大漂亮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的?我明知故问。尽管我劝姑姑不要生气,但这个流言杀伤力还是很厉害,因为又有古勒莫(现在他估计都洋洋得意了),我说话的语气很不善,她故意装作听不出来。
古勒莫送回来的。她说。兴许是我的怀疑,兴许是她真的有变化,总之我觉得她不太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呢?看不出来,她的头发倒是更长了。穿着的那双鞋是棕色皮靴,被草丛刮蹭得油亮。她的脸还是精致,美貌,微微变了点颜色。
这几天你有些变化。我又故意说。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说的。
哦?哪些变化?她下意识摸摸脸。
整个人都有变化,但又说不上来。我说。
大漂亮不再问了,她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我说,什么事?她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比如到一个城市去。我说,我想过,其实我很喜欢到城市去,我在这里待腻了,感觉没什么意思。她说,如果你愿意,并且真的下定决心的话,我可以帮你。我说,你怎么帮我?她说,首先是你要下决心,你是真的要去,还是只是憧憬一下,不敢迈出那一步?我说我有什么不能迈出的,我和你一样,没有多少负担。大漂亮说,我有负担,只不过我不让负担束缚我。你要是真想出去,你想去哪里?你觉得上海怎么样?我说,我很喜欢上海,尽管我没去过上海但我喜欢上海。她说,OK了,这就好办了,如果你想去上海生活,我可以帮助你。首先,我可以给你找一个住的地方,你可以先住到我的房子里去,这样你就有落脚地了,其他的事慢慢来好了。我说,你的房子?她说,是啊,我现在住在这里,房子就空着呢,长时间没人也不行,你去住挺好的。
我怦然心动。我们以前聊天的时候,我说过想出去的话,没想到她放在心上了。而且她这个提议恰好解决了我最担心的事。到大城市,首要便是居住问题,我的这点积蓄,付高额的房租实在撑不了多久。还有一件事我也没想好,我去城市干什么?我想干什么?我茫然无绪。
大漂亮在观察我的神色变化,我心里忽地一动,我说,你的建议打动我了,我现在蠢蠢欲动,但是,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大漂亮难得露出扭捏神态,沉思片刻后说,我确实有一个想法,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知道我已经打算要在图拉朵定居了,所以我也要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属于自己的一个地方。我想租一片牧场,舒舒服服地生活,但这段时间我调查了一番,最后还是觉得你这里最好,也许我已经在这里住习惯了,不想换地方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也有要出去的打算,仿佛这就是老天在让我们进行一次交易。我是这样想的,对,我要先清楚你的草场面积有多大,一年的租金是多少?我说,你说的是这片牧场,还是包括定居点的?她说,我说的是所有。我想了想,说,我两片牧场加起来是2500亩,按照今年的租金一年大概是16万左右。大漂亮说,16万,每年的价格都会有浮动对吗?我说,是的,但整体有上涨趋势。大漂亮说,好,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想租下你的牧场,然后我把我的房子租给你,我的房子在上海市中心,如果正常出租,一年的租金大概也在10万以上,但我可以给你优惠,你每年给我8万,你觉得怎么样?
8万一年的房租远超我的预算,但我还是点头了。我问她是不是我的牧场也要优惠?她说不用,就按这市场价来走,但我要答应她有在牧场去小范围搞建设的权利。我说小范围是多大,她说大概会在20亩之内。我说只要建设局同意,我就同意。
我们聊了很久,各种细节。我们会签一个15年的协议,主要内容就是在协议期内不能将牧场或房屋转租给别人。至于租金却是一年一付,我们谁也没有一次性付清的能力。再说那也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初步这样说定了。我有些恍惚,没想到一下子以前只是想想的事情要成真了,我开始憧憬在上海的生活。我还是没想好要在上海干什么,我好像什么也不想干,但我很愿意在上海生活。
大漂亮太开心了,在帐房门口跳起舞蹈,火辣辣的舞蹈看得我脸上火辣辣的,我下意识扭头看了看姑姑那边,看她是否在观察我们。她没有看,我将注意力转到大漂亮身上,她的身姿妖娆妩媚,扭动臀部时候的性感对我刺激很大,我清晰地感觉到下身的变化,又羞愧又躁动,换了几个姿势,希望她别看见。但大漂亮早就注意到了,她故意不动声色,甚至可能还故意跳得更性感,直到我被撩拨得无地自容,她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支不住身子,笑得跪坐在地上。我恼羞成怒,说,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吗?我觉得你在侮辱我。大漂亮笑够了,但依然笑意盈盈,开心不已,她说,我怎么侮辱你了?我就是很高兴想跳舞了,然后就看到你那个样子。她又笑起来。我说,你这样撩拨一个长久单身的男人很危险。她轻蔑地斜视着我,我相信你是一个单身男人,但你又不是真的单身,我才不相信你没有情人呢。我没有,我说,是你的古勒莫告诉你的?她说,嗯?什么?什么我的古勒莫,别胡说好吗?我说,大家都说你们已经两口子一样生活了。
大漂亮气呼呼地回自己帐房,路上还在嘀咕什么。我突然发现她好像变胖了一些,从前面看不明显,但从背后看,她的腿和臀部以及腰部,都大了一圈。她肯定是肉吃多了。
一套城市的公寓和一片草原的牧场做交换,牵扯的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首先生活中的东西需要转移或者收藏起来,大漂亮说她那边其实无非就是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其他的都留给我。我也这样跟她说,除了必须收藏起来的和必须带着的,其他的都留给她。这样一来我们都给彼此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我几次回定居点,收拾东西,越收拾越杂乱。一个月时间过去了,我都没有完全整理出个头绪,但我必须收拾清楚,这里以后将是大漂亮的居所。大漂亮已经来验收过房子,既不满意也不失望。一般般,但我以后会自己改造的。她说。大漂亮和古勒莫的厂房已经开始建设,他们真的就建设在古勒莫的夏营地,而不是更方便的定居点。大漂亮说这是古勒莫的意思,因为夏营地的地理条件更适合,而且这里屠宰牲畜也方便。我忘了风干牛羊肉需要宰杀它们。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太傻了。大漂亮说。你们可以购买畜产公司的肉,然后风干。我说。古勒莫说这样做的成本太高了,我们现在盖厂房是贷款,要控制成本。她说。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我暗暗发笑,她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些肉是需要杀生才能得到的。她好像很害怕这个,我很奇怪为什么古勒莫没有说过,他们应该谈到这些。从上个月开始,古勒莫能够从周边人家买到的干肉都告罄,他们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收购,这不是长久办法,还有两个月才是宰杀牲畜的时候,然后风干成熟,还有至少三个月时间,这段时间他们的缺口还很大,几千斤干肉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估计他们到最后两个月可能会断货。他们现在的状态相当于是“打零工”,还不正规。我担心的也是这个,如果明年大漂亮就做不下去了,她突然想回去,我岂不是白忙活了?
我跟她谈起过这个担忧,她又生气了,说,我是个出尔反尔的人吗?即便我做不下去,我也要生活在这里,你别忘了现在这是我的草场、我的家。我道歉说,对不起,我是担心你后面的事情。大漂亮说,谢谢,但请别担心。
我的担心有道理,往远处推想,假如他们结婚,成了一家人,大漂亮在上海的家也等于是古勒莫的家,他会同意我住着吗?还有,我的草场他也可以随便用了,这是我无法接受的。大漂亮不会考虑到这些,因为这和她没有深切的关系。
这天晚上,我去帮姑姑拴牛犊,陪她一起吃了饭,姑父几天前回来,住了两个晚上又走了,他们第一个晚上就吵架了,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无非就是阿力腾胡伊格学习不好,无非就是姑父的置身事外,无非就是姑姑的各种怀疑……我要回去时,姑姑说了一句,你弟弟又没及格,你姑父也不管,他们爷儿俩倒是活得滋润。我嗯啊一声,暗自叹气,牧区的孩子,受点教育真难啊。我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表弟是考不上大学的,一个平常考试常常都不及格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奇迹,怎么出现?但姑姑的幻想太牢固,根本不是我一两句话能打破的,只有她自己才能打破自己的幻想,但她打破后能不能承受?我不得而知。我心里沉甸甸的,为她担心,等我也走了,她身边就没有亲人了。原来她很胖,现在瘦了三分之一,脸颊空了,皮肤暗淡昏黄,一副生气不足的样子。姑姑她为别人活得昏天黑地的状态让我很生气,更生气的是我改变不了她。
第二日,我走过大漂亮的帐房,发现她在里面。我敲帐房门,进去。她还在睡。一条长腿伸在外面,她的眼睛虽然闭着,但浮肿明显。我哼了一声,她醒了。你怎么不问问就闯进来了?她说。我敲门了,我以为你不在。你最近一直都不在。我说。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决定在干肉大规模生产之前,先做鲜肉。我们要搞直播了。她说。哦,直播,肯定是你直播对不对?我觉得很好。我说。因为她的形象可以说好极了,一个大美女直播卖肉,一定会有流量的。是我来,我们这段时间在做准备。她说。她坐起来,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打底衫。我穿衣服,然后一起吃饭。她说。
我不一会儿煮好了茶,她洗漱好过来。打扮得很漂亮。我们吃着新鲜的酸奶,聊着直播的事。基本已经弄好了,下午就是第一次试播。她邀请我去看。我踌躇片刻,还是答应了。然后我再次严肃地谈到牧场和房子交换居住的事,我建议起草一份合同。我提出了我的要求:一、我的牧场除了大漂亮,其他人没有使用权和居住权,更不能进行二次出租交易;二、我上海的住房一旦入住,她不能以不充分的理由中断我的居住权。
大漂亮认真看了我一会儿,说,你的所谓的不充分的理由是什么理由?我说,就是你不能因为其他的理由驱赶我,除非你自己回来住。我也一样,除非我回来住,否则我不能中断你使用牧场的权利。大漂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我很想知道你到底在怕什么?我直接说,我担心你以后和古勒莫结婚,我担心古勒莫报复我,我担心他霸占我的牧场,又把我从你的房子里驱赶出去。大漂亮沉默了一会儿,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和他结婚?我说,这就是我的猜测,也许会发生,也许不会,但我需要提前做准备。她说,好,那我可以明确地回答你,我不可能和古勒莫结婚,我再说一遍,我们也没有那样的关系,但如果你坚持签合同,我也同意。
我说我坚持。我们百度了合同范本,敲定了合同内容,她没有特别要补充的,或者说我补充的便是她补充的。我贡献了笔和白纸,她执笔起草了两份合同,我们很认真地签字,按手印。没有印泥,我们用锅底的黑灰代替。但按了后我又想起来我有印泥,我在扣箱里找到了,我们再按了一遍。大漂亮对我的这番行为很不满,但我知道她真正生气的是我诽谤她和古勒莫有男女关系。可无论他们有也罢无也罢,我都已经受到伤害了,我只从自身的立场考虑问题。我在想中午是不是要给她做饭,还是带着她去姑姑那里吃饭。顺便说这件事让她知道,姑姑还不知道我很快就要离开,她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但大漂亮显然不想这么放过我。正事谈完,她迫不及待地开始“审问”了。你为什么老是觉得我和古勒莫有一腿呢?我那天晚上说得不够清楚吗?她说。因为你一直住在他那里,而且人是会变的,包括性取向。我说。我也一直住你这里,难道我们也有一腿?她说。我们是没有,但别人都觉得我们有,而且还在说古勒莫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抢走了,因为你不愿意和我产生太多纠葛,你甚至不愿意表现得亲密一些。你别辩解,我知道得很清楚,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我还是要解释一下,我没有害怕和你有纠葛,我们现在不就是在一起吃饭聊天,一起生活吗?我之所以不和你做生意,我以前解释过了,而且你看到了,我就要走了。我说。可是你从一开始好像对我一点也不感兴趣,这很奇怪。她说。谁不喜欢美女,我也当然喜欢,但我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也就不去做徒劳的事。我说。你不做怎么知道没戏?她说。你是在勾引我吗?我说。我是在嘲笑你。她说。我谢谢你。我说。开玩笑的,我现在可是牧场主,你小心点。她说。我小心什么?再说也是租的,什么时候你真的有一片牧场再吹牛。我说。你又在内涵我去结婚,我结婚了法律上便有了一点牧场,对吗?她说。是这么回事。我说。我很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就不能说了吗?她说。她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这跟你无关。我说。有关系,现在你们都和我有关系,我真的拿你当朋友呢。她说。你的搭档为什么不给你说?我说。我跟你说,我和古勒莫是生意多于其他,我和你是朋友多于其他,所以我只会问你,不会问他。她说。
我还是没说,她再被我气了一次,说我是她没有想到的倔强固执,并不通情理。随她怎么说,我就是不想说这事,对谁也不想说。也许我是怕说出来她也不会理解,她更可能觉得我没有说实话,却用这样烂的借口糊弄她。因为,归根结底,我和古勒莫之间有什么呢?到底怎么回事呢?其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反正从第一次见面便互相看不顺眼,后面很多次假惺惺地有礼貌,也越来越腻歪,不只我,我感受到他也一样。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让你从骨髓深处感到讨厌,从脑海深处觉得恶心,仿佛前世的宿仇一样。古勒莫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人,再加上后来发生的几次言语上的不愉快和喝酒后的一次蓄意挑事打架,我和他便自然而然成为仇敌,如果我有机会让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我不会手软,相反他也是。所以,我在想,大漂亮和他传出绯闻的时候,我是否也有很大一部分情绪是兴奋,我是否希望他因为大漂亮的介入而家破人亡?
即便有这种想法我也不会承认,所以我也不想跟大漂亮说什么。
她回自己的帐房了。我们下午一点去直播现场。
大漂亮的直播现场试点放在了古勒莫的营地旁,因为大漂亮认为,直播里面必须要出现的元素要有帐房、远山、真实生活的营地,一片碧绿的草地,挂着新鲜牛肉的架子(牛肉最好刚刚宰杀,热气腾腾),这些条件古勒莫的营地全部都能满足,直播就在他家帐房旁边。直播设备很简单,一个大支架上放一部手机就行了。
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进古勒莫的家,倒不怎么别扭,因为我是来看他现在的状态的,他老婆不在,家里一种看似正常实则很乱的感觉。我暗自点头,很好,果然……他的样子很亢奋,连带着对我的态度也比较好了。
帮他宰杀牛的是他表弟和邻居,我们到的时候,牛肉已经卸成四大块,挂在钢管架子上,血腥味和潮乎乎的肉气让大漂亮有些不适应,她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我看她有一刻在恍惚中,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干吗。
古勒莫将一个信号接收器放在手机后面。等了几分钟,信号稳定,大漂亮也准备好了。直播开始了。手机镜头之内剩下大漂亮一个人,还有身后大块大块的牛肉。大漂亮是做过很多功课的,对牦牛肉的品质、产出、营养价值等都说得很好,说得很轻松。表情、手势、声音,都有一种把握的度在里面。
我们四个人站在远处,以免干扰她。古勒莫拿着手机,在直播间里等待第一个下单的人。我也揣着好奇进入直播间。从手机里看大漂亮,又是一番样子,好像一些东西被过滤掉了,手里的人显得更具色彩和美感,眼睛更闪亮,嘴唇更艳丽。但这开始的15分钟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一个观众都没进来,当她设定好的宣传语第一遍表演完,第二遍开始的时候,她依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非常淡定,毫不迟疑,就好像直播间里有很多人。古勒莫的表弟一开始便督促我和这个叫达钦的邻居一直点红心,不要停,最好刷点小礼物。他自己刷了三个穿云箭,说刷礼物会很有用。我们都在一刻不停地点红心,点赞已经有3000了,终于进来了一个人,并且没有离开,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人进来了。一个半小时后,直播结束时,直播间里有两百多人,下有9单,135斤牛肉卖出。但大漂亮很不满意,说失策了,不应该在试播的时候就把牛宰杀了,先播几天,等有一定的粉丝后再上肉才好。古勒莫说没关系,肉不是负担。他显然对成绩很满意,一次试播,就卖出去半头牛肉,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看他们都对直播中的门道不太在行,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闯荡者,一步一步试探着走。
下午五点,太阳还高高地悬在空中,山谷里的热浪最后的一股劲儿正在发力,大漂亮跟着我回去,我们走得汗流浃背。我们来的时候没有骑摩托车,因为大漂亮说她不回来,而我想多走走路。但现在她又想回去了,我们也只能走回去。古勒莫默然地收拾剩下的肉和直播镜头之外那一摊宰牛后的杂乱现场,这些大漂亮不负责,她只负责直播,还有一些不用动手干活的事情。
大漂亮询问我对她直播的感受,我想了想,说很美丽而吸引人,因为进来的那些人没有几个离开就是证明。她说,这么说来,我可以坚持一段时间看看效果?我说,当然可以的,我觉得你会很成功。她说,我觉得也是,但是无论如何,还是有一种出卖色相的意味。我说,你言重了。她叹息说,你知道吗?我在直播的时候,有两三次差点就想冲上去将手机砸碎,或者直接对着镜头破口大骂,不是针对谁,不,是针对所有人,是这个世界,如果咒骂能够毁灭它,我会第一个这么干。我说,这么深仇大恨的,其实可以退一步,牛角尖钻深了会伤害自己。她再叹息说,有些人就是那么愚蠢,不懂得珍惜自己,我就是那种人。
我们走在秋天的劲草之上,一些出众的花和草总能吸引到我们的眼睛,我们一路鉴赏。我们转移了话题,再说交换的具体情况,过几天,她会回去一趟,整理自己的东西,寄过来。她让我也加快动作,在她去上海之前寄出去第一批紧要的物品,她会在那边接收,不着急的后面再寄。我说,我没有那么多东西,很多东西需要暂时封存在这里。大漂亮的情绪高昂起来,说我们的这个主意真是妙极了,对吗?什么都是现成的,只是换了个身份以及后面的融入。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我不担心她受不了牧区的生活,她简直有点如鱼得水,她已经比我更快而有质量地成为一个新型牧民了,而我心里还在踌躇能不能过好城市生活。
但无论如何,换生活的事情终于进入实质性的阶段,我开始逐批地出售马匹,这不难,甚至出乎意料的顺利,最后一批11匹马卖给邻村的一个牧人后,我孑然一身了,没有什么怅然若失的感觉,反而鼓荡的激情愈来愈盛,一个未知的生活在等我涉入。大漂亮回上海一个星期,快速干脆地了结了上海的事物,跟几个朋友告别,和南吉见面。南吉给我打电话,他和大漂亮在酒吧里,喝了几杯酒,舌头微微僵硬地说,想不到你们会干出如此奇妙的事情,你们真牛逼。尽管已经知道了很久,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很高兴,既高兴大漂亮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目标和生活理想,又高兴时隔多年,又可以和发小一起生活在一个城市。他说,兄弟,你快来,我带你喝遍上海的酒吧,这里是中国最有意思的城市。
大漂亮回到牧场不久,他们的厂房竣工了,大规模的生产干肉提上日程,她的直播也日渐稳定,每次两三小时的直播,均售出两三头牛肉。古勒莫营地上已经成为一个规模不小的屠宰场,这是大漂亮最痛苦的事情,她觉得自己正在一片血泥中挥舞着肮脏的钞票。我担心她陷入对自己无休无止的谴责中,继而出现更严重的问题,所以花了很大的工夫去开导她,我给她讲了牧人和牲畜之间的关系,游牧中的死亡和杀戮是生存法则,不关乎道德,就像渔民捕捞鱼一样,就是为了生活。不知道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她自己终于放过了自己,反正她慢慢变化了,不再为此那么痛苦了。但她又做了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每次宰杀牛羊之前,她会拿出小提琴,为即将死亡的生灵演奏一曲,她演奏得特别认真,全身心投入,好像是在用音乐的力量,抚平她和生灵的恐惧。而更出乎意料的是,她被古勒莫说服,为牲畜演奏小提琴的画面也录入直播中,如他所愿的,这样的画面吸引了大量的关注,大漂亮的粉丝越来越多,很快突破了50万大关,并以更快的速度在增加。漂亮的女人、音乐家、草原、真实的牛和羊、鲜血……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成就了现在的大漂亮,也许这非她所愿,但她已经顾不上去思考了,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这个网名叫“大漂亮在图拉朵”的女人,成了一个直播网红。
原载《草原》2024年第5期
原刊责编 阿 霞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从名字开始
索南才让
《月亮和大漂亮》这个小中篇的出现,是两年前。它原来的名字叫《大漂亮在图拉朵》。
我时常开车经过“图兰朵帐篷营地”,几年来,我目睹了这个营地的这个招牌,从帐篷上面钢筋骨架上的小小红字,变成帐篷前的圆拱形大门上带有民族风格的更大的蓝白色字体。后来大门又拆了,变成停车场,旁边再次修建了带有艺术造型的山峦背景,这几个字变成白色,更大的字体,方向也变了,从原来的坐北朝南,变成了东西方向。315国道正是由东向西的,老板大概觉得,这样陈列,能够让往来旅客老远就能看到“图兰朵”。事实也的确如此。
图兰朵在蒙古语中是“温暖”的意思。但这个帐篷营地的图兰朵,究竟是“温暖”,还是来自那个享誉世界的意大利歌剧《图兰朵》,我不能确定。
每次,当我经过这里,都会想到这个问题。我也去这里餐饮、玩耍过,却都碰不到老板。我很想问问他这个问题。
正是这个营地给了我这篇小说的写作灵感,尽管灵感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名字,就是图兰朵。“温暖”在我这里的蒙古语发音中有一点音变,所以就成了“图拉朵”,然后跟着这个名字,自然而然的,我想到了意大利歌剧,想到了那个元朝公主,想到了一个有点冷漠的、高傲的漂亮女人……大漂亮的形象出现了。《大漂亮在图拉朵》这个名字出现,我就知道我可以写这篇小说了。
我原本以为可能会以这个帐篷营地为根据地展开这篇小说,但事实不是这样,当我坐在西宁的一家几何书店,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下这个名字,写下写作日期,写下第一行字,它成了这样子:“大漂亮入座后的半个小时内异常安静,她好像在倾听从山巅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歌声。你在听吗?南吉问。我听到了,可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是用藏语唱的,是只有在山里牧区里唱的那种歌……”
从这一刻开始,“图兰朵帐篷营地”功成名就,退出幕后,而属于我的“图拉朵”,则出现在了更远的一片山区牧场之中。
写作的过程很愉快,尽管我的日常在介入小说,但随着小说的不断扩大,它取缔了书写者的权力,自我调节出了重心,调节出了生活的连续性,并稳步行进。
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我欢喜和享受这种写作时刻:你不知道自己将写出什么作品,但你却那么清楚,你在写一个自己很感兴趣的,写出来的文字又带着亲切的作品。
小说写完,给我的编辑看,她说小说中的月亮与大漂亮意境很美,做名字更好。我从善如流,《月亮和大漂亮》!
索南才让,蒙古族,1985年出生于青海,小说家。青海省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曾获鲁迅文学奖,入围2020、2023《收获》文学排行榜,获《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佳作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青稞文学奖、《红豆》文学奖、青海省青年文学奖、青海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青海省五四青年奖章等。主要作品有《荒原上》《找信号》《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