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2024-08-08 00:00:00钱墨痕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7期

一对刚在职场上站稳脚跟的小夫妻,又面临亲密关系中的困境。新一代走入婚姻中的年轻人,与之前的人们有哪些不同?他们能逃开围城中的种种厄运吗?山海辽阔,但转身不易。射杀过去的自己,走出前人的宿命轮回,是每一代人最初的抵抗与突围。

A

你记得那是年后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雨,办公室里都说这场雨之后春天就真真正正地来了。暖气停了很久,你也早就过够了冬天。但这些都不妨碍你对大雨毫无准备,不得不把人造革的包举过头顶,冲进雨里,再从雨里冲出来,一头扎进地铁站。

若不是为了赶晚高峰前的地铁,你本可以等上半个小时,坐在对面工位的小姑娘就是这么劝你的:“天气预报软件说这雨就下半小时,现在雨太大了,等会儿呗山哥。”你没来得及回应,话头被身后的大姐接了过去:“他能等,老婆孩子热炕头能等吗?庄之山跟你可不一样。”

大姐边说边翻着满是文件的办公桌,试图找到大红色包装的喜糖来提醒留在办公室的人。其实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但你懒得解释,只是笑了笑。每天只有准时下班才能坐上不那么拥挤的地铁,等到晚高峰仿佛全北京的人都跟你住在同一方向。你想过要不要买辆车来替代通勤的两小时,但仅仅是车牌照的摇号就把你吓退了,更不用说六位数的车位费。这些话你还没法跟任何人说,老朋友羡慕你找到了拥有北京户口的工作,而像大姐这样的同事走几步就能迈进二环内的家。

你对着地铁车厢的玻璃照了照,头发被淋得耷拉下去,奔跑中带起的水花弄脏了鞋和裤腿,好在身上并未湿透。这是你坐这班车的第五年,跟往常一样没有座位,你斜靠着挡板,把手机从皮包里拿出来,没人找你,方海生应该已经到家了,你想了想还是关上了微信,抬眼看到站在对面拉着扶手那个跟你一般高的女生。

五六年前你还在上大学那会儿,常会在路上偷瞄合你胃口的女孩,但从不敢跟她们搭话。你总会安慰自己说你只是想看看,没指望发生什么,看看总行,便能过心里那关。但那天不同,你说不上对面这个哪里好,注意力偏偏移不开。她在你以往喜欢的女孩中找不到类似的地方,但你就是觉得她在发亮,吸引你前去探寻。

你有点不知所措,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起码不该是现在,日子不对,天气不对。但你还是把手机放进了包里,不自觉地把头发梳理得更顺一点,然后找了个你觉得自己最帅的站姿,假装看向别处。

她抬过一次头,你不确定她看的是你还是地铁换乘表,但你坚信她总能看到你,就连该换乘的时候你也没下去。你没有更多的事可做,只是站在她对面,瞄着她塞着蓝牙耳机的耳朵,猜她听的什么音乐,会不会是你爱的那几首。你以为你很久没有遇到如此让你心动的女孩子,甚至从来没有遇到过。

她看向你的那刻你的心被猛烈撞击,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微张,仿佛想要说句什么,但你只是沉默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婚戒,直到它松动掉落,被紧攥在手心。看了你一眼之后她挪到门口,你知道下一站她会下车,这里离你家已经很远了,得从相反的方向往回坐。但你似乎没什么选择,右手攥着的婚戒放进口袋,你也跟了过去。

你跟她下了地铁,上了电梯,快出闸口的时候你叫住了她:“美女。”她没有回头,你想起她一直塞着耳机,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拿下耳机。她问你什么事。

慌张在这时铺天盖地袭来,你脸涨得通红,到跟前才发现她甚至比你还要高一些,你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你,又问一遍什么事。你更加紧张了,右肋夹着包,左手紧捏右手,支支吾吾地冒出三两个不成句的词语。她听明白了,朝你礼貌地笑了一下,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大步离开。

小时候没人跟你玩,你总爱自己跟自己说话,仿佛真的有朋友在你身旁。长大后无意间发现它可以帮你逃避一些不得已的尴尬境地,如同做错事、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的另有其人,你可以坐在台下远远看着庄之山,为他笑或者为他哭,而不用负责。想到这儿你不再窘迫,看着远去的女孩,你慢慢转过身把口袋里的婚戒戴回左手,重新回到站里。单位的强哥说,刚戴上戒指时会感觉束缚,慢慢习惯就好了。他没说的是戴上了就不能摘下,若总摘戴,这习惯一辈子也不会长到你身上。你不懂这些,只懂这破玩意儿几乎掏空了你所有的私房钱,你也是到了珠宝店才知道钻戒和对戒不是一种东西。

你都记得,那是你戴上婚戒的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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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六点离开的房间,明知道宾馆阿姨会打扫,还是自己把换下来的衣服和别的东西叠得整整齐齐。说起来这家宾馆离家不远,只是庄之山不知道,他还以为自己的老婆远在老家,开始了一年一度靠补课贴补家用的旅程。

打车软件告诉她现在叫车的话二十分钟之后就能到餐馆,她觉得太早了。在大堂犹豫了两分钟又返回了房间,把自己花一个下午想的搭配推翻了一半,换了一条跟内衣配套的内裤,一副内敛一些的耳钉,给腋下、手腕、脖子重新喷了一遍香水。最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罐子,在内裤上滴了一滴。它能保证不管发生什么,到明天这个时候,内裤仍是清新的味道。滴之前她以为自己会犹豫,毕竟这步迈出去就很难回头了,但她一秒都没迟疑。

约在一家高级餐馆,上一次来还是谈恋爱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落座后李悦告诉她。“我不来,不就没人跟你抢,你可以一个人吃了。”她跟李悦开玩笑。李悦摆了摆手没接话,把菜单推给她。她说的是大学时的事,那时候他们还太小了,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是彼此。

她问服务员特色菜是什么,服务员把菜单上最贵的挨个儿介绍了一遍,她没客气:“那就各来一份。”这句话说完她偷偷瞄了一眼李悦的反应,李悦神色如常,合上菜单递给服务员:“这些各来一份。”

皮带是纪梵希,西装是Hugo Boss,上大学时听说衣冠不整都进不了这间饭店的大堂,想到这儿她又看了一眼李悦,皮鞋也是个牌子,属于商场里她逛都不敢逛的那几家店。但她又觉得不敢置信,短短几年李悦就脱胎换骨,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套行头是他为了这顿饭专门租来的,但也只是想想罢了,这些都与自己无关。

“方海生,这些年不见,你都没怎么变,比照片上好看多了。”

她注意到李悦叫了她的全名,她把夸奖接下来:“谢谢啊,这些年你没少用这话夸人吧。”

“是啊,这些年假话说得太多了,难得有机会说句真的,还挺不习惯。”

“看来我在保养品上的钱没有白花。”

“说明你还是那个你。”

话是寻常话,但听得她愣了神,克制了一下才缓过来。她当然不是那个她了,不再是了,她自己知道。但没几个女人抗拒得了这种夸奖,庄之山和学生家长虽然也会夸她,但有些夸奖就是比另一些来得重要。

李悦只是夸,没做更过分的举动,她慢慢放下心来,几乎忘记了十分钟前的不愉快。十分钟前她遇到在大堂等候着的李悦,没怎么想就开玩笑说:“几年不见,你怎么变矮了?”

六年没见,她忘记了女人一进社会就会长高。李悦不在乎她的打趣,一把拉过她往电梯走,笑着告诉她“刚刚见面,积点口德吧”。

电梯是观光电梯,在五楼之前停了三次,到四楼再往上的时候才只剩下他俩。她感觉后面有双手将她的腰揽了过去。她吓了一跳,推开了李悦。李悦往后退了一步,看了眼下面如蝼蚁般的人群,意思是他们根本看不见。她想说“别抱我”,但话到嘴边变成了“别在这里”。李悦摊开双手致歉。铃响,门开。

贵的东西唯一的缺点就是贵,她一直信奉这句话。这里的菜配得上它的价格,但即使好吃,还是点多了。李悦还开了一瓶红酒。她不得不时不时停一会儿才能吃下更多的东西。

“你最近怎么样,在学校顺利吗?”

“我?就是人民教师呗,好坏都那样。”

“但起码有假期不是?不像我们只能把出差当休假。”

她点点头,教师这个职业其实待她不薄。“我到退休能赚多少钱现在就能算出来,”她说,“但你不同。”

“也未必。”李悦把杯子里的红酒喝完,告诉她他得拉扯那么多员工的家庭,同时也不知道风暴何时就会降临。

李悦这两年爬得很快,现在已是分公司老总了,这次专程来北京述职。但他并未多聊这些,仿佛自己不值一提,大部分时间只是在问方海生的生活,而方海生也乐得多说自己,这些话她已经太久没讲过了,过得怎么样、开不开心、想要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生活只是兀自行进着,现在已没人停下来问她这些。

关于来不来吃这顿饭她犹豫了很久。李悦是她的前男友,六年前本科毕业,李悦要回上海,她留在北京,就此分道扬镳。在李悦之前她还谈过一个男生,他们在一起两年,她分手后很久没能放下,有时候半夜了心里难受还给他打电话,对方多半不接,接了也一言不发。分手满一年那天她把电话打过去,初恋没好气地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问她是不是想打炮,想的话就直说。那是最后一通电话。

也是因为珠玉在前,她对于见前男友这事讳莫如深。玛丽姐跟她说年轻时候的恋爱就像酒的前几口,不是为了喝醉,而是要知道它是什么味道。分开之后味道就被封存了,你觉得那是美好的,其实只是你自己这么想而已,记忆被时间美化了。你再去尝会发现未必,反而打破了美好的回忆。生活中有什么难解的问题她总会去问玛丽姐,她明白玛丽姐是劝她别见,但她还是来了。起码到现在,酒还是美酒,除了那次搂抱。

她说不上来不足两秒的搂抱给她带来的是惊吓、生气或是什么别的情绪,也许还带些高兴,高兴自己仍对男人有吸引力,只是她不想以这种方式被告知。她低头就能看到李悦手上的婚戒,之前就知道李悦已婚,只是想不到李悦会搂得这么自然。

“你老公呢,你们最近还好吗?”见她愣了一下,李悦赶忙把酒杯伸过来找补,“那什么,我就随口一问,别在意啊。”

“没什么,他挺好的,国企小职员,就那样吧。”她把额头上的碎头发重新别到耳后。

“都给户口了哪还是小职员,买房啊,教育啊,哪样不靠着户口?你老公现在在家里?”

“出差了。”

“哦,哦。”李悦沉吟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所剩无几的红酒瓶,对着服务生打了个响指。“再要一瓶?难得开心,这个酒喝着还习惯吗?”李悦摇了摇杯子问方海生。

“没什么不习惯的,但差不多了吧。”

夜晚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李悦一拍大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忘记你爱喝黄酒了,我上个月去你家那儿出差,浙江的黄酒真是一绝。”

“再过两个月,等螃蟹上市了才好呢,切些姜丝,温好一起陪着吃。”方海生甚至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忆家乡的滋味。

“你们这里有黄酒吗?”李悦把头转向在一旁等了一会儿的服务生。

“不好意思,黄酒我们……”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就被李悦制止了,他把两只手都放在桌子上,等着方海生睁开眼睛。

“这里没有黄酒,”他告诉她,“不过没关系,旁边就有便利店。北京没有好黄酒,但能将就过过嘴瘾。我们可以买回去一起喝。”

她抬起头:“我不跟你回去。”

“什么?”李悦仿佛没听清楚。

方海生仰起的头放平了一些,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一遍。这次他把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她说:“我今天晚上不跟你回去。”

李悦两只手尴尬地摆在桌子上。她想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脸色。

B

你真该看看那个男人面对你老婆时脸色有多精彩,你不知道方海生现在对别的男人仍有吸引力,你不知道男人都是这样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但自己身体的反应你还是知道的,你有些意外,平时不太灵光的战友在强哥说带你去找乐子的第二秒就精神抖擞起来。你从没去过那种地方,强哥知道,所以强哥才说今天非去不可。他告诉你今天无论叫几个,怎么玩,都算强哥的,毕竟你帮了他这么大的忙,等钱到了,再玩个十次八次都没问题。你不觉得你出了什么力,但出租车停在面前时,你还是乖乖地跟强哥爬上了车。

强哥说今天哥们儿就为了你,也不管什么荤素搭配了,直接就上大荤。那些傻×唱唱唱唱什么歌,强哥带你直接一步到位。你不知道什么是荤什么是素,更不懂什么是荤素搭配一步到位,只是在一旁点头附和。

你不懂单位那么多人,为何强哥唯独特别待见你,但凡有一口吃的喝的总不会把你忘了,而你也乐得当他的小老弟,从不驳他的面子。他总是说你没有年轻人的样子,不到三十却活成了古董,不憋屈吗?你心想到了该成熟的年纪了,但也明白强哥说得没错,自己不再像年轻时会对新事物产生兴趣。相比之下三十多的强哥就与你不同,露营、滑板、飞盘,有时你甚至觉得把他扔在高中操场强哥也能很好交流。找乐子也不是第一次提了,只是今天终于来了东风。

下车之前强哥和水吃下蓝色药丸时还问你要不要,你对自己不太放心,但还是不好意思地拒绝了。拒绝后强哥还看你坏笑,之后你才知道强哥笑的含义,他替你选的姑娘是他年轻时的最爱,主打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最清楚什么时候该动什么时候该叫。进房间前强哥拍了拍你的肩膀,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让你吃药你不吃,一会儿有你受的。

难得地你感受到你还是年轻人,与在家不同,虽然没有吃药,但技师一进门你就来了反应,战友摆出立马厮杀的态势。技师跟你打趣,你怕被看出生涩,只是点头,连微笑都没有,之后便是干躺着任人摆布。

今天你原本打算的是在家里躺上一天,打打游戏或是看部无聊的电影,周末难能可贵,更何况是老婆不在的周末。可偏偏被强哥拉来这么一遭。帮强哥没什么可抱怨的,但一下午忙下来确实感觉到了疲惫,想顺势眯上一会儿,又不甘心强哥花出去的钱,而你的战友也笔直立正着,一点稍息的意思都没有。技师已经坐到了你的身上,你心猿意马地盯着她,打眼没注意,现在倒觉得面熟,投影似的一张张脸映照在了技师身上。你最先看到的是那个在地铁碰上的姑娘,她让你知道少年的你已经不在了,你不再有任何的性吸引力。你遗憾地眨了眨眼,之后看见的则是强嫂,还有强哥,以及那时仍然是你女朋友的方海生。

“先生,请您往下躺一点。”

“这样?”

“对,屁股再往下挪挪。”

强哥,你真的准备结婚了?

小庄你不用这么小声,她俩上厕所去了,听不见。而且就算你强嫂在也没关系,这种事无所谓。

哥你之前不是说不婚主义吗,怎么忽然就结了?

婚不婚的不还是看人吗?再说你强哥的年纪差不多了,是吧?

是吧。

怎么,你觉得强嫂不行?

不是强哥,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觉得挺快的,你们半年前才在一起,这就结婚了,我就挺震撼。

你还是少见多怪,这就跟赶集似的,看上了抓紧下手,讲究个稳准狠,再说我和你强嫂是真心相爱的。

我知道,就是哥你之前说的不婚对我影响挺大的,结果你现在一人得道升天了,我还在云里雾里。

看来是怪我了,你讲讲,我哪一点祸害你了,我再来修正。

主要我身边也没什么幸福的情侣,光谈恋爱还挺好的,一结婚就这啊那的,毛病都出来了。

所以你觉得是婚姻的问题?

我不知道。

不能够啊小庄,这跟婚姻没关系,你是个坏人,你怎么着都是坏人。最多之前隐藏着没被看出来,不可能结了婚好人就变成了坏人。矛盾当然有可能因为朝夕相处显现出来。这就是一个阶段,不能因噎废食。

我也不是怕这个——

别管你怕什么,不可能把所有未来的路都想明白了再走,那会儿就太晚了,走一步看一步挺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别预支烦恼。还是说,你觉得小方不好?

你别害我强哥,我可没这么说。

这不结了!小庄你别怕,哥们儿先给你把雷蹚了,怎样强哥给你兜底。

“先生您还满意吗?”

“嗯。”

“先生现在请您趴下来。”

“趴着就行?”

“趴着就行了。”

强嫂你的戒指真好看。

你别羡慕我,过两年结婚让小庄给你买个更大更闪的。

他啊,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你别要求太高了,小庄不错了。为了你在北京买房,有多少人能这么做,强哥反正不行。

强哥这不是家里有嘛。

你们在老家不也有?说到这,你家不是给你在南方买了房子?你就这么喜欢北京,非在这儿不可?在这儿压力多大啊!

也不是非在这儿不可,能在这儿还是想试试,反正年轻嘛,说不定熬熬也就熬下来了。

千万别熬,一熬就不年轻了,日子可不禁熬。

小庄他们家为了首付把积蓄都投进去了,还借了不少。我俩每个月还完房贷就不剩啥了,根本存不下钱来,不熬咋办啊……

听见没有小庄?海生可说了,就靠着你了,你可得对我们海生好。

那还用说,强嫂,海生可是宝贝呢。今天不是庆祝你和强哥订婚吗,别老聊我们了。

去,你别打岔,我还没问完海生呢。你们也快了吧?买了房你爸该松口了。

估计还得等两年。

怎么要这么久?

首付的钱还没还上,结婚的钱不好再借,总得给时间筹一阵子。

“先生,现在跪着。”

“跪着?”

“对,把腰弯下去,屁股撅高一点,就这样。”

你爸说什么?

得买房啊。

还是买房?在北京买房?

我爸是觉得姑娘养这么大了,不能说骗就给骗走了。我们家可是给我准备了两套房子呢,你们家呢?

我们家在农村也有房啊,有篮球场这么大呢。

得了吧,那是平房啊,不就等于仓库。能一样吗?

可是我们家就是这个状况,你不是不知道。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你不愿意入赘,要结婚就必须买房,首付六百万,我们家可以出一半。我爸把两套房子卖了,你们家作为男方不能出得比我们家还少吧?

我没说不出。只是必须现在就买?

如果你结婚的时候都买不起,这辈子就永远买不起了。你到底要不要和我结婚?你拖得起,我可拖不起。

买可以买,但是北京太贵,一定要在北京吗?

我在这儿有工作,你的户口也有了,以前讲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现在讲父母就是孩子的起跑线,能在北京为什么还要去下面?

“好了先生,你是想上来,还是想我在上面?”

你走神了,表情愣在那里。技师知道她要干什么了,温柔地骑了上来。你有了一种被包裹感,所有的人都走了出去,只留下了你一个。你仿佛到了Windows桌面里,有蓝天有白云,还有人在骑马。渐渐地你从台下走到了台上,意识到自己就是那匹马,一下,两下,直到你昏睡过去。

b

李悦意识到自己一刹那的失态,挠了挠后脑勺,问她吃完就送她回去吗?她想了两秒钟。“不,”她说,“今天不回家,去找一个朋友。”她兀自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点,李悦没跟她碰杯,她看出来了,她不想久别重逢搞成这样。她说不好自己有没有期待过什么,只是觉得没有意思,她意识到男人都是一个德行,没谁比谁更好。

“我们去看电影,还是现在送你去……”李悦在指尖转动着买完单的黑色信用卡,“去下一个地方?”

“下一个地方?”她笑着摇了摇头,“看电影吧,我不急着回去。”

最近的电影院离这里一公里,他们步行过去,晚上的北京气温慢慢回落,晚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李悦把薄外套披在方海生身上,方海生充满心机地想,早知道今天应该喷一点更浓的香水,这样起码之后一个星期这件外套都能让李悦感受到她。她把她想的说了出来,李悦笑着摇了摇头。李悦的话明显比吃饭时候要少了。

这个夜晚起码还有两三个小时,她不想把夜晚过成这样,她轻轻勾住了李悦的右手,顺势把左半边身子贴在李悦身上。他们选的路路灯很暗,她这一套组合拳打得隐蔽而自然。李悦没有抗拒也没有把她搂得更紧,甚至步频都没有改变。

“你这算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来撩拨我?”

她听了有些尴尬,想把手抽回去,又不知怎么抽回去比较得体。她只是不想看李悦不开心。

“是我让你不满意吗,现在的我?”

她知道她总得说些什么。

“我不是见你之后才决定的,我出门之前就决定好了。”他们都明白她在指什么,“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包括这次见面。但现在太晚了。”

“你既然想做个好女人,今天又为什么要出来?”李悦像个被抢走了玩具的小孩,一点都不留情面。

“我想在你心中留下一些好的印象。”

“方海生,你知道吗,你活得太累了。”李悦叹了口气,“你其实不用重复讲这些说服自己的话给我听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着直到电影开场。选在中间的位置,二十分钟后他们就钻到最后一排。李悦的心防随着电影的开场被彻底放下,整个身子都靠上了她。她把脸转过去,等着李悦亲上来。

要不是因为周末,电影院人会更少,他们都不用转移到别的角落。她有点后悔,不该脑门一热选了最近大火的悬疑片,他们不得不在感受彼此的间隙看两眼电影的进程。若是选一部烂俗爱情片,他们可以有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专注于彼此。

电影开场前她看了眼手机,没人找她。但在后排落座后,手机屏幕却频繁亮起。她索性把手机锁进包中,两个小时的电影也就120分钟,他们得争分夺秒。他们就像冬眠着的小动物,渴望春天到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夜很深了,出电影院走另一个门,门外就是马路了,路边上停了一排出租车等待客人的出现。她和李悦是两个方向,得上两辆出租。电影结束伴随顶灯的亮起,她知道时间又拨回了现实。车全在等他们,他们没法做任何多余的告别。开门,关门,摇摇手,车就开走了。

车转弯时又经过了来时搀扶着走过的那条路,那里那么黑,如果李悦在那儿吻她,她大概不会拒绝。她摇摇头,她又在想没有意义的事了,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她甚至在想刚刚的电影里杀了父亲的究竟是她还是她姐姐。可惜脑子只有一个,没办法同时装那么多的东西。但也只有出了电影院后,在厕所感受到的是清晰的,内裤上的水渍在告诉她,她对李悦的感受一如六年前。但那又怎么样呢?

“你是为了李悦才离家出走的?”在三里屯的一家星巴克,玛丽向她喊道,声音大得吸引来不少周围的目光,她不得不连拍了两下玛丽的手。

“也就是说我昨天晚上疯了一样给你发微信的时候,你跟他在一起?”

“玛丽姐,你别激动,但我不是为了他才离家出走的。”

玛丽把杯盖子打开,舔了一口咖啡上的奶盖:“哦?那你说说,你是因为什么?”

“我是因为——”玛丽姐是她最好的朋友,知道她的故事——她把大部分都告诉了玛丽,只给自己保留了一点。比如第二天中午,也就是今天中午,她没忍住约了李悦,她问他下午离开北京的高铁几点开,中午要不要一起再吃顿饭。李悦拒绝了,他说他跟发小约好了。再比如等李悦上了高铁发来最后一条微信,说出差是假的,发小也是假的,他是专程来看她的。她把电话拨了回去,两个人在电话里扯了一堆有的没的,一句也没说在点子上。李悦挂电话前说各自保重,那是毕业分手时他曾经说过的话。听到李悦说完这句话她就哭了,她边哭边想,那就各自保重吧。

C

你走出地铁,强哥才把网址发过来,你都快忘了这茬。加载得很慢,你生怕跳出来什么牛鬼蛇神,按下了锁屏键。电扶梯慢慢往上走,把夜晚送到你的面前,和往常一样,已经过了七点。

下地铁后得走上一段,你正好用这段时间想想有没有方海生交代过却被你忘了的事。都说任何事情坚持做一个星期就会成为习惯,这已经是第五天了。上个星期的争吵实在是劳力劳心,你本来就不善于吵架,上班与同事钩心斗角,回家还得哄着老婆,你并不愿意玩注定会输的游戏。你不想狡辩,只是不明白,反正也没事干,反正也得去菜市场,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多走两百米去卖鱼摊提一两条鱼回来。

进了小区才想起强哥发的黄网。这个小区之前有很多拆迁户,鱼龙混杂,出了几次失窃事故之后,物业安上了全方位摄像头。你把手机攥在手里,直到家门口电梯外的消防通道,才席地坐下解锁手机。你之前不理解电视剧里那些下班不愿意立即回家的男人,宁可在车里坐一会儿抽根烟,现在那些形象倒是与你越来越贴合了。

“小庄你一定要看,这个网站有你想要的全部!”

你并不相信强哥的话,不就是黄网吗,再牛×也不能从屏幕上走下一个人。

“你看了就知道了,牛×是真牛×!”强哥像一个尽职的推销员,今天铁了心就要把它推销给你。你想拒绝,又怕强哥说你老顽固。你还记得强哥说的“小庄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不活络,尤其是结婚之后,越来越像小老头了,哪有年轻人的样子!”你知道他是恨铁不成钢,对他的话并不反感,你只是不想让强哥失望。几秒钟的犹豫,强哥就从抽屉里掏出了一个东西给你递过来。

是一副VR眼镜,他要你把这个带回家,增添夫妻间的情趣,一瞬间你有点后悔之前跟强哥的抱怨。你其实没说太多,只是说结婚后夫妻生活比恋爱时差了不少,两个人都没有很强的意愿,也不知道怎么改善。你说得含含糊糊,但强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说他都懂,没几天就开始出谋划策。VR眼镜不光方海生接受不了,你自己都会吓一跳。

说起来方海生其实不算保守的人,但结婚之后忽然就不愿意看日本视频了,不光自己不看,还不允许你看。她总说看了难免会带有想象,有她在身边,再去想象别的女人是对她的不尊重,这话你想反驳又找不到理由。同时你不想在公司落下一个假正经的名声,你让强哥把网址发到你的微信就好。

你坐在楼道里,插上耳机,现在是属于自己的时间。没有VR眼镜的协助,网站逊色不少,但你距上一次上这种网已经过去好几年了,那时你真真正正是个年轻人。几年过去,网站升级不少,它是个数据库,可以通过关键词搜索男星女星甚至公司和导演。你小时候钟爱的明星早已隐退,你试着点进去一个居于热销榜榜首的片子,童年的感觉立刻就来了,偷偷摸摸的那种刺激。你有一点点理解强哥总埋怨你的“少年老成”了。你小腹燃起了一团火,隔着裤子你开始揉搓,但始终是隔靴搔痒,不够止渴。

有电梯的高层不会有人走楼梯,就算有人来声控灯也会及时亮起——你知道可以进行下一步动作了。可这时播放中的电影被打断,屏幕上来电界面出现了硕大的“老婆”两个字。

你不情愿地站起身,甚至能从话筒和一墙之隔的门那边同时听到你老婆的声音。她问你怎么这个点了还没到家。你没好气地挂掉了电话,拿下耳机胡乱塞进口袋,再拿出钥匙,精准地朝门上捅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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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玛丽,她不知道从何说起。闭上眼睛就能想象玛丽斥责她的一二三四,但她憋了一肚子话,总得有人听。

她和庄之山结婚前玛丽就大为反对,跟自己父母一样,反对的不外乎那几个理由:嫌庄之山穷,嫌他家庭不好,嫌他学历一般,工作前景也暗淡。父母总觉得她轻易就能找到更好的。“不结婚,就在家里住一辈子也行。”她父亲甚至这样说。

当然不行,她自己有数。人没有那么多选择,她活了近三十年,学生时代经历了两次失败的恋爱,进入社会后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庄之山。在彼此身上又蹉跎了两年,对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时间不再像是海绵里的水了,她没有几个两年可以浪费。

但这些她没有跟父母说过,甚至对玛丽姐也没法开口。她常想起自己教的班上那些淘气的小男生,他们因为交不出家庭作业被拉到教室外面罚站。她最生气的往往是孩子们面对作业有没有做的问题时一言不发,他们只是低头站在那里。那些孩子要是一开始没有说,过了一个时间点,他们能做的就只有沉默。她也是一样,已经走得太远了。庄之山特别喜欢的《伤心太平洋》里任贤齐唱道,“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她有时候觉得唱得还是过于乐观,于她而言,她只能往前走,哪怕是深渊。

她从不敢想自己作的选择对还是不对——结婚的选择,以及留在北京的选择。父母心疼女儿,毕业时希望她能回南方。北京虽好,离家实在是太远了,而且没有经济基础,活得也委屈。但她固执地不愿意,她相信人活一生其实就是在走一个圆圈,你不管走多远,过了临界点,你就得往家走,死在家里,而大学毕业就往家走太早了,她还远没有触碰到这个广袤世界的边界。为了这,她不惜与深爱着的李悦分手,同时不惮于放弃更多的东西。这也是婚前庄之山提出回南方时,她如此生气的原因,要是回南方哪还有你庄之山什么事!

房子是刚需,也是结婚的前提,庄之山知道这些得他来扛,借遍亲戚最终凑出了首付。房子地段再偏也是她选的,她拍板得有点急了,中介小哥不停念叨着:“现在的每一秒都是之后房价的最低点。”她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只是不承想半年后房价就跳了水,她不怨任何人,这是她的命,她认。

她高中的时候在《莎菲女士的日记》里看到一句话,说“幸福不是有爱人,而是没有过多欲望地活下去”。因为房贷,他们不得不舍弃了恋爱时定时定量的电影、话剧和大餐,在同事们炫耀又去了哪儿旅游买了什么奢侈品时只能安静地待在一边,但想到莎菲女士说的两样她都有了,日子倒也能装模作样地过下去。

上个星期的事是这样的,她特别爱吃鱼,尤其爱吃鲥鱼。鲥鱼不便宜,一年也就这个季节有,前后一个月,他们承受得起。结婚前不用提醒,鲥鱼上市的第一个周末,庄之山早早订好馆子,那里有全北京做鲥鱼最出色的一位大师傅。后来结婚了,庄之山就自己买回来,清蒸红烧他都能做,一点也不比大师傅差。

今年不同。时节到了她胃里就开始翻涌,她之前忍了一个星期,想着没到周末,说不定今年又跟谈恋爱时一样,庄之山订了饭店。她等待着,给庄之山准备惊喜的机会。但周末也像往常一样过去了,她有点忍不了了,她真的馋。周日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她推推庄之山说,老公你明天下班路过鱼摊带条鲥鱼回来呗,人家馋了。

庄之山放下手机一拍脑袋,一个劲地道歉,都忘了夏天来了,你看这日子过得真快啊。庄之山保证说明天晚上给她做。

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她忍不住又问了一下,庄之山直说忘了,下班前还记着,出了单位强哥打电话交代个会议精神,鲥鱼的事就忘了。她不怪他,她也体谅,她知道他不会舍不得钱,他只是忘了。庄之山一天在路上就要花去四个小时,谁都不是铁人。每次班上的小孩期末考试前她也这样,她知道。

第四天庄之山回来心情不好,她都没注意他的空手而归,哄完庄之山她才想起鲥鱼。她这次没有明说,拐弯抹角提醒说老公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看没看出家里有什么不同?庄之山那天挨了领导批评,没兴趣陪她玩小游戏。她自讨没趣,决定第五天也不问了,再过两天周末就来了。平时辛劳,买回来庄之山也未必有精力花一两个小时料理烹饪。她决定等到周末一起去菜场买了回来做。

坏就坏在周末,偌大的鱼市都没有鲥鱼的影子。

今年气候有异常,鲥鱼洄游的时期特别短,要不就是整个时期提前了,她记不清了。卖鱼的阿姨是这么跟他们讲的,讲完给他们看了看面前的鱼池,里面活蹦乱跳的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鲥鱼。另一个摊贩那里倒是还有一条,但是看着死了有日子了,吃起来味道也不会好。她想到一个星期的等待都白费了,下次尝到可能得等上一年,心头一阵委屈,对着鱼老板眼泪就流了下来。

不只是庄之山,鱼老板也慌了。他们在这家买过两年鲥鱼。眼下鱼老板赶忙挑了两条鲫鱼要她拿回去煲汤:“这东西也补,汤也鲜,不比鲥鱼差。”她接过鱼,谢谢也说不出口,只是吧唧吧唧地掉眼泪。

鲫鱼汤当然是不会喝的,眼泪也完全没办法停住。庄之山第一次知道女人不吃不喝竟然能流出这么多眼泪,他怎么哄都没有用。“你不开心、心里委屈,打我骂我都行,别憋在心里。”庄之山对她说。但她仍不作任何回应。她不说任何话,哭都不发出声音,只是流眼泪。

一个星期后眼泪才流干,她放弃了。

这算事吗,又怎么好拿出来跟玛丽姐讲呢?

D

你有点生气,或者用“不快活”来形容更准确一些。欲望上来了被打断,谁都不乐意。但也只是那几秒,推开门一看见方海生你就心软了,这样的桥段无数次发生过。在刚同居那会儿,你们的性子都急,常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多半是你先道歉。前一晚你们在同一张床上离得再远,第二Km7KtX6z891RESUvvandTA==天清晨总能抱到一起去。你醒得比方海生早,她像小猫一样背对着你蜷缩着,阳光打在她光滑的背上。你无数次地想,这辈子就这么着了也挺好。

但她也许不这样想。房贷压力最重的几年,她劝过你换工作。你学的是化学,真正对口的是去一些医药公司做实验,那里的师兄师姐薪水要比你高五六倍。但她不同意,她看网上说那个工作对身体不好,尤其你们还没孩子,你倒无所谓,可拗不过方海生。方海生要你考公务员,但京考如同登天,你了解你自己。那段时间你们谁都说服不了对方,最终还是在这家水务公司做了下去,但这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方海生的脸就足以令你心软,更何况还有一桌的菜。今天的菜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丰盛,你放下公文包,抱方海生的间隙,偷瞄了一眼桌子,桌上摆着皮蛋豆腐、肉末茄子、蒜泥黄瓜、盐水基围虾和蒸鲳鳊鱼,锅里还炖着山药排骨。要不是桌上只摆了两个高脚杯,你甚至以为家里来了什么客人。

你看到鲳鳊鱼心里暖了一下,方海生和你都爱吃鱼,只是你家离海很远,没有海边的她方便。方海生今天把鲳鳊鱼清蒸了,她记得你说过从小吃海鱼都没办法吃新鲜的,而只有新鲜的才配得上清蒸。

“老婆,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丰盛?”你把红酒从桌上收了下去,自作主张地从橱里拿出一瓶标着八年的绍兴黄酒,开瓶,然后慢慢倒进温酒器。刚刚的一瞬间你想了想今天会不会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几个重要的日子在脑中滚了一遍,两人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都不在夏天。你紧接着想起了一个星期前的争吵,你心里有谱了,你猜方海生是想通过这顿饭表达歉意,加上过几天她还要回老家一趟,每年暑假她都会回老家帮小孩子补两周的课,到时候半个月见不到,先弥补一下也正常。但红酒还是过了,黄酒正合适,方海生也喜欢。

方海生把脸背过去盛汤,你看不见她的反应,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勺子在她的手中抖了一下。你没注意这些,自己把话接过去了:“不就是个周末嘛,这么兴师动众,辛苦老婆了。”你上前亲了一口,她对你笑了笑,没有躲闪。

这顿饭你吃得很高兴,你都没怎么注意到她吃得很少,喝得也不多。没什么交流,她边吃边看起《新闻联播》。你并不觉得扫兴,你只是感动。你边想“夫复何求”这类的故事,边小心翼翼地给方海生剥了一碗虾,挑干净了每只虾的虾线。

饭后你主动要求洗碗,方海生没让:“我都开始了,你就别弄脏手了。”你觉得你老婆真是体谅你,便大方地坐在了电视机前,电视远不如干活中的老婆好看。你冲进厨房抱住方海生,她嫌你碍手,将你赶出去。你开心地在厨房外走了两圈,直到排泄的冲动把你送进厕所。

今天的你干什么都很尽兴,你准备起身的时候强哥发来微信问你网站怎么样,你没回他,把那条微信长按删除。强哥的话像春药一般唤醒了你,耳机恰好被留在口袋里,你把它们塞进耳朵,让刚刚的小电影继续。播了一分钟后你小心地把拖鞋留在马桶旁,赤脚走到门边,把门轻轻关上,“吧嗒”拧上锁,坐回来。接下来就是只属于你的世界。

很久之后才响起敲门的声音,也许门把手还被拧了一下,但你没听见。“上个厕所锁什么门?”方海生在外面叫你。“来了来了,马上就好。”你牛头不对马嘴地回应,并欲盖弥彰地把冲水按钮按得又长又大声。

这次的节奏刚刚好,你还有时间把战场给清理干净。你打开了排风扇,提上裤子,走出厕所。

d

方海生就是在那个没吃到鲥鱼的星期加的李悦微信。

那天她把吃完早饭的庄之山送出门,做完一整套的家务,舒服地窝在沙发里准备玩会儿手机时,微信跳出一条消息,她顺着联系人上的那个红通通的“1”点进去,以为会是微商或是别的骚扰微信,没想到是李悦。

李悦像成功人士一样用本名做微信昵称,还在后面加了自己的公司。即使有同名者她也不会认错,那个头像清晰地对着她笑。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紧紧抓着手机,向空洞的电视机里望来望去。李悦没有附着什么别的言语。方海生觉得自己够平静了才点开界面,打上“怎么了”,点了“拒绝”。

她没把界面切出去,等了两分钟才等来李悦第二条添加信息。这次的话倒是很长:“我是李悦,看之前的朋友圈想到你,不知你最近好不好,过得怎么样,没特别的意思。抱歉打扰你,是我冒昧了。”

她把这段话反复看了三遍,不知道要回些什么,还是索性不回算了,犹豫间她无聊地数了一遍字数,所有的字符一共是五十个,她一下就心软了。上学那会儿她跟初恋吵架,免不了把彼此的联系方式删除拉黑,方海生性子急,往往先服软。她总是经历这样的场景,点击好友,在申请框上打上一系列的字,大部分时候都是边哭边打。她知道如果不能和好,这就是自己对男朋友说的最后一段话,可是字数限制只有五十个,她不得不删繁就简,在这五十个字里说得多些,更多些。

她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巧合,但内心已经动摇了。加个微信也做不了什么,她边安慰自己边点了“同意”。

李悦很快发来一个打招呼的表情,紧接着说:“我以为你不会加我呢。”

“我又不欠你钱,有什么不会加的?你大早上不上班?这么闲?”

“大老板都得睡到中午,我们谈生意都得下午,上午没什么事。”

“哟,这几年都混到大老板了?”

“我要是大老板,我也睡到中午,谁这么早起来!”

“哈哈,反正就是成功人士呗,你都已经成家立业了?”

“我都三十了,哪能不成家立业,几张嘴等着我呢。”

这句话让方海生有点尴尬,随意回了个表情。话头被李悦重接了回去:“你呢,还在做小学老师?”

“可不嘛,混混日子,也算为了祖国作些贡献。”

“小学老师最伟大了,要不是思想境界达不到,我当时也去当了。”

“你可别砢碜我,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老婆也在上海?”

“嗯,在家带孩子呢,小孩刚出生,她把工作辞了。”

“那也挺好的,省得请保姆了。”

“好什么呀,我倒是希望她像你一样有自己的事,有自己的事业。女人总还是独立些好。”

“你们男人就是事多。”

“你呢,你老公怎么样?能在北京活下来都是牛人,你还没要孩子吧?”

“我老公就一普通职员,凑合过呗,你怎么看出我还没有孩子的?”

“你朋友圈不是有照片吗,生孩子后哪能还有这么好的身材。”

方海生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很开心。她看完这句话甚至把界面切到自己的朋友圈,看了看最近的几张自拍。结婚后胖了些,但从李悦的话里感觉自己的身材比他老婆要好些,这个念头一出来方海生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会这么想。

“我们还不打算要小孩。”

“丁克?”

“也不至于,可能过几年吧,太费精力了。”

“这倒也是。养个小孩不容易。”

他们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扯着,没什么营养,但总能你一句我一句地接下去。方海生没想到自己和李悦还有这么多话说。他们谈论工作,谈论过往,谈论老同学们的现状,不知不觉一整个上午就过去了。她抱着手机,简单吃了两口前一天晚上的剩饭又坐回沙发。他们什么都聊,只是巧妙地绕过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两年。紧接着一个下午也溜走了,到下午四点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手机,她说自己要去做饭了。李悦还像以前那般绅士,这是恋爱时最吸引方海生的一点。最后他说他很感谢方海生。

“感谢什么?”

“Happy day.”

方海生知道这未必是真的,还不知道跟自己聊一整天会耽误他多少工作呢,但她还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接下来的几天也是一样,方海生从不主动找李悦,庄之山上班后,她做完不得不做的那些家务,想到李悦便去他的朋友圈点一个赞,两秒后李悦就会发来信息问候。而庄之山呢,只知道从那一天起老婆不再流泪,他想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李悦问她要过照片,她结婚后就很少自拍了,出去旅游也少。李悦说没事,现在的样子就好,你什么样子我都见过。这话说得她有点害羞,她匆忙涂了一点口红自拍了一张发过去,李悦久久没有回复。她有点紧张,问是不是不好看了?李悦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说你还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有时他们嫌文字表达的内容有限或是速度太慢,还会语音或者视频,很快他们就熟悉彼此日常的样子了。他们甚至会像无聊的异地恋大学生一样,把视频开着,自己做自己的事,只是让彼此知道自己的存在。方海生看过李悦的结婚照,她觉得李悦老婆和自己不分伯仲,这样想来该是自己更好看,毕竟结婚照总得经过鬼斧神工的修片。她为李悦可惜,也为自己可惜,但看到下班回家的庄之山,她还是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但她同时也会想自己做什么了?自己什么都还没做呢!

方海生想过要不要聊聊彼此,现在他们算什么关系,算不算之前那段感情的延续?但李悦不提,她也不主动追究答案。李悦会跟她聊自己婚姻的困扰,老婆不理解他,只是一个劲地埋怨他忙,而她自己全职主妇也做不好,很多烂摊子得李悦下班回家收拾。每次李悦末了会加上一句自己不会怪老婆,其实他老婆很好,如果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更好的女人存在的话。

这种暗示李悦会时不时地说上一两句,方海生心情好了会顺着他的话说,但大部分时间不予理睬。他们不年轻了,她知道李悦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想要干什么。她更清楚自己的心,心动总是带来危险,她已经出去太远了,她也许没法回头,但她可以停下。

他们在一起聊了一个星期,周二的早上李悦告诉她周末要来北京述职,周六晚上有空的话可以一起聚聚,当面聊聊。李悦说他很想见方海生一面。

方海生在语音里二十多秒没有说话。“怎么了,你有安排了吗?”那头李悦急切地问,“没事的,不要紧。”

她犹犹豫豫告诉李悦:“现在不确定,到时候再说吧。”那天一天她都在想这件事,仿佛在网上聊天轻描淡写,见面就浓墨重彩了。周二一天含糊聊下来了。周三周四李悦找她,她都没回。

周五早上送走庄之山,她在微信上拟了一大段话,意思是明天来不了了,抱歉,希望李悦在北京一切顺利,以后有机会再见好了。李悦的回复礼貌而疏远:“没关系。”

要不是上午已经哭了,这次该再哭的。连在一起五周年的纪念日都不记得,庄之山还记得什么?她边洗碗边愤愤地想。

但她不想再提醒,她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庄之山肯定又会卑躬屈膝地认错,说自己太忙忘记了,希望能得到原谅,下次肯定不会了。这样的庄之山并不让她感到快乐,她不想让老公这样。她要的不是认错,而是改正。但还是决定算了,工作确实磨人,这几年庄之山越来越不像年轻人了。

她是想要好好过日子才做这一大桌子菜的,没必要把气氛搞糟糕。洗完碗切好水果去敲厕所的门,但厕所的门怎么都敲不开。她叫了两声“老公”,没有回应,她试着去拧门把手,被锁住了。

她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这时她听见了回应,她听见庄之山在里面喊:“来了来了。”她叉起一块火龙果扔到嘴里,把叉子随意扔到桌上,想想觉得不对劲,在一起这么久,厕所的门从来没有被锁起来过。

带着疑问她等到庄之山去洗澡,听着浴室里的歌喉,她找来了他的手机。庄之山手机密码一直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但今天这个数字解不开了,她重复试了三次,手机反复提示“请稍后再试”。她的心凉了半截,像是蹦极的人跳到一半发现自己没系安全绳。她不敢深想,这种事一深想准完蛋,她知道。

睡前她还想努力一把,她推了推闭上眼睛的庄之山。

庄之山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已经很困了:“怎么了?”

“我们来谈谈吧。”

庄之山没明白她的意思,胡乱地摸了一把她的胸,然后费力地把头伸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明天吧,明天是星期六了,有一天的时间呢。”然后他不等她的回应,就翻过身去,头朝另一边睡着了。

已经有这么多内容了,应该足够跟玛丽姐讲了吧。

E

“有这么急吗强哥?”

“快给我过来!敢情被日的不是你妈。”

你了解强哥咋咋呼呼的性格,但这句话说出口,你不得不立刻起床往他那儿赶。你注意到床边的空儿,老婆不在家,没留下什么话。墙上的钟刚到九点半,这个点对周末来说太早了,方海生不该这么早出门。

洗漱的时候你把前夜发生的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一切正常而琐碎。你想起了睡前方海生要找你谈谈,你拒绝了。你在厕所打掉了所有的子弹,梅开二度的阶段已经离你很遥远了,你那会儿也给不了她想要的。会不会是拒绝求欢惹方海生不悦?你觉得应该不至于。

在地铁上你给方海生发了条微信,问她是不是回老家了,她把身份证和包都带上了。方海生没有回你,她藏不住事,若是生气肯定会说出来。你算算时间方海生也该回老家补课了,公职教师不允许课外辅导,异地补课来得保险。

想到这儿你的心定了一些,周末大早上被喊起来,一个电话催得你从北五环往菖蒲河赶,直到看到在公园门口的强哥你才接受现实。接过强哥给的烟,他告诉你不是什么大事,但不好张扬,所以就只找了你一个。

“啥事啊强哥?我不往外说。”你迷迷糊糊只记得那句“被日的不是你妈”。

“咱妈你知道吧,咱爸走得早,她没事就跟老头老太太跳跳舞啥的。”

“我知道,我妈也跳,这不是挺好的?”

“你听我说完,她这一年忽然就不跳了。我还纳闷,是不是跟哪家老太太闹矛盾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来了菖蒲河。”

你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指了指头上的招牌:“这儿怎么了?收钱?”

“你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里面全是相亲的老头老太太。”

“咳,强哥你直接说咱妈找了个老伴不就完了,绕这么一大圈。”你把烟扔到地上踩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个不好拦吧?”

强哥在你对面摇头,说嫁人他不管,就怕老太太被人骗了。

你看着强哥,他分明不是不管的意思,但这涉及私事,你也没法多说什么。“咱妈跟你说的?”

“要是跟我说倒好了,结果两人偷偷摸摸。就咱妈住的那个房子,上周有次我送个材料正好在附近,就想去看看,买点水果带过去。”

“然后撞见了?”

“可不咋的,这么大岁数了,大白天还给领家里来了,多不像话,传出去我怎么做人?”

“现在邻里之间都不认识,再说不是宁拆十座庙,不毁那啥啥?”你还想往好处去劝。

“婚什么婚,你是不知道那老头多大。他配吗?”

“不是强哥你跟我说的吗,结婚就一阶段,再说咱妈喜欢不就完了。”

“她喜欢?她懂个屁!”

“想开点强哥,多个人照顾咱妈不也挺好。”

“他比我妈大上十岁,谁照顾谁啊?”

你没再说下去,估计强哥也听不进去。你不知道强哥喊你过来是帮什么忙,反正肯定不是要听你劝的。缓了会儿,强哥告诉你今天约好一起谈判,你在一旁坐着就行,不用紧张。

你才不紧张,毕竟“被日的不是你妈”。你们等了会儿等来了对方的家属,上来给你们发烟的戴金丝眼镜的男士是女婿,旁边是老头女儿,老头倒是没来。你看强哥接过烟,便也把烟接了。你们的个头高过他们,点烟时没弯腰,男人不得不仰着举起火机。你看得出来金丝眼镜把姿态放得很低,但谈判并没有因此顺畅。你只是听他们说,偶尔“嗯”上两句,显得冷酷而无情。

听他们说没两句你就开始走神,菖蒲河你第一次来,满眼望去都是相互聊天的老头老太太,从四十多到七八十的都有,你不自觉地就想起了远在老家的父母。刚买房子那会儿老两口总想来住,你没法跟出了一半首付的父母说不,也不能一个人做整个房子的主。

不怪方海生受不了你父母,有时候你自己都受不了。他们总觉得你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功劳,你要继续走在康庄大道上就非听他们的不可。他们一来北京你们就免不了吵架,不管是跟方海生还是跟父母,而且他们之间从来不争吵,有什么矛盾都会投射到你的身上。母亲总会偷偷摸摸地让你管管方海生,当你不听她的,她便按自己的那套来。她从不相信你说的你们暂时不想要孩子,她坚信一定是你们之间谁的身体出了问题,每次来都会带一堆偏方,她还不厌其烦地将所有的安全套全收了起来,你们本来频率就不高,几次兴致上来时找不到本该触手可及的铠甲,直接导致偃旗息鼓。

这当然不是唯一的矛盾。因为各种矛盾,父母每次来都住不长,每次回去前你都会在火车站说“下次再来”。你只是说“下次再来”,从不说“多住几天”。

“没这个道理,你说是吧?”强哥说。

你见强哥说,赶忙附和了一句。其实他不是问你,他问的是金丝眼镜,金丝眼镜已经被说得流起汗来。你又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强哥要那老头娶他妈,并在遗产方面给予保障,不然就告他强奸。

你回到自己的思绪,你妈不行,你爸也好不到哪儿去,光随地吐痰就被罚了几次,每次被罚还老大不情愿,差点上升到袭警。而到了家里,炒菜齁咸,上厕所总忘记冲,同时还要面子,不许别人说他,你就提了一次,转头他就要收拾东西回家。

每个人都不容易,如果能在公园里找到自己的生活,不把晚年的乐趣寄托在子女身上也挺好,起码比你父母这样要好。你希望你也能有这么一天,你又希望不至于到那一天。一来方海生是很好的女人,只要你父母不来,她就温柔得体。二来就算晚年自由了,有个强哥这样的儿子,也不见得是好事。

女儿在旁边脸色铁青,全程一言不发,金丝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脸,说,能不能少一点,二十万还是多了点。

强哥脸色变了,一副要骂人的嘴脸,强哥从小在胡同里就是个霸王,凶起来还挺唬人。你知道到了用得上你的时候,你拍了拍强哥的手,装模作样地劝他冷静,然后从烟盒里掏出两根,放到他们面前。

“兄弟,我跟你说句实话,二十万多不多得看怎么比。将心比心,要是您妈,三四个月,被一个大上十岁的老头——是吧?其实不接受也行,搁我我也不接受,毕竟老头老太太真有感情,那就结婚,完了就一家人。”

你知道强哥要的是什么,刻意把话说得过分了些。对面金丝眼镜没接起放在桌上的那支烟,转头和老婆商量了会儿,不情愿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卡,放到强哥面前,告诉他:“卡里是五万,没想到要这么多,回去还得跟老头商量下,剩下的钱下次再给,这就算定金了。密码是老头的生日,回去问老太太就知道了。”

金丝眼镜把这段话说得很慢,强哥没有客气,站起来还拍了拍金丝眼镜的肩膀,道了声“兄弟”。你跟着站起来,轻声叹了口气。

e

她回宾馆收东西时仍在感叹,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怎么玛丽姐三两句就能把道理给说通。

带了一个星期的衣服,她不得不一件一件往包里塞,要不是夏装轻便,得费不少工夫。“东西收好明天睡醒就可以直接回家”,这是半小时前玛丽姐发短信说的。她说她已经问过了,也都安排好了,明天直接回家就行。方海生第一反应想打电话过去问问安排了什么,想了一会儿她又放弃了。

所以你用你们结婚纪念日登不进去了?

对,密码换了,我试了三次。

那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摊牌,离婚?你总不能一直躲在宾馆里。

我、我没想过。

你该想想了,我以为你走出房门时就已有决定了。

我脑子很乱。

我知道,所以你更得想。如果真是你想的那样,你会离婚吗?

我不知道,离婚会变好吗?

不会。

不会?为什么不会,离婚不是止损吗?

小方,你玩过象棋吗?

什么?

我说你会下象棋吗?

楚河汉界那个?当然玩过。

你知道“卒”吗?婚姻中的每个人都是“卒”。

“过河顶大车?”

它顶不了大车的。它要是“卒”,一辈子都是“卒”,成不了“车”和“帅”的。“帅”生来就是“帅”。

玛丽姐你想说啥?

婚姻中的每个人都是“卒”,到了一定阶段,你过了河,你可以横着走,只要你在婚姻中找到了适合你的位置,你可以在游戏中待得更久一些。但只要事情开始了,就没有变好的可能了,只会越变越糟。

方海生想过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在越变越糟。她不记得遇见庄之山之前自己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但起码之前她不会把任何一个数字等量代换成多少斤排骨、多少斤青菜,或者多少顿鲥鱼宴。

周六上午出门前,她在宾馆的选择上犹豫了好久,北京的宾馆一到周末不是客满就是奇贵。她犹豫了半个小时才订下一家离家不远不近的快捷宾馆。本来想订个带星级,思前想后还是没狠下心,星级宾馆一天要比快捷宾馆多上十斤排骨的钱,她还是觉得不值。

要是离婚了,日子会不会变得更糟?她在心里把这个问题反复掂量,财产分割、债务分割、住房问题,这些问题于她而言太复杂了。车到山前吧,她也不知道。

玛丽姐,昨天晚上找我什么事啊?

你还好意思提这茬?你不是说昨天晚上有事跟我说吗?

哎呀,我搞忘了,我本来打算昨天跟你讲今天这些的,后来不是有事儿了吗……

事儿就是跟李悦约会?

不是的,我们就吃了顿饭看了电影。

我不管你别的,方海生我就问你一句,你和李悦上床没?

没有。

没有上床?

没有上床。

上床前她又扫了一眼房间的陈设,小归小,但两天住下来还挺舒服的,睡单人床有种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快感。她坐到床上,昨天就是坐在这儿给李悦发的微信。

她不知道他坐的是火车还是汽车,便问他:“到北京了吗?”

李悦回:“快了。”

她问:“晚上宾馆订了吗?”

“订了。”

她问:“订在哪儿呢?给我看看。”

“宾馆好的话,你会来吗?”

她知道这样不好,但面对李悦的双关语,她还是回了句:“不好说。”

李悦发来两张五星宾馆的照片。五星她也住过,在年轻些的时候。跟她想象的差不多。

她最后的微信告诉李悦今天晚上有空,把地址发给她就行。

你就试了一串数字?

什么就试了一串数字?

我说手机的密码,你就试了你们结婚纪念日那一组?

对啊,之前都是那个。

一串不够,万一他改成生日了,你回去再试试,你俩的生日,重要的日子啥的都试试。

玛丽姐,你是要我回去?

你一定得回去,就算摊开来谈,你也得拿到证据不是?你现在连是不是都不知道,躲在宾馆里也不像话。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样,今天太晚了,你明天醒了就去把房间退了。我先帮你打探打探,到时候等我通知。

躲在被窝里刷了几分钟手机就觉得疲乏了。她已经刷了一天的手机,手机里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不再有了。她忽然有点怀念平日里庄之山不由分说从后面搂住自己的感觉。一瞬间她想要把电话拨过去,问问庄之山这两天过得怎么样,可又不知具体怎样开口。她想了想过完年自己就已三十一,是时候要个孩子了。他们之前约定好短期内不生,可现在她又有些动摇。她知道试图用孩子拴住婚姻的女人不值得被同情,但想想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办法本身没有对错之分,看你怎么用它。她决定如果这次真的是个误会,就好好跟庄之山聊聊孩子的事,起码公公婆婆会开心。可是如果不是误会呢?现在一切都不确定,她不敢把话说死。

她很疲惫,觉得想这些真是无聊得厉害。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把灯给关了。

F

等你走进甜品店,坐到了玛丽对面,你才知道方海生是负气出走。

“吃点什么?”你故作绅士地问她。

“我点了两份冰激凌,马上送过来。你坐。”

你听话地坐下。

“你知道方海生去哪儿了吗?”

你这才想起,问她是不是回老家的微信她一直没回,她到了应该报平安才对。“她去哪儿了?”你不敢说回老家了。

“你还好意思问?把手机拿出来。”

玛丽一直是你们的大姐,结婚前她就告诫你不要动对不起小方的歪心思,否则会找人打断你的腿。你不知道她和强哥谁在北京更吃得开,但你还是听话地把手机放上了桌。

玛丽没碰手机,吃了几口送上来的冰激凌才说话:“密码改了啊?”

“什么?”你一下没反应过来。

“密码改了啊,不是你和小方的结婚纪念日了啊?”

你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放暑假后,你上司的小孩总在办公室,闲了就爱拿你们的手机打游戏,你的密码很快就被所有人知道了。你觉得这样不好,就偷偷换了一个。你想把这些说出来,但仅仅是张了张嘴。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玛丽姐你总有说点什么的欲望,甚至有时比面对强哥还要强烈,你知道强哥会给你建议,告诉你吃什么药可以让你重回少年,告诉你一起看什么可以重返蜜月,这些建议有时会有效,但更多时候你想的不是有效,你更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明明谈恋爱时还好好的,结了婚,连基本的夫妻生活都像“求爱”这个词说的,得“求”才行。你的压力也很大,关于身体退化的压力,很多时候你很想要,但战友总不跟你在一条战线上,你盼望着方海生能主动做点什么,同时也知道这是奢望。你不理解方海生为何没有像你一般强烈的欲望,她总说累,甚至觉得宁可睡觉也比做爱要好。你总以为这些也许跟玛丽姐能说得着,但又从来没敢开过口。

“你听着,庄之山。”

你就这样听着,没敢碰冰激凌。

“我不管你这是什么事,或者做了什么,我就问你想不想跟小方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我当然想,玛丽姐我……”

你想解释些什么,但话头被接了过去。

“你不用告诉我什么,我不听这些。我也不会跟小方说什么。两件事,第一,我不管你为什么改密码,你现在把密码改回小方的生日,把谎给我圆好。第二,你别管小方,小方明天就会回来,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玛丽姐……”

玛丽对你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把吃了一半的冰激凌放回桌子上。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祝福过你们,但既然你们已经结了婚,就得给我好好在一起,多苦多痛我不管,这是你们的选择。你干什么我也不管,但你不能让小方知道。你也不用跟我解释什么,我知道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还有,她明天会回去的。”

玛丽说完这一段起身离开,你想说声“谢谢”,又觉得说“谢谢”就等于把罪责都揽下了,你明明什么都没做。看着她的背影你莫名地想起了昨天的菖蒲河,老年人前赴后继地追寻新的生活,年轻人却把日子搞得一团糟。玛丽一直没结婚,也不知道她更赞同哪种生活方式。看她推门出去,你拿起你的那份冰激凌,继而又放下了。早都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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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海生在家门口犹豫了两分钟才进去。她没有敲门,直接把钥匙插进了锁芯里。

已经有一桌子菜了,那天庄之山收起的红酒已被倒进了醒酒器。她换完鞋把包放下,看到庄之山在厨房忙碌,她的心软下来,六点他应该还在地铁上才是。庄之山回头看了她一眼,寻常地打了招呼:“回来了。”她点了点头,就像之前任何一天一样。

之后的晚上也同样,她坚持要洗碗,他便放弃了。她其实心里一直有事,没法好好放松,她在等一个拿庄之山手机的机会。庄之山今天洗澡洗得很快,出来的时候她刚刚洗完碗。她有点不高兴,但她刚回来,没法找理由发泄。

他没问她这两天的生活,她也什么都没说。

各自洗完澡,吃完水果,他看完比赛,她面膜也敷完了,他们就没事做了。庄之山放下手机,去搂了一把方海生,第一下方海生在走神,第二下庄之山已经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来,这时反抗已来不及,她索性就躺了下来。

两天没见,他比任何一次都要急,她也想要,但她想把一切说清楚再来。她试着用手臂撑开庄之山的胸膛,她没办法做到。“庄之山——”她刚叫一句,嘴就被一只舌头堵住了。

就这样吧,她像尸体一样躺在那儿,看着庄之山忙活。她有点沮丧,丝毫感觉不到快乐。庄之山快到临界的时候翻身去取床头柜里的避孕套,他们每次都是这样。他们都不喜欢橡胶,总到了冲刺时才戴上防护。方海生鬼使神差地拉了庄之山小臂一把。

庄之山把目光投过来,他会错了意,摇摇头,说:“我坚持不了了。”然后坚定地撕开包装。

也就二十秒了,她彻底放弃了抵抗,一下一下的,她甚至还有心情数庄之山一共用了多少下才到达顶点。二十七下,二十七下之后,他长叹一声,摊在了方海生身上,而后滚了下去。

庄之山洗澡后很快就睡着了,连晚安都没来得及说。关了灯,方海生盯着天花板想了两分钟,还是决定起身去拿手机。

知道庄之山睡得死,她还是很小心,走到另一边插座旁拿下庄之山充着电的手机。她想了会儿庄之山的生日,哆哆嗦嗦地输了六个数字进去。手机振动了一下告诉她“请稍后再试”。方海生紧张了,仿佛在拿后半生的幸福做赌注玩一场游戏。

她深呼吸了两次,觉得自己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了,又一次唤醒屏幕,小心地把自己的生日输进去,最后一个8输进去时手机卡住了。这个手机还是他们刚在一起那年“双十一”买的,有年头了。

两秒钟没有反应,但最终还是解开了。方海生心中的气这时才算排了出去。她没再点进去看微信、QQ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她觉得她已经赌赢了,有些游戏你不玩就不会输,她没有要非输不可。她把手机插回插座。

回到床上后,外面开始下起雨来,电影中只要一下起雨,男女主人公必定要开始做爱,可惜这场雨来得晚了一点。真该刚刚也去洗个澡的,现在身上黏腻无法入睡,方海生不由得双腿夹紧被子,转过来,又转过去。

也不知道这两天庄之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忽然有了了解的欲望,手指在庄之山背部从上向下滑过去,激得庄之山一哆嗦。窗外的雨听声音不像很快会停下,方海生身上也越来越难受。她平躺下来,把被子移开,内裤早已褪到了脚踝,她又看了眼身旁的丈夫,产生了深重的罪恶感。但罪恶感也没法束缚她,她活三十年了,她知道怎样最能让自己舒服。

她把手伸下去,把脑子放空了,任何的感觉都被放大,雨滴落在窗户上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其实不用很久,但男人们总没有耐心。反正雨一直得下,急也急不来。也许两分钟,也许更长。她听到了涨潮的声音,彻底放松了下来。

方海生转过头看了一眼庄之山,庄之山已经睡熟了,鼾声一阵一阵地响起来。她都懒得动身清理,把在下面的右手指拿出来。她又看了一眼庄之山,这是这个夜晚睡前的最后一眼了,庄之山背朝这边,其实她什么也看不到。雨还在下着,她在右手食指上尝到爱情的咸涩,她叹了一口气:

“男人。”

原载《当代》2024年第3期

原刊责编 于文舲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他们在苦熬

钱墨痕

《山海》初稿写于2019年春天,那会儿硕士即将毕业,要留在北京亟需一个能解决户口的工作。找了几个月,唯一答应给户口的是一个专业不太对口的出版社,想要一个中文系的人来写材料。当时我想着反正就是个工作,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正式签约之前要实习20个工作日。宿舍在万柳,出版社在双井,北京十号线是个环线,正着坐和反着坐通勤时间一样,每天得花上三个小时。这对我倒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我的工作是编年度报告,每天得去不同的部门,跟不认识的人对接,索取材料,社交,寒暄。作为一个不太擅长与陌生人交流的人,这很快就掏空了我的热情,尤其是当我意识到我做的事对于我,以及我对于这些事,毫无意义。没几天我便开始倒数,想着等到正式签约就好了。可20个工作日好熬,退休之前漫长的日子何时才是头。福克纳写“他们在苦熬”,我不知道康普生一家是否意识得到自己的处境,但意识到一切的我不愿意苦熬下去。

之后的故事明快起来,我没留在那家出版社,但运气不错,拿到了几家还过得去的offer,也因此离开了北京,开启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这是小说写作的大致背景。现在回过头重读,那段日子依然历历在目,小说中也能感受些许从压抑到劫后余生的转变。主人公过着我想象中浩劫的生活,工作是浩劫,友情是浩劫,婚姻同样是浩劫。他们处于风暴中心,无法确切地感知到绝望,同时当风暴是对方或由对方导致时,他们无法做到与风暴握手言和,转而选择用自己的方式释放,来寻找情绪的出口。而这无疑会导致更大的风暴。

方海生与庄之山便是这样,在风暴中相比撑起同一把伞,他们宁愿各自披上雨衣。面对婚姻中的一系列问题,他们更多选择漠视与忍耐,也是福克纳所说的endure,苦熬。小说中的苦熬让他们得以劫后余生,但下一次没人知道会不会有这么幸运。

某种意义上劫后余生重要的不在于“余生”,在于“劫后”。不管怎样,这场劫难过去了,庄之山和方海生得以并排躺在床上,想着各自的心思。可之后怎么办,会不会有下一场劫难,苦熬是不是意味着劫难本身,他们谁都不会去想。

钱墨痕,1994年生,硕士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出版有《九镑十五便士》《俄耳普斯的春天》。有小说50万字见于《人民文学》《当代》《青年文学》《长江文艺》《江南》等,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