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拗,我更“皮”
《东坡志林》常常拿王安石来开玩笑。书里引述,王安石某次和刘原父一起痛饮,忽然停箸,问刘原父:“孔子‘不撤姜食’是什么意思?”原父一本正经答道:“根据《本草》,生姜多吃会损智。因此老子说,道非明民,‘将以愚之’,孔子是老子的学生,是以道教人的,所以提倡‘不撤姜食’,让天下人都当笨蛋。”
王安石得到悟解,十分高兴,后来才知道,刘原父的话原来竟是跟他开玩笑的。苏东坡因而论王安石“多思而喜(穿)凿。”刘原父是按照他的思想方法来作解说的。《东坡志林》记这一个故事之后,接着说:“庚辰三月十一日,食姜粥甚美,叹曰:无怪吾愚,吾食姜多矣!因并原父言记之,以为后世君子一笑。”由此可见,“姜粥”也是“坚硬的稀粥”。
王安石为人正直而刻板,有时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他的学问水平堪称一代大家。对于学识,他是颇为自负的。当时朝廷中人,都暗中称他是“拗相公”。
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三月开始,他在儿子等人帮助下动笔撰写《三经新义》(王安石撰《周官新义》,王蚞、吕惠卿撰《毛诗义》《尚书义》的合称,是熙宁变法的重要理论依据),经过两年左右才告完成,他自认为是古代经书的权威评论家,基本否定了郑玄、马融等大儒的相关研究。他还利用行政管理的权力立下标准,国内读书人都必须研读他的“新义”,连科举生答卷也要以“新义”为准。一些大学问家欧阳修、司马光、苏轼兄弟等对此颇有看法。苏轼出京之后,有一次监考乡试,曾写诗表达了他对考生试卷表现出来思想呆板、学识贫乏的深切担忧。
学者们不仅对拗相公的《三经新义》报以反对态度,对于他研究文字的著述《字说》也颇有看法,认为他研究中国文字的构造和起源,不做探究,不用比较,颇多主观臆造。有人曾讽刺它是“幻想语言学”,一个人半天就可造出许多篇章。
备受人指责的《字说》,现在已散失了大半,唯有残留下来的只言片语,可以推想原书情况,这成为历代文人茶余饭后的趣谈。而苏东坡和王安石的许多交际,都与《字说》有关。
苏轼是名列全国第二的高中进士。早在16年前,王安石是第四名,苏轼风头比王安石更劲。两人的第一份工作均是签判;彼此的诗歌、文章都出彩,可谓势均力敌。
明朝王昀贞编纂的《调谑编》就记载了几个故事:
东坡闻荆公《字说》新成,戏曰:“以‘竹’鞭‘马’为笃;不知以‘竹’鞭‘犬’,有何可‘笑’?”
意思是说,王安石把“笃”“笑”等当作“会意字”,荒唐地加以发挥。这怎能不被人讥笑呢?
文字中有“鸠”字,由“九”和“鸟”两部分构成,读音是“纠”。这本来是形声字,左为声,右为形。拗相公却一心想由字义找到出乎预料的新意,他一意孤行,竟然发展到推翻字音的程度。
有一天,苏轼与王安石闲聊。苏轼故意请教王安石:“说说看,‘鸠’字为什么由‘九’和‘鸟’两字所构成?”
因为不明东坡的就里,王安石一时语塞。
东坡笑起来,揭开了谜底:“我认为这一证据是《诗经》里说的:‘鸬鸠在桑,其子七兮。’意思是七只小鸟儿,再加上它们的父母,不就是九只了吗?”
王安石恍然大悟,苏东坡不是在讨论学问,而是在借此讽刺自己。
不料,没过几天苏轼又来“发难”了,这一次是涉及“波”字。
“波”也是形声字,是由“水”和象声的“皮”字所构成。王安石解释时,想象力太过丰富,在《字说》中竟解释为“波为水之皮”,这明显是诗人的思维。但如果牵强附会地理解,也还说得过去。
如果这一解释合理,苏东坡的“坡”,是不是“土地之皮”呢?苏轼一想到此就大笑不止。千年之后的当代作家贾平凹顺势道出了苏东坡这一重要品质:“苏东坡,太‘皮’了!”因为“人可以无知,但不可以无趣”。
苏轼遇到刚刚退朝的王安石,“波”字让他忍俊不禁,诙谐地说:“照先生书里的解释,既然‘波’为水的皮肤,那么‘滑’字一定是说水有骨头!”
王安石表情尴尬,一时僵在了路上。
可见,王安石的《字说》违反文字的造字规律,不少地方出于主观臆断,遭到人们的质疑和非议实属难免。何况,他遇到的是苏东坡这样的才思敏捷之人!
苏东坡在为反对新法所作的诗歌中,往往或明或暗地攻击王安石本人,他不但反感王安石的“新政”,而且对王安石的学识也看不上眼,说“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又说王氏之学为“俗学”,而王安石的“经说”和“字说”,问题的确太多。
公允地说,王安石对苏东坡当然也不无成见,但他年长一些,在为人处世上表现了长者的沉稳与大度。不仅如此,王安石后来还逐渐改变了对于苏轼的看法,他特别钦佩东坡的文学天才,特别是在读了东坡独抒性灵的诗作后,他发自内心称赞:“子瞻,人中龙也!”
才智机敏的东坡,也并不可能永远正确。一天苏东坡登门拜访王安石。王安石不在,管家便把他引到主人的书房里用茶。苏轼在书房里一边品茶,一边欣赏主人书房悬挂的字画。
目光一转,他注意到王安石书案上有一首尚未写完的《咏菊》诗。其中二句是:“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苏轼看罢,谐谑的天性发作,哈哈大笑。他认为:春兰秋菊,菊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素有傲雪之骨,不管风吹雨打菊花只会枯干,不会飘落。眉山苏家庭院里的菊花就是如此,没想到当朝宰相王安石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
他略加沉吟,提笔在王安石的诗句下加了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续完诗句之后,回过神来的苏轼,知道自己又祸从口出,这样岂不是冒犯了“拗相公”的脸面?白纸黑字,已经不能再在纸上涂抹或销毁证据了。于是,他向管家匆匆告辞而去。
王安石回家,管家说:“苏轼来过,等了您一会儿,就走了。”
王安石见到书房的书案上的续诗,知道定是苏轼所为。他不禁暗笑起来:“苏轼呀,枉你过目成诵、出口成章,《离骚》你不是背得很熟吗?那里边就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诗句,难道你这名震京师、帝王视为栋梁之材的大学者,连这都不晓得吗?”
东坡来到黄州后,公务之余,经常与友人一起吟诗消遣。一天正值九九重阳节,他约请已是隐士的陈季常来家里饮酒赏菊。当他与陈季常来到花园时,一向见花就喜形于色的东坡,突然沉默了。原来,昨天还是怒放的菊花,经过一夜风雨之后,现在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微微摇曳,枯菊秆下铺满了金黄色的菊瓣……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
陈季常很少见到东坡这副沉默木然之样,忙问缘由。东坡禁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便把给王安石咏菊续诗等往事细说了一遍。
陈季常也是饱读诗书,提出了自己的观察:“橘子生长在淮河以南就称为橘,生长于淮河以北就称为枳。菊花一般不落瓣,但黄州这里的季候有些特别,菊花是落瓣的。可见凡事都有它的特殊性。你曾经提到,蜀地眉州还有香海棠,但是黄州这里的海棠就没有任何气味啊……”
东坡霍然大悟,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羞惭满面地对陈季常说:“看来拗相公所写的‘吹落黄花满地金’一句没错啊,倒是我写的‘秋花不比春花落’错了!这才是地地道道的狗尾续貂……”
几年之后,东坡被重新起用应召回京时,他曾专门为续诗一事,登门向王安石认错。
对于“新法”,东坡不止一次向神宗上奏:先是上《议学校贡举状》,反对王安石的科举改革;后来王安石准备低价购买浙江出产的四千盏灯供宫中使用,东坡又上《谏买浙灯状》予以阻止。神宗皇帝认为苏轼说得对,没有采纳王安石的意见。熙宁四年(1071年)东坡挺身而出,为民请命,又上三千多字的《上神宗皇帝书》,直言上谏,到了“非吐不可”的时候了,质疑王安石推行新政的可行性。
变法派恼羞成怒,将苏东坡视为保守派的干将,想方设法排挤打压。御史谢景温把妹妹嫁给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他自然要收拾一下苏东坡。他上奏说,苏轼回蜀“丁忧”时,用官船贩卖货物,并且大售私盐;“丁忧”期满回京时,又私下调用兵士。官员参与贩卖私盐,这还了得!
东坡认为:谢景温为改革派成员,又与王安石弟弟王安礼是姻亲,谢景温如此诬告自己,自然是出于他们的授意了。事实上,在王安石得到这一禀报后,“大喜,以三年八月五日奏上。”(【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十三,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175页。)
需要注意,喜怒从来不形于色的王安石,“大喜”二字的分量。
面对朝廷的严厉质询,东坡回复:“苏某奉公守法,绝无贩卖私盐之事,也绝没有私下调度兵士。”
朝廷为此逮捕了当年船上的船工、水师等人,严加审讯,东坡中途曾经与天章阁待制李师中相遇,新党中人希望李师中出面做伪证,遭到李师中严词拒绝。朝廷才知道,东坡贩卖私盐之事纯属无中生有:那是苏轼返京之际,恰逢眉州兵士去汴京迎接新任的知州大人,于是顺道将东坡一行送还京城,其实东坡还为公家节约了一笔路费,显然不属于私下调兵。
案情已查清,但东坡彻底心灰意冷了。谁人不知这是陷害啊,他不想在汴京这个漩涡里弄得昏天黑地。
前途阴晴无主,风雪难料。天地之间拥塞着不可名状的痛苦。春季的静默中,唯有细雪斜斜飘成一种牵挂。但也许是了无牵挂。
风雪是不会收起成命的。辽阔的路途上,枝丫间的春意,把远方拉到了眼底。
那就走吧。《诗·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东坡啊,你真走得了吗?
两个“古之君子”
苏东坡与王安石两人在从政方面虽处于对立面,而且自始至终谁也没有说服对方,从未“一笑泯恩仇”。但从文学创作上讲,尤其是变法初期的情况已成为往事之后,他们又是真正的同路人,毕竟都是欧阳修古文复兴运动中的杰出人物。在欧阳修逝世后,苏东坡、王安石在当时文坛上威望最高,时代赋予了他们很多期望。在文学上的这种关系,促使他们更加重视和珍惜彼此的友谊,甚至是面子。因为拥有友谊,并不一定要出于知音。
熙宁九年(1076年),王安石的爱子王蚞离世,才33岁啊!这轰然一击,让王安石陷入了无边的悲痛。他的病也加剧了,神情恍惚,多次托病请求离职。
元丰七年(1084年)春,王安石旧病复发,某天突然昏迷,两天滴水未进。也许暴病就是一场启示录,待病情好转,他思前顾后,认为自己佛禅修行远不到家,应该在有生之年广结善缘。就在这年冬天,妻子吴氏也撒手人寰,这又是一次沉重打击。吴夫人20岁与王安石成亲,42年倏忽而过,她一直以贤妻良母的形象出现在家族众人面前,广受赞美与敬重。于是,王安石散财超度,捐给太平兴国寺大量熟田、旱地之后,恳请朝廷将江宁府上元县的“半山园”改为寺院。神宗皇帝立即降旨照准,并御笔题写了“报宁禅寺”。王安石在江宁秦淮河畔租赁了一所普通宅院,于四月从钟山搬家,在这所小院里度过了他的最后时光。
此时的王安石,已经悟入禅宗甚深。他不再是政治家,不再是大哲,甚至不单单是一个文士。他“以物观物”,臻于物象与心灵的整合成一、融为一体,全然是自然天成的审美之境,他的诗歌创作,也全然由古体诗转向了绝句。北宋诗人张舜民在《宾退录》卷二里,称赞王安石晚年诗作:“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欲有寻绎,不可得矣。”评价极高。连黄庭坚也由衷承认:“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味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足见王安石晚年之作,已然抵达唐诗那种直接用形象呈现意象的诗歌胜境!
王安石坦承:“未能达本且归根,真照无知岂待言。枯木岩前犹失路,那堪春入武陵原。”
神宗还赐给王安石一匹御马。不料御马很快病死了,他就买了一头毛驴代步。那是王安石从“半山园”迁回江宁几月之后,炎炎七月的一天,他骑毛驴到乡野漫游,借此散心,不知不觉来到长江码头,江边密密麻麻停泊着大大小小的商货船只,舟帆林立,好不热闹。他把驴子交给鸡毛小店拴好,在岸边踱步。
忽然一个熟人走上前来,指着江中的一艘商船禀告:“荆公,那是苏轼乘坐的船。”
王安石又喜又惊,立即让仆人带他上船。
王安石来得太过突然,苏东坡连帽子也来不及戴好,就急忙出舱相迎。
“子瞻,此次来金陵有何公干?”王安石的语气不徐不疾。
“学生奉圣谕从黄州‘量移’常州,路过金陵,正欲造府拜访您,不期在此相遇。仓卒之间穿着便服参见先生,请恕失礼之罪。”苏东坡向王安石深深一揖。
“量移”是唐、宋公文用语。官员被贬谪远方后,遇恩赦迁距京城较近的地区。泛指迁职。
王安石笑着说:“子瞻何必客气!礼,难道是为我辈而设吗?哈哈哈!”
王安石的坦然之态,让苏东坡又恢复了活泼的常态。他们在船舱简单交谈了一阵,约定次日在王安石寓所品茶叙旧。
翌日一早,苏东坡就来到王安石的便宅,王安石早在客厅等候。他们品啜香茗,话题自然要回到那些人生世事里难以解开的“结”。
看到白发萧然、举止迟缓的王安石,苏东坡满怀深情回忆往事:“荆公还记得否?熙宁三年朝廷拜先生为相的圣谕下达当日,百官登门道贺不已,而先生因为来不及向朝廷进献谢表,所以都让下人婉言拒绝了百官,没有出来接见。当时我和你恰好坐在西面的小阁里,耳闻外面的阵阵喧闹,你皱着眉头,许久未说话。忽然间你起身提笔,书写了‘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两行诗。想不到先生15年前的愿望,今日终于实现了……”
王安石笑道:“真的有这回事吗?往事如白驹过隙,加之我身弱多病,已经忘记了。我病愈之后,倒是有些工夫来琢磨这些往事了。”他看着东坡,接着说:“子瞻,过去的种种经历,真有如经历一场大梦。‘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当年你在朝中,毫不隐讳地指出皇上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大锐,那时我在旁听了也很不舒服啊。现在回想起来,你的话还真有一定道理!”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说多年来东坡一直就在等待这个解释的机会,他道:“以前我对新法的确有较大的抵触情绪。贬谪黄州这几年来,接触很多普通百姓,了解到不少下面的真实情况,知道‘免役’‘农田水利’等措施,对于减轻农民负担,保证农作物丰收,确实起到了作用。”
王安石本来不欲多谈政事,但受到感染,颇有感触地说:“子瞻,你这次‘量移’,只不过改换了地方。其实啊,你是做翰林学士的人才,眼下真有些屈才了……”
东坡生性诙谐,他对王安石说:“荆公,让我讲一个您家乡临川的故事吧。谁都知道临川的牛皮鼓名声在外,扬州一富商子弟表示愿出高价购买。有一位临川人得到这一讯息,千里迢迢将牛皮鼓运到扬州。那位富商子弟当场敲鼓,谁知半点响声也没有。富商大失所望,买鼓的事情自然就告吹了。临川人带着皮鼓垂头丧气回乡,越想越气,在过河时,一挥手就把鼓扔进了水中,想不到鼓却在水面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临川人站在岸上,望着河水,深深叹气:你(指鼓)早出声,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啊……”
王安石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苏东坡借这个“鼓”,装进了他的很多心事。东坡的用意是,暗怪王安石当政时没有替他说话,也没有予以重用。可见,东坡还有不平之气,壅塞于心。
王安石宽厚地微笑,没有辩解。再说什么,均显得多余了。
事实上,王安石不但帮过苏东坡,而且是强有力地扭转了颓势。元丰二年(1079年),御史台长官舒、李定弹劾苏轼利用诗歌讽刺“新法”、反对皇帝,造成轰动一时的“乌台诗案”。顷刻之间,苏轼就由堂堂湖州太守变为御史台监狱的重囚。当时朝廷内外,上自曹太皇太后,下至张方平、范镇、王安礼等重臣要员,都纷纷伸手搭救,甚至连变法派中的章也在神宗面前为苏轼说好话。王安石在钟山听到这一消息,非常焦急,连夜给皇帝上书,用驿马快递送到京城。书中诚恳地规劝神宗说:苏轼是位举世闻名的才子,哪里有圣明之世却发生妄杀才士的行为呢?神宗看到,连“对头”王安石都出来为苏轼说情了,加上自己本来就爱惜苏轼之才,也不忍心把他置之死地,于是顺水推舟,从轻发落。
王安石上书营救苏轼这一义举,当时不为人所知,所以苏东坡一直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他们在书房内谈论了不少老朋友的近况,见王安石有些疲倦,东坡建议一块出去透透气。王安石站起身来,扶着拐杖,来到后院的小花园。时当夏季,园内竹木茂盛,枝叶繁茂,两人受到感染,平息下来,话题又回到了彼此心仪的诗歌。
几天之后,东坡在江宁知府王益柔(胜之)陪同下,游历了钟山。他们在已经改为报宁禅寺的王安石旧居“半山园”里细细探寻。那里还有王安石居住过的“昭文斋”,酴骾金沙二花虽然花期已过,但绿叶婆娑,绿意盎然。还有老友米芾题写的匾额,还悬挂着大画家李公麟为王安石绘制的肖像……揣摩此时苏东坡的心际变化,想来大有一番况味。
苏东坡倚马可待完成了一批近作,立即送王安石指教。
接到苏东坡诗稿,王安石详读《次荆公韵四绝》,其中第三首是这样的:
骑驴渺渺入荒坡,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王安石知道,苏东坡这首诗,是步其《北山》一诗之韵而作。苏诗中所描述的他们相聚的情景与种种感受,使他彻底认识到东坡心胸坦荡与真诚,已不易动情的他,也是颇为感慨。苏东坡还有一首题为《同胜之游蒋山》的五古诗,以细致的笔触描写自己畅游钟山(又名蒋山、北山)的经过。当王安石读到“龙腰蟠故国,鸟爪寄层巅……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时,不禁拍案感叹道:“像苏子瞻这样的人,今后几百年内还会再出现吗?”
“和诗”,表达的是文人间的敬重。他立即和诗一首,并在诗前用小序说明作诗的动机:“余爱其‘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之句,因次其韵。”诗的结尾以“墨客真能赋,留诗野竹娟”的评语,再一次表示对东坡才华的赞赏。从一开始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实缘于君子和而不同,大概是这次历史性相会的最佳注解。
在一来一回的诗章里,“从公已觉十年迟”,展示了东坡金陵之行重新了解王安石后得出的结论;而“似子瞻之才,日后能否再有”,无疑是王安石与东坡接触以及诗文唱酬后得出的新发现,一改他气盛的当年,对当初寂寂无闻的“三苏”的不屑。
两位政见不同、棱角分明的才子,在以往波诡云谲的权力争斗中所产生的系列龃龉与嫌怨,可谓是“渡尽劫波兄弟在”,虽然未必“相逢一笑泯恩仇”。
两人以为,就此别过了,人生还会相逢。
苏东坡离开江宁抵达仪真(今江苏省仪征市),接连给王安石送去两封短信。第一封信说:“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朝夕闻所未闻,慰幸之极。”这是继他“从公已觉十年迟”体认之后,又一真情实感的流露。第二封信里谈到,他本来要遵从王安石的劝告,在金陵买田置宅,侍陪荆公养老钟山,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以偿。现在只好在宜兴、常州一带物色田园。如果买地成功了,将来扁舟往来甚是便利,两人见面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信里,苏东坡还向王安石推荐秦观,说他不仅“行义修伤,才敏过人,有志于忠义”,而且“通晓佛书,讲习医药,明练法律”,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并附上秦观数十篇诗文,请王安石审阅评议。王安石接到信后,不久就给苏轼作了回复,信中对秦观诗文大加称赞,说“得秦君诗,手不能舍”,认为其作“清新妩媚”,足可以与鲍照、谢灵运的诗作相颉颃。这足以说明,对于他们那样的品行高洁之人来说,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私人的恩怨情仇,只有从政和民生方面的分歧。而且在奖掖后学、爱惜人才方面,他们的观点又完全一致。
联想起苏东坡在《上韩太尉书》里描述了他对古代君子的怀念和崇敬,他还将君子分为“古之君子”“后之君子”与“后世君子”三种类型,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君子是“古之君子”,他们是儒家君子理想人格的典型代表:“古之君子,刚毅正直,而守之以宽,忠恕仁厚,而发之以义。”如此看来,他认可王安石,乃是“古之君子”。
重逢,就是永别
一块出自灵念的毛坯,一当置身铁锤之下,锻造与纯化是一个高手必经的工序。
一种情况是将其锻打成了利器;另外一种情况是被锤为了一堆烂渣;还有一种人,则妙手将自己吹打成了一张薄片,就像民间传说的那样,一两黄金打出的金箔能盖一亩三分地。可惜他们锻打的不是黄金,而是延展性不好的铁,于是,就干脆把自己卷成了喇叭———这基本上就是封建知识分子的本职工作。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恨别鸟惊心”的余绪是,东坡从芙蓉花大面积跌落的风雨空隙里,看见乱飞的鸟儿,再一次,像菊花那样飞起,站在了芙蓉的枝头。
凝露为霜,霜如银。在晨光下变成了一滴一滴的时光残液,从容自瓦楞落下。夜露滴落的声音,将鸟鸣溅湿,鸟鸣翠绿而蓬松,如山野的万竿修篁,如西王母的发饰。我们方知道,夜露流过的方式与姿势,与雨完全不同。
他们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重逢,就是永别。
在长江热气升腾的浩大水面,白蜡蜡的天光从乌篷船顶挤进来江风,就像剑穗一样飘拂,就像毛笔的枯笔一样在纸上涩滞,它们在用一种回光返照的方式暗示:不是再见,而是永诀。
谁也不知道,两年后的公元1086年,王安石与世长辞,享年六十六岁。
谁也不知道,还有举在头顶的惊涛骇浪,在等着苏东坡。
【作者简介】蒋蓝,诗人,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特聘导师,四川文理学院客座教授,已出版《苏东坡辞典》《成都传》《蜀人记》等。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