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火

2024-08-07 00:00:00舒吾
黄河 2024年3期

我印象中的秋日总是模糊的。清晨的浓雾在城市和田间驻扎着,几乎不会流动,直到正午的一丝阳光或微风将它慢慢削弱。到了午后,焚烧秸秆和草灰的烟雾升腾起来,它们不同于雾的停滞,迅速游走,侵占每个缝隙。有时你不一定能直接看见它的存在,但你的鼻腔能感受到,夜晚回到家,擦过鼻子的纸巾会留下黑色。

一年前我就是将这些烟雾作为背景,坐上火车去“追寻”失踪的哥哥。虽戴着口罩,仍被烟雾呛得咳嗽,以至于尝试着和检票员讲普通话的时候,发出怪异的颤音。哥哥总不被看作本地人,他有极高的语言天赋,凭着儿时的残碎记忆,操着北方官话口音,虽说本地方言他也炉火纯青,但除了和家人,他几乎不怎么讲。也许是生在东北的缘故,哥哥的性格不像南方人,天生有东北习气。但在哥哥有记忆前,父母就带他离开逐渐衰落的东北,也许哥哥看到了那里最后的火树银花。

列车员出现在车厢尽头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在头脑中练习“好的”和“谢谢”这两个词的发音。在老家为了避免被嘲笑,我们墨守成规地使用方言,但一离开小城,为了同样的原因要竭力褪去格格不入的口音。

完成这件事后,我松了口气,眼神不由自主地和其他人一起投向车厢里两个穿着洛丽塔服装的姑娘,并立刻为这种行为感到羞愧。我想起十八岁的夏天自己第一次穿吊带出门接受的目光洗礼,回到家后便把它脱下永久地压在衣柜底层。现在我扮演了相反的角色。

母亲一直告诫我不可招摇,这是一种规避风险的行事准则。由于这准则,我少了奇遇和乐趣,但也确实减少了很多麻烦。直到我已习惯在城市生活后,去参加圣诞节聚会也只是穿一件稍显节日气氛的红色毛衣。但他们明显更加偏爱多言善辩的哥哥,另外他们自己也并未遵循这条挂在嘴边的金科玉律,母亲喜爱闲聊,乐于与人激辩,且时常失言。安静是一种魅力,对女性来说尤其如此,他们这样说。但这不得不形成一种悖论,倘若沉默是一种魅力,那它便不可否认地变成了招摇,沉默的魅力是否可以和招摇并存,答案不置可否。

但招摇和多言并未让哥哥丧失魅力。多年后,我在阅读和观察中认识到魅力的多样,倘若魅力是一种固定的行为模式,人人争相模仿,那将是最恐怖最无味之事。但多年以来积淀的东西已经深入我的血液,变得不可更改。

从他们指使我外出寻找哥哥这件事上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偏爱。乡下有一句俗语,大概意思是如果你失去了大儿子,那么你一定要守好你的二儿子。我不知在这个语境里,儿子是否可以替换成女儿。但无论如何,我没有被守着。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被守着是一件让人喘不过气的事情,就好像一百斤的草垛掉在你身上。

然而哥哥是轻盈的,他突然消失这件事就可以证明。邻居说我的哥哥是绕着雾走的。他总是穿一双系带的旱冰鞋,那其实是我曾穿过的,那个年代的物件都结实耐用。他将这古旧之物用得炉火纯青。他凭借它灵巧地滑行,毫不在意学校或者路上的人对他的指点。有一段时间,他因此有了仇敌。有一次,有人趁他去打球的空当把旱冰鞋藏起来,他寻找一番未果后,也没有变得偏执,而是一溜烟飞奔回家,仍旧轻盈。那双能让人飞起来的旱冰鞋反倒成了那个人的重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终于忍不住将旱冰鞋套在脚上,接着他面朝下扑倒在水泥地上,鼻子流出的鲜血在地上画了一个“V”字。哥哥听闻这件事时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哥哥因此树敌。成为敌人的最重要的因素是对立,但哥哥对这些全然不觉,或者转眼就会忘记,照旧如常和那些人交往。时间久了,那些人心底的恨意也随之消退,毕竟保持仇恨是一种很累的状态。

有段时间血统论盛行,我暗暗怀疑哥哥血液里含有俄人基因,因为除我们有肉眼可见的不同处,我还有着想要把他从家族中驱逐出去的心思。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基因催生出来的性格,哥哥对我的嫉妒和哀怨一无所知。我拒绝和他一起回家,并在学校里否认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而他只是简单地将原因归于他的学习成绩不好。尽管我展现了我全部的冷漠和拒绝,但他不以为然,总是在回家路上大声喊我的名字,或者径直走进班里给我的桌上放零食,他天生对很多事情不敏感,而这些都加剧了我的沉默。

哥哥属于顽劣的学生,不喜欢学习,热衷于捣蛋。这类学生通常都被流放到远离讲台接近垃圾桶的dlQru896upyyIQngCU+Adw==后排,唯独哥哥被单拎出来,坐在教室的前面,最靠近黑板的地方。可以看得出老师对他的喜爱,虽然知道他在学业上并无造化,但出于个人的偏爱也难以对他疏远。与之相反的我总是埋头读书,但惯性的沉默使得老师对我的态度一直不温不火。当我自己也成为老师后,我才意识到这种死守着的沉默在别人眼里的效果是一种轻视,一种不可沟通和高高在上的蔑视。他们评价我心思很沉,我知道这个“沉”不是指沉稳,这个公认的好品质,而是指掩藏在沉稳之下的,带有邪性的心机。

外部的匮乏促使我不断向内行进,我探索自我的内心和人类的智慧,但与现实中的同胞渐行渐远。我考上大学读了心理学,但因为血脉中难以更改的实用主义精神,研究生我又转学教育学,成了大学老师。

在学校里我被文学专业的老师赠了“啄米鸡”的外号,我知道这不过是他们嘲讽我掉书袋式的讲课方式,是他们对我的莫大侮辱。“啄米鸡”的外号,在学生之间传开了,他们又添加了对我那不标准普通话的戏仿。我长期置之不理的态度似乎激怒了他们。有一天课后,一个学生在门后等着我,用颇带着请教的态度问我,您是否进行过荣格心理学测试,结果如何?我诚实地回答我没有。

那就是说您对课上讲的荣格心理学理论也并不是完全认同?他坚持使用敬语,只是为了讥讽。

荣格心理学理论与荣格心理学测试是两码事,并不大相关,我上课只是在介绍知识和理论,并不掺杂个人判断。我说。

那您的意思是给我们讲课只是把理念摊在我们面前,而保留您的判断。那么理论就在课本上,我们为什么要吃您嚼过一遍的食物,这就是您进行工作和研究的目的吗?那是不是可以看作您是一个工具理性主义者?

我感到自己又回到童年的那座桥上。我总是犹豫不决地站在桥中央,一端是等待我的哥哥,我始终对他保持着背弃的态度,并为他感到羞耻;桥的另一端是人迹罕至的歧路,要么我刚从那里通过,要么就是将要去往那里。

我很少回忆或者谈及父母,我想起他们往往是由于某个特定事件,然后他们慢慢融入人物众多的背景中。哥哥是他们的极限,或者是他们的乘法。

父母都是辛劳之人,这并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性,是因为贫穷。我们的经济稍微好转后,他们出于习惯还在很大程度上保留着那样的个性。哥哥高中还没上完,就在一家桌球厅做了管理员,并去学校要回了刚交的学费。我去桌球厅找过他几次,他摆弄桌球的姿势就像希特勒转动手中的地球仪,他热情地呼喊着,穿梭在烟雾中,把胳膊搭在新客的肩膀上。我禁不住为他对未来毫无规划的样子感到悲哀。哥哥从不存钱,我认为他并不是不在乎钱,仅仅是因为年轻。也许是因为他的大方和挥霍,我们家经常挤满了他的朋友,他们陷在沙发里或者围着炉子喝啤酒大声聊天,就像古希腊祭祀酒神围拢着篝火的狂欢。

但让我更觉悲哀的是哥哥并非愚笨之人,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他唯一一次用功学习是因为迷恋一个女孩,他笃定这样可以讨她的欢心。用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的成绩突飞猛进,因此获得了当季班级最佳进步奖。正值一个房地产商来学校进行慈善宣传,于是赠予这名勇士一本英文原版的《老人与海》,而这个挂着勋章的礼物转而成了装满心意的妆奁,送进女孩的手里。如果境况持续一个月,哥哥兴许能领会到学知识的乐趣,但那份光耀的礼品催化了这段恋情。他不再等我回家,而是牵着女孩,像牵着一只蝴蝶,忽闪着美丽的衣裙,从我们的必经之桥上飘然而过,闪进烟雾缭绕的树林。然而一个雨天,哥哥浑身湿淋淋地走进家,怀里捧着一个布包,打开布包,几条肥壮的鲤鱼掉出来。他脸上全是水痕,神情就好像亚哈船长。母亲立即将鱼搬回厨房,煮成鲜美的鱼汤。当晚,喝完鱼汤后,哥哥向我们宣布,他不再去学校了。

如果不是突然辍学,哥哥会得到房地产商的资助读完大学。我在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对他仅有一面之缘,但对他的性格印象深刻。哥哥并没有感到惋惜,哪有白占的好处?他说。我当时觉得他太过世俗,几年后,我看到类似的报道,资助者指责获得帮助的人毫无回报之意,甚至索性消失不见。

桌球厅的客流量很大,虽然我的家乡相对封闭,但因为靠近码头,过往的人也像流动的江水。在家里和哥哥饮酒取乐的面孔也更换了几拨,我在他们的交谈中隐约听到哥哥与女孩的情感后续,虽然断断续续的,但我判断是个悲伤的故事。这些故事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对他有损伤,反而拉近了他与周围人的情感。我们出门的时候,和他攀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组成一张覆盖在我头顶的密不透风的网。这一切加剧了我离开的决心。我深切地理解到我的处境,于是在无人的小道上用力把散发着浓烟的草垛踩灭,裤腿变成灰黑色。

离开的时候,我错过了哥哥的送别。父亲把行李放在车站进口处,默然认可了我对他坐上火车同行送别的拒绝。在候车厅里,因为打盹,我错过了火车。当我醒来的时候,空荡的候车厅暗下来,远处火车行驶的回声摇晃着几个同样正在打盹的旅人。售票厅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下一班火车将在六个小时后启程。正好这段时间,我离开沉闷的候车厅,走到大道上。夜晚的空气潮润,尘埃、灰屑和雾落在物品上。湿漉漉的叶子在没有风的夜空中静止,几粒桂花在衣服的摩擦下落到地面上,几只绿枇杷摇摇晃晃,桂花的香气浸染了我的外衣。我这才意识到这是回家的方向,身体是有记忆的,并且比头脑的记忆更准确,我顺从地跟着它。穿过柚子树林和小菜田,小房子里的节能灯亮着,像老电影一样的窗户上映出暖黄色的光。从排气窗散发出的菜籽油炒鸡蛋的味道,顷刻间引发我的食欲。我没有再走近,我知道只要自己走进家门,就可以立刻缓解饥饿。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冷气填饱我的肚子。通往家的小路像幽暗的铁轨,几个小时后,我乘上火车开始了真正的个人之旅。

我终于可以坚守精神的阵地,每逢有人试图改变我的立场,我从不激辩,只是沉默。唯有一次我深切地参与到他们中,是一次由学生组织的校内抗议游行,抗议学校将我们的公寓一再缩小。这事关我的利益,没错。我心知肚明这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让我感兴趣的是游行本身,它像一次玩闹,我乐于挥动那面可爱的小旗帜。在公寓里,我的书桌对着窗户,窗外就是江水,我戏称自己不用花钱就住进了豪华江景房。现在公寓里又被塞进一个人,我变得敏感易怒,垂下的帐幔守护着我最后的一丝尊严。江水的声音改变了我不愿承认的、孤独的局面。窗户装得太高,站起身才能望见外面,岸边有人用棒槌捶打衣服,年老者站在衣服上踩踏像在舞蹈,黄色的水草轻飘飘地掠过他们,浮在江心游泳者的头顶。在这些人中,想必会有哥哥的身影。他换了工作,成了一名游泳教练。这个工作远比桌球厅的摆球员庄重得多。也许需要一些上岗证明或者什么证书,我不确定他是否有这些,但他在水里比鱼还要灵活,凭着对动物的模仿练就了一套玩水技巧,他纯粹是为了玩儿。我担心的是那个我们曾经去过的破败的露天游泳池是否还有人光顾。哥哥潜在深水泳池里,像正在勘探水下溶洞的探险家,水洗掉了他脸上洋洋得意的神情。

当然,江水的魅力不仅限于此,如果单凭声音来讲,它和工作中的洗衣机或者毛球修剪器并没有多大不同。它有一种假象的魅力,看似平静却非常危险,暗藏着恐怖的挑逗。因此知道哥哥救人的当即,我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觉,就像是坐在岸边把陷入淤泥的脚拔出来的瞬间。这个消息不是来源于父母,而是我的室友,她看到了登在本地媒体上的新闻。那是个中年男人,他趁着江面低潮时想要横穿而过,江水却在几分钟内捉弄他似的涨潮,在众目睽睽下将他淹没。横穿江面对于本地人来说,本是一件平常事,但临近涨潮前大家都会奔走相告,那人不知为何在那时横穿江面,兴许是没有听到消息。哥哥说他只是顺手而已,好在那人离岸不远,如果在江心,任凭神仙也无可奈何。从来没见过涨潮的人会被哥哥的轻描淡写催眠,忽视那需要巨大的勇气。

哥哥的勇气更加昭示了我们的不同,这并不意味着我缺乏勇气。在我看来促使哥哥去做这件事的,至少有一小部分是现实原因。在这种扭曲的想法中我无疑抬高了自己。幸好脏污的江水没有使他肺部感染。然而肺部疾病还是光顾了我们家,不是哥哥,而是父亲。那是东北工厂里的“遗产”。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住进病房。记忆中父亲是个人形留声机,他的话语被隆隆的咳嗽声掩盖,掩上房门时就像重回高大的厂房。小火炉摆在屋子中央,火炉上放着砂锅,母亲往里倒入刚摘的金银花、连翘、黑色的川贝、麻黄、桔梗和甘草,屋子里充斥着花香。她用木筷子慢慢搅动,渐渐屋子里的花香变成苦焦的味道。一直以来母亲称父亲是慢性肺炎,她说我厌恶烟的味道是因为在她肚子里就嗅到了工厂的浓烟,听见了父亲的咳嗽。她是在老家才怀上我的,但我认可她的说法,这是一种前记忆。

病房里的父亲和在家时全然不同,他缩在白色的被单里,看上去变小了,不再有生气。月季花束和补品围绕在他床边,我这才注意到那个靠着输液器站着的男人,他沉默着,神情冷漠,对我的存在毫不理会。在弄清楚我的身份后,他只是犹如看一样与自己无关的东西那样望了我一眼,继而把眼神重新放回地面,就像放下一个沉重的负担。似乎除了父亲和哥哥,他对世界上其他人毫无兴趣。这一屋子东西是这个幸存者感激的回馈,并如军事补给般每日不断添加,我担心总有一天病房会装不下,溢到过道上。哥哥坐在另一张空着的病床上,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切。

父亲又剧烈地咳嗽,男人跳着把帕子递到他嘴边,似乎父亲吐出的不是带血的浓痰,而是一笔隐秘的遗产。输液器的液滴停止了,他没等我们按下床头的呼叫按钮,就呼喊护士。我看着哥哥,开始幸灾乐祸起来。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说他可以回到工作岗位了,但男人执意要留下。第二天他变本加厉,夺过哥哥正在为父亲擦身体的毛巾,擦拭起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

哥哥终于恼怒了,“你在干什么啊?这是我爸。”他吼道。

男人露出困窘的神情,“我很会照看病人的,你不用操心。”

哥哥从他手中抢回毛巾,说:“我不管你做的好不好,这里不需要你来做,你以后不用来了,该干嘛干嘛去。”

男人背对着我,我难以看清他的表情。但我可以看到他的背变得僵直,把衬衣支棱起两个角。他走出病房,再没回来。后来,我在江边不远处再次看到他的身影,背着一捆甘蔗。有客人时,他脸上露出的不是喜悦反倒是惊惧似的表情,往后退了两步。背对着客人削起甘蔗,动作熟练,眼睛却茫然望着江面。当有人试图与他交谈时,他机械且懈怠地回答。谈话声虚幻,只有削甘蔗的“沙沙”声在渐渐变暗的天色中传来真实的回响。客人离开后,他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江边只留下他孤绝的背影。虽然难以想象他平常的状态,但我隐隐感受到他在孤寂的眩晕中越来越轻。岸边的人更少了,他的身影坍缩成一个黑点,仿佛上帝无意间抛掷的一粒石子。天已经完全黑了,空气中传来甘蔗的味道。一道火光闪现,瞬间照亮他的脸,接着只剩下一个橘红色光点,唯一的光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我忽然感觉这微小的橘色火光已经相伴我的整个生命,那一瞬间,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处境。在某种程度上,我感觉自己与他一样格格不入。我慌忙逃离那里。

两个月后,父亲奇迹般好转,为了节省开支,父亲在医生的同意下回家休养。在回去的路上,我们感觉父亲的身体,不像病中之人那样沉重,母亲将这归因于哥哥的善行。父亲的床榻被移到最里屋,那里仅有一扇小小的顶窗透进几丝阳光,这景象像黑白电影。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的走廊,把薏米粥、蔬菜和甘草水端进去。下一个镜头,手上换成脏衣服和揉成一团的床单。但这景象里唯独缺少哥哥的身影,起初我们以为只是他一贯的贪玩,或是因为我请假回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照顾父亲的职责甩在我身上。但两周后,我们终于确信,失去了哥哥的所有消息。就这样,哥哥消失了。

如果一年前我能够感知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一定会追随哥哥消失的轨迹去寻找他。但在那时我欺骗了母亲,佯装坐上去寻找哥哥的火车,实际只是为了逃避他们的催促。所谓寻找哥哥的旅程并不存在,我回到了教师公寓。方言里有句俗语,没有会迷路的耗子。哥哥不会迷失。小时候捉迷藏时总寻不见他的躲藏地,在我们失去耐心后,他才从某个角落出来。刻意躲藏是无法被寻找到的。那时我坚信寻找他的唯一方式就是等他主动回来。

哥哥的消失更加印证了他的存在,与之相对,我从门缝里取出写着我名字的杂志,名字上的墨汁在雨水的浸染下慢慢变淡。那是一篇简短的文章,带着一个宏大的名字“论孤独”,是它将我从沉默的威力中解放的。在偶遇被救的中年男人那天,他面对着江水茫然地削甘蔗的样子,让我似乎看到自己的影子,忍不住落泪。对他的同情加重了我对哥哥的鄙弃和对他以及与他相似者的麻木不仁的怨愤。也许是在相似处境的促使下,我坐在书桌前写下了它,心里生出与人交谈的甜蜜。这让我想起曾经也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受,我在自家的田埂上和一个陌生的果农在黑暗中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谈着,黑暗和距离使我难以辨识他的轮廓,声音像是从竹管中传出来的,这样不近不远的交流形成一种声音,抚慰着我。这篇小文为我带来了寻找共鸣的人,他们急迫地想在我的眼睛中找到惊喜的神色,我在他们的瞳孔中看到我脸上和中年男人相似的畏惧和不耐烦。图像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声音的洪流,在仔细辨识中变得清晰,和书桌上的文字重叠,“你别想逃离”。无数只眼睛残酷地盯着我,就连曾经和蔼的公寓管理员也变了,当我走入公寓时,他的眼神和嗓音都在对我进行审查。

孤独像卷耳一样附着在我身上。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境况是自己有意操控下的结果,为了和哥哥传统的世俗式生活方式区别开,以显示出自己的高明之处。那些被我拒斥的不言自明的东西,就像江面上漂浮的油污。正是哥哥的存在,让我始终萦绕在格格不入的阴影中,将我挤压进沉默的角落。我唯有用沉默对抗哥哥巨大的阴影,才能让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急切地渴望一次真正的旅行。在此之前,我被迫混在游玩的人群中,在车上的群声合唱中机械地做着口型。那是去往大瀑布。它镶嵌在山谷上,激流在阳光的穿透下折射出彩虹的颜色,成为一个个圆形光块,在纵向的水流中跳动。瀑布的水汽充满整个山谷,吸附住喧杂的尖叫和交谈声,坠入下游逐渐变得平静,四周变得静默安全。一旦离开瀑布,喧闹的声音和无关的交谈把我再次扯入困顿,真正的我消失了。直至我踏上空荡荡的火车,那消失的自我在阴影中重现。火车在群山中穿梭,明与暗的交替使玻璃窗如相机,一头驻扎在绿色的山坡上的牛、我的脸、一只黑脸的绵羊。一个塑料广告牌,我脸上恍然大悟的神情揭晓了这些景象的真实身份。漫长的油菜花地与车厢内盒装泡面和水垢的气味形成奇妙的对立。下车后,气味和景象才变得统一。

旅馆的门槛和海岸线齐平,我犹豫不决地推开门,害怕哥哥正藏在那扇门后,被我逮个正着。长久以来拆穿他的渴望和恐惧此刻合二为一。哥哥当然不在里面,门铃叫醒了正在休憩的店员,他胡乱塞给我一把挂着古老门牌的钥匙,这件混淆了时间概念的古董让我欣喜不已。这间偶然的房间并不对着海,窗户小且高,但疲倦让我欣然接受了这一切。夜晚,一股炒鸡蛋的香味儿从窗缝里飘进来,我醒了,恍惚间我又回到枇杷树间的小屋,哥哥坐在脚凳上,露出无奈的神情。你不该离开,他说。父母也在一旁附和。他的斥责让我火冒三丈,我伸手想要撕下他虚情假意的伪装。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巧妙地拨弄天平上的砝码,将最有利的部分向自己倾斜。我不再理会那个声音,翻身面对泛着湿气的墙面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觉使我撑到清晨。海滩上还是冷冷清清的,沙滩在太阳出来前暗沉的色调让人联想到电影里西部的风滚草。太阳升起,沙砾在阳光照射下变得闪闪发光,海水的一次次洗刷如同绘画点缀的高光。阳光刺眼,我在海滩上从兜售纪念品的人手里买了一副廉价墨镜,轻轻飘飘的手感让人禁不住怀疑那只是影院里的3D眼镜。戴着它无所事事地在海滩上散步,好像我真是一个毫无顾虑的人。墨镜的古怪颜色反倒给海滩蒙上一层浪漫主义色彩。

正午灼人的阳光将人们纷纷驱赶到贩卖纪念品摊位的大伞下,人们佯装翻动商品,趁机用纪念折扇扇凉。一家三口蹲在地上观看盆里的淡水龟,孩子闹着要买,那个父亲将头转向老板时,我认出了他,虽然他在妻子和儿子的身边看上去如此不同。我一反常态地同他打起招呼,而他望向我的眼神里只有吃惊和冷漠。他企图转头忽视我的存在,我重申了自己的身份。曾经浑身湿淋淋的中年人现在头发蓬松向空中竖起。我急欲想和他探听哥哥的消息,然而他的目光就像从未与我相识。“你认错人了,”他说,好似带着胜利的语气。这一幕就像一帧剪错了的电影,久久留在我脑海里。

几天后,我回到教师公寓,伴着发热。还未到季节,我就打开了电热毯,红色指示灯一直投射到梦境里,梦中熊熊的火焰围绕在周围,形成一个漩涡,橘红色的火苗像猫舌头一般舔舐我的身体,不觉得痛,但无法逃脱的处境让我焦灼。我从梦中惊醒,棉被被汗水浸湿成壳的形状。十几个未接来电和一条意义不明的信息:“紧急,速归。”接着又是一条,“家里起火了,爸妈在医院。”这条主语不明的信息让我第一时间联想到哥哥。我的心剧烈地震颤起来,生平第一次意识到我是如此害怕失去他们。

烟雾成了浓重的焦苦味儿,我心急如焚地奔向医院。母亲的胳膊被轻度烧伤,而父亲尚未从休克中清醒,而另一张病床上躺着的并不是我的哥哥,而是邻居。不知从哪里溯源的秸秆焚烧堆被夜里的风吹了两三里,接触到我家房子的木窗后迅速燃起来,席卷了父亲引以为傲的木质房。幸而邻居晚睡,看到火光后快速赶来,一把抱起病榻上的父亲,逃出摇摇欲坠的房屋。他的左脚被烧伤,医生说也许会留下跛足的毛病。

我又重新驻扎进医院,好像这是真正的故乡。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我第一次真正沉醉在生活中。点滴瓶里液体的滴管声近似于圣诞老人的摇铃叮叮当当,声音随着液体平面的降低变得喑哑。呼叫护士反倒成了最热闹的活动。我感觉自己成了话剧舞台上炙手可热的角色。中午我从病房后面的山坡上摘下紫色的野山菊,插在洗干净的废弃输液瓶里。禁燃令生效了,空气中的烟味现在只有最敏感的鼻子才能捕捉到。下午,我从洗衣机里拿出洗好的被单,晾晒在院子里已经挂着许多白色被单的铁丝网上,感觉自己是个圣女。替他们三人轮流擦洗身体,有着犹如擦拭圣杯般的心情。

由于房子被烧毁,我被破例允许在病房里加了一张行军床。夜晚,我听到邻居因为翻身碰到伤口发出的隐隐呻吟,我起身走到床边,他却佯装熟睡。父亲和母亲因为服用了安眠药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我被无以为报的情绪刺得难以入睡。

邻居的状况稳定了,医生赦免他可以提前离开医院。我们的屋子还在重建中。我拎着邻居的物品,执意送他回家。由于蜀葵的入侵,我没有认出通往家的道路。焚烧草木灰的火堆荡然无存,新生的绿草覆盖了过去的痕迹。这些草垛显出传说的影像,一些传播范围极广的鬼怪故事在各地有不同的名字和细节。但大体不会脱离这样的情节,男人无意救了被伤害的狐狸,狐狸幻化成美丽的女子,成为男人的妻,以报恩情。以往我对这个充斥着男性凝视的故事嗤之以鼻,而现在我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着这个故事。为什么不可以?也许这结束了那狐狸精多年以来苦修成人的孤寂,报恩给了它合法性。

他在行走过的草地上留下一深一浅的小坑,受伤的跛足并不显得可笑,反倒让我想起传说中只有一小片翅膀的精怪,那一小片翅膀只能让他微微离开地面,于是留下深浅不一的足印。我渴求抓住它的翅膀末端,哪怕只能离开地面一毫米。我盯着他留下的足迹,忽视了已经变成废墟的家。

从那之后,我整日在医院、老屋和邻居家之间运转。清晨,我把病号餐端到父亲面前,像喂食婴儿那样送进他的嘴里,父亲并非不能活动,但越来越倦怠。我明了父亲眼中的期许。太阳出来后,我带领着工人把沙子、水泥和砖块运到老屋,看着他们将它们像做算术一样排列组合。这个空档我跑到邻居家,动作越来越快,摘下在屋外晾洗好的浴衣和毛巾,擦洗桌子、地板,把鱼汤和蔬菜架在炉火上,将药房里煮好的中药倒进奶锅里加热。一开始他不断地念叨不用我做这些,好像我让他特别不自在。后来,他坦然地接受了我的照顾。在这过程中,他从不同我交谈。他坐在木椅上,轻轻地吹着中药,而我像真正的女主人一样指挥着一切。到了吃饭时间,我把鱼汤盛在木纹碗里,配上白瓷碟里的翠绿色蔬菜,这时我们开始交谈,关于房屋动工的进程、我父亲的病情,以及蔬菜价格这些我从未与别人谈及的话题。我突然感觉到好像真正的生命才刚刚崭露头角,过去的影子慢慢消退。在一切收拾停当后,我照例在他的极力阻止下往他受伤的踝部擦药,他的脸顿时红了,像是在自证青涩与纯情。他的脚腕在我的手掌上就像担忧挨打似的缩进去一小截。夜晚无人的时刻,我伸出自己的脚试图模仿,但没能成功。他羞涩的神情还停留在眼前,倘若他一生跛足,我是否甘愿照顾他?我心里有了答案。本来担忧残疾的缺陷会使他的婚恋受到影响,此刻却像沉甸甸的果实压弯枝头般甜蜜地晃来晃去。在黑暗中我扭动着脚踝,欣然感到自己与过去的生活越来越远。

新建的房屋刷成火焰的颜色,这是乡间流传的迷信做法,用更浓郁的色彩压住曾经的不祥。傍晚从邻居家窗口望去,房子和晚霞的颜色融成一片,惊心动魄。我们谈起长在屋旁的三角梅,没想到他还记得几年间三角梅的颜色奇异地从玫瑰色变成艳红这件事。是水土发生了改变。他说。但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他也说不明白。重合的记忆如打水漂般引起多重回响。越来越多往事重现在眼前。我们谈起十多年前唯一一次飘雪,结了霜的树叶在互相敲击中掉下冰壳。驴子拖着冻实的粪土从小路经过,落下带着冰碴的粪块儿,天晴后散发出难闻的气息。我这才意识到他比哥哥大不了几岁,甚至他还上过大学,只不过是我从未放在眼里的民办学院,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谈话。我意识到自己已背离了沉默的规则,并毫无阻碍地选择了忽视,这个发现让我欣喜万分,并对过去孤寂时刻的回忆愈发恐惧。

我留在邻居家的时间不经意间延长了,而我们的交谈因此变得细密绵长。不仅是我,他似乎也迷恋上谈话的氛围。我欺骗自己,这只是为了报答他。但就连对此一直没有异议的母亲也发出怨言,责怪我忘记及时收回父亲的病号服导致它被露水沾湿。他的脚伤好转,跛足的毛病不再那么惹人注目,医生说他可以吃牛羊肉了。他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称赞这一切都是我的功劳。我在他眼中看到犹如湖水般的点点闪光带着一种确切的鼓动。

那一次,我决意留在他家过夜,吃晚饭时我故意磨磨蹭蹭,期望着他能够开启新一轮话题消磨时间。直到《晚间新闻》播映结束,他连打几个哈欠,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我终于鼓起勇气,从对面的椅子上站起身,靠在他身边。他猛然坐起身,看穿我的意图,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终于,他开口说道:“小妹,最近每天让你这么麻烦,现在我好了,你不需要再照顾我了。”

“不麻烦,还是没有完全好。”我当他只是客气或是羞赧。

“真的不用照顾了,我哪里都没问题的,你看看我的脚。”他说着,扭动着自己的脚踝。

“我想照顾你,不行吗?”

他迟疑了片刻说道:“我理解你的好意,可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了,我一直将你看作我的小妹妹,你应该知道的。”

我感到了被灼伤的屈辱。不仅如此,那狭小公寓外的浪声再次袭来,将我狠狠地裹挟进冰冷的浪涛中,再也无法逃脱。

我忍不住哀求道:“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好吗?”

“你还是回去吧,你爸爸还在等你呢。”

他涨红的脸在夜色的催化下开始肿胀,头顶的灯光照射下来,脸上的阴影使得他五官模糊,看起来与其他人并无不同。眩晕中,我再次嗅到烟雾的气息,火苗的“噼啪”声在黑夜中炸开,火光一簇一簇地从房外涌进来,燃到我脚下,不断升腾。就在那时,我生平第一次对他起了杀心。

清晨,四声杜鹃哀伤的啼叫在轻柔的窗帘上鼓出一个个形状,我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忍受着又一个被羞耻感灼烧的一天。父亲在病床上望着我,显示出难以解释的眼神。我借给父亲抓药之名逃出去,沿着公路漫无目的地前行,没有烟雾的侵扰扩大了我的行动范围。草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昔日被火苗灼烧的创伤荡然无存。我在小溪的指引下走进一个陌生的松树林,在行走中衣服剐蹭到松枝上,松针在一次次扎进皮肤的刺痛中响起隐约的议论声,“忘恩负义”,这样的言语飘荡在耳边。除我们两人之外,没人真正知道发生什么,在他们机敏的观察里只看到我视而不见的态度和冷酷的目光,并将它和我沉默孤僻的个性顺畅地承接起来。这让他们觉得意料之外又合情合理。

虽然我刻意躲避,但相邻咫尺,打照面的机会不在少数。傍晚我时常听见他把蔬菜倒进锅里发出“呲啦”一声,就像忧伤的求救,我的心里升腾起一小片快意。但记忆中美好的东西被唤醒,仇恨与满足并存着引发了一种玄妙而强烈的耻感,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病态,一种折衷的但仍旧二元对立的悖谬。他的脚伤并没有完全恢复,我甚至能从门前的脚印中认出他行走留下的痕迹。一种既渴望又抵抗的想法在我心里循环往复,但我最终还是用扫帚除去泥地上的痕迹,并往核桃树的深处扫去。就在这时,我们不期而遇,狭窄的路使我无法侧身而过,他的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似乎还掺杂着几分后悔,以一种拦住我去路的姿态寒暄道:“小妹,去打扫吗?”

我动摇了一些,但坚持没有理会,他接着说道:“有空来我家吃饭吧。”

好像一句摄人心魄的召唤,终于将我从别扭的状态里解放,我们重新攀谈起来,失智的热情再次占了上风。我们一边热切地交谈着,一边走向屋子。当我真的和他一起踏上那熟悉的门槛时,他的脸上露出犹豫不决和为难的神情。屋子里一切如常,散发出独身男人的气味。脏衣服形成的线索从沙发延伸到卧室。他抱歉地看着我,把地上的杂物一件件捡起来。我将他赶开,此刻他终于又变回那个伤者,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孱弱角色。在这间屋子外,他是个英勇的高尚者,高傲地接受赞扬的洗礼,但同时他是个弱者,在这片狼藉中可笑地瑟缩着。我与他共情,心脏隐隐作痛,忍不住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他猛然间推开我,一副被冒犯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慢慢放大。

“你还是回去吧。”他冷静下来,说道。

巨大的耻辱感瞬间灼烧,犹如山火中倒塌的古树压下来,我感到难以呼吸。刹那间,我终于明白一切,这只是他一贯的行事方式而已,没有任何其他含义。

哥哥的样子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消失前在病房中最后的神情,渐渐和邻居的脸重合在一起。

我离开那所房子,再也没有踏入。几个月后,父亲和母亲搬回被加固的房子,为了节省开支和更快入住,我们舍弃了二楼,只用壁纸把墙壁贴起来。夜晚,我背对着墙壁,听到隆隆的锯树声和噼啪声,哥哥在我的梦中重现,他仍旧坐在脚凳上,并不看我,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我留下为数不多的积蓄,不顾父母的阻拦,再次乘上离去的火车。我必须离开。一年前母亲就是目送我乘坐这列火车外出寻找失踪的哥哥的,昔日的烟雾已然褪尽,新鲜的空气轻盈地环绕在鼻腔四周。火车启动了,几片黄绿色的落叶轻飘飘地拂过车窗,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也许我再也找不到哥哥的踪迹,但我不再返回学校,我决意攀附在永远奔驰的火车上,像一枝槲寄生,去往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寻找哥哥。如今他成了我在世界上的唯一一个把手,这个冰冷的对立物,我似乎需要依靠他才能活着。火车在行进中,阳光透过遮光帘,在急速的飞驰中回响着燃烧的声音。我看着远处缓缓漂移的白雾,直到它完全遮盖了一座孤立的山丘。

【作者简介】舒吾,本名郭玉瑞,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研究生在读。山西文学院第七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小说集《微风吹起黑色帷幕》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有小说、诗歌和评论散见于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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