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刚刚谢场,卢一萍长篇小说《少水鱼》就横空出世。我想说的横空出世,是基于我对当下小说创作的失望,功利性蒙蔽了很多有才情的作家,他们长时间在非文学的迷境中徘徊,失去了自我。文学创作不是重复,不是复制,而是独立创造,写出自我来,在大量沉闷庸常的小说创作范式存在的当下,卢一萍的小说让我们眼前一亮。他的小说在结构美学、历史勾连、作家立场、艺术得失上都有其独到之处,值得认真探讨。
结构美学:五行学说与
章回体折子戏的闪回
小说是需要结构的,长篇小说更不可或缺,这是建立小说大厦的基础架构。这样的结构是需要设计的,设计者就是小说家本人。长篇小说的结构从大的方面来说,分为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从表层结构来看,就是要把内容外在的形式组合搭配好,小说写得好不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表层结构”给予读者的第一印象。深层结构,就是隐藏在作品内容中的心理结构或意义结构。
我们这里重点谈一下表层结构,从具体规划来说,需要重视主题,注重线索,把握节奏,选择视角,谋划细节。结构设计到位,才能让作品饱满、深刻,让读者体验到真正的阅读价值。
卢一萍在这方面是花了工夫的,作品由引章、五个篇章和一个结语组成,39.6万字。五个篇章是作品核心,他用五行学说来架构,金木水火土像五根支柱支撑了整部小说。卢一萍在这里有意倒换了土火位置,这是小说结构的需要,也是作者考量的结果。
五行学说是中国古老的哲学观念,旨在解释自然界中事物的运动和转化。该学说认为,宇宙间的所有事物都是由五行构成的。这五种物质不断地进行运动和相互作用,形成了世间万物的各种特性和功能。金代表收敛、沉降,具有改变和变革的力量,正好对应了新唐帝国的诞生,李宗羲登上历史的舞台。他承继父亲遗志,独自报仇雪恨,掳走仇家母女,远走海外,去开疆拓土;木代表生长、扩展,具有生发和向上的力量,新唐帝国众人登场。他们四处杀伐,征服海疆,建立了新的王国。一众儿女的爱恨情仇生动感人,从海疆沿河而上,再进入森林,所向求生艰辛悲壮;水代表流动、沟通,具有渗透和滋养的力量,这是整部小说最为出彩之处。人性在这里得到充分显露,李宗羲肩上的神像指引了他们的生死存亡,这条被李宗羲命名的几水收留并滋养了这一众儿女;土代表承载、稳定,具有生长和保护的力量,这是新唐帝国的落脚之处。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在几水找到了自己的乐坝,建立了新家园,繁衍了子孙;火代表热、明亮,具有转化和消散的力量,这是新唐帝国的落幕。他们又不得不同新的敌人战斗,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园,不得不在天地间只有燃烧的大火中转化、消散直至落幕。这样的表层结构,让我们注意到,作品在主题凸显、线索分明、节奏合理、视角独到、细节精彩处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吸引读者向纵深处走去。从深层结构说来,卢一萍用五行学说建立了该部小说的基础,引用普贤菩萨警众偈,并以其中句命名小说,都很好揭示了人物与命运的必然归宿。
在表层结构上,我们还看到了他借用章回体小说的范式,从献辞、引用到目录与亡魂出场表都有所体现。但从每章里人物的讲述中,我们又可以看出折子戏的闪回,像折子戏的道白。总之,作者在这里用心把表层结构做得扎实地道,让你看得出他的匠心所在。
历史勾连:历史叙事中的
底板与人性书写
《少水鱼》不是历史小说,在作品中,作家始终在场。“那还是我先来说吧。看来要听你们说,我就得先起个头。”从开场白的讲述,到结语中的独白,他与这些亡魂都在一起,引导他们讲述,听他们诉说,忠实地记录他们的话语,并归纳总结了他们的口述,因而,他让这部小说既有历史的映带,也充满了现代生活气息。但它毕竟由基本历史史料构建,他的新唐帝国是建立在大唐废太子李贤与上官婉儿的历史故事之上,依附了史实,他的底座有历史的根基。站在历史的底座上,这部作品就有了厚度、深度和广度,对人文的书写就有了底气。
这部作品最远辐射到唐代,但历经的却是清末民初,这是百年历史的风云画卷。这里写了海战、海盗、水师,写了太平天国、洋枪队、军阀争战,近代中国的概貌在这里均有闪现。而这一切只不过是这部小说的底片,它并没有在这里展开这些风云际会、血腥征伐场景,而是借这些背景去写那个时代的人物及其命运走向。一心想做皇帝的李宗羲,不惜牺牲家小和随从者的性命,一次又一次与官方为敌,拿起鸡蛋碰石壁,失败是必然的命运。而他一生妻妾成群,臣民无数,但都没有好好珍惜;燕夫人为了名节和女儿的命运,不得不跳海自杀;赵小媚为了生存和享受到人性的乐趣,周旋在众多男人的身边;李娥儿少女之心,为情所困,为不知名的不知所终的义士怀孕生子,却又与李绍谋成为情人;林景芳深爱两个男人,情感在父子间转换,最终导致太子李方吾逃遁,而她坐上皇后宝座;孟金榜这个烂秀才穿梭在女人间,也曾有过皇帝梦;陆云珠,即便贵为东王妃,也守不住节,与孟金榜相爱,却又嫁给了小叔子李绍谋,继续做东王妃;艾莉娅,这个混血儿,迷乐于皇帝的鱼水之乐,对新唐百岁皇帝李宗羲忠诚到要殉葬……如此各色人等,在新唐帝国面前表露充分,除了新唐皇帝高高在上,余下都是效忠之辈。他们可以无限效忠于皇帝,却都不能按捺住人性,在人性面前,他们无所顾忌,也毫不隐晦。这一群逃奔之人,自李能附会李贤太子起事建立新唐攻占集州始,就没有太平可言。李能全家除他之外全被剿杀,随即投奔白莲教,后再成家兴业,得子李宗羲,新唐遗梦再兴,传帝位于李宗羲,李效忠于太平天国,后却背叛出走,一心想做新唐皇帝,成为太平军和清军的共同敌人,命运与其父一样,只得孤家寡人逃往海上避险求生。在杀了仇家之后,得其女为妻,始有新唐再兴之本,遂又成为海上霸主,复建新唐,与清廷为敌,从东海之滨沿长江转战多省,溃败后率残部遁入大巴山原始丛林,最后陷入与军阀刘大川的战斗。在这跨越数省,千里转战,艰辛逃奔的路上,从海洋到江湖,从江河到丛林,从丛林到山地,他们永远在逃亡的路上,生死难辨,一群女性一路坚定地跟随,她们无私地付出自己的情与爱,在人性面前,她们遵从内心,而不是世俗定律,闪耀着人性光辉,温暖了那些落魄的心。要是没有她们,这一群人会走得这么远吗?在这个自由王国里,人是第一位的,人性是第一位的,她们原始野性,本能执着,敢恨敢爱,可歌可泣。作者在这里不惜笔墨,大写意,深抒情,给予她们无限美好和诗意人生。
理想王国:理想主义者的诗意
城邦与老祖父形象的确立
卢一萍为什么要构想这样一个新唐世界,刻画出一位百岁还神威不倒的硬汉李宗羲形象?
我们先来说说他的新唐帝国。与其说卢一萍的新唐是一个帝国,还不如说是一个理想城邦,是一处桃花源,或如说是复古巴子国,是一个部落,李宗羲只是一个部落首领。但中国有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帝制思想像DNA一样,一代代在人的血液里流淌。李能附会李贤太子建立新唐就有了历史依据,李宗羲这样顺应父亲的传承,也不过是血液中有这样的DNA罢了。就在卢一萍老家那个地方,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有个叫张清安的农民做过这样的美梦,把村妇分封皇后嫔妃,据为己有。所以,这部小说并不是凭空杜撰,是有其历史因由的。
正常来说,每一个男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理想国,都有一个王朝,一个属于自己的原乡。每个男人都是诗人,都有过罗曼蒂克,陶渊明追求过,李白梦想过,顾城试验过,卢一萍自不例外,但前面这些诗人的梦想都不是卢一萍眼中的理想王国。在卢一萍看来,男人是来征服世界的,东方男人越来越趋于理想化、小众化、私密化,做一个隐于大野的文人学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做自己王国里的帝王;而西方的勇士,像阿喀琉斯,不过只是想做一个英雄,拿破仑也只是鼓励大家做一个将军,海明威只想征服大海,而卢一萍一定要让这个人征服世界。在卢一萍的世界里,是王道和征服,世界因我而存在,因我而精彩,我只想做自己的王,打破古旧的权威,树立自己的规矩,重修世界的秩序,擘划新世界的美好。
回过头来说,刻画这样一位神威不倒的男人,意义在哪里?这是一个需要强调男人世界的书写。男人是顶天立地的,需要血性,需要勇敢,需要膜拜,需要征服,但是在我们的文学作品中,这样伟岸的男人太少出现。我想,在卢一萍心中一定有过海明威笔下的硬汉老人,说不定还有一位阿喀琉斯,只不过他既不是美国式的硬汉,也不是希腊神话式的英雄,而是东方文明里的帝王。因而我在掩卷沉思中,想到了这样一些词:理想国,统治力,顶天立地,英雄主义,征服欲望,征服世界而征服女人,男人的伟大主义,成就感,伟大与卓越,帝王思想,万邦来朝,臣民拥戴,桃花源情结,部落酋长,邦国,自由世界……所有这些词汇集于李宗羲一身,并不显得突兀,反之,是恰如其分的。
百岁李宗羲,丰富了世界文学神威不倒男人的高大形象。世界已然有了马尔克斯的老祖母和红楼梦里的老奶奶这样伟大的女性,但还需要一位比阿喀琉斯和硬汉老人更真实更强大的男人站在世界面前,站在老祖母老奶奶对面。卢一萍笔下的百岁李宗曦就是这样一位男人、父亲和老祖父,他历经沧桑,信念不减,勇往直前,神威宛在。这是卢一萍的成功,也是文学形象中男人角色的成功。
艺术得失:作家的精神还乡
与宏大叙事的无情消解
卢一萍强调他写了一部南方气质的小说。我想,他这样强调的目的,在于他有了一次精神还乡。
作家大都有乡土情结,卢一萍在他的作品中,多次闪现过几水、集州、乐坝这些故土符号,但是,这一次,他给作品主人公设计了一个新唐帝国,其就发端于集州(今南江县);他让主人公给几水命名,这条南江河在历史上第一次有了“几水”这样诗意的名字;他让乐坝成为新唐帝国的宫殿。他调度了全部的智慧和才情,让几水成为他的母亲河,乐坝成为他的精神原乡,与莫言的高密、贾平凹的商州同然。这一次,卢一萍与他写军旅生涯写大漠边关不同,与他写北方和西部的雄浑粗犷不同,在他的笔下,呈现了优美、细腻、温润、繁茂的景象,也有了流水的叮咚与婉转,人与山水林地、花草虫鱼、飞禽走兽相亲相融,浑然一体,诗意的叙述,自然的描摹,准确的刻画,浑然天成。作家在这里强调了天人合一,物我同在,人与河流山川树木花草可以展开平等对话。我愿意在这里,把这部作品称为现代《桃花源记》,因为这里面有太多的诗意描写,无论是大海的蓝色波浪,江河水的奔腾欢唱,还是丛林里的原始爱情,让人均不由得心向往之;也愿意称它为中国版的《我弥留之际》,这里既有社会生活、人情世态的真实描写,又有作家的艺术追求和理想主义在场。整部作品没有专注于中心人物,没有完整的故事,只有亡魂的口述,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在需要的时候出来,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心路历程和爱恨情仇。
按作者说,这是亡魂的口述史,是无数的亡魂在讲述,可以说是“鬼话连篇”,但这些鬼话却让人迷恋。在他们的讲述中,我们看到了新唐帝国的几度兴衰,看到了百岁老祖父的坚毅与神威,看到了众多女儿的温情与美好,看到了山川河流的巍峨与浩荡,看到了作家广阔的内心世界、丰富的人文地理知识和一个小说家的卓然才情。
按说,这是又一部《静静的顿河》。百年征战史,从东海之滨到大巴山丛林,从清末到民初,历经清军进剿、白莲教起义、太平天国运动、军阀混战,场面足够宏大,叙事纵横捭阖,要把这百年征战史写出来,《少水鱼》不亚于《静静的顿河》的厚度与分量。卢一萍强调自己虽然是军人出身,却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所以,他的这个理由让他放弃了战争场景的描写。作者站在局外,在每一章中,分划为无数个人物来讲述,独立成章,各不相同,像楔子插在情节中间,故事的连贯性就必然受到影响,这样就无情消解了宏大叙事,让小说失却了本有的恢弘气象。也许作者的本意也不在这种恢弘,而是诗意的抒写。
少水之鱼随时面临着干渴与绝望,面对历史的洪流,既有的渴望与缱绻,都不如作品“结语”最后一句:“你们珍重!”触及我的灵魂。这句话也是全书的结语,道尽人世的苍茫与人心的苍凉。
《少水鱼》七易其稿,前后时长达三十年,可谓三十年磨一剑,沉得住稳得起,不被名利诱惑,不被风向带偏,让时间来积淀这份才情,让寂寞来打磨这份荣光。而当下,我们很多有才情的作家,都倾向于功利写作,量身定制,标尺作业,把时间和精力放到如何冲刺到各类奖项中去。一些成名者,也苟活在名利中,不愿意再这样沉静下来,潜心创作,因而我们广大读者就很难读到让人心动的小说了,他自然也就失去了读者这个上帝。
本书是作家卢一萍的用心之作,与功利无关,不迎合不掺和也不打量,按他的说法,是“一部逆功利写作的小说”,自然会与功利擦肩而过,这不是它的不幸,而是无上荣光,他保持了自己应有的本分,坚守了作家的良心。
这也是一部超越之作,警世之作。它超越了我们的认知,以亡魂表来安排人物表,以亡魂叙述来展开文本叙事;它超越了某些边界,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但他是真诚的,坦荡的,为文学而立命的;它也超越了时空,把晚清的历史与现代的时空切换如常,在纵横交错中展开叙事,既为过去,亦照映未来。说到警世,不说是批判,至少是对拥有帝王思想者的警示。谁有这种思想,谁就是这尾少水鱼,他生存的时间和空间都会很逼窄。时势造就英雄,时势需要你站出来,你即使是一尾少水鱼,你也能通江达海,引领时代;时势不需要你时,你即便拥有长江水,你也只能做一条少水鱼。
2023年11月27日于云台
【作者简介】张万林,男,1970生,四川师大毕业,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评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网络作协会员,巴中市作协副主席,巴中市评协副主席,《巴中文学》《巴中文史》责任编辑。在《人民日报》《世界文学》《名作欣赏》《星星诗刊》《散文选刊》《中国艺术报》《人民政协报》《羊城晚报》《四川文学》《青年作家》《草堂》《青岛文学》《拉萨河》《巴中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评论、小说等文章,出版个人诗集《临水的细浪》。现供职巴中市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