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和小宝

2024-08-07 00:00:00阎连科
小品文选刊 2024年8期

有一年的冬,我到了东北的锦州去,在火车站的边上见了一窝四只的小狗在争吃一碗冰碴粥。

主人唤:“两百块钱一只要不要?”

我拦腰砍断道:“一百块钱还差不多。”

东北主人豪爽着:“卖给你!”

于是不能不买了。

买了四只回到北京后,三只送朋友,一只自家养。那时候我儿子年龄比狗大几岁,看的童话书中有个人物叫蛤蜊,我们就给这串种的京巴也叫哈利了。

哈利憨笨、可爱又自负,享受青春、美好如每月依时领取它的工资样。可它不知道时间是流动的,银行也是会亏空倒闭的,到了十岁后,上楼竟开始气喘吁吁着,中途要停下休息一番了。再后来,它竟老人样懒得活动了,倚老卖老着,每天把坐吃山空的生命开设棺材铺样摆在沙发上。为了拯救它的衰老症,我们又从天津三千元买了一只棕黄色的泰迪狗,起名免韦叫小宝。这一老和一少、一黄和一白,从此开始了内斗而外犯的新征程,在家里彼此争食、争水、争宠爱,尽管老大多是让小的,但打到彼此翻脸也是常有的。而到了楼下小区里,它们又精诚合作、团结一致,见了任何人和任何狗,都要共同吠叫、一哄而上,仿佛整个天下都归它们统治着,即便是恺撒或者希特勒,也都不在话下必要征服之。而最初被它们征服的,是院里的一只黑色哈士奇。哈士奇体态魁伟,温顺善良,独自的体重相当于六只哈利或七到八只小宝样。哈士奇见了它们总是沉默着绕到路边去,这让它俩坚信了“团结就是力量”的那句话。坚信了在共同的吠声中,揭竿而起能把任何的枪林弹雨打下去。于是每天傍晚遛狗时,它们最威武的时候是在路口碰到那只哈士奇。碰不到就像一场兵力雄厚的伏击却没有见到敌人样,因此失落地到回到家里它们脸上会有种忧愁感,仿佛从远方孑然归来的乡愁样。有一天,我妻子在落日中带着他俩又到了那个路口上,因为没有碰到那只哈士奇,它俩竟站在那儿不走了,即使妻子把它俩赶离那地方,它们也还要返身回到那儿去等人家。就这样折返了两次后,也竟果然等到了。看见哈士奇,它们共同狂吠着朝向人家冲过去,一前一后把人家夹在路中间,像切断了敌人的进路和退路样。然这次哈士奇没有朝着路边躲。哈士奇只是望着它俩怔了怔,等前边的哈利冲到面前时,一口咬在哈利的脖子上,在空中甩几下,仿佛一只豹子在斗耍一只兔子样。

哈利的哭唤成了苍白色。

小宝撒腿就往家里跑去了。

一场意外直到哈士奇的主人跑过来,抓了它的脖链朝后拉,哈利才从人家的口中逃出来。小区里漫满了血流不止的汩汩声。回家的路上都是殷红的滴落和气味。妻子抱着老骥伏枥的狗,说它在她怀里抖得让她走不稳路。到家后把它放下来,我们看见它的身子摇摆得像台风中的一棵f5fb24259861a41006c97d90d03210f692be2ebb5540b600ad694165f7daedf4树。在它脖子的正上方,活生生被掀起了一块肉,那儿每一根的毛发都被卷在血迹里。哈士奇的主人过来道歉说,实在对不起,路上和人聊天把狗绳松开了,导致的血战她家有责任。两家人的谦让和两家的狗怨正相反,但份额、体谅都足够足够多。彼此忙着去找碘酒,忙着给宠物医院打电话。医院说倘是伤的不重最好别包扎,只涂碘酒止血或让狗自己去舔自己的伤口就行了。说狗的唾液中,有种杀菌酶,有时比人为的治疗效果还要好。我们说问题是狗伤在它的脖背上,它自己舔不到它的伤口处。医院让将狗抱到他们那儿去,然后大家一回身,发现小宝不知从哪出来了,它正在门口替哈利舔着血伤处,动作缓慢而温顺,一下一下先用舌尖舔,再用半截舌头舔,最后用整条舌头舔。而卧在门口的老哈利,也不再那么颤抖哆嗦了。它半闭着眼,把头抬起来,将脖子伸到小宝的舌头下,像把哀伤和悲凉交给了医院的医生样。

我们一日四、五次地给哈利涂碘酒。

小宝一日十四、五次地去替它舔伤口。

半月后,哈利的伤好了,它们又结伴出行、结伴回家了。然在这次战灾后,它们出行不再像恺撒那样以为天下就是它们的天下了,也不再像希特勒那样四面出击了。再在路口见了那只哈士奇,它们像彬彬有礼的路人样,彼此望望对方都躲到路边上,沉默成了它们中间的壁垒和通道。从此哈利和小宝,也仿佛成为难兄难弟了,彼此不再争食、争水、争宠了,谦让、温和在它们中间如种了芝麻结出了一地西瓜般。我想在这次战灾里,它们一定是领悟了生死、征战和血流奥秘的,就像领悟了鸡蛋离开鸡窝的命运和再次被放回鸡窝的那种孵生样。

后来哈利活至十七岁,生命的河流最终枯干成为土地间的尘埃了。

再后来,小宝的孤独就像那茫茫的土地上空无一物样。

选自微信公众号“琐碎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