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一生也没有离开沂河两岸。
家境本来还算富裕,在沂河滩上有数块良田,在她小的时候沂河发洪水,决了口,良田被洪水冲成了河滩地,庄稼颗粒无收。她的父亲又过早地离世,哥哥作为家中的长子,为了讨生活毅然加入了闯关东的大军。
姥姥九岁那年,鬼子闹中原,从此姥姥记忆中多了一项就是逃难:鬼子来了,便跨过沂河,东西两岸来回地跑。她拽着七岁的弟弟,怀里抱着最能下蛋的芦花鸡,那是家里最值钱的宝贝。在一次次的逃难中,乡邻亲友们越来越少,玩伴们也常常消失不见,沂河滩上每次逃难都布满了尸体,原本安静祥和的沂河滩成了地狱般的乱葬岗。
姥姥十来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因长久思念外出当八路的小儿子而哭瞎了眼,最后郁郁而终。经家族里一位婶子介绍,姥姥嫁给了那位婶婶娘家的侄子,也就是我的姥爷。我从各类电视剧演绎和不少书籍的描绘中清楚地知道姥姥这是做了童养媳。
我太姥爷是个土地主,平生虽未做过啥伤天害理的事,但终其一生总是给这个家庭添麻烦,用姥姥话说,老头子一辈子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好在姥爷和大姥爷头脑灵活,干起来贩卖布匹的营生,可以说营置了万贯家业,但太姥爷好赌,姥姥这边置地,太姥爷那边卖地。以致于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太姥爷站在路口带着一帮赌徒,指着卖布归来的姥爷兄弟俩说,那两个骑洋车的是我的儿子,他们有钱,欠你们的赌债向他们要去。
姥姥过了几年安分日子后又遭遇了新的变故,她的嫂嫂(我唤作大姥姥)因病无法生育,按照家族规矩,姥姥只得将已经八岁的大舅过继给了她,大姥姥因无法生育脾气变得非常古怪,她不喜欢小孩子。但大舅过继过去后,她也相当疼爱,只是其他的孩子,她仍存戒心,“坏婆婆”的名号在孩子们中间也广为流传,记得我小时候去大舅家玩就没少挨她的拐杖。
大姥姥在家里面事事都压着姥姥,她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自然看不上姥姥这个童养媳,家里的农活她做不来,她就把重的脏的全留给姥姥,姥姥也不敢有半点怨言。大舅小时候调皮,常常惹事,姥姥看到也不敢多说半句。她明白,她早已不是她最疼爱孩子的娘了。
大舅天资聪慧又用功读书,考入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在那个农村除了读书没有别的出路的年代,大家都以为这将迎来这个家庭的中兴时代。殊不知,天灾人祸一个接着一个地到来:大姥爷在外做生意时不小心摔坏了脾脏,在那个青霉素都买不到的年代,家里的积蓄迅速花光也没挽回大姥爷的生命。好在舅舅成绩在县里总是占着头筹,考上大学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上了大学就有了国家户口,好工作那是水到渠成的事,大舅也成了一家的希望。但人算不如天算的十年浩荡的到来让这个饱含疮痍的家又受到一击重创。
大舅直到恢复高考后才走进大学学堂,毕业后他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兄妹几个也都相继成家。姥姥和我说完成任务(乡下人把子女成家立业当做一项人生任务)的那几年,是她这辈子最轻松的日子。但老天似乎不愿看到她这位贫苦的子民享受到半点安稳。婆媳矛盾让这位善良本分的婆婆措手不及,二妗子性子比较野,二舅的性子又有一些懦。因此,二妗子常常埋怨二舅的无能,在姥姥面前冷嘲热讽地说她将有出息的儿子送了人,留下不争气的孩子,也只能陪着不争气的孩子受苦。姥姥想要辩解,但又怕激怒了这位蛮横的儿媳妇,只得把苦水咽下:手心手背都是肉,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哪有争不争气的说法。
大姨出门子(出嫁)没两年,丈夫就因病去世了,年轻的大姨不愿守寡就带着孩子再嫁。现在大姨夫脾气暴躁常常打骂大姨,大姨受了委屈就往娘家跑,闹得姥姥日子都过不安生。
我的母亲是姥姥最小的孩子,当我妈妈出嫁,姥姥刚为完成所有子女的任务舒一口气的时候,姥爷因病去世了。子女成家,老伴离世,只有她一个人守着那个孤零零的小院。
慢慢的孙子辈孩子们起来了,子女们都用心经营自己的小家庭了也无暇管姥姥这个老太太,姥姥也落得清净,她有了时间经营自己的爱好。她极爱听大鼓戏,大鼓戏是我们这的地方戏,应和山东的柳琴戏同出一源。姥姥娘家人爱戏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清末民初时组过一个戏班子,后来没落下来了,但爱戏的传统深入了血脉保留了下来。
时间像是沂河河畔的风,拂动了叶子,却不带走什么,但它吹弯了一棵又一棵的老柳树。姥姥在这时间的风中渐渐衰老,母亲出嫁时,姥姥年近七旬,但身体还硬朗得很,她拉着板车,板车上坐着我和舅舅们给她的粮食去沂河边的集市上换煎饼,十几里的路丝毫不觉得累。换好煎饼后,听一段大鼓,吹一阵沂河河畔的风,那是她最大的放松。
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她也不闲着,村里开了个塑料厂。她跑过去找了个剪蛇皮袋的生意,剪一个一分钱,但她有她自己的算计:蛇皮袋的封口白线,她可以随便拿,就这样靠剪袋子得来的头发丝般粗细的线,她给几个子女拧了各式各样的绳子,有碗口粗的可以当拉车绳,有手指头般粗细的可以当作晾衣绳……
姥姥走的那年夏天,她抱了抱我一岁大的弟弟,对我妈说:等二子大一些时,送过来我给带着吧。母亲笑笑没说话,姥姥已近九十了,眼睛看东西又不利索,但最终又点了点头。姥姥走的时候安排得很妥当,葬礼上帮忙的都是本家,挑影子旗的是二舅家的大表哥,抬丧罐的是我的表侄子,她的重孙,这些都是她授的意。看见子孙满堂,她才能走得开心。
姥姥走后,大姥姥显得特别孤独,和她斗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是走在了她的前头。她一辈子过得都比姥姥滋润,处处压着姥姥一头。最后,孩子们在外打拼,她落得孤单,姥姥走后不到三年里,她也撒手西去,不过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脾气好了很多,看见过路的孩子都是笑盈盈的,再也没有挥舞手中的拐杖驱赶。
这几年,沂河河道修整,政府拦腰用橡皮坝截断了水源,兴修了一个水利公园。当我再次走上沂河的岸上,脚下是洁净的公路,路边的行道树换成了低矮的垂柳,很是美观,但是脚下没触碰到土地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微风拂柳间,我似乎看到了姥姥又站在了沂河的岸上。那时,河水滔天,她哭着挽留去闯关东的大哥。那时,杨柳依依,她作别父母新坟旧墓,毅然嫁了出门。那时,满岸衰草,她狠心丢下嗷嗷待哺的小舅舅。那时,星月明朗,她给她的小外孙讲着河神的传说。
姥姥,你是故乡那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