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盐煎饼

2024-08-07 00:00:00
美文 2024年14期

油盐煎饼就是在摊煎饼时,多刷点油,撒点盐粒子。有时你也会放个鸡蛋,只是有时,在那会儿鸡蛋还算贵重,而你是在帮儿媳妇摊煎饼,怕落下贪吃婆婆的口舌。而我,你最小的孙子,在一旁盯着很久了,盯着你手上的油絮子,每摊几个煎饼,你用油絮子一擦,鏊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黑得发亮。

油絮子,前两天还看到,在一个民俗馆里,封在一个玻璃罩子里,是个半圆形带手柄的物件,用玉米棒和棉絮做成。你用的油絮子不是这样的,你自己做的,黢黑的一块,应该是布做的,至于什么布,已经看不出来了,布料材质和花纹早已藏在深厚的油污之中,我的记忆告诉我是块蓝色印花布,只因你好几件这种布做的衣服,应是姑姑八月十五送节礼给扯的布,记不清了。

民俗馆里用来摊面糊的工具是竹蜻蜓的样式,但你用的不是,是一根剑状的竹篾,我小时候常用来当做一把利剑,跑到门口的菜园子里乱舞一气,想象自己是深入敌人包围圈孤身奋战的将军,最后还煞有其事地学霸王乌江自刎,最后少不了你一顿训。

“压糊子”是你每个月都要做的,你用一根扁担挑着一袋小麦去村部旁边的面粉店,出来时,便成了两桶面糊。在压糊子的过程中你和同目的来此的人交流,无非今年庄稼怎么样啊,家里的劳力多,煎饼摊得不够吃的,得经常过来。

从我家老宅到面粉店不过一百米的距离,却要路过两个弯,再上一个陡坡。两个弯之间有条狭窄的勉强算上桥的通途,你就挑着粮食过去,再挑着两桶糊子走过来。

鏊子,现在看来,倒算不上巨大,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确实是庞然大物,读初中时,学的第一篇文言文《童稚》,用庞然大物来形容癞蛤蟆,这个词我想到的是又黑又大又圆的鏊子,有的人家厨房大,会用水泥和砖把鏊子砌死,我家那会儿的厨房只是简易的棚子,还兼做狗窝,鏊子用完要立起来,每次我去逗狗玩,你总要叮嘱我,别碰鏊子。鏊子和磨盘在你那个年代是相亲看家庭必需品,是能传家的存在。而现在,鏊子早已打碎卖了废品,磨盘也垫在了门口的路面下,甚至老宅也有多年没有回去了。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也是摊煎饼的真实写照,鏊子上面是小麦压榨成的面糊,鏊子下面是小麦的秸秆。给鏊子烧火是个巧活,要受热均匀,我曾几次主动请缨来烧锅,均以失败告终。说到麦子,是你让我完整地认识到这个作物的一生,小麦播种时,是你把我放在地头,看着爸爸和伯父们在地里犟麦。

麦穗刚饱满且尚未变成金黄色前是美味的,这种美味我还时常想起,是你告诉我的。取一穗麦子攥在手里,对着天空双手来回搓个十来遍,绿色的麦粒带着一股清香。至于为什么要对着天空,大概是我那会儿太矮小了,对着天空的角度看到你搓麦穗,看到你带着铁箍的牙,看着你头上顶的帕子,记忆中头顶的蓝天。

每次等村里收完麦子,你都驮着我去遥远的北湖,要翻过一座高高的名叫码头的桥,去北湖的地里捡麦子,捡累了就坐在河边高大的杨树下休息,你掬水给我洗脸,再掬水自己饮用,你不让我喝这河水,却变戏法般从衣服大襟里取出一瓶廉价汽水和两块酥饼,你一点一点地掰给我吃,等我吃够了,才往自己嘴里递上两小口,剩下的再用手帕包起来,留给我下次吃。

油絮子将鏊子擦净,取一勺面糊倒在烧热的鏊子上,快速地用竹篾子摊开,摊匀,新出锅的煎饼散发着一股纯净的麦香,不像现在的煎饼的香气过于魅惑,早已受到豆面等的侵袭。机器摊煎饼你也见过,在街上,你拉着板车,板车上有时是芦苇,有时是藤条,你在村里一个叫大汪的地方拾了一块废地,随便种了些东西,收了就拉到隔壁的官湖镇上去卖,我就坐在板车上,那是我孩提时代的远足。

前两个煎饼你不允许我吃,虽然我馋得不得了。你说前两块煎饼有些滑,不好吃,让我再等等。摊煎饼是个极其枯燥又费心神的活,我看了没一会儿,就回堂屋看电视了,等我看完两集动画片出来,一桶糊子见了底,旁边的簸箕上也摞起高高的一沓。这是你的中场休息时间,你抽卷烟,之前用过一杆烟枪,但是不怎么用,你更爱卷烟。自己卷的,“二月二”逢集在白埠街上买的烟叶,用简易的工具卷成烟卷,这个活儿我会做,而且做得挺漂亮,你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我做。

一根烟卷抽完,又紧锣密鼓地摊下一桶面糊。就像你带完一个孙子,送他去上学。转过身来,又一个小孙子在等你,有时候还要一起带两个。像摊煎饼一样,这张煎饼刚起锅,下一勺面糊又倒在了鏊子上。我是你在世时最后一个孙子,也像你摊的最后一块油盐煎饼一样,最后多倒了点油,又撒了几粒盐。

我有段时间和你住在一起,在你那间在村部后面的小房子里,房子最初没有通电,用一盏马灯照明,淡蓝色的玻璃制品,里面灌的煤油,放在一个红色木箱上面,对我而言,那个红色木箱就是百宝箱,你什么都能从箱子里取出来,比如我最爱吃的桃酥。后来那盏马灯被丢弃在你的坟前。

终于你摊完了最后一块煎饼,是油盐煎饼,我乖巧地坐在你旁边的小板凳上,默默咀嚼。你想起身却有点吃力,我在想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是也是这样。那是我小学二年级的一个午后,老师告诉我你离世的消息,我跑到三伯家时,你已躺在那里。据说是遛乡收废品的师傅发现的,你坐在小板凳上,手里还在忙碌,却已没了呼吸。生命就定格在那一刻,以劳作者的姿态。

在你的葬礼上,在一件件白色孝褂之间,我听到了人们对你的死亡的议论,众人唏嘘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无病无痛走得利落,对自己好,对自己儿子儿媳也好,我很难过,我知道,以后没人摊油盐煎饼给我吃了。

鏊子和磨盘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家里的麦地也包给人种花卉用,那个漏风漏雨的厨房在你离世前就已翻建成平房,现在也有小十年没有回去住了。油盐煎饼已在我生命中消失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