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大巴车上,前方是南京大桥。
司机将车停在一个叫做“葛塘”的小镇,我在匆忙的夜色中下了车。时间倒回十七年前,也就是世纪之初的时候,母亲就是在这里下的车,四周围绕的也是这样的夜色,她走上了南京大桥。
母亲出走的前几天,我很是快乐,每天都可以跑出去玩,再也没人看着背那些拗口的古诗,晚上可以看电视到很晚。爸爸白天出去工作,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从床上滚到地上,从沙发这头跳到那头,用石灰在院子里乱涂乱画。平日里,母亲对我要求甚是严格,这些都是不许做的。
母亲走上了南京大桥,这是她三十多岁以来第一次走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她曾和我说过她的两个理想:一个是当记者,一个是导游。这两个职业都是可以四处游玩的。在母亲读中学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去战乱国家当战地记者的机会,经历过层层选拔却在临上火车时,被赶来的舅舅揪了回家。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从事这一职业。“我想去看中国最长的河,去看世界最高的山。”这是她的的人生理想。然而她在这次出走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去隔壁的兰陵县参加考试。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有点想妈妈,在床上翻着跟头就是不愿意去睡觉。爸爸对我说,等你睡醒了妈妈就会站在你的面前。那晚我在梦里见到了妈妈,她对着我笑。她还穿着她那条深色的裙子,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走路还带着风,笑的时候总停不下来,没有再用力揪着我的耳朵,只是摩挲着我的头。
第二天,我和小伙伴玩弹珠时因弹珠的分配不均起了冲突。一个小伙伴因说不过我对我吼道:“你妈妈不要你了,她和平安的妈妈一样跑了,不回来了!”平安是我另一个玩伴,他妈妈和他爸离婚后,再也没回来看过他,他奶奶到处宣扬平安的妈妈是个狠心的女人,扔下孩子跑了,再也没回来。
等到晚上的时候,我问爸爸,妈妈去哪里了?爸爸变了脸色,让我别问。“我妈是不是跑了!”我向爸爸吼出这句话后等来的却是爸爸打过来的耳光。
母亲走到了大桥的边上,她看了眼眼前的长江。在此之前,她见过最大的河是姥姥家门口的沂河。她从小便在沂河滩上长大,她打量着眼前这条有着沂河数十倍宽的长江,要不是依稀能看到对面的话,她甚至以为到了海边,虽然彼时她也没有见过大海。她在想人啊要是掉了下去,还能不能上来呢?会很快被淹没吧。淹没之后什么都没有了,自然也没有忧愁了吧?
在一个晴空万里的周日上午,爸爸终于踏上了寻找妈妈的路,他骑着他的大架自行车,我坐在自行车横梁上,背着妈妈给买的书包,书包里还有本没有背完的《唐诗三百首》。我和父亲在午后的阳光里骑车上了路,先是经过了家里的麦地,接着穿过黄灿灿的油菜地,最后爬上了高高的码头桥。那是我之前去过最北的地方,过了码头桥就是别的镇了。奶奶背着我拾麦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她总是每年夏天在村里人割完麦子后带着我去地里捡拾散落在田中的麦子秸秆。累了啃两口自己做的锅饼,渴了就喝码头桥下的河水。家里的大黄狗一直跟着我,我想把它赶回去,让它看好家等着我把妈妈接回来,可它车前车后跟着欢快地跑着,像是跟随主人去打猎的猎犬。等到田野将尽头的时候,它停了下来,怎么也不肯动,因为前方对它来讲是未知的地方,未知的总是危险的。它蹲在那里向我和爸爸吠,爸爸一挥手,它飞似的自己跑回去了,不时回头看看。
在南京读研究生的表姐接待了妈妈,妈妈没想到她第一次踏入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竟是因为和父亲的一次吵架。表姐是在南京的一所医科大学读书,她领着妈妈穿过了学校的林荫小道,慢慢走过篮球场,那里有着活力四射的男孩子和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们,去了图书馆,那里有着成百上千个比舅舅家书架还要高的书架,走过了教室,母亲以为那是电影院,因为有着阶梯和投影仪,还有幕布。走进了食堂,食堂里的菜比集市上的还多。最后来到了宿舍,表姐同宿管阿姨打着招呼,母亲低头快步混进了宿舍。在宿舍的过道里女孩子扎堆聊天,表姐邻床的女生带着耳机在听音乐,对面的女生从厚实的床帘里露出头来打量着母亲。表姐去了水房打水把母亲留在宿舍,母亲站在表姐的书桌边,摆弄着镜子和卷发棒。晚上,母亲和表姐睡在狭小的单人床上了,像是很多年前的夏夜,母亲和表姐睡在沂河的岸上。
在夕阳慢慢靠近的时候,爸爸载着我到了我妈妈的一个闺蜜家门前。那个阿姨抱起了可怜兮兮的我,在父亲的几番请求下,她摸着我的头告诉了爸爸我妈妈的去向。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时候手机还不是很普及,爸爸把电话打到了表姐的公寓楼,几经周折,母亲接了电话。
母亲在南京待了几天后就回来了,给我带了一套积木玩具,一枚刻着我名字的玻璃小葫芦,还有几张照片,有的站在秦淮河畔,有的是在高高的中山陵台阶上,有和总统府门前侍卫塑像的合照。那套积木我没玩多久就坏掉了,小葫芦在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被我留在了一条小河里,只有那几张照片还在影集里,那本影集放在老家宅子里落了灰,逢年过节的才会回老家,不知道等到何时再被翻开。
妈妈那次回来后不久,我就上了小学,妈妈对于我的学习要求极为严格,每天的学校作业写完后,她总是会再给我开小灶,加作业量。她很少允许我出去玩,做完所有作业后也不过只能出去玩一会儿。一旦回家晚了些等着我的是扫把。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敢大胆地看电视,我没少因为偷看电视挨揍。那会儿,妈妈出门总是把电视上所有接头全部拔下来,我就边听着门外的动静边看着电视,在她开门的那一下,我能把各式接头快速还原,然后回到书桌前看书。母亲上前摸一下电视机的温度转身就给我一顿打,后来,我都是湿毛巾放在电视上才安心偷看,或许这就是家里那台老康佳彩电坏掉的原因。
上初中时花了一笔培养费让我读了一所质量不错的私立中学,然后她也不再工作,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中考时我几分之差无缘省重点,只好去离家几十里的一所乡镇重点中学读书。从此我也算脱离了母亲的“魔爪”,加上环境的不适应,很快堕落下来,白天上课睡觉看小说晚上翻墙去网吧通宵玩电脑游戏。最后,三年高中读下来成绩只够读个大专。母亲问我是否还愿意继续读书,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支撑起了我的复读之路。
第一年复读失败的暑假,我告诉妈妈想去学编导,我以学编导需要大量看电影为由在网吧玩着游戏,妈妈在我身后站了两个小时,我丝毫没有察觉,还是旁边的哥们用胳膊肘捅我我才发现。我垂头丧气地跟着母亲回了家,母亲这次没有打我,从这以后她也没有怎么骂过我。只是躲进了房间,那一天母亲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整整一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后来还是舅舅来解的围。
“去买些东西吃吧,别饿坏了”,母亲打开房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句,像极了小时候犯了错,被打后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总是母亲先妥协。每次都是一句“饿了么,妈妈去给你做吃的”结束。
后来的几年,母亲不断地给我换复读学校,她说换个环境对我有好处。然而高考接连不断地出状况,每年考前都要大病一场,考试的时候拿着试卷就吐,很难完整地做完一套卷子。最后成绩出来要么是总分差一些,要么是总分够了,单科不及格被限制。母亲告诉我也许这就是命吧:她平时成绩特别好,她那会儿高考还得预选,她一到预选就不行,接连几次没有摸到高考试卷,最后跨省在山东考上了,却没有钱缴纳跨省费。去年,在表妹升学宴上,一位长辈“好心地”劝我和母亲要适可而止,要认命,你儿子再复读下去就是逆天而行。母亲当场和她翻了脸,她没觉得她儿子智商低,她认为她儿子是个晚成的大器。好在后来从老家搬到城里,母亲再也听不到街坊邻居的风言风语。
今年母亲节的时候,母亲告诉我身体不舒服,我赶到医院后却被她带到了心理咨询室。原来她是怕我高考压力过大,最终被医生谈话的却是母亲,医生告诉我妈妈的压力远比我大,精神状况也不大好。她一度怀疑是自己把这种诅咒带给了我,全是她的错。错的当然不是她,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自己不够强大。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母亲十七年前的那次出走,是怀着一种决绝的心。她在长江边上徘徊许久,“我还有个很小的儿子”是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动力。她在绝望深处找到了希望,她说我就是她的希望,她把她未完成的梦放到了我的身上。虽然最初我并不理解,到达彼岸之后,才感受到母亲的良苦用心。
十七年后,我走到了南京大桥,走过了母亲来时的路,我没有让母亲失望,我要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