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村庄

2024-08-07 00:00:00金韬
美文 2024年14期

思乡,不是对某个空间的思念,而是对昔日的生活状态、人际关系乃至对我某个年龄段的思念。它们没有一个具体的空间坐标,只有时间坐标: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我拥有故乡,是生我养我的村庄,在其他时间则没有。时间不可追回,所以“村庄”和“远去”这两个名词在我的文化概念里是深刻绑定的。

所有空间上的返乡,都是刻舟求剑。全文以离家—回忆—返乡为脉络,看似不曾清晰体现村庄的“远去”,但是正如之前刻舟求剑一说,文中二虎再也未回、我去而又返,村庄已然发生了一次显性“远去”。我对自己内心生活状态的寻根,属于一次隐性“远去”。当对其进行反思的时候,就是在说明我再也不是当时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之后我跟随记忆去找寻远去的村庄,选了捕鸟、捉迷藏之类的趣味,选了长辈们的安逸,还有一同见证村庄远去的护院狗。当它们真正成为一种印象而不是生活的时候,你会注意到,时间正在诉说村庄的“远去”。虽然我尝试丈量自己与村庄的时间尺度,但“远去”是现在进行时,永不停歇。唯一能做的,只有把最真挚、最坦诚、最淳朴的情感留在那儿。

我们,一同远去。

二虎从城里回来了。

虽然我一眼认出了二虎,但已不是印象中的他了。全然不再是先前那个小胖墩,他长得高大,须我抬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清爽白净。

我这时兴致很高,但不知道怎么开头,只是道:“二虎,你回来了,还记得当时你带我们一起蹲守鸟雀吗……”“唉,这些我都忘了,不过你要是来城里玩,我肯定好好招待。来,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二虎随意地摆摆手,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愣住了,麻雀、捉迷藏、故事大王还有一系列话顿时堵在我的嘴边,却冒不出一个字来。抿了抿嘴唇,我心里翻涌过无数酸楚与失落,只好接过二虎的礼物,却没有拆开。

二虎没待多久就回去了,他说,城里才是他的家,那里有更好的生活。

……

我离开家的时候,正是傍晚。几乎是逃走般地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村庄。

夜缓缓沉下去,那些故乡的记忆也渐次隐遁而去。一滴冰凉的雨飘入候车台,落在我的脸上。没有拂去微不足道的雨滴,我只是机械式地跟随众人踏上刚刚抵达的绿皮火车,对着号码牌寻找我临窗的座位和那张进入城市的门票。随着列车开动,雨密集地下了起来,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编织雨帘。透过若隐若现的微光,我不由一阵恍惚,顿感生我养我的村庄正在离我远去,是距离,也是心理。

但人终其一生也无法逃离自己的故乡,时间是辆老牛车,碾过脚印,也碾过记忆——它会证明一切。

当生活与城市息息相关的时候,格格不入一点点地占据我的心头,将我挤压至逼仄的角落,却发不出一点声响来。待办表中全是未完成的提示,哪怕是周末也不得停息,淡薄的人情,审讯般的社交,灯光的蔑视,讨好的微笑。我穿梭在城市的烦恼中,好似一条离了水的鱼,挣扎着,幻想大口呼吸村庄新鲜的氧气。

“为什么我们要来城市呢?”

“当然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啊!”

好友在微信上的回复,或许就是我想要的答案。

审视心灵深处,我才发觉自己早已习惯于村庄闲适安逸的生活状态和那种真诚质朴的7f934bf223e0eb53f265e98655ed9a0e生活关系。我的根,我的归属,依旧在故乡,依旧在村庄。

昔日充斥着向往和渴望的列车没有丝毫减速,冲垮了关于村庄的记忆和情感,零零碎碎。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拾起几块镜片,努力去拼凑村庄远去的模样。

捕鸟记

“二虎,布置好些,可别让鸟儿识破了。”我探出半个脑袋,小声唤他。

“放心吧,我的水平你们还不相信吗?”他转过身来,朝我们自信地挥挥手。 二虎扎着冲天辫,圆圆的黑脸,粗短的手指,围着和他个子并不相符的紫围巾,在冬天看上去很有喜感。但他捕鸟捉雀的技术实在让我们望尘莫及,甚至村里有些大人也不如他。待我们把鸡赶走,他便支起筛子,系上细绳,在几处撒好颗粒饱满的麦粒,形成自然撒食的假象,然后小步回退至我们藏的暗处,似乎能不发出一点声响。用不了一会儿,喳喳、啾啾声此起彼伏。枝头那麻雀掀开翅膀,抖了抖身上的雪,盘旋两圈当作热身运动,稳稳当当地落在院子里,小而黑的眼睛谨慎地四处张望一番,发觉无人在场,便开始了它今日美餐。它往前飞了一会,或许称不上飞,只能说是滑行吧,然后向左扭头啄几口,又向右歪头尝几口。换作寻常小孩怕是迫不及待收网了,二虎一般不这么做。他屏住呼吸,眼神紧紧地盯着一点点步入陷阱的鸟雀,搓出汗来的手早已握好绳子,确认无误后猛地一拉——鸟雀便被筛子罩住,想拼命往外飞却碰得个头晕眼花,只能被一双双小手捉住。

后来,我再没捉到过鸟雀,也见不着几次曾经的伙伴。

有约黄昏后

黄昏后,炊烟起。炊烟是村庄的魂,逢上做饭的时候,它会钻出瓦缝,不受拘束地到处游荡,时南时北,忽东忽西。庄稼人不会去管炊烟慢悠悠的行踪,只会去感受它的香甜、温暖。

吃过晚饭,大人们从屋内搬出竹椅板凳,上好茶水,便不必再多备其他东西,只须静待月光的挥洒与其他人的到来。待暮色从长满水稻的天空浮出来,村里人就会陆续抵达,或是带些瓜子,或是带些水果,已成默契。若是赶上年关,还会添些坚果、小菜。不过有一点是大家所共同约定的,不准带酒,只喝茶水。是的,在夜间亮不起几盏灯的乡村小道上,大人们须保持清醒,踩准有些湿润的田埂,不理会蝉与蛙的聒噪,带着自己的孩子安全到家。

月光悄然覆盖整个院子,大人们各自闲谈。

老一辈们喜欢聊起自个儿的青春岁月,潇洒畅快。尤其是宋叔,那个五十来岁的庄稼人,头发还没全白,隐约能看到几缕青丝。几杯茶入肚便脱去外套,他靠在椅子上,一手摁腰,另一手挥舞着开始吹嘘自己年轻时候的走南闯北:“想当初啊我才十五,带着一架板车就敢出去卖力气……”“得了老宋,你这点小事唠叨多少遍了,连这帮小孩都听腻了吧?”总会有人打断他的话,宋叔也不恼,乐呵呵地笑:“你这话可是缺乏事实依据的,要不你问问他们?”

拨浪鼓似的摇头。于是我们获得了放纵的机会。

后院可去摘樱桃和桑葚,说来也怪,那会儿的月光特偏爱我家院子,哪怕不打手电,也能大致看清后院风物。母亲会为我们打好沁人心脾的井水,以便洗净水果。但大家并不安分,边摘边吃,随手挑一个放在嘴里,生出些新鲜的心思。食去樱桃嫣红的果肉,小小的坚硬的核会回归这片土地。当然,果树纯天然放养,小伙伴们从没吃坏过肚子。而有一点我们还是明白的,切莫一次吃个精光,否则接下来的日子只能对着空空如也的树感慨叹气。

山茶花、马蹄莲、金银花也会在夜幕之下交换欢喜,美美与共。它们从不在意暮色下我们是否能看清,只盛开自己的盛开,绽放自己的绽放,与土地同喜、同悲、同体。但正是沉默的守候,陪伴村庄远去。

捉迷藏与“故事大王”

村庄的夜晚无疑是捉迷藏的好时机,配上皎洁的月光,不会什么人也捉不到,也不至于游戏被迅速终结。不过换我来寻人时,总能精准锁定躲藏的小伙伴,以至他们给我取了个“千里眼”的绰号。其实我悄悄向爷爷学了一手,那就是听声儿。你可千万别小瞧了那些看似低级的动植物,它们也会思考,会知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哪一块地的虫声消失了,里面多半藏着人。这个方法确实百试不爽,我总是放轻脚步,做小偷一般不声不响地溜到躲藏者的背后,拍拍对方的后背,身子微微颤抖后骤然转身,惊得二人都吓一跳,结果大家都不怎么往草丛边跑了。藏法这一块,我同样在爷爷那里进修过:适时闭气、平稳下蹲,总结起来还是一个字——静,做到极致就是让大自然的万物都发现不了你来过这儿。当然我做不到那个地步,但这一招的粗浅使用也足以使我在孩子群里屡战屡胜。

不过玩得多了,谁都没法藏太久。我们逐渐知晓每一处可以藏人的地方,知道大家的躲藏偏好,众多藏法和地方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倘若有些许疲惫,大家则会去我家前院歇歇脚,一窝人聚在“故事大王”身边。“故事大王”是我的太公,曾在杭州、衢州等多地任教,讲得一手好故事。对于小村庄成长的我们来说,太公无疑是肚子里极有墨水的读书人,于是大家便称呼他为“故事大王”。柔和的月光为故事的讲述铺垫了独特的氛围,太公讲三国水浒,讲西楚霸王,也讲薛仁贵传奇。平时闹腾的小伙伴们此时都会稳稳当当地坐着,听得可认真,故事精彩转折之处甚至会冒出着急的“接下来怎么了”之言。我们的心,随着太公的故事跌宕起伏,最终归于月色。有时我亦会生出几分遗憾来,若是马谡没有失街亭,三国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但夜已深,大家该回家休息以准备次日的征程了。

于是,亲历化作记忆,远去也真正成为了远去。

护院狗与“旺财”

乡村穷苦,人活得粗糙,狗亦然。它们与城里娇生惯养的宠物狗截然不同,依旧保留着看家护院的传统职能。它们没有什么好听的称呼,被庄稼人统称为“土狗”,取个贱名,过完一生。一碗饭再添些剩菜,便是它们的一餐。浇上肉汤,它们更是能将食盆舔得干干净净。它们不为柔情,只问饱腹。过年过节时客人吃剩的骨头,是它们的大餐——在铁链的束缚下奋力向前扑,两只眼睛瞪得通圆,尾巴讨好似的摇得厉害,还会伴有几声“汪汪”夹杂于它们的热情与激动中。若是生人有入院的想法,看家狗总会在第一时间冲出去,大声喊叫,尽显凶猛之态,欲将其斥退。

奶奶家也养有一条大黄狗,名字是我取的,叫做“旺财”。旺财长得憨厚,目光炯炯,不似其他护院狗那般“凶神恶煞”,但看家本领丝毫不差,那些日子家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东西失窃的情况。

起初旺财住在家门口废弃的机器里,铺上一层稻草,再加上暖和的旧毛毯,遮风挡雨不成问题。后来老家翻新装修,造起小别墅,便专门为它搭了个不小的屋子,于旺财而言何尝不算是一种光荣退休。多年后回到村庄,我几乎认不出它的模样来。昔日精神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疲惫衰老的姿态。还是那般摇着尾巴,它的目光落在我迟疑的眼神里,它在窥探我的心思,揣摩我的眼神。我这才意识过来,旺财已是十来岁的老狗了,它是村庄远去的亲历者。缓缓走上前,我抚了抚它的脑袋,像极了多年前我投喂之后的抚摸,只是不知下次回来我们还能不能再相见?

重寻与远方

又一次生发出逃离的冲动,我不知道出走许久的我是否还能找到远去的村庄,是否能回到第一次离开的起点——炊烟、捕鸟、狗吠,一如曾经。正好碰上表哥回村做方言调查,我便借此理由请假回去,再一次乘上绿皮火车,一路向东,准备寻乡。

近了暮色,我们终于抵达,与风撞了个满怀。老人们坐在村口的竹椅上,浑浊的瞳孔似乎看不见光,扳着褶皱的手指数剩下的光阴,数村庄里还剩下哪些老伙计,同祖祖辈辈一般,孤独而满足地过完生命的后一半旅程。我发现几张熟悉的脸,但不敢认,之后才确认那是儿时常来我家前院相聚的长辈。乡亲们操着熟悉的乡音,关切询问二人近况。其实,我并没有听懂太多,但吴侬软语正将村庄的模样一缕缕点亮。

晚风中的炊烟乱了,三摇两摇的,晃得我隐隐有些沉醉。

一群小孩围着老人听故事,大人们喝茶唠嗑不亦乐乎,护院狗趴在一旁吐着舌头。可我听不见他们的话语,甚至看不清他们的样貌来——往前一步,他们都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好似从未来过。

只有晚风依旧。

所有空间上的返乡,都是刻舟求剑。

诚然,曾经的村庄已然远去,我归家的机会越来越少,再没有那日的捕鸟,也不会有捉迷藏的机会了。旺财走到了它一生的尽头,太公也在一个遥远的雪夜沉沉睡去。但是我的心正在追随着,一同远去。我愿意把率真、无束和一切的热情留在这里,默默地守一缕炊烟,静静地陪一只大黄狗,种植殷切的希望,寻得平凡的洗礼,收获坦然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