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二山河”的牌匾立于大理的洱海公园门前,它介绍了这片土地的历史和广度。母亲决定在大理度过最后时光后,我希望它能象征着生命,稳固如永不陷落的城池。于是我的文字从这里出发,记录下我过往生长中的尘灰,目睹净土中时间的断裂、绵延和回归,描述面对人生终极问题时,我的思绪的变迁。文中出现的“山河”“时间”和“神明”等意象共同组成了我对生命的思考:我的家族在时代中漂流,又各自全命向异乡奔逃;似乎被连根拔起,不知当在何处落脚。我需要用非虚构性面对我过往生命中的疤痕以及时空无可挽回的消逝。牵引着我的文字的,是从脐带延伸至今的,情感与记忆交织的线。而当我进行叙事时,从侧面观察这根线,我惊异于曾经的思虑和迷惘都会在时空中走向枯竭,指向我自己的只有存在本身。
而这条线连接着遗忘的终点和此岸的我,我亦绝无法接受它们走进媚俗的中转站。在逃离苍山洱海之前,我终于看见了时空之中生命过往的迹象,在断裂的时空中它们永不消逝。我从此再出发,审视死亡的终焉,获得了超越畏惧的勇气,并写下这篇文字以面对我的根源、我的经历和我的生命。
谨将此文,献给我的母亲。
在一个子夜,回头时刻,蓝色和红色的爆闪灯光包裹着水滴,将我整张脸蒙住。我也没有惊异或恐惧,侧过头,用脖颈夹住伞使它静置在我的头颅之上,口袋中的手指轻松拈出烟盒。车门两侧,白大褂正同蓝夹克吞吐着,我远远应和他们。
这是隔壁楼栋叫来的救护车,似乎有位重病缠身的老人要被接到医院。
我可以很轻易地想象到在某一天,我以另一个叙事视角介入这个场景,我可能拟态出我在那个时空中怎样的痛苦。但此刻,我依然作为他者,纯粹地吞吐着烟雾。我猜测,这座海绵城市平等地将我的脆弱和同情一道吸干,无异于渗入灰岩深处的任何一滴水,最终会回到洱海万古滋养的水系中。
夜风自苍山脚下丝丝缕缕卷积,纵贯一百二十里,在洱海之畔缠绕在我衬衫衣襟,裹挟着雨滴,冷峻而深沉地束缚住我的身体,又迅速放开,不留顾念。临近零点,我理该早点上楼,以免母亲唤不到我。
此生,母亲在来到大理之前,几乎没离开过华北。外祖父外祖母离开东北老家响应三线建设号召,从内蒙古包头动身到河北参与邢邯基地工程,在涉县生下了我的母亲,又随着政策调整,举家搬到沙河。褡裢街上,我的父母相识,最终落户天津。
早年母亲罹患乳腺癌。三岁以前我最喜欢的游戏是远远跑过去,一头扎进她的怀抱。而那年后她却再也没有办法接住我了。为了孩子,她顽强地战胜了乳腺癌,维持了十几年的和平,甚至开起小店,塑造起战后的繁荣;然而癌细胞一样顽强,在第二次的入侵中,它们占据了她的肝脏,让她再也弯不下腰。
漫长的斗争里,我的家庭化为了废墟,父亲原本是建造师,常常责怪母亲没有收入,却在工地染上酗酒和赌博,一局麻将中打伤了工友,锒铛入狱;母亲则极艰难地供养我考上了大学。某个年夜的争吵中,摔碎的碗盘将竹制地板划出半指深的伤痕,它定义了我认知中的“家”。所以我们谁都没再提起我出狱的父亲;到我填报志愿时,我只拼命想离开华北的风沙,一头扎进了长沙满城的水汽。然而这次逃离还是以疾病的警报将我拉回尘埃中告终。
我在三千里之外身处华北所没有的春天,却在春和景明中焦虑得手足无措。只有舅舅卖掉了老家的小院,靠着退休金,守在患病的我的母亲身边,供给他唯一的亲人陪伴;又因为变卖房产让大舅的妻小怒火中烧提起诉讼,他们以“财产保全”为名冻结了舅舅的账户,而他又急又气,在举证路上栽倒于西北的寒风中。这之后,母亲无所适从,她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境内漫天寻觅安身之所,最终草草清扫了满胸腔的碎屑,带着腹中巨大的肿块孤身前往大理。她本想来长沙找我,“突然脑子里有一个念头——我之前都没接触过——大理,你说这是不是神的美意”?
母亲是一名极虔诚的基督教徒,在肿瘤第一次迫近她时,无可依靠的她便孤注一掷般将所有信念交给她的主。
我此前从未在旅行宣传之外的场合听闻过大理,而关于这座城的概念却如先验般闪现在母亲的思想中,奔驰进我的认知。母亲开始给我讲述她听闻的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和洱海月。我无法立时相信那里存在隔绝了尘埃的净土。
但很早,早在最早的文字前,无从记录的时刻,在西南之南,洱海被极安静地发现了,安静到“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之际,这片土地不声不响地归入秦化,真实地无限贴近于人们对世外桃源的想象,在被大汉征服后的千年间,云岭之外王朝兴替;而苍洱间,每年千百个时辰的日照、和风细雨的感化,让它没有借口不静静休养,守望山河。
西南之地,在我曾经的想象中会是被语言和血脉长期隔阂中沉默的人群,但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彝族的姑娘在街口叫卖,包着头的白族小伙练着手艺,胶辽官话和闽粤语可能在同一时间交汇在市场的声景中。
时间在大理似乎已断裂掉,无论无量山外有多少尘嚣,这里的每一天似乎都是平静而重复,千年无异。
而在山河之外流奔的我灰头土脸,面对出尘的城,依然心有慌张。除寒暑假期外,我很难突破武陵山脉和乌蒙山脉照料母亲,因而日常起居都是她主内的姊妹在打理。电话那头,她总是说这些阿姨们如何思虑她的病体、如何体贴、如何无微不至,让我这个当儿子的赧颜。
“儿子,你看。”视频那头,红色毛衣的中年女性唱着颂歌,身后的桌上丰盛地预备着食物。沙发上满满地坐着,“好多人啊”。这是她讲过很多次的团契。
图像信号显现出阳台的一角,那里有母亲的百合和康乃馨,青空长日古今如一地将阳光露水平等地赋予每一个生命,似乎每一寸草木都能在山河中保存。
唯此我才敢让母亲身处苍洱之间。
从上关的苍山到下关的洱海,大理刚好有一百二十里。故此,“大礼议”后被嘉靖贬戍云南永昌卫的杨升庵在玉龙关留下了“百二山河”的题匾。然而杨慎不可能仅仅停留在这一百二十里路上,曾经的皇皇翰林落墨之际,脑中一定也显现过山河表里巍巍秦关之下的金城汤池。
南诏国后期陷入几大家族三十多年的动荡历史,最终段氏的大理国再次统一苍洱,将三百年的平静还给了山水,直到漠北铁蹄踏碎了无量山。然而白王庙的塔砖记录着,入蜀分来云南的二十万大军亦没能攻破山河,最后是草原雄主亲领精兵,截断了段家的国祚。明代天子二三百年对段氏恩赐如一,但段氏大理却不再是苍洱的主人,而苍洱间也再也没有折断数十万铁蹄的骨骼了。
杨慎自然清楚,人间没有金汤一般的城池,巍巍秦关也不过终落得可怜焦土。他杨氏的声名荣禄,也同样可以在朝夕之中的一杖又一杖间被槌成齑粉。上关下关,亦不过了了:世间绝无永固不朽的“百二山河”。
那块牌匾同整座玉龙关也全部渗入苍洱之中,而人们在洱河入海之处、古南诏的鹿场修了一整座洱海公园,在西大门修了牌坊,重塑了“百二山河”的金身。
我第一次到大理时,母亲拖着病体亦迫不及待地要带我出游。六路公交车上,母亲指着那块牌匾问我应当怎么读。
“从右往左,百二山河。”我想开个玩笑,“当然不能倒过来读。河山二百?这是要出租还是要卖啊?”
千年静卧在边陲的山河,早已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母亲相当配合地笑了,接着给我指,她之前会在电力巷下车换乘四路,去古城的教堂做礼拜;一路坐下去是昆百大,是下关的市中心,旁边的泰兴农贸市场,卖什么的都有,“不过不要随便买菌子,容易上当,等阿姨有时间了带你去买”;南方的面条都掺了碱不好吃,如果要买面条,从紫云市场下,倒其他车到龙溪市场,有一家切面,是重庆人开的,他们家不放碱。
小巴车说不上安静,这条公交线路联通了大理的农镇和市区,农妇们带着各自的物件三两交谈着,但只有我们在讲轻重合适、儿化恰当的北方话,于是我仍隐约察觉到一些不合时宜。母亲还在絮叨,而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下回再说吧。”母亲看着我,我察觉到,避开她的视线,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大概没有下回了。
母亲初到大理租的是一套小复式,那时她还愿意在二层的小阳台上,在大理的太阳光下查经祷告。
而当我这次回家时,母亲腹部已经凸出一块,在它的压迫下,连躬身都变得困难,母亲叫姊妹帮忙找一套平层,由我去看。我第一次面临担当如此大任的情形,看房、还价、签合同,我不安,同时又强装出独立的样子去面对房东。搬家时下了几天的雨,夜里,我坐在花园的长凳上抽了几根烟,回家就发了高烧。所幸母亲过去的同事来看望她,既照顾母亲又照顾了她的儿子。
新家的客厅是硕大的落地窗,我睡眠匮乏,下午就躺在沙发上想要入眠,下午五点阳光一样夺目。这一次母亲没有再照顾我。我回想起去年的春节正是疫病流行的时候,我在网上订购年货、张罗年夜饭;母亲则嫌我不细致,替我打扫屋子。两个人,六道菜,我特意买了一瓶黄酒,但母亲服药,是决不能再喝一口的。饶是我再小心,大年初二,我仍是上吐下泻,发烧不止。我原以为是我中招,一下愧疚起来:母亲因为肿瘤,从来没接种过疫苗。还好几次检测都是没有感染,应该只是肠胃病吧,我放下心来。但母亲却守着我,帮我煮一壶又一壶的药。我好得很快,出了初五就能帮忙做家务了。
然而这次发烧,母亲却没怎么管我,另一个卧室给她的同事去住了。客厅中只有我自己,我买了药回来吃上,然后便是睡在沙发。每天那些阿姨都会来照看母亲,母亲也总是同人言笑晏晏,却就只顾着支使我去做事,叫我给阿姨们端茶倒水。我本就头脑昏沉,更是心生不满,心说,我正病着,不光要照顾母亲,还要照顾这些外人吗?
病好了之后,我去昆百大买菜,母亲吃东西已经很困难了,内脏功能已油尽灯枯,蛋白质混杂在尿液中排出身体,我每天做饭必须多做鸡蛋和鱼虾,才能让她多吃些东西补充营养。鞋架放在门外,我正在换鞋时听到母亲和阿姨聊道:“……毕竟还是个孩子啊。”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悲哀。
然而母亲的病情确是发展迅速,很快就下不来床。我需要每晚睡在沙发,以防夜里母亲喊我。最晚不过八点起床,给母亲煮上红豆汤,再蒸一只虾、一块鱼肉或一枚鸡蛋,接着端着杯盆让她洗漱和便溺。清洗过后,我伺候母亲吃饭,然后预备做中午的面汤。母亲吃上中饭阿姨们就来了,我躲到厨房里给自己热饭,提前煮了一大桶咖喱,草草舀起一勺。我病好后卧室归还给我,我趁机读一会书,赶紧补充睡眠,不迟于晚上七点,给母亲热奶或温一点米酒,伺候母亲吃药,整理床铺,特别是给护理垫充好气,垫好尿片,点上夜灯后轻轻走出房间。
在便盆尿垫和锅碗瓢盆的流转间,母亲有时会控诉我的不耐烦:睡眠前没有塞好枕头,调好她的姿势,害她睡不踏实;便盆尿垫放上就匆匆离开,不管她如厕是否顺利;在屋里听课总戴着耳机,让她喊我不能被第一时间听见,非拨电话打给我才行。我已经在重复中失去了辩护和调整的能力,选择懦弱地认错转向下一事项;倘若连认错的选项也被弃置,我只能默默落泪。最迟一年前,母亲还会安慰我的泪水,而如今母亲只剩下空洞凝滞的眼,循环播放的赞美诗安慰她。
可当另一天到来时,面对同样重复的事项,我仍会面临重复的境况。当母亲可以安眠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我才有了点自己的时间,在门前换好鞋,下楼,在下关呼啸的夜风中抽烟。
救护车那夜停在隔壁楼栋,我远远地看着输液瓶缓慢地吊上、红灯缓慢地熄灭,而我把第三枚烟头抛到地上踩灭,缓慢地看着它离开。我试图寻找一些情绪,但只感觉心思像污水一般被一股荒谬的涡流牵引着抽走,我陷在一种找寻不到我的存在的,悠长的虚无中。我似乎应该盼望这样的日子尽早结束,但我必要盼望这样的日子永不结束。
我和母亲都在忍受这样的日子,还没有失去认知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唤我到身旁,讲给我那些她自己都再讲不下去的存在过的故事。日光仍然千年如一,平等而残忍地照射在她身上。腹部的凸起令血管在皮下清晰地显露,它像一颗拳头,叫喊着它终将得胜的消息,亦指引着一切的终点。
母亲终于有一天问我:“你还有没有瞒着我的事情?”我的悲哀和懦弱突然被截断,在几月间首次重审我自己的生活。我曾经将爱欲作为全部,又试图用学识和理论填补我生活意义的空白。然而到这样的临界时刻,我发现那些貌似我生活支柱的事物都没有存在于这一时空,此处只剩下了无尽的生存。我最后确定地回答:“没有了。所有事都和您说了。”“那就好。”她把目光投向天空,我突然察觉到,从此以后我内心的苦闷再没有可以倾诉的方向了。
那天中午,我突然很想吃点好的。母亲曾经推荐过大理的一家西餐厅,一年前的圣诞我们曾在那家点餐。但我现在没有提高花销而只用以满足自己食欲的勇气,最终叫了一块合成牛排,十来块钱。躲在厨房里,餐具无法切割那块硬得诡异的肉。我泄愤般叉起来一块半圆形,咬着那块肉,突然听到卧室中的呼叫,便放下塑料刀叉走进内里,看到教徒们托举着那具粘着屎尿的躯体,像托举着马槽中的圣体。于是我拿走便盆和尿垫,清洁过后坐回厨房把那块半圆形两口嚼碎。
在卧室里,我没敢和她对视,却隐约瞥到了她的表情,她躺在老麻布的厚实床单上,像甲虫格里高尔一样仰面而卧,干瘪枯槁,如鳞片般被层层剥落的是她曾珍视的尊严,混在便溺味道中消逝,而她无力反抗,我无计可施。没有精力痛苦,我咽下叹息,屋内屋外还有的是活计待我打理。
氧气瓶的指针在夜里行将归零,母亲在凌晨发消息喊来了那些阿姨,她大口地吸气,但被腹水胀上来的膈膜限制着她喘息的空间。我攥着她冰凉的手惊慌失措。不一会,牧师到了,夺过母亲的手,为她做祷告。幸而不到半个小时,母亲的喘息恢复平顺,众人如释重负。教徒们围坐在她身边,伴着她读经、给她做饭。我没空平复心情,赶去医院开药,第二阶梯的止疼药已经压扼不住痛苦了。
车上,我望着窗外,街道旁绽出鲜花,绚丽的红刺痛我的眼眸,残忍异常却无法更改。脑海里是坂本龙一的电影,爪哇岛上,战俘们分享着艳红的扶桑花,悼念被折磨致死的战友。监舍里回荡的赞美诗与我耳机中的旋律形成复调:
“万古磐石为我开,容我藏身在你怀……”
最后的早上六点,我被母亲喊醒,端来便盆,然后退出房间。好几分钟也没听到呼唤。卧室里只剩下了赞美诗。
我为她最后清洁好,僵硬地和教徒们将躯体装进蓝色的袋子,关闭音箱。
车拉着我们到青光山上,依照她的愿望,一切从简,下午火化结束,我将灰白色装进纯白的袋子中,骨殖碰撞着发出叮当的响声,我感觉一些东西从我的肚脐中被一丝丝抽出,温热。
我面临着身处于此的高崖上的空虚的自由,竭力虚张声势着一个成熟的样貌。白天收拾房间或办理手续,晚上则读没读完的书,穿插在其间的是一种诡异的状态:我会抽着烟恸哭起来,任由高温焦灼我的头发;但我却想象不到是感官接触到何物触发了我的脆弱。
半个月后。我在茶马古道边的古镇拓印了一张名为“虚空过往之神”的甲马版画。师傅对我讲,大理有每座村落庙宇供奉的本主之神组成的五百神王之说;而虚空过往之神,是由亡灵构成的神祇,游走在大理的山河之间,司掌时光的流逝。午夜,我站在洱海边,看着霓虹和车灯混在风中穿行出城,留恋而匆匆打马过牌匾。洱海兀自流淌,分明不认识任一位神明,我却见诸天行于水上。原来不曾间断,苍洱间时空亦在绵绵流奔,只是不舍山河。
但我终于将割舍这片时空。甲马燃尽之后,凌晨五点,我拖拽着沉重的行李,仓皇出走百二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