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技术·情感:数字时代媒介动员的行动者转译逻辑

2024-08-07 00:00:00李娜
编辑之友 2024年7期

【摘要】当前中国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如何迅速在原子化分散个体中凝聚共识乃至动员行动以化解风险,是我国目前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关注“人的行动者”和“物的行动者”,其中的转译概念对研究媒介动员微观机理有重要价值。数字时代,话语、技术、情感成为媒介动员的三个核心行动者:媒介话语生产通过凸显和遮蔽控制意义,技术作为弱组织者进行行为规训,情感作为道德语法驱动情感空间生成,这种转译机制有效赋能媒介塑造社会价值观,号召公众参与集体行动。自主体验式的沉浸传播环境下,“物的行动者”和网络联结被纳入媒介动员范畴,加强了人与物、物与物、物与事的关联,更促成数字时代的社会连接性行动。

【关键词】媒介动员 话语 技术 情感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7-083-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7.011

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建设人人有责、人人尽责、人人享有的社会治理共同体”。如何迅速在原子化分散个体中凝聚共识乃至动员行动以战胜各类风险挑战,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现实问题。媒介动员作为科层动员不可或缺的柔性协同治理方案,在国家治理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但在当前无媒体不社交的沉浸传播境况下,谣言、极化、失焦、沉溺等问题,尤其是图像和情感转向带来了新问题新挑战,其不同于传统媒体时代的动员机理和作用途径值得探究。按照莫兰和厄舍对新闻业客体“硬客体、软客体和意外客体”的三分法,数字时代的算法、软件、知识、情感、数据等成为新闻社会学新的洞察焦点,而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正指向“物的行动者”,即其如何参与到社会关系重构和行动联结中。本文试图厘清数字时代媒介动员的话语、技术和情感要素,洞察其在动员网络中的转译行动,以此揭示媒介动员微观作用的多元路径。

一、核心概念与理论资源

1. 媒介动员概念及辨析

“动员”概念来自社会学,最早应用于军事领域,意指“发动某一群体加入某种活动”。媒介动员相关概念群庞杂,混用现象明显,如社会动员、经济动员、政治动员、战争动员、情感动员、资源动员、共意性动员、公益动员、群体动员、国家动员、政府动员、媒体动员、属地动员等。可从动员主体、客体、路径、效用、领域、类别六个方面进行分类,以此架构媒介动员的概念谱系。新闻传播学视角下的媒介动员,王艳将其定义为“围绕某一特定的社会议题,公众、传媒和政治力量等形成公共讨论,并主要由传媒报道和呈现出来,从而影响个人和群体的信念、态度、意见和情绪,发动其参与到社会变迁或者社会行动中的过程”。[1]易前良等将其定义为“媒体通过报道社会运动,设置新闻议程,构建在某一范围内为群体所共享的观念(共意)进而引发集体行动的功能”。[2]郭小安等将媒介范围拓展到万物皆媒语境下的多主体互动,即“利用信息媒介、物质媒介等传递符码的信道,通过各种表达手段和呈现方式,旨在引发舆论关注,吸引和扩大潜在行动者参与行动的过程”。[3]由此,媒介动员包括三个关键点:媒介作为实践主体,动员行动的技术操作,以行动实践为目的。数字时代,媒介范围由传统媒体扩展到APP、身体、符号、技术甚至剧目等泛在媒介;媒介身份由中介物转换为参与者;动员成效在于改变受者的认知、态度或行为意向,以及促成参与国家政治经济建设或社会秩序调适的实践行动。

媒介动员与国家进程、社会结构紧密相连,具体体现为:凝聚共识、行动动员、舆论参与。历史上媒体参与国家建设和治理不乏其例,如长征途中《红星报》群众动员、抗战时期《抗敌报》社会动员、延安时期《新中华报》抗战动员、新中国成立初期爱国卫生运动“除四害”动员等。在解放战争时期的土改运动中,《人民日报》“以‘革命’性为话语导向,通过植入新型阶级观念、构建‘苦难’记忆、聚焦热点议题”的动员方式,达到凝聚人心、重建秩序、促进社会结构变更的目的。[4]目前媒介动员研究多关注个案,研究切入点包括媒介间议程设置、中介和调节效应、议题建构、社会救援、共青团动员、制度变迁、民族团结建构、底层民众情感宣泄、危机公关、志愿者身份认同等。但是,当前媒介动员参与国家治理的场域和角色发生转变,智媒技术赋权普通民众成为发言人,改变了传统话语空间的权力分配,制度性组织不再独占舆论话语资源,多元对话格局的动态建构与竞争成为新问题。这样,国家治理模式中先期的单独的“对社会动员”转为与以社会自主动员为主的“由社会动员”兼容;[5]动员主体由国家、政府等显性组织向微观个体甚至物质主体演变;动员空间由社会、单位实体空间向网络、社群等虚拟空间延伸;媒介在动员中的作用由“中介”工具前台向“施动者”后台转化;媒介功能外延扩大,如县级融媒体超越物理性和行政性公共设施属性,通过关系、参与、共享、对话、身体来勾连整个基层社会领域;自我动员、隐性动员、混合动员成为新的执行模式。此背景下,横向贯穿多个案例进行理论思辨研究,挖掘媒介动员新的参与和影响因素成为一个新的问题。

2. 行动者网络理论和转译概念

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起源于20世纪80年代的科学技术研究,研究将媒介对社会的影响这个宏观问题集中于媒介的社会形塑,该理论包括行动者、转译和网络三个核心概念,行动者涵盖“任何通过制造差别而改变了事物状态的东西”;转译强调行动者的能动性,实现意义的改变、转译、扭曲和修改;网络强调作为成熟转译者的人和非人行动者的工作、互动、流动、变化的行动过程。[6]其特殊贡献在于强调行动者不仅包括行为人、社会群体、组织等“人的行动者”,还包括文化观念、技术、制度、关系等“物的行动者”。从哲学层面讲,行动者网络理论消除传统主客体模式,认为科学和社会相互嵌入、建构,网络建构的实践过程充满转译的权力斗争,其基本方法论规则是提取异质网络中的某一行动者进行追踪,考察以此行动者为中心的网络建构实践过程。[7]行动者网络理论最早是研究实验室在社会系统中的作用,关注“物的行动者”如何与“人的行动者”互动并组建系统,以“实践建构”取代“社会建构”,从具体的、历史的科学实践过程考察知识的形成。这与西奥多·夏兹金的媒介实践研究范式不谋而合,揭示行动者如何嵌入某一社会实践形成、发展的历程,挖掘对此过程起关键作用的核心影响因素和相互关系,考察对社会行动与权力秩序起到关键结构或能动作用的多元因素与机制。这也是本文寻找和追溯媒介动员网络中异质行动者的理论来源。

数字时代,话语、技术、情感成为媒介动员行动者网络中三个核心行动者。原因在于:媒介话语涵盖文本表征、策略改造和意义争夺过程,意义文本经过话语操作或展演,是进入说服过程的必要条件;当前媒体叙事形式、视听方式和使用体验产生革命性变化,进而调整了媒介的动员空间、动员主客体、动员流程、动员性质,这使得媒介动员成为最重要的社会动员方式;后真相时代网络情感流通僭越事实传播,民众很容易被裹挟在情感浪潮中失去理性判断,造成舆论反转、网络暴力等非理性媒介事件的发生。因此,本文关注“行动者通过商谈、翻译,将自己的问题转换成其他行动者的问题与利益,从而把其他行动者纳入共同的‘行动者网络联盟’中来”,[8]在此过程中“如何把特定的事件、行动和思想赋予其社会意义”,以及“如何按照自己的项目来‘解释’并做出相应的行动”,从而“改变人们对事件所预想的状况和过程”。[9]从技术路线来说,可将转译概念的“问题化、引起兴趣、招募成员、动员”[10]步骤,梳理为四个具体问题,以此回答话语、技术、情感作为媒介动员的核心行动者,如何利用强制性通过点集结其他行动者,打破或构建新的关系结构网络:核心行动者赋予媒体什么样的特殊权力?执行媒介动员行动的策略操作是什么?策略实践的微观效用是什么?如何联结集体行动网络?

二、策略改造:媒介动员的话语逻辑

1. 媒介话语参与事件定性和观念形成

话语区别于语言之处在于其行动性,通过问题界定和合法性确认,赋予媒介运作事物意义和参与社会行动的能力。媒介话语凝结着社会语境、问题缘由、传者意图、生活经验、编辑视野等复杂因子,具有天然为事物定性的能力和使命,被选择的文本用语一旦成为通行传播话语,便奠定了事件的认知基调、焦点定性甚至问题扭转。在中国革命时期,“解放”和“翻身”革命话语传播与政治实践配合,改变了人们的民族、阶级观念;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这些革命话语继续提供合法性,建构新道德意识或塑造新的政治心理结构。[11]所以,话语传播和社会观念的形成具有密切关联。

2. 以语义修辞和框架联动作为动员策略

社会行动理论强调公众完成从感性认知到行动改变,需要构建集体行动框架,而这个框架是社会行动者、媒体与社会成员共同构建、阐释和执行的结果。集体行动主导性话语的形成过程则充满着整合、竞争、批判、流转、借鉴,将事件转译成符合不同行动者利益的相关说法。微观上,媒介文本可进行语义修辞,使用框架、修辞、接合、意指、隐喻、明喻、神话、委婉语、互文等手段;或利用视觉语法,关注形式结构、语义规则、语图关系、意指系统、修辞结构、认知模式、视觉框架、视觉论证等,[12]推动公众形成无意识认同或对立认同。可实施框架策略,如媒体框架、认知框架等。媒体框架是传播者利用语义手段对传播内容进行选择、强调或摈弃,包含内容框架和价值观框架;认知框架是人们认知、解读和指引行动的心理图式。媒体框架和认知框架相互整合,完成动员的意义流动。策略性框架还包括将两种或以上本不关联的框架相关联;美化现有社会观念和信念进行框架扩大;将利益覆盖面扩展到更大范围进行框架延伸;改造旧框架或用新的框架替代;借用其他群体或对方群体的框架。[13]由此,话语策略改造作为强制性通过点,是其他异质行动者绕不开的路径,成为话语核心行动者参与竞合的重要筹码。

3. 以凸显遮蔽和秩序规训吸引同行者

媒介通过选择和重组进行文本策略改造,实现意义的凸显与遮蔽,能够隐含意识形态,扰乱心理感知,这成为满足招募来的行动者利益需求的首要能动因素和实用工具。例如,在话语传播的遮蔽实践中,媒体的PM2.5意指隐含了城市审美和精英立场的阶层意识;[14]漂绿广告建构消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塑造了‘消费友好型产品就是拯救地球’的媒介神话”,“将‘自然’视为有价之物并使资本宰制自然模糊化”。[15]在意义凸显实践中,环境反话语空间里的刺激性词汇,渲染传递着一种危机感、焦虑感、无助感、恐慌感甚至末日感。话语变化可以无痕迹地再生产、构造或挑战现有的话语秩序,累积性地产生社会结构的变化。[16]话语内部存在的散布系统体现出对象、行为、概念、主题之间的规律,而这些规律指的就是对应关系、主次、秩序、位置、功能等具有排列性的内部关联。[17]话语行动者网络也从来不是静止的、中介的、被动的“占位符”,而是价值的竞技场;话语在特定场域内以方向、大小、时间三个常态参数锚定价值传播,参与社会实践和意义争夺;社会观念是话语价值传播竞合的结果,最终话语序列中暗含着价值排序。

4. 以言语互动和框架扩散联结动员网络

随着话语在媒介间的扩散流转,附着其上的态度观点、问题定义、信誉影响等随之浸入。例如,有研究证明,社会环境事件中话语框架也会被其他行动事件借用,官方环境话语和主流媒体环境话语间存在着隐秘互动和借鉴。在PM2.5媒体议题建构中,《南方日报》作为框架制定者,其因果解释、道德判断和对策建议框架被扩散到《人民日报》与《科技日报》,此议题由民众议题转变成官方议题。[18]不同载体的媒介话语相互借鉴、补足、合作和竞争,在多元利益并置中建构主体地位和争夺话语权,以媒介属性、技术赋权、历史使命、知识生产、受众群体等作为起始资本,表征、建构或解构着社会网络。

三、行为规训:媒介动员的技术逻辑

1. 媒介技术成为连接工具和行动武器

沉浸媒介是数字时代最显要的体验存在,技术由中介体变为行为体。传统的主流媒体掌控话语权的格局,被多主体、多样态、多模式的行动者群体打破,这种情况下,舆论导向由引导变成影响、由掌控变成参与、由管制变为竞合,而支撑此图景的便是新媒体技术。在新的技术环境下,个人表达和社交媒体传播成为两个核心因素,前者主要依靠构建情感认同和身份认同的话语策略,后者成为社会动员中“连接性行动”的线上弱组织者。[19]移动社交媒体往往在社会行动号召中成为决定性变量。QQ、微博、微信、直播平台等新媒体平台成为行动者“自我救赎”的工具,“身体在场”和“虚拟在场”使得意见主体快速聚集,完成自我动员和集体动员。如果说线上弱组织者和“自我救赎”是由技术的外围功用造成的,那么技术推动第三媒介时代沉浸传播方式的生成,则给受众态度改变和行动参与提供了新路径。沉浸传播强调人类生存由“本地化”生存转向“泛在化”生存,工作、生活、娱乐边界消失,传播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作用于人类。[20]正是沉浸媒介时空同在及循环往复特征形成的涵化效应,补足了大众传播薄弱的自我动员和循环动员。

2. 以知觉再造作为动员的策略起点

技术对个体的影响是改变认知路径,进而改变动员的流程和性质。首先,全媒体网络将传统隐喻、接合、委婉语、神话等修辞方法进行了延展,将文字、图像、视频、声音、超链接统合一起,丰富了沟通劝服手段。比如,视觉转向的媒介生态下,短视频成为信息共享和民众交往中最具有社会动员能力的表达形式,青少年尤其受短视频影响。其次,沉浸传播消弭了时间和空间边界,推荐算法、虚拟现实、人机互动、智能音箱、二维码等媒介技术作为物质性存在,对个体与社会的渗透越来越深。一方面,受众全天候无缝浸染在多元意义文本中,给具体议题动员增加了干扰,信息过载使得意义和价值捕捉更为稀缺;另一方面,媒介涵化开始由内容转向内容与技术双重作用,物的技术本体连同媒介拟态环境形塑人的主观世界。再次,对身体行为的规训。算法技术推动网络精准推送,其作为非人类行动者以“座架”方式规制、塑造着人的生活方式。“技术总是催促自然身体不断掌握其行为习惯,进而被纳入现象身体的领域中成为一种知觉惯习。”[21]融媒体以“有区别的、物理上分离的系列文学作品,让位给一种连续的文本性”[22]形成感官重组和知觉再造,形成的虚拟实在最大限度地拓展了身体的开放性和敏感性。媒介技术参与的改造认知、身体和行为,将动员的被动性转变成自动化。

3. 以亚动员场域拓展动员的作用区

数字时代技术作为基础设施,替代了传统媒介时代的中介化,基于此产生的多元新闻主体、脱媒主体、弥漫新闻、液态新闻业、网络化新闻等勾勒出新闻场域的复杂性。原始动员内容在社群交互中不断重复叠加,持续强化自我动员,并在多级转发中进行创造,联结和拓展了媒介动员的异质跨区域合作。如蚂蚁森林二维码将环保动员由公益实践扩展到购物、植树、扶贫等多维社会空间;苗绣H5结合二维码将传统工艺、民族文化、乡村亲情和在线购物联结。如果说媒介动员话语造就共享意义本身,那么媒介新技术以交互、创新、勾连方式,生成新的社会关系和交往空间,这种新的社会关系又被注入新的价值和意义,促进原有活动的同时,也为其他共意行动动员提供了可能。这种现象被考普曼称为潜伏与动员的并置,使得“异议的网络”成为一个持久动员的过程,建构或维持了一个替代性结构。[23]允许多元声音并存的新媒介空间,热搜、反转、争议等样态,包括文化、商业、政治等伴随空间,都作为亚动员场域关联和助推动员效能。

4. 以技术霸权圈定动员的关系范围

技术壁垒从根本上决定了传播器件的生产、销售、使用和功能。微信经由API(应用程序/编程接口)进行的物质性实践,实现了在互联网空间中的边界扩张,形成用户、应用商、互联网巨头、硬件设备及软件共同参与的竞争性层叠化传播实践场域,以接入标准的定义连同行业规范和政策规制形塑了结构化的平台关系生态,控制社交媒体的使用类型、社群圈层和心理感知。[24]如个体选择的媒体类型和使用频率总是与亲友、同学、团体等关系密切的社群高度匹配,对手机缺失出现的被抛弃感和恐慌感源于脱离虚拟社群的焦虑,而非真正的联系不便;儿童电话手表设置的同品牌聊天社群限定,成为首要购置理由和群体区隔的起点。贴吧介质易形成网络集体行动,短信或微信等易召集线下集体行动,媒体接触性质有可能关联集体行动行为类型。技术通过构建虚拟关系网络,潜在地奠定了使用者信息接收和关系交往的方式和范围,也影响了接受媒介动员的效果。

四、道德语法:媒介动员的情感逻辑

1. 以公众情感形塑动员的行动力量

情感动员是“个体或群体通过情感表达,在持续的互动中以唤起或者改变对方个体或群体对事物的认知态度和评价的过程”。[25]情感动员作为路径向度贯穿其中。情感是推动网络舆情产生、流通和演变的根本力量与深层逻辑,显现出巨大的动员力量,这与其在舆论传播中的行动力有很大关系。在抗洪救灾等突发公共事件中,感动、期待和信任等正向情感成为凝聚国人团结、建构家国一体的“黏合剂”,负载于普通人、志愿者、逆行者、军人、医生等身上,成为直接的动员要素。从情感结构看,社会政治经济结构决定了公众基底情感,通常愤怒、不公感、同情、悲情在公共舆论中占据重要位置。[26]在风险社会中,媒介情感作为公众排解情绪和表达感知的显性存在,脱离个体情感的短暂与封闭,成为发现社会阶层对抗或危机酝酿的预警台。

2. 以生理感知和道德评判支撑动员策略

情感作为核心行动者在媒介动员中与事件发展相互依附和派生,情感策略的逻辑基础是生理感知和道德评判。社会学将情感划分为五大部分:关键的身体系统的生理激活,社会建构的文化定义和限制,由文化提供的语言标签标识的内部感受,外显的面部表情、声音和副语言表达,对情境中客体或事件的感知与评价。[27]生理感知基于人类对事物的条件反射式应激机能,其所依靠的听觉、视觉、触觉等受限于生物性,情感生成自发性多于依赖实践图式的智识认知。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短视频的情感动员以原始情感米姆为联结扩散的方式,以激活人性情感共鸣铺陈价值秩序、以扩散和奖惩形塑情感共同体、以情感能量增强促发行动实践、以独特文化延续情感符号图腾为动力机制,完成从“身边日常”到“家国共生”的意义构建。[28]社会行动中的动员策略还包括谣言建构、悲情叙事、道德捆绑、恶搞戏谑、人肉搜索,[29]以及情感正义唤起、情绪感染展演、情感共同体塑造、情感记忆建构。[30]实践中的情感之所以具有较大的席卷性,在于其蕴含的道德语法和感性评判能力,能激发群众最原始的集体无意识。

3. 以情感空间表征动员行动的实践性

媒介动员作为情感行动实践,表征就是群体效应下情感空间的形成,或融合或独立或超越信息空间。其携带着传播者对现实空间的感知和评价,极易唤起受众的身体和心理图式。数字时代情感空间的表露方式、元素组合、感知路径更为直接和丰富,虚拟人物或场景的情感蕴含浸入现实生活。融媒体技术使视觉图像更容易激发情感共鸣,图像利用情感和隐喻引发群体效应。不同于传统观念中情感与理性的二元对立,公众情绪具有实践性和客观性,背后存在着文化和社会结构的因素,社会心态作为社会情绪的基础,是社会情绪基调、社会共识和社会价值取向的总和。开放性网络中充斥的情绪化文本、话语、视频、图像,往往成为点燃群体情绪的爆发点,情感空间中的唤起、扩散、共情能够脱离信息真实、接近、有趣等条件性束缚,经由受众转接、同理和联想操作,无缝衔接各自现实空间的境况并重新创造与发布,情感循环得以强化和深化。由此,媒介拥有将复杂多元情感转换为一致和标准情感的能力,通过身体不在场分散人群,培育集体认同,情感跨越阶层、文化、族群区隔成为新的主体动员行动者,形成渗透并影响社会结构的微观权力系统。

4. 以双重驱动源促成情感结构的再平衡

数字时代舆论生态的后真相特征愈发明显,情感和信念成为网络舆论的原动力。从控制理论和系统动力学视角看,情感具备反馈增强功能,其虽然融合了道德、记忆、价值等社会元素,但激活、标识、表达、知觉行为又囿于个体生理机能,一定程度上能够从传播讯息中剥离,多次循环参与传播进程中的互动、反馈与竞争,生理机能形成媒介集体行动动员的结构性驱动源。另外,情感还是媒介动员的社会性驱动源,社会情感结构来源于基底情感、应激情感和媒介情感的冲突与组合,表面上看是媒介情感影响着信息传递,实则是实体社会关系结构和矛盾累积的综合作用。看似非理性的网络中,隐藏着中国差序格局中“我们”关系的破裂和重新确认网络认同边界的社会心理建构。[31]公共危机情境下视听媒体通过建构网络期待情感,实现社会动员的群体效应,其机制也是试图弥合原有社会情感认同失衡,寻找新的社会认同情感定位和边界。新媒体语境下,个体情绪通过媒介中介迅速扩散并形成公众情绪,影响甚至干预社会舆论。不论是愤怒、悲情、戏谑等负向情感,还是信任、期待、感动等正向情感,都是社会情感结构从平衡到失衡再回平衡的自我调适过程,情绪变量调适个中环节就有可能改变结果。

结语

媒介动员行动者网络的形成包括三个部分:生产意义、形塑认同、搭建行动网络,话语、技术、情感等其他“人的行动者”和“物的行动者”参与动员,完成媒介和社会的双向塑造。一方面,媒介话语生产通过凸显和遮蔽控制意义,技术作为弱组织者进行行为规训,情感作为道德语法驱动情感空间生成,这种转译机制有效赋能媒体塑造社会价值观,号召公众参与集体行动;另一方面,社会通过框定媒体政治属性、历史语境、身份定位、技术加权等嵌入因素影响媒介表征。不同领域核心行动者的地位和作用不尽相同,比如在环境动员领域,话语转译成为优势核心行动者;突发公共事件社交媒体动员中,情感成为优势核心行动者;新媒体时代自我动员领域,技术成为优势核心行动者。宏观上,媒介动员行动者网络中异质行动者构成多个网络圈层,相互渗透、重叠、互动、竞合,行动者互相交互,且拥有上层和下层行动者。微观上,动员场域内媒介、组织、受众、政党、媒体工作者、历史变迁都成为重组社会的行动者。

媒介动员是国家基础性治理能力的具体体现,随着媒介化社会进程的日益深入,成为继政治动员和组织动员后,能够凝聚社会共识获取公众认同的有效公共资源。数字时代线性媒介逻辑转变为网络化,价值观的生成由劝导说服转变为情境浸润,因此,公共议题传播要摒弃传统媒体时代的宣传与规制,将“物的行动者”和网络联结纳入媒介动员运行范畴,加强人与物、物与物、物与事的关联,更能适应当前高自主体验式的媒介沉浸传播环境。需要注意的是,媒介行动者通过转译能够建构认同和召唤行动,同样存在被不良势力和亚文化思潮操纵的可能性。突发事件谣言、网络情感泛滥等导致社会理性缺失,媒介转译能力应被理智和公权把控。同时,除却技术性操作手段,媒介动员成效生成还要从社会结构挖掘内生性动力。斯梅尔塞的集体行为理论指出,引发集体行为的六大社会性要素是:“结构性诱导因素,结构性的怨恨、剥离感,一般化信念的产生,触发群体性事件的因素或事件,有效的社会动员,社会控制力的下降。”[32]随着泛在媒体的社会浸染,媒介动员成为国家、组织、个体能够使用的社会资本和权属能力,是国家协同治理体系的必要组成部分。国家治理体系中的媒介化治理,就是以媒介信息系统为基础,进行引导、动员和凝聚共识。[33]令人期待的是,媒介动员的本体外延能揽扩到万物,有学者甚至发现“精神病院成为联结家庭、本地社会以及政府的一个中介地带,医院作为空间媒介超越了单纯的质料和形式,进而成为社会关系和意义的转译和联结之地”,[34]再如抗战时期的木刻版画将人物行动和事件组织起来,通过情感叙事促进集体行动,完成社会动员。[35]“物的行动者”参与动员是个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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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ourse, Technology and Emotion: The Logic of Actor Translation of Media Mobilization in the Digital Age

LI Na(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2, China)

Abstract: The world today is marked by changes unseen in a century. Rapidly consolidating consensus and mobilizing actions among atomized and dispersed individuals to mitigate these risks constitute a pressing issue for our nation. Actor-Network Theory proposed by Latour focuses on "actants" and the concept of "translation" holds significant value in studying the technical operations of media mobilization. In the digital era, discourse, technology, and emotions emerge as three core actants of media mobilization: media discourse production highlights and conceals controlled meanings; technology acts as a weak organizer in behavioral concretization; and emotions serve as moral grammars driving the generation of emotional spaces. This translational mechanism effectively empowers the media to shape societal values and mobilize public participation in collective actions. In immersive communicative environments of autonomous experiences, incorporating "actants" and "network connections" into the realm of media mobilization strengthens the associations among humans and objects, objects and objects, and objects and events, thereby fostering social connectivity actions in the digital age.

Key words: media mobilization; discourse; technology; emo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