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城市既是落实全民阅读战略的重要主体,又充当了阅读的文本以及阅读行为发生的时空背景。文章从城市作为交互界面的视角出发,基于多地推进全民阅读的经验实例,探索当前阅读场景的创新,归纳阅读赋能城市发展的途径。研究发现,全民阅读活动构成了不同城市打造崭新品牌形象的契机,推动了城市既有景观向阅读空间转型,并通过设立“15分钟阅读圈”、推广公益阅读项目、联结社会趣缘群体,提升了城市的包容程度。同时,城市的沟通性调适了物质与精神、历史与当下、个体与社群之间的关系,对于深化全民阅读工作至关重要。
【关键词】全民阅读 场景 界面 城市传播 城市空间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7-005-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7.001
“全民阅读”自2014年起连续11次写入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在历年报告中,“全民阅读”逐渐从一项倡议转变为需要各个地方“深入推进”的国家战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 》更是明确指出“深入推进全民阅读,建设‘书香中国’”。深化全民阅读是完善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重要举措,落实相关任务,不仅需要提升国民阅读的数量和质量,还需创新阅读形式、焕发城市文化的活力。第二十一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显示,我国成年居民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为4.75本,[1]和十年前4.39本相比增长并不明显;即使算上3.4本的人均电子书阅读量,仍然与以色列、俄罗斯、日本等国家的图书阅读量相去甚远。
近年来,由中共中央宣传部(国家新闻出版署)牵头发起、地方政府相关部门落实筹办的全民阅读大会成为全域式传播的阅读媒介事件,成为国家级盛会。全民阅读大会已举办三届,其特点之一是媒介要素全域式融入:每届大会不仅制作主题曲MV、公益广告等宣传影像,还邀请王蒙、梁晓声、白岩松、张桂梅等名人录制推广视频,邀请罗振宇、樊登等读书意见领袖作主题演讲。大会评选的“大众最喜爱的阅读新媒体号”折射出阅读文化传播的辐射效应。在赫普等学者看来,我们已进入日常生活各方面被媒介技术浸透的深度媒介化时代,受众的分裂、各大平台对注意力资源的争夺会削弱传统媒介事件对常态时间干扰和垄断的能力,但它仍然具备联系不同社会文化背景的成员、形成事件化传播效应的意义。[2]全民阅读大会便是国家意志自上而下将阅读推至社会中心的制度化实践。
在推进全民阅读战略的过程中,城市在调配人力、物力资源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阅读文化建设不断赋能城市,促进其可持续发展。正如芒福德所述,城市凝聚了文明的力量和文化,保存了社会遗产,其基本使命就在于贮存文化、传承文化和创造文化。[3]城市阅读意味着阅读行为、阅读内容、阅读场景与城市时空交织互嵌,推进城市的全民阅读活动对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意义重大。
本文认为,深入推进全民阅读,离不开城市阅读场景的创新。若回归“阅读是文本意义的生成和获取过程”这一基本定义,[4]场景意味着书籍三要素——文本、物质形态、阅读行为之间多样化的组合关系。传统纸质图书中的抽象文字在特定场景、具体节目的推广下形成立体化表达,很可能激发读者的临场体验与情感共鸣,形成“场景式阅读”。[5]本文梳理上海、广州、杭州、南京、成都、沈阳等地的城市阅读经验,既发掘不同城市创新阅读场景的个性,又从中提炼阅读赋能城市的共性。
一、城市—界面:思考阅读场景创新的视角
我国推进全民阅读,回应了全球出现的社会阅读危机。美国的普查数据显示,国民在远离书籍和文学作品,愈发靠近电视和互联网;新加坡人倾向于只阅读和自身学习、工作有关的书籍,没有闲暇阅读人文艺术类作品;在加纳等欠发达国家,中小学生的阅读能力更是堪忧。[6]我国面临的阅读危机,除了读者的阅读兴趣被短视频、电子游戏等稀释之外,还包括传统阅读空间的消弭,以及公共阅读空间的堵塞、拥挤等问题。
本文认为,创新阅读场景是应对社会阅读危机的重要思路,需要借助媒介逻辑打开想象力空间。在传统认知中,场景指非物质的上下文环境,或是静态、先验的空间;城市研究把场景视为具有行为导向作用的物质性结构,不再只是一种背景。谢静指出,在移动数字媒介兴盛的当下,应该将场景重新理解为一个动态、生成性的概念:与信息性的情境不同,场景突出了作为背景的物质环境,它会指引人们感知体验、交往方式的形成,塑造主体性以及集体生活方式。[7]我们可以从空间性、过程性、身体性、传播实践和媒介技术几大特征把握场景。[7]据此,场景浮现于人与城市接触的具体时刻,且具有变异性。例如,地铁被设计成通勤场景,但上班族习惯在坐地铁时进行碎片化阅读;图书馆、书店属于阅读场景,但当青少年拿起平板电脑、戴上耳机,就可以将其转变为电子游戏的场景。
凯文·凯利在《必然》中描述了眼下的生活场景:“字母不再白纸黑字地固定在纸上,而是在玻璃平面上以彩虹样的色彩,于眨眼间飞速来去。屏幕占据了我们的口袋、行李箱、仪表盘、客厅墙壁和建筑物的四壁。”[8]这启发我们可以把界面视为生成阅读场景的中介。界面概念因计算机科学兴起,它如同译者一样调解着用户与计算机之间的交流,将计算机的二进制语言转译为人类可理解的象征符号,也将人类输入的信息译为计算机的“开”和“关”。界面控制着意义、表达为特征的语义关系。[9]马诺维奇认为,交互界面不仅限于计算机科学,电影、印刷物、电子游戏等文化形式均可视为交互界面,它们自身能组织信息、向用户展示信息、勾连空间与时间,以独特的方式建构人类经验。[10]界面最重要的特质还在于促成人类与不同技术客体之间的信息流动,拓展新的社会空间。[11]因此,城市阅读场景的生成,也得益于读者用户与其他人类、非人行动者之间穿梭界面的信息交互过程。
当我们把界面作为隐喻投射到城市生活中,城市本身便可视为促成阅读场景的界面,这构成了本文所称的“城市—界面”分析视角。首先,城市是社会关系的物质反映,它创造了个人与社会关联的地点,城市生活的动态总是由各种交换过程积累而成。其次,城市一直以来都是交流系统,它调解着个人身份、公共身份以及共享的社会再现,同时以组织界面的方式塑造着人们的集体经验、生活节奏以及感知能力。[12](XVII)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实践,其实就是不断触摸、适应、掌握或抵抗界面逻辑的过程。例如,农贸集市作为界面促成了农民与城市居民的货物交易,让人们得以享用来自乡村、远郊的农副产品,并逐渐形成了如何挑选健康、新鲜好物的一套规则。总之,界面并非中立的环境,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可能的交换或协作如何产生。[12](XVII)
在深度媒介化时代,全民阅读活动要想真正在日常生活中实现全域式传播,城市阅读场景的营造不可或缺。在城市—界面视角下,创新阅读场景不仅意味着探索图书馆、实体书店、城市书房等多元阅读空间的形成机制;而且,城市本身也是“无纸之书”,人们漫步其间对于建筑、街道、树木以及本地生活方式的“阅读”,同样也是寻求认同的意义实践。[13]本文结合不同城市推进全民阅读的实例,从阅读赋能城市发展的三个维度分析当前中国阅读场景创新的现状。
二、阅读赋能城市品牌形象:界面基调的塑造
在全域化传播时代,政府更加重视打造合宜的城市品牌来吸引观光客、知识工作者和企业投资,以提升城市的全球竞争力。城市品牌旨在创造一个清晰、独特、以消费者为导向的城市形象,不仅有助于正面宣传城市,而且可以对多元城市体验进行激发和转化。[14]在全民阅读推进过程中,阅读也在赋能城市形成新的文化名片。对普通大众而言,特定的城市品牌战略从宏观上塑造了日常生活中界面的基调并改造着城市景观。本文根据上海、南京、成都的全民阅读经验归纳了城市品牌形象推动阅读场景创新的三种形式。
1. 历史街区漫步焕发城市活力
近年来,“让阅读动起来”成为不少城市创新全民阅读的方向,上海的“建筑可阅读”企划便是典型代表。2017年,上海市政府首次将“建筑是可以阅读的,街区是适合漫步的,城市是有温度的”作为城市更新的方略,并于2021年正式启动扫码阅读、建筑开放、数字化转型“三步走”战略。这一城市品牌构建的特点在于:一方面,保护、修缮并开放历史建筑与街区,以促进古今对话;另一方面,在各媒介界面的联动下营造Citywalk阅读城市的新场景,激发民众参与全民阅读的活力,并与当地文旅产业有机融合。
在“建筑可阅读”推行过程中,武康大楼的走红最能彰显漫步式阅读是可以焕发城市活力的。这个十余年前还相当小众、冷清的地带,近年来因法式餐饮店招徕的人流在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出圈”,逐渐成为网络上Citywalk推荐率最高的区域之一。2018年起,上海系统性实施了架空管线入地合杆工程,还给城市一个疏朗的天际线,使得拥有百年历史的武康大楼成为观光客打卡拍照的热门地点。行人在武康路的漫步构筑了以具身界面阅读城市的场景:他们徜徉在法国梧桐的林荫道下、欣赏海派建筑的红砖线条、品尝老麦咖啡馆的咖啡、在大隐书局躲避工作的喧嚣……凭借Citywalk带来的人流,武康路上原先经营困难的实体书店峰回路转、重获新生。这让人想起德塞都的阐释:“普通人的行走乃是体验城市的基本方式,他们的身体随城市‘文本’的厚薄而起落,他们虽未必读懂但始终书写着这个文本。”[15]
除了手机“小屏幕”在个体层面形成的阅读界面,主流媒体的“大屏幕”还以集体化的仪式开启了城市阅读的阈限时刻。2021年第32届上海旅游节举办之际,上海市文旅局和广播电视台共同策划了“建筑可阅读”十二时辰全媒体大直播活动,活动围绕城市阅读展开,读的内容包括春申遗风、博物纵览、海上华章、百年书香、未来城市、和谐人居、城市更新七大板块,旨在动员民众学习、领略在地文化。活动内容在全网、全平台全天候播出,电视演播厅与其他场景之间的切换呈现出“大屏联动小屏”之貌,无论是小红书博主的城市游览路线推荐,还是抖音短视频征集大赛的启动,都在鼓励市民推开家门、拿起手机、走上街头,具身化地阅读城市这本“无纸之书”。
2. 文学阅读名片彰显城市底蕴
深化全民阅读指向市民阅读质量的提升,文学名著作为文化传承的瑰宝无疑是其中典范。将文学阅读打造为城市名片,有助于发掘城市文脉,彰显文化底蕴,南京便是这方面的代表。201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的“全球创意城市网络”66城名单中,南京是唯一获评“文学之都”殊荣的城市,这与其深厚的文学历史积淀密不可分——我国第一个文学馆、第一部诗论专著《诗品》、第一部系统性文学理论与批判专著《文心雕龙》、第一部儿童启蒙读物《千字文》均诞生于此。鲁迅、巴金、朱自清、张恨水、张爱玲等文坛巨匠的人生轨迹亦与南京有不少交集。
文学阅读与城市精神的交互依托于社会各阶层的分工实践。在获评“文学之都”后,南京文学界精英第一时间投入《南京百年文学史》的撰写工作,搜集、整理并建立系统完备的南京文学文献史料数据库。2021年,这部47万字的巨著正式出版,不仅成为南京建设世界“文学之都”的重要成果,也被认为在城市文学史和区域文学史的探索上富有首创价值。[16]这一过程启示我们,打造城市—界面不仅仅只是专注于媒体宣传、城市象征符号的构建,更离不开梳理地方志、挖掘城市历史等基础性的知识工作。
南京营造“文学之都”城市名片还依托于文学创作与消费的产业生态。邓瑗、姜淼对南京市民文学生活和南京文学大众接受度的调查数据显示,南京市民对我国现当代文学经典以及“四大名著”为代表的古代文学经典认可度最高,这符合“文学之都”的界面调性。但相较于全国民众,南京市民平均阅读时长并未展现出显著优势,接近七成的市民因为工作忙碌难以投入阅读,而最为闲暇的中老年读者却找不到合适的文学作品,并且极少参加公共文学活动。[17]这种城市品牌形象与全民阅读实际状况之间的错位,需要引起重视,以防城市阅读工作成为一项“面子工程”。
3. 在地生活方式营造城市氛围
一座城市的生活方式,包括居民的日常习惯、工作休闲模式、价值追求等,都会塑造阅读场景和行为;推进全民阅读反过来也会濡染市民的生活方式。如果说上海、南京的城市形象营造凸显了政策牵引力,政府是自上而下打造城市名片的核心行动者,那么成都“慢生活”的城市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成都“慢生活”的城市形象与其实体阅读空间的繁荣交相辉映。2018年,成都提出在天府文化的基础上打造“书香成都”,完善城乡阅读设施体系、推进城市阅读空间建设,营造阅读氛围、培养阅读习惯、建设全民阅读城市。相关数据显示,成都的实体书店和阅读空间超过3600家,位居全国第一。[18]“天府书架”是成都实体书店的一大特色,它们专用于陈列展示天府文化的各类书籍,以及巴金、阿来等知名本土作家的代表作,书架上方的“龙门阵”“打牙祭”“火把耳朵”“开腔”等成都方言卡片点缀在阅读空间之中相映成趣。[19]
喝茶作为最能彰显成都“慢生活”氛围的日常行为,也与全民阅读擦出了火花。王笛在《茶馆》中谈到,坐茶铺是成都人早在20世纪就业已形成的一种生活方式。人们不仅仅为了品茶,更是追求济济一堂、熙熙攘攘的公共生活氛围。[20]在成都全民阅读推进过程中,我们看到许多老茶楼改造为社区书店,形成了新的阅读场景。散花书院就是其中小有名气的案例,它围绕蓓蕾中巷5号一座四合院内巨大的黄葛树建成,主要读者是蓓蕾社区的居民。黄葛树下一壶茶、一本书,摆一摆龙门阵,正是成都“慢生活”的经典写照。书店每月举办“树下艺谈”沙龙,邀请文化名人与社区成员进行互动,丰富社区成员的精神文化生活。[21]
三、阅读赋能城市空间改造:界面衔接虚实之境
城市品牌形象塑造了城市—界面的基调,而阅读场景的创新,通常离不开对空间的改造。瓦尔谈到,城市是一个我们在不同时候出演不同角色的舞台,我们会对特定的空间附加情感和象征意义,比如某个长椅成为老人喝茶的聚集地,某个广场成为年轻人炫耀摩托车改装的场所,某条街道成为时髦女郎的逛街之地。[12](21)因此,空间是场景得以形成的物质基础,它既承载界面又可以被界面激活。全民阅读工作的推进不可避免要涉及改造城市空间,包括转化旧空间、开辟新空间,促进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交融混杂。
1. 工业遗迹蝶变为阅读空间
建筑就像城市的皮肤,又被称为“凝固的交响乐”,它们构成了历史与现实交互的界面。随着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产业结构调整导致的去工业化浪潮遗留了大量工业遗迹。对于城市的可持续发展来说,将其改造为阅读空间成为处理这些工业遗迹的一种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
见证广州轻工业发展史的广州第二棉纺厂,曾被工业部誉为“南国一枝花”,如今已被改造为兼具咖啡简餐、会议办公、图书阅读、休闲健身等多种功能的超级城市客厅T.I.T & TIMETABLE。其空间改造保留了历史建筑的主体结构、锯齿形天窗、外廊式立面等文脉符号,让市民一走进园区便能感受到工业风的遗存。一些从厂区“退役”的纺织机器还作为展品陈设在图书馆区域,激发读者对城市历史的想象。沈阳时代文仓城市书房的前身东贸库则是沈阳建设年代最早、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民用仓储建筑群,在中国物流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书房外的中央广场保留着上世纪的铁路线、蒸汽火车头,成为吸引众多老工人前来重温旧梦、缅怀往昔岁月的记忆之场。[22]作为东北老工业基地的代表,沈阳在城市更新过程中对阅读空间的改造彰显了历史记忆资源与城市阅读场景的嵌合。
工业遗迹因其悲壮、浪漫、怀旧的美学特质适合被改造为游客凝视之地,与当前实体书店的网红化发展势头相适应。然而,这些工业遗迹改造而成的阅读空间虽然能在短时间内制造话题、招徕人流,但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抑制阅读行为,大部分人只是打卡、拍照。此外,此类阅读空间在审美上对中产阶级消费趣味的迎合,以及由此引发的跟风建设潮,很容易使其陷入“速红—速朽”的怪圈,造成城市资源的浪费。[23]这些因素均不利于全民阅读的长远发展。
2. 朗读亭作为城市新型基础设施
2017年中央电视台出品的文化类综艺节目《朗读者》大火,其中一个环节是邀请嘉宾进入朗读亭用麦克风朗读自己心目中的好文章。朗读亭高3米、占地2.5平方米,外观古朴典雅,内部装有Go Pro摄像机和完整的录音设备,毛玻璃设计和良好的隔音性能保证朗读行为的私密性,使朗读者不受外界环境干扰。节目播出后,朗读亭很快走出电视演播厅,走向城市公共空间,在北京、广州、杭州、昆明、西安、上海等地相继设立,成为新的城市景观和阅读基础设施。以青岛为例,自2020年起,地方政府将“建设全民阅读朗读亭项目”连续三年列入市办实事清单,共建成70个朗读亭,累计超12万人次走入其中。[24]
长期以来,除学校、单位等在特殊场合的安排,当代城市生活中人们公共朗读的经验可谓日益匮乏。[25]朗读亭作为全民阅读的新型基础设施,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复兴这种传统。朗读不仅意味着运用发声系统主动输出语音材料,还要求读者调动记忆、情感资源,声情并茂地演绎文本,实现意义的生产。如果说视觉观看是扑面而来的强势接收,眼睛的视域仅限于目光所及之处,收于眼底的视像会有聚焦点,那么朗读隶属于听觉聆察的范畴,具有非排他性,能够汇聚四面八方的声音,形成更为沉浸的情感体验。[26]
朗读亭作为城市空间中的界面,激发了来往行人抒发情感的欲望,使他们反身性地思考个体与所处城市的关系,朗读者在与数字媒介的互动下拓展了阅读文本以及阅读产品公共传播的形式。孙玮、褚传弘指出,如今公共朗读的文本不再局限于纸质书籍,电子阅读的渗透使当前公共阅读展现出新的特质:数字媒介通过整合多重实体和虚拟的关系网络,能极大地拓展公共阅读所涉及的交往范围以及社会关系。[25]
3. 二维码、元宇宙促进阅读场景的数字化转型
工业遗迹的改造和朗读亭的铺设,阐释的是阅读场景创新背后的实体空间基础,二维码作为城市微观界面则真正连接了线下行为与线上空间。在上文谈到的“建筑可阅读”企划中,上海市为超过2957处历史建筑制作了二维码铭牌,基本覆盖全市。[27]这种扫码阅读的设计在流动的城市旅行空间中开辟了让人短暂驻足的阅读场景:人们可以扫描二维码进入上海市文旅局打造的“建筑可阅读”小程序,在这里每个建筑都会标记建成时间、保护级别、地址、简介和延伸的阅读链接。虽然二维码只能承载轻盈短小的文本,使人们的阅读行为趋于碎片化,但它仍然具有激发长程阅读兴趣的潜能。实际上,扫码阅读的传播机制带火了《这里是上海:建筑可阅读》《阅读南京路》《梧桐深处》《住在武康大楼》等一大批描述本地文化的口袋书。
二维码的特点还在于连接数据化的人与物,实现虚拟空间和实体空间的穿梭与融合。不同于传统对媒介塑造感官的讨论,二维码的核心逻辑在于从技术出发思考身体。扫描二维码不是凭人的感官识别信息,而是便于机器读取数据,以实现技术系统和人类系统即时即地的耦合。[28]因此,二维码铭牌的设计促进了市民阅读数据的汇流和可视化。“建筑可阅读”小程序收集的数据由政府管辖并服务于公共利益,由此建立的建筑吸引力指标体系有80%源自“无意识沉淀”的市民行为,另外20%由专家打分,最终形成了5项一级指标和38个二级指标。[29]在未来的实践中,二维码界面搜集的行为数据可供研究机构进一步挖掘市民的阅读偏好,为全民阅读的持续推进提供建议。
二维码是当下的应用创新,元宇宙技术则指向了阅读场景创新的未来。需要注意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元宇宙“大规模可互操作、能够实时3D渲染的虚拟网络,可凭借多种连续性数据支持海量用户的持续在场体验”,[30]在短时间内尚无法实现。城市阅读场景中的“元宇宙”是依靠AR、VR等次级技术对上述愿景的一种迫近。在上海,号称全球首家具有元宇宙特性的图书馆——临港科技智慧图书馆已经开馆营业,它全面推行无纸化,用大小不一的屏幕取代了存放实体书的书架。读者戴上VR头盔,就能进入与周遭暂时隔绝的阅读环境中,360度的全景视野抛弃了物理交互界面,使阅读界面呈现出无边界的特点。身体的官能体验被进一步放大,使人们更专注于所见所感。如今的VR装置已不仅仅是视听媒介,而是变成了一个视听—交互媒介,即便不使用VR手柄,具有6-DoF功能的头显自身也可以追踪用户前后、左右、上下的空间位移。[31]爱德华·索亚的“第三空间”论说或许能帮助我们想象这种面向未来的阅读场景。他以博尔赫斯小说《阿莱夫》中包罗世间万象的彩虹色小球为原型,设想了打破现实空间(第一空间)与想象空间(第二空间)之间藩篱的第三空间:既是彻底开放、一切地方尽在其中,能被所有人看清的空间;又是充满秘密、猜想与幻象,没人能彻底理解的宇宙。第三空间既区别于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又是超越所有空间的混合物。[32]这种既清晰又朦胧、如梦似幻的具身体验,或许会极大地颠覆未来的城市阅读场景。
四、阅读赋能城市包容程度:界面编织有温度的社群关系
罗伯特·帕克谈到,城市不只是物理装置或人工构造,而是内在于风俗之中并不断传播的态度与情感构成的整体。[33](5)这说明城市—界面也是富有温度和人情味的。2015年,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城市项目小组、德意志银行阿尔弗雷德·海尔豪森协会与《卫报》合作,组织了五场全球辩论会,其中一项辩题关乎城市的包容性。对此,与会学者指出,应遵循三个原则,即不从法律上排斥任何人、不从对话中排斥任何人、不从庆祝中排斥任何人。[34]全民阅读对于城市可持续发展的赋能,除了前述的城市品牌形象、城市空间改造两个维度外,最终还需真正惠及普通民众,大致表现为对社区的振兴、对边缘群体的吸纳,以及对崭新社会关系的缔造。
1.“15分钟阅读圈”促进社区沟通
在早期城市生态中,邻里构成了最基本的交往单位,它指涉一个具有感情、传统与自身历史的区域,社区成员会在日常交往中形成共同利益,进而培育出共同的情感。[33](12)然而,随着城市化、商品化加速,起居封闭、人情寡淡的原子化生活成为常态,现代城市中的社区与滕尼斯笔下有机团结的愿景相去甚远。在这种语境下,社区被重新阐释为体现较高沟通性和包容性的地方。[35]近年来,各城市兴建的“15分钟阅读圈”便有通过阅读促进社区成员交往的积极意义。
“15分钟阅读圈”的概念源自“15分钟社区生活圈”,后者是时下颇为流行的城市规划理念,指居民在骑行或步行15分钟可及的范围内所能享受的衣食住行育乐等基本生活服务,比传统基于行政规划的社区理念更加动态和以人为中心,以此重新配置各类资源。相对应的,“15分钟阅读圈”指城市阅读空间能够让市民在骑车或步行15分钟的条件下到达。近年来全国各地城市书房、社区书屋的兴起正是对这种理念的贯彻。[36]
杭州在这方面的举措较为突出,政府将邻里图书馆升级为邻里阅读空间,不仅为市民提供家门口的便捷阅读服务,而且打造了集阅读、培训、交流、活动、休闲等功能于一体的邻里共享平台。人们不只在邻里阅读空间从事读书、自习等个体化活动,还参与科普讲座、非遗艺术普及、陶艺插画、经典文化诵读等集体性活动,从而与社区其他成员产生更多“打交道”的机会。这种本地层面的公共接触,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琐碎和微不足道的,但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足以形成一个公共信任网络,给予个体社会支持。[12](22)此外,邻里阅读空间还具有增益城市品牌的作用。杭州计划建设的850个“15分钟品质文化生活圈”,许多都融入了市场资本、公益服务等政府之外的力量,将本地文化基因打造为文旅IP,并与区域内的旅游线路、文创产品结合。[37]
2. 公益阅读关照城市边缘群体
阅读常被建构为一种具有知识门槛的文化活动,这会在无形中排挤部分受教育水平不高、经济余裕不足的外来务工人员、残障人士等城市边缘群体,违背了全民阅读的初衷。公益阅读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缩小知识鸿沟、促进流动人口融入城市。公益阅读最初指无偿为公众提供阅读材料、阅读机会的各项活动,主要依托公共图书馆或民间公益图书馆,多在少儿领域推广。当下,公益阅读以更微妙的形式融入城市—界面,从而实现阅读场景的创新。
广州作为全国外来务工人口第一的城市,在推进全民阅读时颇为重视城中村社区、小学、幼儿园的童书供应和常态化伴读。以广州微笑公益服务中心为例,它们不仅负责托管外来务工人群的子女,还会定期举行童书、绘本带读活动,创造利于孩子成长的教育环境,给予经济弱势、时间有限的务工群体重要的社会支持。广州微笑公益服务中心的图书多来自社会募捐,部分运营经费由“月捐人”资助,其日常活动也调动了志愿者广泛的参与热情。[38]与之类似的还有成都高新区2023年设立在菜市场内的菜市书屋,这一新兴阅读空间解决了摊贩孩子放学后的托管问题。它还配备了免费的饮用水、医疗箱、充电宝、微波炉,可以充当城市居民买菜时歇脚的便民服务站,扩充阅读之外的多元场景。[39]菜市书屋还是打破陌生与隔阂、促进日常交往的界面,菜贩的孩子和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均以童书读者的身份相遇,诠释了平等的城市生活理念。
城市阅读的界面不应仅仅是视觉友好的,还应该考虑视障人群的阅读需求和文化权益。这就需要出版内容平台分析视障群体的阅读偏好,推出无障碍的听书设备和应用,嵌入全民阅读活动中。南京建立的残障读者有声阅读基地是一个展现城市包容性的例子:基地的有声读物资源来自读书会志愿者,盲人剧场由朗读者艺术团与南京市残联共同组织,阅读疗法分享会促进了残障群体的社会交往以及负面情绪的疏导。[40]这将全民阅读延伸到了残障群体所在的“最后一公里”。
3. 趣缘群体缔造城市文化的关联空间
城市发展驱使人们从旧有的社会关系中脱嵌出来,成为自由、原子化的个体,城市—界面也在促进新型关系的形成,使居民再嵌入新的身份和组织之中。瓦尔谈到,当我们将新媒介技术视为处理城市问题的解决方案时,常常会忽视城市作为一个“社会”的属性,而移动媒介的增长,正在使我们可以访问的地点、我们赋予媒介实践的意义、我们与他人之间的联系发生剧变。[12](VI)在推进全民阅读的过程中,阅读场景的创新也在培育各类趣缘群体,继而反哺城市文化。
一类正从小众走向大众的趣缘群体名为“城市考古”。2018年,徐明、陈寒松发起成立“海派城市考古”组织,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海报、招募参与者,带队在走街串巷中讲述上海河流、街巷、建筑的冷门历史和趣闻。百余场Citywalk活动的举行、3000多人次的参与,[41]逐渐使“城市考古”成为小有名气的文旅IP,引得不少旅行社参与线路开发。城市考古创新阅读场景的价值在于复兴“讲故事”这一古老的社会化阅读形式。在以印刷术为代表的大众传播媒介兴起之前,作为口头文化象征的故事讲述是经验沟通的主要方式,它强调共同的集体经验,依托于故事讲述者和听众之间“经验的同化”。[42]换言之,此类趣缘群体具身阅读城市的社会实践在潜移默化中强化了对城市文化的认同感。
另一类更为大众化的趣缘群体沙龙读书会在全国已呈星罗棋布之势。第二十一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显示,我国成年国民中有19.9%会参与本地读书会活动。[1]早在2018年,上海就有3万多个读书组织,每周末举办10~20场阅读沙龙,其参与者既包括知识精英,也包括普通民众。读书会的宣传、组织、志愿者招募,以及相关内容的再生产,都离不开媒介界面对信息流动的串联。新媒体支持的公共阅读以嵌入城市日常的方式创造了跨越社会阶层、物理距离的陌生人相遇,被编入阅读网络的市民也获得了难得的、与异质性群体“打交道”的机会。[25]
斯科特·麦奎尔提出关联空间概念用以形容当前城市生活中空前的异质性连接带来的主体性体验变化。关联空间是一种社会空间,造就它的是遍存于各异质维度“运行中的”社会关系的当代迫切需要,在这些异质维度中,全球关系与面对面关系如影随形地叠加在一起。[43]无论是城市考古、读书会沙龙,还是其他形形色色的趣缘社群,都预示着阅读赋能城市包容性的各种可能。线上线下各类阅读场景促成的新型社会关系,也赋予城市居民新的生活意义。
结语
本文把交互界面的隐喻投射到城市生活中,将城市视为创造各类阅读场景的界面,它影响着主体间、主客体之间的信息流动,塑造着市民读者的感官体验与社会身份。基于全国多座城市推进全民阅读的经验,本文总结了阅读赋能城市发展的三个维度。第一,全民阅读构成了城市打造新型品牌形象的契机,自上而下的建设塑造了各界面独特的城市文化印记。第二,全民阅读推动了城市微观空间的改造与转型,界面连接了物理场所与线上行为。第三,全民阅读有助于提升城市的包容性,界面能够编织异质性连接、培育新型社群关系。
有学者总结我国全民阅读的推进模式具有五大特征:高度重视顶层设计、纳入各级党委政府工作职责、加强优质内容供给和阅读空间建设、丰富综合性文化服务、关照重点人群和特殊群体。[6]作为补充,本文基于阅读场景创新研究发现:城市的沟通性对于全民阅读的落实至关重要,它系于新旧媒介网络的运作,是对物质与精神、历史与当下、个体与社群之间关系的调适。[35]阅读不仅仅是封闭空间中个体化的知识汲取,更是开放空间中人们与他者交往、联结、共享意义的契机。由此可见,全民阅读亦可以赋能可沟通城市的建设与发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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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omotion Logic of Nationwide Reading: The Innovations of Reading Scen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ity-InterfaceCAO Yue1,2(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006, China; 2.Guangzhou Research Center for Public Opinion Governance and International Image Communication,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006, China)
Abstract: The city serves as the perform unit of nationwide reading strategy, the reading text for urban residents, and the spatiotemporal backdrop for reading activities. Based on the empirical cases of prompting nationwide reading from several Chinese cities, this article regards the city as an interactive interface, and explores the current innovations of reading scenes, and concludes how readings empowers urban development. It finds that Nationwide Reading constitutes an opportunity for different cities to create new brand images, it drives the transformations of existing urban landscapes into reading spaces both online and offline, it improves the urban inclusion through the promotion of "15-minute reading circle", community reading programs, and interest groups of reading. The results underscore the importance of urban communicability in prompting nationwide reading, when it can balance material and spirit, encompass history and present, as well as harmonize individuals and communities.
Key words: nationwide reading; scene; interface; urban communication; urban 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