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的眼睛

2024-08-06 00:00曹勤学
当代人 2024年7期

麦子有穗了,麦子有穗了吗?有了,一个个完整的穗,几厘米长的穗,不知哪天就吐出来了,长出来了——专业的名字是“挑”出来了:挑旗。那就是说,像旗一样从麦秆里举起来了。旗一挑起来就在宣告,我要快快地生长、快快地成熟了。

真的不知道是哪天,几乎没人注意到它,变化来得这么快;就连种地的老农也感到惊讶——这麦子怎么了,熬过了冬的冷、早春的寒,便疯也似的蹿,疯也似的长。长高是一定的,怎么几天时间就挑旗有穗了呢?

岂止这样,米粒一样的“花”已挂在穗上。它就叫花,结在麦子上的花,祖祖辈辈都这么叫。这花不是朵,不是瓣,没有蕾。它星星点点,也说不好是什么颜色,至少不是红色;可称为黄色吗?也不算黄色;有点白,就叫白色的花?它在绿油油的麦穗上又显不出白,它接近于麦穗的绿。有绿花吗?它与一个动词“扬”连在一起,“扬花”。花在扬,也不是飞扬,不是从麦穗上飞走,它在穗上站着就叫扬。

夏天,除了油菜花,没有比小麦长得更快的作物了。从扬花算起,到成熟、收割,也就一个来月的时间。如今很少有人操心小麦的事,它长得多高,长得怎样,好多人并不在意,不关心,似乎长好也行,长不好也没多大关系。

麦子有自己的寂寞,尤其到了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们看上去有些失落沮丧,好像想向人说点什么;可是没有人在跟前,只有风,和几颗看得见的星星。更多的星星隐约,似看到又看不到。星星的声音微弱,多用眨眼挤眼来代替话语,麦子不太懂这语言。它有时去猜星星说了什么,有时懒得去猜,懒得去想。麦子若不是借助风的力量,也如耳语。麦子和星星相互听不懂彼此的语言。

我想,若有人天天守着它,站在它身边,好好说会儿话,那该多好。若有人肯赞颂它几句,写几句诗,抒一段情,想必它就心满意足了。

这空旷的天,无垠的地,广袤的麦田!

挑旗、扬花之后,就要灌浆了。有人说灌桩。怎么就是桩了呢?树桩跟它联系不上,所有的木桩都联系不上。灌浆或灌桩的意思是,瘪瘪的麦粒里,慢慢滋生出乳汁一样的浆体,且日渐饱满、坚硬,成为固体。

即使到这个时候,它仍然是默默地生长。偶尔有人走近,哦,是拍照的人,要拍一片绿,要拍一片金。若是个少女,戴一顶草帽,穿一袭红衣,行走在麦垄间,还真是好看呢。若再握一把镰,就让人回到往昔岁月了。

现在的女孩子谁还握镰呢?好多好多的女孩子没见过镰。即使有镰,也不是用它割小麦的时代了。

早上或夜晚,麦子从长长的麦芒中,流出一滴或两滴泪来。它不承认是泪,说是它的眼睛,它在用明亮的眸子打量这个世界。

其实,长长的麦穗和圆鼓鼓的麦粒更像它的眼睛。你看它的形状,那的确是啊!麦穗立在顶端,一直在眺望,而麦芒就是它的眉。那饱满的麦粒,中间圆乎乎,恰似眼球;两头渐趋于小,正如眼梢。如果真是眼睛,那一亩地、十亩地、一顷地的小麦,该有多少麦穗、麦粒,又该有多少双眼睛呢?不敢想象。

麦子在观望这个世界,仰望高远的、蔚蓝的天,俯视黑色的、黄色的地,寻找着远处近处的人,以及这边那边的风景。

我不知道麦子是否有记忆。麦秆是没有年轮的,但我想麦茬会有,它有根须,它将记忆写在大地,然后又深埋在泥土里。泥土是有记忆的,附着在每一个颗粒里。麦秸泥垒起的小屋、灶台、墙头,是有记忆的,它们晒着几十年的变化。

四十年前的一幕浮现出来。

他们是四月份走的,远赴新疆喀什做建筑工程,一个多月后,就是芒种节气。到了芒种,就要收割小麦。他们犯难了,回还是不回?回去,路程太远,路费太高,请假也不易;不回去,麦子需要抢收,留守在家的人,二十天也收不完。如果下一场大雨,麦籽就会发胀变霉。犹豫之后,他们还是坐上火车踏上了返程。火车带着他们,带着风,带着太阳,带着月亮和星星,越过沙漠和戈壁,跑了三天三夜,才到离家最近的城市。

下车后正值深夜,回家的路还有一百多里,他们不想等到天明,不想再坐公交,就徒步而回了。他们敞着怀,一路吼喊着,把夜幕震得哗哗响。他们喊着村名,也喊着妻子孩子的名字。走啊走,一百多里的路,从半夜走到第二天中午。他们拖着一身疲惫,倒在了自家的麦田里。

有人不理解,说那么老远回来干嘛啊,麦子不会扔在地里的。他们说,这就像过年,再远也要回来。

是啊,就像过年,哪怕从天边赶回,在家待上一天,或者一夜,也是过年。到家才踏实,才安心。要不,就把年丢了。

那个时候,人们对土地情深似海啊!即使在外头挣钱再多,也不能丢了土地,荒芜了庄稼。人们信奉着一句老话:仓里有粮,心中不慌。回家割麦,再远也要回来,也要享用收获的快乐。

布谷鸟在枝头鸣叫,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家乡的人们,情不自禁地唱起“小河沟里流流水,大白卷子就酥鱼”。

麦子成熟在农历五月。五月是最干净的季节,没有尘沙,没有湿潮。五月的阳光也最纯净、最热烈。麦子吸纳了最干净的阳光,麦穗、麦粒储藏着太阳的味道。太阳的味道,谁不喜欢,谁不热爱呢?

五月的风极干爽,它被太阳的热情所感染,它想刮就刮,跟谁也不商量。我们以为春天风多,殊不知,夏天的风毫不示弱。脾气在家,它轻轻地刮,柔柔地刮;心情不好,它就随意摇摆,左冲右突。不管是轻轻柔柔,还是哗哗呼呼,它总是热烈的。麦子轻易地就激动起来,它跟着风儿起起伏伏摇摇摆摆。就像大海的微波细浪。金色的麦浪!是啊,除了这样的形容,想不到更好的了。

麦子还是厌烦了风,尤其到了成熟期,风把它搅动得心神不宁神思恍惚,风把它的青葱岁月青春模样全卸妆了。麦子的心思风不了解,麦子既盼着早日成熟,回馈大地和乡亲,又多少有些留恋和不舍:它留恋青青绿绿的日子呢。五月,四周的植物绿意正浓,树枝树叶青翠欲滴,掐一指头,真会流水。草长得那么葳蕤,散发着清香,这都是夏天的味道。还有石榴花红艳艳,枣花黄灿灿,麦子有心和它们作伴,过一段辉煌的日子。

麦子惧怕雨。小满过后,它想安安静静地待一段日子,把浆灌满,把麦粒喂肥。麦子知道,雨一多情,它就遭殃。真要有滴滴答答下个不停的日子,等着收获期待丰收的人们,泪水也如雨水哗哗流。

麦子最喜欢的就是阳光,麦子贪婪地亲近阳光。

麦子的眼睛里,有了阅尽岁月的沧桑。它看到,人们在拉耧、摇耧时,耧把摇动,耧斗摇动,摇耧人跟着摇动;它看到,摇辘轳的人,埋着头,把双臂划成圆,然后从井中提起大栲栳;它看到,手握镰把的汉子,把腰弯了再弯,脊背晒得黑红,汗水滴答不停;它还看到,老牛拉动着辗辊轧场,在场上转啊转……

麦子的眼睛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欢喜。它看到人力被播种机收割机脱粒机代替,高强度的劳动变得轻轻松松;它也再没了低低矮矮的贫气样、瘪瘪瘦瘦的寒酸相;它长壮了,俊俏了,丰产了,亩产轻易地就过了千斤;人们再不为吃饭犯愁,餐桌上丰富而多样。

麦子的眼睛里也透着一丝伤感。不再能看到每家每户的粮仓了,就连村头地边的麦秸垛也不见了。那一个个蘑菇状的麦秸垛,原是农村的写意画,农家的生活图,孩子们淘气捣蛋的开心园。

没有了麦秸,枕头里填啥呢?没有了麦秸,母鸡下蛋也心慌。

偶然看到一首诗,我才对所有的感怀释然:

从来没有对一种伤口 / 如此喜欢 / 这些无遮拦的,簇新的 / 不用包扎的 / 齐刷刷的伤口 / 为了这个伤口 / 麦子,拼命长了一辈子。

看来,我误读麦子了。麦子的伤感和忧愁多是我的臆想。不管遭遇什么,它们都会不管不顾,按照自己的生命节律生长,长成想要长成的样子,活成想要活成的样子。然后,无怨无悔地献出所有。

(曹勤学,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满城芬芳》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