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必翻朋友圈就知道,三年前的今天我在干什么。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有段时间写不出东西来了。我每天打开空白的Word,快速敲下几千字,好让自己觉得一个下午的光阴并没有虚度,以求靠着这种充实感驱赶失眠,然后在第二天又清醒的时候删掉重来,像是掉进了无间地狱,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这还带来了另一个坏处:写作时这么枯坐一天,晚上就盼着有点人声。一开始是听歌,最先是摇滚,犹觉不足之后听古典乐,也听不大明白,摇头晃脑假装沉迷其中。沉迷能够获得类似修道士一样的内心宁静,但并不持久,因为根不在这儿。认识到了这点之后,我开始四处找人打电话。这些人身份很杂,有画家、导演、学者、官员等等,我和他们大多数人认识在很多年以前,相识于一次短暂的饭局或者什么无聊的沙龙上,然后热络地聊过一些什么。而在和这些人聊天以前,我得有一年多没找过他们。电话的内容大部分时候都很无聊,我现在只记得什么弗朗西斯·斯科特·基,约翰·契弗和美国中产阶级写作等等,这些讨论单方面的激烈而复杂,我需要不停地抛出问题,像是一个不知疲倦、机械的发球机,事后却都不大想得起,大都像经历过的一夜情一样,宿醉酒醒之后就忘记,只剩下零星的喘息和高潮还有些印象。讲一句老实话,和这帮人做朋友没有太多好处,他们不会大方地和你分享他的资源,更不会认同你的作品和观点,为数不多的好处就是,当你需要找个人聊天的时候,只需要把话筒递过去,然后安静地坐好,就能得到一次个人的长篇演讲,他们不善于倾听,但又十分善于倾诉。
几次之后,你就会变成他们的知心好友,哪怕你什么都没说,都能获得他们的友谊,像是参加某个活动获得的纪念勋章。我啰里啰嗦阐述这一切,只是想说明,那段时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写不出东西,我什么也不是,我就像是放了过多蛋白粉又懒得去洗刷的杯子,由甜香到渐渐散发恶臭。所以,5月4日,应该就是5月4日,劳动节后上班的第一天,我买了一张长途的车票,不是高铁和动车,只是Z开头的直达列车,一大早出发,到晚上夜幕降临才将抵达。目的地在一个我没去过的远方城市。我对那里一无所知,但是我知道,随便是哪儿,我都得出去碰碰运气。前一天晚上,我发了条即将出发的微博,然后收拾了一下就出发了,只带了一支笔和平时用于随时记录想法的笔记本。
4车5座,我特地挑了靠窗的位置,我想这样能看到外面的景色,没有人和你说话的时候,对着快速掠过的风景发呆也是一种方式。人很少,车厢里大半的位置都空着。站台与站台之间有将近一个小时,这时间足够长。慢速火车带有的均匀摇晃感构成天然的白噪音,让我慢慢睡着。我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境中我变成了宝藏猎人,和觊觎宝藏的盗贼们斗智斗勇,最后来到了安置圣杯的山洞中间。身边的金发女郎变成了看守宝物的骑士,她主动带我在一堆琳琅满目的杯子中间,挑出了真正的圣杯,然后将我带到了一个小容器中间。“只有将瓶子里的水全部喝完,才能真正获得永生。”她微笑着和我说,表情里带着和圣洁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色媚。我将容器里的水倒进圣杯,一口饮尽之后发现嘴里并没有东西,再去看圣杯,里面依旧是满满当当的一大杯水,我如此重复,但始终是徒劳,慢慢地我身上出了不少汗,我开始口干舌燥,想要求助于旁边的美女,却发现她早已变成了一条蟒蛇朝我扑过来。我醒来发现自己出了身毛汗,外面已是上午的晨光,太阳热烈地从前方照进来,让旁边的空轨道形成了一道白色的光带。我转了转头,脖子睡久了有些酸痛,这时候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这是个戴墨镜的女人,在一群旅人之间穿着职业装,很爽利。看不太出年纪,但应当是独身(她双手干干净净,并没有戴戒指),而且很安静。她手里还捧着一本书,正在不停翻阅着。我稍微转了转身子,以求自己能更像个侦探一样观察她:她身边的背包简约且实用,看不出牌子,但从质感上看应该不便宜,所以她应该过得比较精致;指甲仔细修剪过,还有透明色的指甲油,头发挽起扎成马尾,身上也嗅不出香水味。那么她应该不是去奔赴一场约会的,但她的精心打扮又像是为什么做着准备。她看得很入神,但从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她对书的评价,更何况她还戴了墨镜。我从段落里瞄到了她正在阅读的只言片语:
“……在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对着黑暗的房间内空打了五枪,根据回声简单判断房间的大小。不管怎么样,他都该试一试了,何况,他一边想一边握了握挂在脖子上的吊坠,里面是他上周刚买的彩票——中了二十万——这是二十万的好运气……”
我读过这本书,内容并不高深,讲述一个杀手通过买彩票积攒运气,然后再去执行任务。题材偏通俗,阅读时很有趣味。小说的作者我也说不上讨厌,话虽然很多,思考却不深入,当然啦,不可否认的是,确实挺有趣的。所以,在简短的思考里,我想好了我的开场白。
“你相信运气能够存储吗?”我问她。
她扭头看向我,顿了顿,好像是考虑先和我打个招呼还是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随后她说:“完全不信,但小说还挺有意思的。”
“我读过这本小说,在出版前就看过了。”
“你认识这个作者?”
“算认识吧,吃过几次饭,然后他给我读过这本书的初稿。”我说。
“我倒是第一次读这个作者的书,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挺好的,故事构思很好,然后也很清楚读者想看什么。可惜就是太过于迎合读者了,很多时候就少了阅读的趣味。”
“那么你肯定也是写小说的。”她造作地用手指轻点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只有你们同行才会这样互相贬损。”她一边这样说,一边微微弯曲了嘴角。
我也笑了起来,我没有买彩票,我应该去买张彩票的,因为我今天的运气好像不错。
2
“特别真实,我一下就躲到了哪个病房的床底下,然后听着脚步声在旁边的楼道中经过,等我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太阳穴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了,我刚刚猜测应该是一把枪,然后‘砰’的一声,我一下从梦里就醒来了。但是醒来以后,太阳穴一直在疼,我照了照镜子,发现真的有一块淤青。就好像刚刚并不是梦。”靠近午饭的时候,她正在和我讲述她印象最深的一个噩梦。此时,她已经摘掉了墨镜,眼睛润着层水光,带着自顾自摇曳的生动灵气。我趁着她聊天的时候又仔细观察了她的脸:一个人的脸比嘴要诚实。她的脸干干净净,有些淡妆,最好的地方就是眼睛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灵气与亮光,有着这样眼睛的人都有过类似坐热气球去环游世界或者搭乘潜水艇去寻宝之类的梦想。我非常擅长辨识这类人。
我问她对即将要去的城市是否熟悉。她瘪了瘪嘴,说:“小时候来过很多趟,去姑妈家,她经常给我放《猫和老鼠》的DVD,一看就是一天。这次来是因为她身体不好。”我知道这是个冠冕堂皇的谎言,所以只是简单表达了慰问,这时候餐车推过来,我肚子不是很饿,但依旧向售货员招了招手。
“有快餐盒饭也有方便面和奶茶,还有一些零食。”售货员向我介绍。我要了一份卤肉饭的快餐,她也点了一份。而等售货员刚刚走不远,我假装去上厕所,然后追上去说:“再给我两颗泡泡糖。”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她已经打开了她的那份盒饭开始吃了。她吃得很快,但吃相并不狼狈,头一点一点的,像小鸟在快速地啄食。我简单吃了几口就掏出杯子,吹了吹上面的茶叶,喝了口茶。
“原来你已经到了用保温杯的年纪。”她抬高了她的语调,就好像一直在散步而终于开始快跑的人。我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说:“我的肠胃已经不允许我再喝奶茶了。”她笑了起来,问我作家平时的工作是什么。我说:“世人对作家有固执的偏见,实际上我觉得作家和猎人差不多,不同的是猎人捕捉猎物,而作家捕捉灵感。”她觉得很新奇,问我:“你们怎么捕捉灵感?”我说:“不同的人方法不一样,有的人靠跑步,有的人靠冥想,有的人靠读书,有人靠不读书。”“那你呢?”她意识到我话语里巧妙地逃避着什么,所以并不放过我。“我靠谈恋爱。”我认真严肃地再喝了一口茶,用眼角悄悄捕捉她的表情。她没有觉得我冒犯,反而笑了起来。“我也喜欢谈恋爱,我觉得谈恋爱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了!”她认真和我说。
“我对谈恋爱也有些研究。”我扭动话题的扳手。
“那你说来听听。”
“你知道有一个英文单词叫Crush吗?C-R-U-S-H。这个单词作为动词是指挤压,但是作为名词的时候,则是指两个人在封闭的空间内进行短暂的热恋。”我顿了顿,然后继续解释:“这个五个字母的单词蕴含了很多的意思,首先是封闭,一男一女在封闭的环境下就很容易陷入恋爱。”
“然后呢?”
“另外的特点是短暂和热恋。我觉得恋爱和酒精很相似。它们都沸点很低,它们都使人沉醉,它们都挥发得很快,然后无论喝哪种酒你都会醉。”
吃过午饭,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把时间都照射得黏稠起来。“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喜欢我,从我生下来开始,就一直不喜欢。哪怕我做得再好,哪怕我比弟弟强很多倍,哪怕他身体上有缺陷,我在她眼里始终还是没有弟弟重要,我像是一只蜗牛一样,背负着整个家庭。”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话语里的愤懑像是溢出的水,“我不理解的是,母女都是女人,为什么就不能相互谅解呢?”说到这里,她喘了口气,眼泪已经溢出来了。“原生家庭的问题并不是你的问题。你现在已经足够好了,和原生家庭做好切割,就像是切除肿瘤一样。一代人归一代人,不要让这种影响继续下去就好。”她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抬起头看向我说:“我不会生孩子的,绝对不会,而且,估计你看不出来,我结过一次婚。”我看时候差不多到了,就稍微欠了欠身子,说:“我提议,我们可以给对方各自分享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过的。”她听完表情有些游移,但又表现出些许的兴趣。“没事的,我们下了车以后估计也不会再遇到了,更何况——”我顿了顿,“我比你出名。”她笑了笑,好像终于放下心,说:“好的,说起来我还真的有一个秘密没有和别人说起过。”我点点头。“但是这里不适合说秘密。”她扫了眼四周,车厢里已经有了不少的乘客,渐渐嘈杂起来。我建议到餐车去,现在不是饭点,人不是很多。我带她在车厢里穿行,假装无意地牵起她的手,然后走向餐车。不出我所料,餐车几乎没什么人,我们找了个位置,然后坐下来,我点了杯可乐,递给她。她摘下墨镜,但没有看我,而是看向车窗外的某个地方,喝了一大口可乐,和我开口说道:
“我七岁左右的时候,我妈妈才和我说我要有个弟弟了。但在这之前我隐约猜到了。人家都说几岁小孩子的记忆是缺失的,但并不是这样,小孩子什么都知道。说知道有些不准确,大概是能感觉到。那个时候我爸爸在外面跑长途,几天才回来一次。那个时候跑长途很挣钱,两年就带我们搬了家。但你也知道,长期跑长途,家里很少不出事,这些事情是我长大后才懂的。当时和我爸爸一起跑长途的几个叔叔,无一例外都离了婚。这都是后话,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么多,我只知道,有一次放假,也是在五一假期,那个时候五一还放七天。我妈妈带我去外省的一个地方玩,到了那个地方,就有一个叔叔带我们逛游乐园,下午的时候还给我买了我很想要的玩具。当天晚上,我和妈妈住在那个叔叔的家里。尽管我很小,但长大了就意识到这不对,她和那个男人应该有些什么。晚上我是一个人睡的,我妈妈和那个男人出去了,出去了很久。男人住的房子是那种老式的居民楼,外面是加了滤网的铁门。当天晚上我一个人玩到很晚,但警觉性也很高,我看见我妈妈和那个男人进来,他们相互依偎着向上走,我妈妈像哭过一样,那个男人低声安慰着她。然后她走进来,看见我睡着了,就和那个男人进了另外的一间卧室。回家不久,我妈妈就怀孕了。再之后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在我脑子里像是快速放映的电影一样,只有点和点之间有印象,家里面开始重新装潢,搬进来一张婴儿床,就放在我房间。”
“所以你怀疑你弟弟并不是你爸爸的孩子?”“只是怀疑,但没有根据。但是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远一点说,我十岁不到就知道男女的那些事儿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我弟弟因为一场突发的高烧,确诊了脑膜炎,从此残疾。”她开始低头喝可乐,长长的头发遮盖住我的视线,我看不见她的脸。
3
在火车上度过夕阳才能体会时光短暂,窗外一切像是抹过一层蛋液般泛着朦胧的黄。我看了会儿夕阳,才又盯着桌板上的平板,电影已经接近尾声。电影是新出的,名头很大,以意识流的手法讲述一个女人在过去与现实之间来回穿梭。电影里的女人反复经历纠葛。我看电影时打了几个哈欠,强撑着将它看完。而在另一边,她已经不知不觉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因为靠得太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也能透过黑色的小礼服看见白色胸罩包裹的小小凸起,这让我有点不自在,稍微动了动肩头,她醒了过来,睁眼说:“居然都已经这个点了。”我点点头。她问:“觉得电影怎么样?”我早有准备,套用了些刚刚看的影评上一些套话回复她。可我看出来她依然有问题,说完后就保持沉默,当沉默已经黏稠到不再能搅动的时候,她开口问我:“你和我说的那个秘密是真的吗?”我说:“千真万确。”
她问:“那后来呢?你有没有再遇到她?”我说:“那天晚上之后就没有了,我经常后悔又很庆幸,那天晚上,我们只喝了一杯酒。”她说:“但我发现和你说完之后我心情好多了。”我顺势坐正了身子,向她解释道:“快乐是需要分享的,秘密也是。”她说:“我还有一个问题,作为作家,你的工作是为了负责记录这些东西吗?”我说:“我们写小说的,当然不能只是写现实,有时候需要往前跨一步,再往里面走一点。”她说:“什么叫跨一步?”我说:“就是更加直接地去面对这个事情,再更深一步。”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好像有点懂,那你可以先试试看,在我的故事上再编一点?”她问我。我点点头,开了口:
“爸爸其实早就意识到弟弟不是他的孩子,而妈妈可能始终都没有察觉。人们常常认为女人心思细腻,可你觉得如果真的有那个造物主,在创造男女的时候,祂并没有偏袒任何一方。爸爸发现妈妈的秘密之后并没有戳穿,他依旧是一个好丈夫。他按时回家,周末做饭的时候会烧一大桌菜。他把他赚到的钱如数上交给妈妈,自己只留基本的花销,这一切的原因只是让妈妈找不到理由回来和他说离婚。后来,妈妈生下弟弟之后的第三年,他抱着弟弟和你一起出去玩,从那个白房子里出来之后,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愣了好久。回家之后,他对你很好,然后和你慢慢地说了很多关于弟弟的话。这些话都细细碎碎的,过了半年不到,你就对弟弟产生了恶意,仿佛生活中的不快乐都是由于这个不断发出响动的肉团导致的。你应该知道,当恶意有了一个固定的出口之后,它就变得很合理了。当时你还小,但已经逐渐意识到了这个道理。你会向着弟弟发泄自己的不痛快。与此同时,爸爸在妈妈不在的时候,会经常引导你去做一些伤害弟弟的举动,听着弟弟大哭会和你一起笑。有一次,他听到了响动,他打开了房门,他看到你正在做的那些事情,他没有制止你,只是当没看见,又带上了房门。”我语调平静地叙述着这一切,语气像是一方没有褶皱、宛如镜面的湖泊,但她手指节颤动着,犹如蝴蝶扇动翅膀。我知道她仍然有话要说,所以我像个记者一样总结道:“人类的恶意真是难以想象。”
她反问我:“你觉得这是恶意?你不认为这是爸爸保护自己家庭的一种方式吗?”我听到后,紧接着开始了我的追问:“那你说说看,他为什么不愿意离婚?”
“我想,是因为他很爱妈妈。然后通过这种方式来控制她。弟弟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妈妈就像被蜘蛛网束缚住的蚊虫,奔波于家庭和医院之间,几乎奉献了一切。为家庭奉献,其实也就是为他奉献。”提到“奉献”这个词的时候,她的喉头微微地哽咽了一下。
“那么,就算像我故事里说的那样,你依然觉得这是,这是一种‘爱’?”
“为什么不是呢?我觉得爱和恨有时候并不是反义词,而是一种可以相互转换的东西,爱和水一样,不可或缺,但超过剂量,就会变成剧毒。”我点点头,她说得对,爱有时候真的是世界上最恶毒、最扭曲的一种诅咒了。
在这之后,我又讲述了一个关于我和一个女人之间邂逅的故事当作分享秘密的回应,但我说的故事,只有经过我粉饰的经过,没有确凿结尾。之后,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说话,各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尽量保持着这个状态,静候她开口。终于,她张开口,薄薄的沉默的墙壁被敲破了,像敲碎一颗生鸡蛋。
“我可以继续往下说吗?”她问。我挪了挪身子,尽量让自己呈现出恭敬的姿态,眼睛盯着她,在这种注视下,她慢慢开了口:
“你猜测得不错,我们家以前住的地方不算大,一厅两室,爸妈一个房间,我和弟弟在另一个房间。那个时候他还不太听话,晚上总是哭,让我睡不好。妈妈叮嘱我要照顾好弟弟,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从小就很擅长听那些话外之音。她的意思是要让我承担起当姐姐的责任来。我不喜欢承担责任,一直不喜欢,这个词无论什么时候对我而言,都太过沉重,但有段时间我做得还不错。我学着慢慢摇动摇篮,哼些儿歌,他就总能睡着,这省去了妈妈很多麻烦。比如当她和爸爸都需要出去工作的时候,就可以放心把弟弟交给我。但并不总是这样。有一次,应该是春天,小学要组织春游,就是在市郊的一个公园里面,我们上午徒步过去,中午在那边吃些零食,下午再往回走。小孩子对这种事情的期盼非常直接,女生们很早就开始偷偷准备自己的出游。而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春游。我自己挑了零食,准备了画笔,还央求妈妈买了新的裙子和头绳,然后整齐地把它们叠好放在床头。我睡觉去了。刚刚入睡,就听到弟弟开始小声哭泣,声音像小小的电波,传到我的脑子里,不断在我脑子里敲动危险的代码,可因为我当时在睡觉,声音就像阳光透过贴了深蓝色玻璃纸的窗户,只有一个暧昧闪烁的光圈。我勉强起身,摸了摸他的脑袋,他的脑袋烫得吓人,我小声走出房间,确认父母正在酣睡,于是再走进房间,找到平时睡觉抱着的小熊,浅浅地压住他的口鼻,我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样的动作带来的快意却很真实。终于,很快,弟弟的啜泣声也渐渐小了。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小熊放进背包,然后离开了家,去参加了春游。”
她说得很慢,几乎说一句就看一眼我的表情,说完之后,天已经快黑了。
4
在我们说完这些话之后,我不再说一些有趣的话来吸引她的注意,她也不再问一些问题,我们在沉默之中很舒适,甚至像是相互缔结契约的骑士。她慢慢靠在我的肩膀上,并不乔装是因为睡着才触碰到我,这一切都让我们看起来像是已经恋爱过一段时间的情侣。我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到站,她提议一起去车门的地方等候。我们将行李箱搬到车门前的空档处,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在行李箱上,我则站在她的对面。她忽然问我:“你抽烟吗?”我点点头,她从怀里掏出来一包细支的香烟,我接过来。我戒烟很久了,但觉得拒绝并不礼貌。她掏出打火机,依次将我和她的烟点燃,缓缓吸了一口,就像是在做精神上的拉伸运动,然后开口说:“你会把我的秘密写进小说里对吗?”我不想说谎骗她,尤其是我在一路上已经说了不少谎话的情况下。我说:“是的。”
“那你想听听你的秘密吗?”她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知道我除了接受没有选择,我说:“请开始吧。”听完,她扭头望向窗外,我能透过她黑色的瞳孔看到外面闪烁的星星。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动手上的咖啡杯,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实际上,那并不是你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爱嚼泡泡糖的女人,在那天突然的会面之后,你们在很多场合都短暂会面过。这种方式隐秘而随机,在车站里、在便利店里、在游乐场中……在很多地方都偷偷会面,你想当然地去掩饰,你总是把这种见面当作是偶遇,以此抵消自己偷情的罪恶感。但实际上,作为公众人物,你每次都会在你的社交网站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留下痕迹,像是公布的密码一样,加上定位,你每次都能得逞。你们假装是陌生人,以此来制造心照不宣的偶遇,还会分享一个从书上或者新闻上看来的故事,来虚构一个身份。短暂相遇之后,然后你们再分别,期望换来新鲜感,并用这种方式公开地偷情,只是每一次你都说会娶她,你笃信这个女人会等你。但有一次,你真的在大街上遇到了她,这次没有经过预演和排练,而是完完全全的偶遇。你正在逛超市,她和她的丈夫就这么迎面走来了。那是一间巨大的连锁超市,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你看见她购物车里堆得满满的东西,她和她的丈夫在一排调料柜前面窃窃私语,你远远地站着,听不清她说什么,可从脸上的表情来看是满足的。你忽然觉得有种不正当的愤怒,于是,你摘下口罩,故意迎着她的目光往前走,然后她看到了你,就和看到其他的陌生人一样,目光并没有停留,脚步并没有混乱,一切如常。你们这样擦肩而过。”
我听了之后没有立即开口说话,仿佛陷入了走神的状态。短暂的沉默慢慢堆砌成墙壁,直到火车渐渐驶入站台,广播里提醒旅客们准备下车。我招招手,准备和她道别,她问我:“你准备在这里待几天?”我说:“估计两三天吧。”我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我准备第二天早上就走。她说:“那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我想了一下,说:“没问题。”她开心地伸出手来,我挽住她的手,心里却不太踏实。晚上,我们选了一家餐馆,聊了很多事情,朋友们和我说的故事和概念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我把那些他们和我说的故事讲出来,她听得很有兴趣,我们聊到了深夜,聊了不少有趣和无趣的东西,也喝了不少酒。醒来后,她忽然和我说,下半生再也不见了,无论以什么身份,都不该也不能再见了。我答应她,走的时候,我把兜里早早放好的,已经扭曲变软的泡泡糖送给了她,在那个绝无可能庄重的时刻,郑重地将泡泡糖放在她的手心里,就好像这是一枚一克拉的钻戒。
(黄不会,本名黄楠,1993年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雨花》《青年文学》《西湖》《朔方》等。)
篇名题字:冯杰
插图:杜李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