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灯

2024-08-06 00:00那锁男
当代人 2024年7期

我跟父亲并排走出家门,去北山。

天空雾蒙蒙的,月亮痕迹清浅地贴在几团云边。一整天都光芒稀薄的太阳,此刻坠进西边一处山坳里,射出来的扇形光柱白亮素净,与群山和散漫的房屋不着痕迹地揉在一起。雨水节气,乍暖还寒,人们窝在家里不出门,年后停在路边的几辆轿车都开回城了,村路更显空旷。只有邻居家老头儿拎小桶往边沟里倒泔水,看见我俩张开没牙的嘴笑一下,一丝银亮的涎水垂下来,逐渐稀薄,却垂得越来越长,他缩着脖子转身回院。

父亲一手提灯笼,一手拎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年前亲戚送礼拿来的橘子,表皮早就失了水分,皱巴得像邻居老头儿的脸。前几日气温回升,路上积雪融化,回城的轿车把路面轧出两道车辙,车辙旁边融化的积雪又在傍晚冻住,一脚踩上去,冰碴脆生生地就碎了。各家门前积雪里都散落着燃放鞭炮的红色碎屑,被浸染几日,褪成老气横秋的粉白色,与被踩脏的雪随意堆放在门口。有的人家大门柱上的铁管里插进一根细高木杆,顶端挂一只大红灯笼。灯笼是旧的,外边布面淡了颜色,在风里来回摆荡,无声地诉说年后的寡淡。

走到路口,往北拐,渐渐看不见房屋,是空荡的旷野和遥远的北山。路是上坡,坑洼的地方泥泞,有陡坡的地面裸露出石头的棱角,差一点把父亲绊倒,他像机器刹不住闸似的往前趔趄几步才站稳。我想搀扶,伸手碰到他袖口。最终手瑟缩一下,只是接过了他手里的灯笼。

是正月十五。

小时候在这一晚总会得到一盏精致的手糊灯笼,父亲先用高粱秆拼一个立体框架,底座用两根高粱秆“十”字形拼接,在交叉点由外向内钉一枚铁钉,打火机把铁钉烧热,把蜡烛插在铁钉上牢牢固定住。他比对好灯笼框架的尺寸裁剪五彩纸,再用开水烫白面,搅拌成浆糊。父亲小心翼翼地把浆糊涂抹在框架上,两手拉直彩纸中间部分,对准贴上。他会停一下,举起灯笼在眼前来回打量,检查框架是否周正,彩纸贴得有无皱痕。他若满意了,眼睛里会浮现闪烁晶亮的光,嘴角向下抿,看我一眼,咧嘴乐了。

他站起身活动活动身体,又拿出其他颜色彩纸依次贴好。我常常耐不住性子,在旁边急得想去拿,他就轻轻打一下我伸出去的小手,说还没剪流苏呢。这是个细致活,他把黄色彩纸对折,从右面分开的边缘开始剪,每剪出精细的一小条,剪刀都在距离顶端两厘米左右的位置停下。父亲剪出来的流苏深浅一致,粗细均匀,围绕灯笼底座糊几层,微微向外卷翘,透着飘逸灵动的美。最后在灯笼顶端对向系上一根细铁丝,就大功告成了。他把灯笼里的蜡烛点燃,火苗跳跃两下,光亮瞬间把灯笼内部填满,穿透侧面不同颜色的彩纸,映射出红色绿色黄色白色的光芒,柔和、梦幻。我总会提着灯笼跟小伙伴们热热闹闹地玩一晚上,走出小院时举起灯笼回头看一眼父亲,那一面宽阔的脸膛在五彩缤纷的柔光里和蔼可亲。他叮嘱我要去河套滚冰,把病痛和灾害粘在冰面上,开春冰雪融化就都被河水冲走了。

光阴就像一台穿梭机,在过往与现在之间情境切换,曾经精巧的手工灯笼变成工艺粗糙批量生产的塑料灯笼,去河套滚冰变成去茔地给故去的亲人送灯照亮,我也从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成为人妻人母。

父亲走得很缓慢,往前梗着脖子,腰身弯得和腿快形成直角。婚后我的情感向下偏移,为孩子耗费心力,却忽略了他在岁月更迭中已是垂暮之年。秋收的时候,家里有块田地在山脚下,农用车开不进去,要顺着窄细的羊肠小路把玉米背到停放农用车的大路上。前些年父亲可以自己扛起一袋子一百多斤重的玉米,一只手攥紧袋口,一只手固定袋尾一个角,两只脚一大步一大步地迈出去,节奏匀称坚实有力。而今他只能背半袋子玉米,脚步虚飘飘的,一只手抓紧袋口,另一只手拽紧路边蒿草借力,在萧瑟的秋风里深深地弓着背,玉米袋子在他消瘦的背上左右摆动。

终于在一个上坡,踩在干枯的落叶上,脚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左面趔趄,玉米袋子也一下滑过去,他两条弯曲的腿摽到一块,一屁股坐在地上,胳膊肘顶进旁边的垄沟,泥土里压出一个圆圆的小坑。父亲失落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脖子上青筋凸起,两腮憋得通红,拿套袖抹一把额角的汗水,沉默地望向散落一地的玉米。

云朵遮住了阳光,天色灰扑扑的,秋风把山晕染成了“五花山”,深绿、明黄、绛紫、灰白……父亲暗黄面皮,穿着褪色的黄帮胶鞋、墨绿布衫,跟周遭浓淡相宜的色调一脉相承。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荒芜的草窠里,像一棵原始的从地下生长的植物。好久,他掀起后腰布衫,腰椎上赫然往外突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骨头,我的手隔着他一层薄薄的皮肤搭在上面,感受到骨骼棱角硌在手心的触感,问他什么时候长的,去医院看看吧。他微微张开嘴,翻动两下凹陷进去的眼珠,没言语一句。

野外的空气清冽,掺杂一股从大地里返上来的潮气。广阔的田野里,垄尖裸露出黑色的湿润泥土,垄沟里还铺垫着一层未融化的积雪,上面落满灰尘。天色渐暗,高处由西向东走向的连亘起伏的山脉像在天与地接壤处勾勒的一幅画。我们置身在寂静空荡中,只听见鞋底与路面轻微的摩擦声和胸腔里发出来的大口的呼吸声。

我和父亲顺着蜿蜒的道路往前走,深厚的乳白色冰面从路上延伸至旁边一大片洼地里,冰面一棱高过一棱的痕迹,是一波又一波的水漫上被冻住。这是从北山顺势而下的一条溪水,涝季会漫进两边田地,政府在小溪两旁砌了一人高的石河堤,这些水算是有了归拢。走到此处,就离北山不远了,这条溪水斜着流过我家茔地下方几丈远的玉米地,年复一年地把原本肥沃的厚土冲刷出一道半米宽的深沟,沟壁泥土层的参差错落是水流留下的印记。

天蒙蒙黑,月光如清冷的丝绸倾泻在茫茫大地上。远处有淡淡的紫色雾霭在山峦间缭绕,我们顺着路往上走,顶头碰见邻居一家几个老少男人染一身雾气从右面山包下来,他们送完灯下山回家。彼此点点头,不说话,这是习俗。出嫁的女儿正月十五这晚不能回娘家,也是习俗。我没遵守,舍不得父亲形单影只地走进苍茫的月色里。

父亲往年和三伯一起来送灯,后来独居的三伯生病,他亲手侍候走了三伯。那之前我跟他已经闹僵了,他每日清晨天不亮就出去捡破烂,院子里到处堆积着废纸盒、饮料瓶、生锈的铁钉、沙发骨架……他两坨颧骨上永远脏兮兮的,套一件膀根开线的旧衣服窝在一堆废品里忙碌,分类、捆扎、装三轮车,去镇上卖。他完成这一套流程,家门口站了邻居打趣,他不在意,黑黢黢的长满老茧的手一刻也不停歇,累了就拿套袖抹一把脸。我却脸红了,打趣的话和眼神变成无形的利剑透过父亲射向了我,想躲,却无处可躲。我说不要再捡了,他点头答应,第二天依旧背起袋子早早出门。直到那天大门前又传来齐刷刷的哄笑声,我冲出去对他吼道,你是不是非要被人看不起?他在人前有些囧,脸色黄一阵白一阵,小声嘟囔,岁数大了打工没人要。他把数好的一袋子饮料瓶扔车上说,对付点家用呗。我说,我给你。打趣他的人都散了,只有我们父女俩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对峙,我盯着他,他盯着地。沉默良久,他说,你在城里手头也不宽裕,我能帮你攒点是点呗。那一刻五味杂陈的思绪像浪潮在体内猛烈地涌动,几乎是喊出来,谁稀罕你攒的几个破钱。我抖着手牵起孩子出了家门,撞倒了码好的一摞纸盒子,散得满地都是。他喊我小名,我没应声,泪水涂了一脸。

那段时间开始,三伯病得厉害,父亲一个人日夜照顾他。等我再回家时,三伯已经滴水不进,面容枯槁,嘴巴嵌一条缝只出气不进气了。潮湿阴暗的小房子里只有父亲一个人,他更苍老了,灰呛呛的头发全白了,长长短短的胡子乱七八糟地覆在尖削的下巴颌上,衣袖挽起一点,露出精瘦的手腕像一截黄皮木棒。他垂头蹲在三伯病榻前,时不时地起来给掖掖被角或是往噗噗出气的嘴里滴几滴水。看见我,就像昨天才刚刚一起吃饭干活说话,他从内兜里摸出摩擦得泛着油光的钱包,抽出十块钱塞进孩子手里,脸上闪现一丝欣慰。我和父亲的隔阂像开春的冰雪,自然而然地消融了,只是一想起漫漫长夜里,他一个人静默地等待还唯一在世的哥哥咽最后一口气,该是多么无助和苍凉啊!我以越发成熟的思想再回看曾经佯装盛怒的本质,是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更是贯穿始终的羞愧!

山岗上向阳的坡面解冻了,土质松软,融化的雪水渗进去,踩一脚稀溜溜的,鞋底粘一层厚厚的稀泥。我跟父亲走三步滑一步地向山脚下那棵高大却已经枯死很久的柏树行进。北山下到处是一片片茔地,有的修整得整洁干净,新栽了一圈齐腰高的松树,松针在寒夜里闪着幽绿的哑光;有的则爬满了杂草和藤蔓,枯萎后衰败地覆在上面,像是时光织的一张网。

父亲靠在柏树上喘息,柏树又高又直,他拍拍树干说开春锯掉它。我说那再栽些树吧,他说不用了。他往坟前的石阶上摆橘子,我把灯笼挂在茔地中间的一棵小松树上,伸出来的树杈正好托住灯笼底部,拧开开关,小松树的枝桠间像燃烧起一簇通红的火团。都做妥当了,父亲把我拉到爷爷奶奶坟前,他一向木讷,那一刻却说得很贴切。满族人一直管奶奶叫“讷”,他说,这是你们孙女,她孝顺,走这么远来给你们送灯照亮,你们保佑她天天都有个好心情。

临走时,父亲说,你认一认这些坟。它们纵向三排,第一排是他爷爷辈分,第二排是父辈,第三排是兄长。东为大,他从东开始一座一座介绍,絮叨他们活着时那些细碎却鲜活的点点滴滴。第三排的最后一座坟,是三伯的。父亲黯然地说,去年他还来送灯,今年却是在地下等着别人来送。三伯坟旁边是一小块空地,父亲把地上枯败的落叶和草棍划拉走,脚尖在泥土上碾一碾,转头对我说,你记清,这以后就是我的位置。他话音刚落,我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们下山时,天已经黑了。山呈现模糊的轮廓,小松树上的灯笼散发火红的光亮,照在一小片土地上,偶然从山脉里传来一声渺远的鸟鸣。往下看,整个村子尽收眼底,稀疏有致的一栋栋房子都亮着灯。高高挂起来的灯笼也被点亮了,在夜空下红通通的。正月十五这一晚在乡下是一条清晰的界限,这是“年”的最后一晚,尽管白天还呈现萧索,却在夜晚展现最壮观的璀璨。

气温下降,稀溜溜的泥路被冻住了。有的洼地还汪满水,在月光下像一面镜子。父亲走在我身侧,我告诉他亮闪闪的地方是水坑,黑乎乎的才是路面。他说知道了,指定不能踩水里。我犹豫了一下,垂下胳膊,等他的手摆动到我手边,两只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顺势握住他的手指尖。他身体僵了下,想抽回手,我紧紧捏住,手心往上挪,正好握住了他的四根手指。他的手太粗糙了,手心里满是干活磨的茧,手背上长长短短的划痕,手指上皮肤皲裂出口子,用胶布一圈圈缠起来,胶布脏了,没黏性了,黑黢黢的边角都翘了起来。起初四根手指在我掌心里硬铮铮的,然后慢慢舒缓,最后指节弯曲,拇指搭在我手掌的虎口上。这种直白的情感接洽,让我俩都有一些紧张。

前边是那面乳白色的冰面,想起小时候父亲叮嘱我去滚冰,我说,咱们滚冰吧,把病痛和灾害都粘在冰面上,开春冰一化,就都被河水冲走了。父亲羞涩地抿嘴笑,不等他作答,我已经把他拉倒躺下。我在冰面上骨碌几个来回,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地笑,晕头转向睁开眼睛时,他一直在我身边。一簇簇烟花在夜空绽放,点亮了夜空下的村庄。在亮如白昼的瞬间,我看见父亲眼含笑意。

(那锁男,满族。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满族文学》《短篇小说》《海燕》《太湖》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