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往事

2024-08-06 00:00蔡淼
当代人 2024年7期

小镇在微光中醒来,中学的教学楼次第亮起灯,对面的山岚隐约能看见,那是昨夜的雨水完成了与土地密谈后的一次逃离。最先醒来的我同学的爸妈,每天天还没亮就开着拖拉机从上街开始往下街收拾垃圾,他们戴着弹棉花的人才戴的口罩,厚实,已经变了色,远远看去像是挂上了另一张嘴。男的手里握着一把锈色洋铲,那尖尖的部分却磨得锃亮,隐隐透着寒冷的刀光;女的手持一根长长的扫帚,山里的野竹子扎成的,那上面竹叶已经变色。两人都戴着尼龙手套,一人扫,一人用铲子往车厢里丢。遇到凡是能卖废品的东西,就捡起来丢进挂在车上的蛇皮袋子里。各自只顾干自己的活儿,也不言语,但眼中又能看见彼此的满足。

镇上的主街就是一条笔直的马路,两侧是住户,不过几年时间就已经盖起了清一色的三层小楼。一层临街,要么自营要么出租为商铺。近几年,各村小学只保留到五年级,上六年级必须到镇中心小学,加上安置了附近几个村子的移民搬迁,上街头和下街头各集中了部分原来在山中的人。人越聚越多,产生的垃圾也随之增加,燃透了的蜂窝煤和其他垃圾堆在门口,每月交点钱,便有专人早上负责打扫,等一开门又是清清爽爽的一天。两人扫一阵,车走一阵,到中学门前的时候,学生们正黑压压往教室里赶去。仅片刻工夫,琅琅的读书声便如海啸一般卷来。镇上的人每天便就在这书声中渐次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自然是这其中的一份子,那些年似乎从没有想过这些垃圾会拉到哪里去,最后如何处理了。

镇子上的垃圾有专门的人每天负责打扫转运,而山上那些散居住户所产生的垃圾大多都是倒入竹林或者置入化粪池成为土地养料的一部分,剩余的则一把火点了。在山上生活的时候,有一种错觉,好像没有什么垃圾,或许是因为没有垃圾场的原因,没有形成庞大的堆积物,所以没有概念。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山里面也有很多垃圾的时候,源于小学毕业的那年。那是第一个没有暑假作业的假期,小学语文老师购置了一辆三轮车利用暑假四处收破烂,他收的范围很广,包括书、废铁、废铜、铝以及各种瓶子。于是,我毫不犹豫就将家里所有的书、卷子和作业本都卖了。拿到一点小钱并不满足于此,于是开始把家里的破铜烂铁,堆在墙角商标早就晒掉色的啤酒瓶都拾掇在一起。那会儿,山上还没有修通公路,老师的三轮车只能开到山下,要用背篓把这些破烂全都背下去。现在想想,其实很不划算,山路崎岖,全是下坡路,人背着东西双腿不听指挥地往前蹿,对膝盖的伤害特别大,只是那会儿太小,还不理解大人们为什么喜欢走上坡路,而不喜欢走下坡路,及至成年方才明白其中的辛苦与无奈。

几个比我小的孩子看到我卖破烂赚了一些钱,就跟着一块去捡破烂。先是把自己家里面搜刮一遍,然后跟在我的身后,揣上两个尿素蛇皮袋子,吃过早饭便出门了,到下午天快擦黑的时候才回来,当时村里人送我们外号“捡破烂小分队”。我们的战场主要是各家房前屋后的小树林或小竹林里,各家的人看见了也不恼,因为在他们看来也挣不上几个钱,烂在竹林里和被捡走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差别,纯属小孩子的小打小闹。我带着他们在每家的房前屋后捡拾瓶子,印象中最多的就是娃哈哈的塑料瓶,不去不知道,竹林里堆满了好几年的垃圾,我们用树棍翻出累年的猪骨头,各种破烂的布料。这儿有多少年没有处理了?不知道答案。因为山里原本就没有垃圾一说,农户家都是把不要的东西扔到坡下或者堆在墙角,临河而居的人们则丢在河里。同村陈家堡的后生已经上高中了,和同学在河里洗澡,快要上岸的时候,一脚扎进了一块不足巴掌大的青色玻璃瓶碎片,血液在河水中迅速扩散,像是一枚定时的深水炸弹向四周扩散开来。夏天的河对男生有着天然的吸引力,于是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走在河边,时常能看见水中挂着的碎布在前后摇摆。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支由五人组成的捡破烂小分队,足迹遍布庙沟村的四大队、三小组,翻过了山梁,每一家的房前屋后都搜刮出了数量可观的瓶子,破铜烂铁。其中铜和铝价格最贵,而跟在我身后的几个伙伴则更热衷于捡啤酒瓶子,那是最费劲最便宜的物品。但是,当我看见他们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时,心底有一股暖意流过。那时我们就像是发现了矿藏一样,似乎每家都有捡不完的废弃之物。我们和老师约定每周六在山下见面,刚开始,五个人背着背篓往山下送。后来捡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家里堆成了垃圾场,那些物品多得已经不是我们几个小孩子所能应付得了的了。于是,大人们也一齐上阵,帮忙背下山去。弯曲的羊肠小道上有十几个背着背篓的人影,沿途散居的人们十分好奇,因为这样的阵仗往往只有谁家要办大事或者外嫁的女子第一次回娘家才有的。近了,发现背的都是破烂,失落的情绪便在脸上游荡。

临近开学的那几周,我们背下山的东西,老师的三轮车一趟都拉不完。一个暑假,连那位只有六岁的田娃儿都赚到了一千多块钱,村里的大人们开玩笑说,这个小分队是把捡破烂当成了事业来干。这结果当然是我所未能预料到的,但是现在想想,当年的自己算是对山村做了一次小型的清洁,竹林下面到底埋藏了多少东西,还有多少未知的秘密在沉睡,只有时间才知晓。人们一年又一年往下堆,对大地造成的伤害仍是所未能预料到的。一个家庭,一天会产生多少垃圾?这个数字再乘以三百六十五天,那就是一组庞大的数字,就像我家竹林里埋下的那些废弃之物。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些被他们扔下的物件有一天会被几个毛头小子重拉出来。看见这些熟悉之物,往往会勾起一段已经快要忘记的美好记忆。比如那是谁谁买的第一个收音机,又或是谁谁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买的墨镜。有一次水生翻出一根拐棍,我们被人追着大骂了好几百米,原来是那人被车撞断了腿,伤好了便把拐棍丢了,意思是把一身的病痛也丢了,毕竟没有人愿意给自己备一个拐棍……我们喜欢听大人讲那些过去的日子,有时候听得入迷,往往已经过去了大半日,只好带着不舍离开,还有数公里的山路等着呢。作为发起人我必须要把这几个合伙人安全地带回。要是磕着碰着或者掉了层皮,别说散伙了,都不用他们家长找上门来,父母首先会修理我,让我先掉层皮。

有一日,我们走得比较远,已经超出了本村的范围。那是从上梁吊下去的另一个村子。由于两地相隔较远,又是连绵陡峭的山地,所以长久以来两个村子基本没有什么来往。我们沿着土路一直往下走,像是发现了一片新大陆,至今也不知道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密集的狗吠声引起了我们的警觉,一条大黄狗出现在面前,我只好让同伴们保持静止,不要乱动。他们放下手中的石子,对峙的局面很快被打破。屋子里走出一个手握旱烟袋的中年男人,大约五十岁上下,一层薄薄的胡子像是贴上去的一般。他呵斥了一声,那狗便摇着尾巴趴在了苹果树下。他家的院坝前有一处天然的沁水坝,溪水不断地从岩层中滑出,像是挂在壁上的铜铃,流水下是一层经年的青苔,泛着太阳折射出的七彩光芒。岩层被水侵蚀得如蜂窝状,高处的水帘落在池子里,波纹一圈赶着一圈向外扩散。池子前搭有一根划破的竹子做导流之用,那水便源源不断淌进一口水泥砌成的蓄水池。

他知晓了我们的来意之后,便把家中坏了的铝锅和生锈的铁铲分给我们,并热情留下我们吃了一顿午饭,四季豆炖洋芋,汤汁清淡而醇香。他只顾大口吸烟,并不吃饭,而是看着我们吃,脸上露出难以理解的笑容。一个不祥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闪现。等到他出门去解手的时候,我便要求同伴只吃四季豆,把洋芋丢进灶台上的猪食里,并用铲子翻过猪草盖住。他们疑惑地看着我,我并没有解释,眼神里却是说一不二。我害怕那人在饭菜中下了迷药,要不然他怎么不吃呢?仅凭我们几个小娃娃该如何逃脱这魔掌?那时手中并没有通讯工具,父母又怎会知道我们的下落?越想越害怕,一切都过于顺利了,电视里蒙汗药的镜头在我的眼前荡来荡去。此地不宜久留,快快撤退才为上策。于是,我便让他们匆匆放下碗筷,正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那人又喊了一句,这就走了呀!我后背的冷汗一直往外冒,已经紧张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转头就跑。那是一段近五公里的盘旋上坡路。我没有歇一口气,哪怕他们都快跟不上了。到了山梁上,我才把这想法告诉他们。后来每每想起此事,心中便涌起无限愧疚。完全是庸人自扰,以小人之心揣度了人家的热情招待。我也十分惊讶于十二岁的年龄竟有如此的警惕之心。

我们回到了家中,路过水生家的时候,他哥看中了我捡来的两个喇叭(从破旧的收音机中拆下来的,因为有磁铁,所以拆的时候留了心,我只要了喇叭,壳子分给了他们,放在了最上面)。他说,可以用这两个喇叭做两个电话机,我当时觉得他有点吹牛,因为整个村子只有山下的徐兽医家安有一部红色的电话。每天都有外出务工的人把电话打来,提前约定好时间,排队接电话,每人两分钟,一次一块钱。我把喇叭送给了水生哥,看他能造出什么花样来。那会儿他已经上高二,学习成绩异常好,属于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没过几日,水生来喊我,我见他家屋子里摆满了电线,他家的房子是L型,喇叭分别放在最边上的两个屋,相隔有四五十米。我们把所有的门关上,我和水生守在喇叭旁静静地等待着。喂喂喂,喂,能听到吗?我疾呼,能,能能。我的老天爷,水生哥竟然真的造出了电话机。真是太神奇了cHreXRzS45jUahquORU4YA==,这个实验让水生哥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没想到他竟然有变废为宝的本领。只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从小到大他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家中有一面墙贴满了奖状,可是连续两年高考都名落孙山,连老师也非常纳闷。后来,他上了个大专,而平时比他成绩差的却考上了大学。他毕业以后到铁路工作,经常跑内蒙古那条线。那会儿我已经到了新疆,赶上春运买不上票,还托他帮过忙。后来他转行在镇上做英语教培,四年前我回乡结婚的时候,他和他媳妇抱着小孩过来喝喜酒并随了礼。我们聊起这段经历,恍如昨日,可转眼之间我们已各自从父辈的手中接过接力棒,成为家中的顶梁柱。酒水把我们的脸颊烧得通红,我们聊起捡破烂小分队的近况,水生结了婚,在县里开了一家汽修店;林林娶了省城的媳妇,做了上门女婿;就连当初年龄最小的田娃儿都已经大学毕业在镇上教书……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上床的,隐隐中泉水叮咚,如鸣佩环,久违的水声穿过屋顶的瓦片,开始一缕一缕地落在耳廓。水声之外的河道上,波光粼粼,青蛙开启星夜里的合奏,声音越来越大,我看见年轻的自己正赤脚过河,河边的柳树朦胧摇缀,我的声音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捂住,那河水清澈,我的脚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纹。

那会儿,我自然还无法将捡破烂同生态联系在一起,似乎那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情。因为彼时山中空气清新,山谷纵深,河流丰盈。可是没过几年,河道便越来越瘦,露出水面的卵石占到了河道的一半,且这个趋势还在不断恶化。上高一那年,我和同学骑着自行车沿着学校背后流过的岚河,全线观测垃圾的数量,还写了一篇关于河道清洁和打捞的建议书,我多么希望一个年轻学子的意见能够得到关注。我们将建议书交给班主任,被他臭骂了一顿,有时间去看河流倒不如好好看看英语单词,逝者如斯夫,珍惜当下,想办法考上一个好大学,走出大山,才是你们当前该考虑的事情!

我关心河道里垃圾的走向,却忽略了镇上的垃圾去往了何处,高考前夕,我坐在窗前发呆,走神。看见那位同学迟到了,才想到早上进入校园的时候,平常打扫卫生的同学父母并没有出现。后来才知道,他的父亲身体不太好,索性就把这工作辞了。我终于把心中的疑问抛出——那些垃圾最终走向了何处?他也不避讳,直言相告,说每天清晨他的父母打扫完以后,就会把垃圾运到镇子外二十多公里的冯家梁上,那里有一座山,四周荒无人烟,于是将垃圾从山上倒下去。山所能承受的容量有限,一段时间一座山的垃圾便堆满了。我忽然想起捡破烂的那些日子,其实堆在冯家梁上的垃圾与农户家倒入门前竹林的垃圾,并无二致。有一阵儿他们在上街头尝试把垃圾焚烧,恶臭味随着从山谷里吹来的风顺着河流而下,不几天的时间,便引来了镇上人的强烈反对。焚烧垃圾的做法不得不以闹剧而告终。没多久,镇子又恢复到了往常,而我也因为要参加高考前最后的艺术集训离开了镇子,垃圾处理的问题便被日益枯燥而僵化的训练所替代。前年腊月间回到大巴山下,唯一变化的是,村民们都搬迁到了统一的安居点。大家以前是散居在山间各处,自己产生的垃圾便自己处理,每个人的门前都有一条缩小的河流或一座缩小了的山。如今,改变了原来的居住方式,集居在一起,于是每个安居点前设置了四五个垃圾桶,年纪稍大一点的老人,有的离垃圾桶比较远,加之要下楼,爬楼,打开窗户一丢,垃圾就进入了河道。于是,便要重新组织人到河里捡拾垃圾,那人一边用火钳往蛇皮袋子里夹,一边破口大骂,而更多的人则把这当成一个笑话看。

没有通高速之前,从平利县城回八仙镇,冯家梁是必经之路,翻梁需要沿着十几个盘道才能拐上去。入冬腊月间,靠阴坡的一侧便积下了雪,到第二年四五月份才能消融,每次班车走到这里,就要上铁链条,车速如龟速,胆小的人不敢看窗外,几十丈深的悬崖容易让人产生眩晕和心惊。若是碰到对向来车,两车错开往往需要耗费半小时,把车上的人看得手心冒汗。翻过梁又是十多处的连续拐弯下坡路,一般的司机很难驾驭这样的山路。

我又一次走在镇上的主街上,学生们已经放假,只有几十个高三的学生在补课,没有琅琅的读书声,只有青绿的山水倒映在碧蓝的天空之下。听人说镇上已开始修建垃圾填埋场和污水处理厂,各村也成立了环保志愿小分队,常态化开展清扫清运、回收垃圾,宣传环保知识。回望巴山,往事如烟,但一幅新的画卷正徐徐展开……

(蔡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十月》《诗刊》《广西文学》等。)

编辑:张志鹏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