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到赵林的学校去。
我所说的赵林的学校,指的是县一中。三年前,赵林以全镇第九名的成绩考进县一中时,我正在浙江打工,开学时是孩子的爷爷送他去的。在县一中读书三年,我也从未去学校看过他。一晃三年了,赵林马上就要高考,说什么我也得去一趟了。
刚下火车,我就直奔县一中。
此刻,我正坐在县一中教学楼前的花坛台阶上。说是花坛,其实跟花园一样,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花,高的,矮的,大的,小的,有我认识的,比如菊花、牡丹花,还有芍药,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与其说县一中有一座花园,不如说县一中在花园里。县一中就是县一中,环境这么好,条件也这么好,在里面读书当然是顶幸福的事。我为赵林能考上县一中而感到高兴,也感到自豪。
花坛里有三条分岔的小径,分别通向行政楼、教学楼、学校食堂和学生宿舍。现在,我就坐在通往教学楼的小径台阶上,等着赵林下课出来。
我已经打听好了,高三六班的教室在三楼自西向东数第六间,再过十分钟,赵林就会从那间教室走出来了。
不知怎的,我竟有些紧张。
赵林这孩子是个苦孩子,这些年我和他妈一直在外打工,他都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叫“留守儿童”,但赵林却没像别的孩子那样成为没人管教的野孩子。我们那个村子,许多孩子十四五岁就辍学外出打工,赵林不仅没有辍学,反而以全镇第九名的成绩考入县一中,成为我们这个村庄头一个考上县一中的学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正想着,下课的铃声响了,学生们一窝蜂地往外走。在那教学楼门口一刻不停涌出的学生中,我一眼便看见了赵林,我冲他大喊了一声:“赵林!”
赵林分明也看见了我,因为我看见了他惊诧的眼神。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忽然来这儿,就愣愣地站在那里,竟然没有出声应我。
“这是谁呀?”有同学问赵林。
“不认识。”说着,赵林和同学飞快地走上西北方向的分岔小径,向食堂走去。
“赵林!赵林!”我站起身大喊。赵林没有回头,反而加快脚步,很快便闪进了食堂。
我感觉我的身体觳觫一怔。
我真没想到我爸会来学校看我。这些年他和妈妈一直在外地打工,他一次也没来过我的学校。
其实,刚出教学楼门口我就看见了他。是的,我一眼就看见了我爸,他穿着一件军绿色的破旧上衣,一双满是泥泞的破胶鞋,身旁放着一个超大的蛇皮袋和一只超大号的行李箱。
太丢人了,我感觉无地自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不打算当着同学们的面在这里跟他相认。因此我爸喊我的名字时,我没有回答,只想逃离,快快逃离。同学问我那人是谁,我也假装不认识他。
我拉着同学的手快速地走上花坛西北方向的分岔小径,向食堂走去,不,是向食堂跑去。
我听见我爸在后面喊我,我没有回头,我决不会回头。
我心里其实一直盼望着爸爸妈妈来学校看我,家在县城的同学父母每天都要来接他们放学,我也盼望着爸爸妈妈来学校接我一次——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知道我伤害了爸爸,心不在焉地扒拉几口饭,没有回宿舍,而是立即回头去看爸爸是不是还在花坛边。
我沿着花坛三条分岔的小径来回找,没有爸爸的身影。
我又焦急地赶去学校门口找。终于,我看见了爸爸的背影。他正在向南门的十字路口走去,一只手拖着那只超大号的行李箱,一只手扶着扛在肩上的蛇皮袋。他走得很慢,很吃力的样子,我不知道是因为行李太重,还是因为伤心难过。
我蓦然想起小时候,爸爸就是这样将我扛在肩上。他走得很慢,生怕摔倒了,每一步都稳稳的。我骑在他的肩膀上,像骑着一头威武的狮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此时此刻,记忆的画面格外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我冲着爸爸的背影大喊了一声。
我感觉我的身体觳觫一怔。
(何君华,作品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当代中国经典小小说》《新中国七十年微小说精选》等。著有小说集《少年与海》《河的第三条岸》等十余部。)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