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趴在城市的肩膀上

2024-08-06 00:00言九鼎
当代人 2024年7期

刚出单元门,听见迎面高跟鞋响,随即一道强光袭来。“你是墨驰的言老师?”问话者是个女人,肩发斜披,穿着入时,但语气尖辣,手上电筒光像一根大棒,先敲在我头上,又戳到脸上,而后下移,抵住胸口。

墨驰,是我所在书法培训学校的名字。

她态度粗暴,一点就着的架势。我没应答,只抬手遮挡了一下手电光。

“你是不是书法老师?”她手电光晃动,捅着我脚下的地面。我眼前还闪着大片光斑,一时分不清灯光和雪光。雪已经飘了十几分钟,越来越急,在小风里拉成一道道雪线,落地后化成一汪汪黑水。

她妆化得太浓,表情结着冰,面目看不清,只有香水味怒放,像舞动的章鱼触须。

“您哪位?有事吗?”我压低声音问。我虽然刚到墨驰书法艺术培训学校不久,在这个校区教课也不过三次,但教习书法已经十多年,行业水准是有的,态度和蔼可亲,方法宽严得体,懂得家长心理,不该有人故意找茬儿。

“你凭什么侮辱我家孩子?有你这样的老师吗——”

“我叫言计从,言听计从的言,不是颜色的颜,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突然想起,在我之前,带这个班的老师也姓颜,音同字不同。前几天,他调到总校去了,这里的学生就交给了我。这几个书法班起初我不想接,一是学生适应了原来老师,换老师就会掉生源,二是班型偏高,都是六年级学生,再过几个月就上初中了,没有延续性。学生不多,一共三个班,每班七八个人,课时费少。若不是李校长反复请,我肯定不来。

“没错,就你。”女人点了支烟,夹在手指间,向我隔空敲打两下。烟头红如烧着的指甲盖,在雪粒子中格外显眼。“我儿子叫乐宝儿——嗯——”她又吸口烟,似乎是想不起来名字了,扒拉一下手机,“叫张子龙。你是怎么骂他的:废物。垃圾。足球脑袋——这特么是老师说的话吗?你撒泡尿看看你自个儿,蓬头垢面,头上跟顶个煎饼果子似的……”她说着又抬起右手,手电光在我耳边刮挑一下,像把巨型剃刀。

原来是张子龙妈妈,这里边肯定有误会。张子龙给我的印象挺深,个子不高,但聪明,不戴近视镜,眼睛亮得像面镜子,猛一转头,眸子里似乎能甩出墨汁来。第一次上课,他自我介绍完毕,高抬两手,双掌合十,用拜佛烧香的力度猛抖两下,使劲冲我挑挑下巴。我问他,哪儿学的这些动作,是不是游戏玩多了。他说,我从不打游戏。

“撒谎——”有个女同学打断他。

“谁撒谎,谁的老师同学死光光——”他话音未落,便被一片“咦”声掩住。

张子龙拧起眉头,指着同学们,“怎么啦?你们谁没撒过谎?还笑我。”

我先制止其他同学,而后要求张子龙禁言。他一听,立刻撕下半张毛边纸,团了团,塞到嘴里,一脸大义凛然,挑起大拇指,捅捅自己胸口,又指指自己嘴巴,以示主动闭嘴。但不到十分钟,他又开始说话,批评某同学上课不专心,写字不认真。我问他嘴里那团纸去哪儿了,他使劲吧唧一下嘴,说吃了,还吐出舌头,露出一点纸渣出来,引发一片笑声。

课间,有同学告诉我,之前的颜老师对他很严厉,经常门外罚站,一站就是十几分钟,他就趁机跑出去玩。

我把张子龙叫到另一间小教室,准备谈谈心。张子龙一摆手,“老师,不用谈,不管用。”

“你能管得住自己吗?”

“我有好几个自己,有的能管住,有的管不住。老师,你能管得住自己吗?”

我说:“能。”

“那你能管住自己不批评我吗?”

“你在影响别人。”我加重语气。

“他们其实是喜欢受我影响的,要不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张子龙反问。

“那你单独在这个小教室吧,别让他们开心。”

经过两堂课,我发现张子龙根本没有结构意识,字练了半年,仍旧写得歪歪扭扭,笔画奇形怪状。我仔细一看,发现他的毛笔有问题。他就笑,说给毛笔理了个发。再看其他两杆毛笔,同样如此,挺好的笔,一律挨过修剪,有一根的笔毫还被理成了蛇矛状。我向李校长建议,让张子龙退学吧,不是这块料,花钱挨骂还没效果,何必呢。

我只是建议退学,且是私下跟学校说的,怎么就变成了侮辱呢?

“谁告诉你我骂了张子龙?”我截断她半句脏话。

“当然有证据。”她把烟头弹飞,哼一声,晃晃手机,“这儿有录音——”

她手机里的录音会是谁的?总不会是我与李校长的谈话吧。

李校长听说我要清退学生,很诧异,语重心长讲了半天,这个小区住户多,紧挨小学,潜力是很大的,等咱们得到认可,肯定是要提高入学门槛的。但目前还要谨慎。你也知道,这个培训区域是新开发的,投资不小,正在做影响力,咱得珍惜生源。

我不以为然,如果一对一,或许还有些成效,集体授课,毫无作用。收了这样的学生,浪费他的时间也耗费别人精力,还砸学校招牌,得不偿失。

李校长犹豫半天,最终同意了我的意见,答应尽快同张子龙家长沟通。

看这情形,张子龙妈妈应该是接到李校长电话了。难道是李校长责骂孩子了?不可能,李校长绝不可能说孩子是“垃圾”,更何况张子龙很聪明。

“能不能让我听听。”我想打断她。

可她的话很有韧性,而且爆发力强,只管说下去:“你们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吗?你们是服务,懂吗?我们是客户,掏了钱买你服务的。你以为你是义务教学?你以为你是学校班主任?想批就批,想罚就罚,不高兴了还叫家长去开会……这会儿讨厌我们啦?也不看看你们收钱时的嘴脸,什么玩意儿都。”

讨厌?正相反,我还真有点儿喜欢张子龙,这孩子身上有股与众不同的劲道。

今天是张子龙最后一节书法课,我对他格外宽容。课间休息时,他问:“老师,今天怎么不让我到外边站着呢?”因为他上节课捣乱,我也“威胁”过他,要门外罚站。

“你喜欢罚站?”

“不喜欢。但也不习惯你这么纵容。”他看向窗外,“其实,罚站的时候我都出去玩了。”张子龙指了指,“这边树上,那边树上,还有其他地方,我都藏了秘密,还画了一张藏宝图。”

“不怕摔着?”我盯着他问。

“我上树跟上床一样。不怕。顶多摔死!摔死我一个,清静一大家。”

我笑笑,在他脑袋上拍了拍。但凡用这种语调说话的孩子,家庭十之八九有问题。等我坐下来,张子龙绕到我身后,也在我头上拍了两下,“老师,您的头发该剪了啊,太乱。哎哟,您多长时间不洗头了,这都能炼油了,油性发质得常洗呀,要不会脱发的……”

这段时间,我除了书法教学,还应了市作协一个任务,抓耳挠腮写小说,寝食难安六七天了,样子确实有些邋遢。张子龙这么说着,两只手在我头顶左拨右拢,抓来刨去,好像是要整出个新发型似的,麻麻痒痒,舒服得人昏昏欲睡。

下半节课,他突然安静下来,盯着那支笔发呆。我给他带来一支新毛笔,算是纪念。下课时,他问我这笔收不收钱,我说不收。他说那他也不收了,人都要退学了,毛笔用不上,也不好意思收。我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说就是不好意思。

学生们上完课,天已经黑了。张子龙家住在本小区,一向都是自己来去,不用家长接送。看他在雪里横拖竖滑,又三头六臂似的拐了弯,我才回教室,收拾完电脑、投影仪,又接了一通电话,这才锁门出来。如果按照平常的节奏,他妈妈是碰不见我的。

雪越下越大,路上车辆越来越多,下班的人都往家里赶,再这么僵持下去……

“子龙妈妈,咱到教室聊,好不好?”我指了指一楼教室。

“不用,咱们就在这儿把事掰扯清!”她两手抱臂,“说说张子龙。”

我说:“子龙同学基础差,而且——”

“孩子要是基础不差,我掏钱让他报班干什么?你们培训老师的责任是什么?你收钱之后该干什么?心里没个数吗?没有学不好的学生,只有你们教不好的老师……”

听她这话,觉得滑稽,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她火更大,又凑前半步,指着我,连语调都变了,先是脏字,而后就举起手机,“你这一脸的嘲笑,太歧视人了——”

正说着,走来一位中年妇女,看着张子龙妈妈,“小秦,嘛呢?摄影呢?”

“噢,吴老师,这不,正找他谈呢,关于张子龙的事!”

老太太看看我,“说谁?”

“张子龙。”

“唉。”这位吴老师没好气地对我说,“这个小子,得好好管束,太调皮,还说瞎话,没有哪天是安生的。今天听说把一个女同学的两只鞋带系到了一块,险些出大事——”这位吴老师责人心切,没弄清真相,竟然把我当成了张子龙的家长。

“吴老师——”她一摆手,“张子龙是我家儿子。”

“你儿子不是叫乐宝吗?”

“那是小名。”

“啊——都长这么大了——你们谈你们谈。”吴老师讪笑着走开。张子龙妈妈还想说什么,却接到一个电话,里边大呼小叫,像是张子龙的声音,吵架般催她回去。张子龙妈妈抬手指指我,“等投诉吧你。惹急了,小心打断,打断你的职业生涯!”

我联系李校长,把情况简要说了说。他劝我不要生气,又问了我与家长谈话的情况,重点问我有没有发火,这才放心,说,你处理得很冷静,非常好。这件事我会追查,看谁在恶意诋毁我们。

第二天下午,我刚理完发,李校长打来电话,事情基本查清了,张子龙撒了谎——他告诉他姥姥自己被骂,而且编造了挨骂内容。于是,他妈妈相信了,录完他姥姥的复述后就跑来理论。

原来,张子龙没憋住,把这当故事讲给了一位同学听,偏巧这位同学也在墨驰上课,真相又传回了李校长耳朵里。

李校长说,今天联系他妈妈了,她没接电话,这也从侧面说明,她知道自己错了。你就当受个委屈吧,别指望她道歉。张子龙爸妈离婚,他跟着姥姥住,妈妈平常也不怎么管他。退学的事,我都是跟他姥姥说的。

此后,张子龙再也没有来过。倒是逛商场时,遇见了他。我正走着,肩膀被人轻拍一下,转头看是张子龙。他笑着递给我一块黑巧克力,怕我不吃,直接撕开包装。我接过来,左右看看,问他跟谁一块儿来的。他说,我妈在那边买衣服。我说,你赶紧回去,别再跑丢了。他看我把巧克力全吃了,才问,您不记仇吧?我就笑。他问,我还想回去跟您学写字,能不能行?给个痛快话儿呗。我问为什么,他说,烦死了,我妈又给我报了三个班,这几个老师太狗血,跟您比差远了。

我摇头。他问:“您摇啥呢,摇我还是摇别人?我少捣点儿乱,行不行吧?”我又摇头。

“言老师,那您能不能跟我妈说一声,让她别再给我报班了。”看我又要摇头时,他一跺脚,“您可别摇了,谁给你理的发呀,丑死了,还有头皮屑。走了——”

看着他酷飒的背影,我倒有点儿怅然若失。

周六上午,小说终于写完,我赶紧联系了作协杨老师。杨老师是我们市作协驻会副主席,也是本市文学刊物的主编,大我十五岁,亦师亦友。这次关于书法题材的中篇小说,就是他约的稿。

杨老师是我的贵人。十五年前,我大学毕业,没找到好工作,也不想从事动物科学这个专业,立志要写网文。杨老师看过作品,说我不适合写网文,倒是可以写写纯文学。后来杨老师见我字写得不错,鼓励我把书法练起来,还给我推荐了书法协会的老师。他说我书法天赋更好,应该能写出点儿名堂来。

杨老师说,文学,是星空;书法,是馅饼。先抓馅饼,后仰星空,不能颠倒。很多人眼里只看星星,馅饼愣生生就抠成了陷阱。肚子填饱了,就容易跳过精神上的坑。果然,我书法进步极快,还在省市书法比赛中获了几个奖,在圈子里有了些小名气,好几个书法培训学校聘请了我。我便靠教写字为生了,业余搞搞文学创作。如果当时一直咬着写小说不放,估计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下午,我跑到杨老师办公室交稿,他看一遍,很满意,便聊起他最近在某刊获奖的小说,越说越兴奋,吐了满屋子烟。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大腿,“走,我带你刮个脸,享受一把。”

杨老师跟我一样,都是大胡子,一天不刮,满脸出刺。前些年,我们常去一家理发店刮脸,店主刘师傅手艺很好。每每理完发后,便给我们拉开躺椅,脸敷热毛巾,捂软胡子茬儿,拿刷子蘸上肥皂,脸上脖子上涂匀,左手绷脸,右手持刀,锋芒过处,清风上脸。刘师傅不光刮胡子,鼻梁,额头,眼皮,耳廓,都要过一遍,人就能平地生出一种斩草除根的快感。这些年城市拓建,城中村一个个拆了,刘师傅的理发店也找不见了。当下,绝大部分理发店都不提供刮脸服务。甚至很多年轻师傅根本没学过使剃刀,连理发后刮鬓角也改用电动剃须刀了。

“哪儿呀?”

“诗摩尔!”杨老师掏出一张会员卡晃晃,“老刘师傅的儿子小刘主刀,虽然贵点儿,但值。已经预约过了,你跟我去,体验体验。”十五分钟后,我们溜达到了诗摩尔发艺店。

据杨老师说,这家店新开不久,在城区属于奢侈级。所有理发师都有十年以上经验,理发就需要110元,即便是60元的会员价,都远高于普通理发店一倍多。可有意思的是,这里顾客络绎不绝,回头客尤多。

店有两层,环境宽敞明亮,音乐舒缓,若有若无。店员先递罩衣,后给饮料,一口一个“哥”地叫着,既客套又随意,让你感觉来过很多次似的。

我们上二楼,直接找小刘师傅,杨老师先刮,我后刮。我们刚坐下,副店长就过来了,她先朝小刘师傅耳语了几句,又笑眯眯朝杨老师点点头,“杨哥,商量个事吧,待会儿我们刘师傅得出去办点儿事,您这位朋友,由我来服务,行吗?”

杨老师看她一眼。小刘师傅赶紧说,副店长秀姐,您见过的,手艺没问题。

秀姐笑笑,眉毛轻扬,冲我双掌合十,“哥,放心,您正好看看小妹的手艺。”见我点头,她再度合十躬腰,“哥一看就有才子气质,您胡子不算长,让它再长会儿吧,我拿工具箱去。”

我点点头,觉得她面熟,但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

不大会儿,秀姐拎来专属工具箱,拿出剃刀。服务员已经给我打开了座椅,躺下去敷脸时,还给我按摩了肩部与颈椎,找穴准确,力度适中。等周身放松了,她才开始刮脸。

约莫十来分钟,刮脸完毕,面部焕然一新,原来刺猬般的下巴,光溜溜像块玻璃。她又给我揉了几下太阳穴,“哥,可以吧?”我冲她挑起大拇指。

“哥,一进来我就注意您了,有气质,您也是大作家?”她妆化得很浓,但还算精致,与微胖身材、微哑嗓音以及红色头发很相宜。

杨老师替我介绍,“别看年轻,可是个多面手,既能写文章也能写书法。特别是书法,教孩子很有一套。”

“我天,是吗!我那孩子可咋办呀哥,麻烦您给指导一下?”她顿时就激动起来,还在我肩膀上捏了两下。

“孩子什么情况?”我问。

“写字太差劲,每个字都是一碗泡开的方便面。他作文还不错,可因为这个烂字,扣了好多分。还有数学题,答案都对,就是潦草,这次扣了十几分吧。您说说,这得多冤枉,眼看就要考试了,因为这个老丢分,太痛苦了……”

“可以让他慢点儿写,慢写就能工整,主要还是书写习惯。”

“这孩子,不听话。都报好几个书法班了,就是坐不住,前两天我一气儿给他报了三个班,一个写硬笔,一个写软笔,一个专门纠正姿势——”她叹口气,“调皮捣蛋,顶撞老师,最后逃学,哪个班也没待住。前天跟我说,又想回原来那个书法班了,其他哪儿都不去。哎哟,问题是没法回了,因为他撒谎,我还跟人家老师大吵一架,这不,嗓子还哑着呢。您说,哪儿有脸再回去……”

杨老师笑起来,“书法班多得是,干嘛非一棵树上吊死。”

“杨哥,您不知道,这孩子是钢筋转世,倔死了,他就认准那个老师了。”

“关键家长要多陪伴,也要多给他点儿空间。”我说。

“没少陪呀。姥姥姥爷天天接送。要说这空间,也挺满足他的。以前我们打牌都是在客厅,他三年级以后,我们都躲到厨房玩,够可以了吧?”

我不由笑了一声。她大概听出了嘲讽意味,盯着镜子里的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突然摇摇头,“哥,您这头型也需要整整!”

“我刚理过发。”

“水平一般,不符合您气质,我给您修修,免费。”说着,她挽起袖子,拿起小水壶喷过水,抄起剪刀。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小臂上刺有文身,红红绿绿地闪动着,应该是一尊韦陀像。

“您信佛?”

“我妈信,我也就跟着信了,这只胳膊上还有菩萨像呢。我性格不好,这不,人家就给刺了一尊金刚手菩萨,菩萨手里还拿着金刚杵。结果生个儿子,比我还难弄。当时要纹个观音菩萨拿杨柳枝,兴许孩子性格能好点儿。”她边说边拿出电推子扫边,“哥,您看看。”

我点点头,冲她挑出大拇指,发型一变,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我跟杨老师一块下楼,他左走,我右拐,刚走几步,见前边花坛旁站了个孩子,戴墨镜,手插兜儿,一头卷毛,斜仰着脸,直愣愣盯着西边一栋大厦顶端。

“张子龙,在这儿干什么?”几天没见,他似乎长高了一截。

张子龙转过身,摘下眼镜,冲我眨巴几下眼,合了下掌,“言老师!哟,变帅了!”

“方便面吃多了?”我指指他脑袋,“怎么头发都打卷了?”

张子龙咯咯笑起来,指指自己头发,“什么方便面,这叫‘锡纸烫’!”他又指了指我身后的诗摩尔发艺店,“我妈在店里给我弄的,我就是他们的小白鼠。”

“刚才看什么呢?”

“我?看那个楼顶的避雷针。”他回头,指了指远处。

“看它干什么?”

“我就想啊,如果我爬上去,抓住它,是不是得挨雷劈?雷劈之后会不会积攒超能力,我想穿越。”

说话间,夕阳正好落在两栋高楼间的一道高架桥上。没有风,城市上空飘着些雾霾,黄乎乎的夕阳显得黯淡。

他见我看向落日,也转过身去,踏到花坛的台阶上,出神望着,好像忘了我的存在。我走近两步,指指夕阳,问,“你也在看落日吗?”

他点点头,“太阳混得真惨,累趴在了城市的肩膀上。”

我眼前一亮,觉得他这句子不错,扳住他的肩膀晃了晃,伸出大拇指,“这句话好!”张子龙眼睛瞪大,脖子顶老高,确认过眼神后,兴奋起来,也把手搭到我肩膀上,使劲拍了拍。

走到半路,手机微信响,掏出来一看,见是张子龙妈妈的好友申请。她是通过书法群添加的。张子龙退学后,李校长原想把她移出群聊,我说没必要,留着也不碍事。

通过后,她那边发来信息,是一张图片。图片里是我跟张子龙的背影,我们互搂着肩膀,落日闪亮在头顶上,像只半新不旧的灯笼,不美观,但温暖。紧接着,她接连发来几条语音:

言老师,还以为您不会加我呢。

我为之前的事儿道歉,您别介意。那天我被客户刁难,心气不顺,找您也不是为了孩子,就是想吵架。

张子龙喜欢您,他以前从没这样念叨过一个老师。您刚才表扬他一句,兴奋坏了,这会儿在屋里疯呢,一遍遍念着他的句子,跟打了鸡血似的。

我点上支烟,深吸了一口,竟然嗅到了早春的气息。指间烟气飘动,有如淡墨,飘散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消融进远远亮起的灯火里。

(言九鼎,本名梁洪涛,200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散文》等。)

编辑:郭文岭 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