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以色列似乎正遭遇巨大政治挑战。一方面,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于6月16日在安全内阁会议上宣布战时内阁已正式解散,而此前6月8日,以色列战时内阁核心成员、该国主要反对党国家团结党领导人甘茨宣布退出,并呼吁提前举行议会选举;而另一方面,以色列军方与政府关系也似出现裂痕,军方高层对政府的批评不绝于耳。6月19日,以色列国防军发言人丹尼尔·哈加里似乎还对政府摧毁哈马斯的既定目标提出质疑,称“哈马斯无法被消灭”,这被西方舆论认为是以色列政治和军事领导层之间罕见的公开分歧。
然而,以色列战时内阁解体并不意味着以色列政府解体,而以色列国内政治文化的特殊性,也常常容易使外界产生“军队不服管”的误解。
以色列战时内阁组建于2023年10月7日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后,并形成以右翼阵营的内塔尼亚胡、国防部长加兰特及中间翼阵营的甘茨为核心的“铁三角”决策团体。但战时内阁从组建之初便存在较大内部矛盾。
一方面,战时内阁的组建,是以色列国内政治妥协的结果。作为战时状态下以最高决策核心,战时内阁的构成体现了内塔尼亚胡平衡各方势力的考量。例如,拉拢甘茨进入内阁,可稀释以国内在野党力量,壮大内塔尼亚胡的政治基础;甘茨本人还担任过以国防军总参谋长与国防部长,能够利用军旅背景帮助决策,此举可谓一举两得。
但冲突延宕使以色列中间翼政党与右翼政党的矛盾逐渐公开化。中间翼政党认为,以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长期化,导致国内经济困难加剧,外交形势也更加孤立,因此应寻求体面结束战事的方法。与此同时,冲突的持续,还使以中间翼政党的选民基础——世俗派犹太人和改革派犹太人,成为征兵主体,这进一步激起中间翼政党的强烈不满。因此甘茨退出战时内阁,可以说只是时间问题。
另一方面,战时内阁的解体,也是以色列政治内斗的无奈结果。甘茨退出后,打破了以战时内阁“铁三角”,激发了内塔尼亚胡领导的执政联盟中的右翼和极右翼政党领导人填补空缺的兴趣。而面对右翼和极右翼政党高层之间的激烈竞争,任何任命都可能导致执政联盟分崩离析,因此内塔尼亚胡无奈选择解散战时内阁,避免执政联盟内部出现更大裂痕。
战时内阁解体后,相关权力将转移至以色列政府的安全内阁,而这或将导致以色列政府决策效率降低且未来决策更趋强硬。作为以政治的常设决策机制,安全内阁一般负责该国重大政治、外交和安全事务决策。以安全内阁由总理、相关部长与副部长构成,甚至一些部长的幕僚和秘书也可参加。受政治文化和政治体制影响,以政府内部不存在明确的等级秩序,部长或副部长当众顶撞总理的情况十分正常,因此相较于战时内阁,安全内阁的决策效率将明显降低。由于安全内阁的成员几乎都来自当前被外界称为以“史上最右”的执政联盟,因此未来以的相关决策或将更加强硬。
以色列在1948年建国后,由于种种原因并未颁布宪法,而是将多部重要法律组成基本法,发挥宪法作用。以基本法规定,国防军是该国国内唯一武装力量。在军政关系上,国防军接受政府领导,其最高指挥官是总参谋长,由国防部长推荐、政府任命,服从于国防部长的命令。因此在法律地位上,以国防军一直是以政府控制下的武装力量,不能挑战或干预政府相关决策。
尽管以色列政府统领军队,但这并不代表以色列军队没有自主性。在具体决策中,以军方高层往往敢于挑战政府决策者。尤其是近些年,在以右翼政治领导人出于政治或党派利益,要求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时,以国防军高层往往根据可能出现的不利战况,反对政府决策。例如,2015年,以国防部长、右翼政党“以色列我们的家园”领导人利伯曼,曾要求以国防军向加沙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彻底消除哈马斯对以本土的安全威胁,但在以国防军反对并出具相关报告,表示此举将造成以官兵与加沙民众较大规模人员伤亡后,利伯曼打消了该想法。
以军方高层也通过“退役军官参政”的方式,影响以政治走向。虽然以基本法规定,国防军高层在退役前不能参加政治,但由于国家安全是以国内政治议题的重中之重,高级军官在退役后往往是各政党竞相拉拢的对象。因此,以军方高层大多会选择在退役后步入政坛,甘茨便是典型代表。此外,对以民众而言,军方往往更具可信度。例如,2020年以民调显示,受访者对以国防军的信任度高达90%以上,而对政党的信任度仅为14%;绝大多数受访者认为,军方能坚持原则保卫国家,而政党则只为某些狭隘的利益群体服务。
然而,本轮巴以冲突延宕至今使以军政关系变得更加复杂。
首先,以国防军受到本国舆论的广泛批评。在冲突之始,大批哈马斯武装人员突袭以南部并绑架了200多名人质,甚至还占领了一些以方土地,但以情报机构、国防、军队却对此出现系统性失灵,打破了以民众对国内安全形势的信心。大量民众要求彻查相关责任人,在此背景下,以国防军成为国内舆论的批评对象,其直辖的军事情报局更是成为众矢之的。在内外压力叠加之下,军事情报局负责人亚阿隆·哈利瓦于2024年4月宣布辞职。
其次,此次军事行动的长期化,使以国防军出现大量人员伤亡,同时以军方内部的“腐败”“战术失当”等问题也被广泛揭露。截至目前,本轮巴以冲突已导致约670名以国防军官兵阵亡,数千名官兵受伤。在以民众看来,以国防军官兵都是社会精英,因而这些伤亡在以国内造成较大社会冲击。与此同时,随着战事的持续,一些与以军方相关的争议性话题开始出现,对以国防军形象造成冲击。例如,在部分新组建的预备役部队,一些官兵“吐槽”所分发的武器装备质量堪忧,还有许多官兵讨论前线作战指挥失当。
第三,以色列的征兵制度也使其国内矛盾进一步激化。随着战事的不断推进,以军因需多面出击,不仅要在加沙部署大量军队,还要密切关注约旦河西岸与东耶路撒冷地区局势,并警惕来自北部黎巴嫩真主党日益严峻的安全威胁,导致各战线人手捉襟见肘。2024年6月,以安全内阁通过决议,延长预备役部队服役期限并放宽征兵年龄限制,此举进一步激化了国内矛盾。以国防军的兵源主要来自以世俗派和改革派犹太人,及以德鲁兹派。但同时,占据以约1/10人口、能提供五至六万名士兵的极端正统派犹太人,却享受着免兵役的特殊待遇。该群体凭借强大的社会动员力,组建强有力的极右翼宗教政党,左右以政府决策,并由此“绑架”以社会。因此,以社会主流观点认为,极端正统派犹太人人口的迅速膨胀很可能会威胁以国家安全。
近期披露的以色列政府与军方之间出现裂痕的信息,主要源于一些西方媒体报道,这暴露出西方舆论对以国内政治缺乏足够了解。当前西方媒体对以军政关系出现裂痕的报道,主要聚焦于以军在加沙的“战术性停火”及以军方高层质疑内塔尼亚胡摧毁哈马斯的目标等方面。
事实上,以军在加沙地带的“战术性停火”,显示出内塔尼亚胡政府当前的执政窘境。今年6月16日,以军方宣布,为方便援助物资进入加沙,从当月15日开始,在加沙南部的凯雷姆沙洛姆口岸到萨拉赫丁公路及北向道路实行“战术性军事活动暂停”,但内塔尼亚胡迅速抨击此举“不可接受”。在以国内,任何重大军事方案都不可能违背政府尤其是总理的命令,因此以国防军不可能单方面停止军事行动。由于内塔尼亚胡领导的战时内阁已解散,决策中枢回归被右翼和极右翼政党把持的安全内阁,而这些政党仍要求继续军事行动,甚至扩大在加沙的打击范围,因此内塔尼亚胡不可能公开承认其允准暂停军事行动,只能暗中授权以军方停火,这导致外界误读以军政关系。
此外,以军方高层“哈马斯不可能被消灭”的表态虽与内塔尼亚胡摧毁哈马斯的表态相悖,但这种高层之间公开“拆台”的行为,是以政治氛围的重要特征。以国内的政治氛围,同该国独特的议会总理制及犹太人喜争辩的民族特性相关。以总理的很多观点,甚至在政府内部也常遭到其他政治人物的公开质疑和批评,而以国防军高层对政府人物的批评也并不罕见。同时,内塔尼亚胡摧毁哈马斯的表态,是在本轮巴以冲突爆发后不久作出的,应被视为是以国内军事动员的“口号”,内塔尼亚胡本人也在今年6月多次宣布,以军在加沙南部拉法的军事行动结束后,以对加沙的军事行动就可“告一段落”。因此,以军的表态不应被视为军政关系出现裂痕的体现。
以独特的政治文化,与当前内塔尼亚胡面临的政治窘境,让对以缺乏足够了解的外部观察者容易得出“以军政关系破裂”的结论,这也显示出在本轮巴以冲突持续的情况下,以国内各方矛盾正不断爆发,其内政后续发展态势,也有待我们进一步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