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民国30年(1941)的春天,烟雨朦胧,阳雀子在烟雨里呜叫,男人们披蓑戴笠在田间劳作,女人们在织布纺纱或上山采茶。这里,叫茶叶山,是旧时衡阳西乡渣江的一个小山村。
茶叶山有一户谢姓人家,是当地的大户,做织布生意,家境殷实,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名叫小玉,上过几年私塾,知书达礼,当地人都叫她“玉儿小姐”。离茶叶山不远有一个小屋场,叫“魏丫冲”。魏家是织布世家,后到衡阳城里开织布行,便把家产卖给了当地一罗姓人家,继续从事纺纱织布的行当。巧的是,罗家也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叫金锁,女儿叫金凤。
于是乎,两家结了“扁担亲”,可谓门当户对。为了给儿女成亲,两家织上各种花布10匹,请上当地有名的裁缝师傅上门做了几天的嫁衣。两对新人成亲那天,虽不是十里红妆,却也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第二年,罗家公子与谢家小姐便生育一个儿子,取名罗传宝,小名“宝徕子”。
然而,好景不长。民国33年(1944)6月,日军开始从长沙南下入侵衡阳城,对衡阳城开展狂轰滥炸,城里哀鸿一片,尸横遍街,大量的市民从衡阳城里逃往乡里躲避战事。小玉的公公和男人在衡阳城里失踪了,她遇人就打听公公和丈夫的消息。别人往乡下逃,她和婆婆却带着3岁的孩子小宝往城里去寻找公公和丈夫。在九里渡,小玉遇到了一个同乡,告诉她:金锁父子在小西门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弹炸死了,他捡到了小玉男人的一只布鞋。
小玉接过那只布鞋,正是她一针一线为丈夫纳的“千层底”,不禁伤心欲绝。婆婆得知噩耗后,加上一路忍饥挨饿,患上了“打摆子”,便一病不起。她们只好返回茶叶山,没过几天,婆婆便含恨离开了人间。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小玉安葬了婆婆,又在婆婆的土坟两旁,为公公和丈夫堆了两座衣冠冢。此时,乡亲们都到山里“躲日本”去了,孤儿寡母只好躲藏在山后的地窖里。同年秋天,日本鬼子攻陷衡阳后继续向广西进犯,娘俩这才回到家,但是房子被鬼子烧了。
一天,茶叶山来了一支国民党部队,约有四五十人,在山下的大王庙里安营。带队的李连长是北方人,身材高大,大约30岁,胳膊上缠着浸满血迹的纱布。小宝看当兵的在吃洋罐头,馋得流口水,李连长便把自己的那份送给小宝吃。小宝也很懂事,叫李连长“伯伯”,把罐头带回家给娘吃。小玉得知情况后,便到大王庙给李连长道一声感谢。
茶叶山有一个老族长,与李连长会了面,得知李连长是一支被打散的国民党部队,要去广西与大部队会合抗日,在这里作短暂休整。李连长看到乡亲们可怜,命令当兵的匀出一些吃的给当地乡亲,还把一些金圆券让老族长分给乡亲们。老族长很感动,便组织乡亲们为李连长他们捐了一些红薯片子、豆子等杂粮,到田头山岭寻些草药为他们治伤。李连长得知小玉母子已经无依无靠,就向老族长提出,让娘儿俩跟随部队,认小宝做干儿子。一天清晨,李连长和他的兵,带着小玉母子离了茶叶山。听茶叶山的一个老人讲,那天天还没亮,隐隐约约听见娘儿俩在后山的祖坟里哭泣。随后,村里人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岁月更替,时光飞逝。2010年的清明节前夕,有广西河池市马家三兄妹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衡阳渣江,找到了魏丫冲和茶叶山。他们说,据奶奶和父亲生前告诉他们,自己的祖籍是衡阳西乡的,奶奶和父亲是在解放前从家乡逃难出去的。
如今,茶叶山上已无茶叶。魏丫冲里,也已无魏姓。魏丫冲的老屋场早已成为断垣残壁,老屋的侧面有几间裸露的简易红砖房。有几只鸡在周边觅食,间或发出几声叫声。只见一个80岁以上的老太婆颤颤悠悠地迎了过来,询问他们来找谁。
马家兄妹说明来意后,老太婆突然来了精神,说这里就是魏丫冲,是她的娘家,她的婆家在不远处的茶叶山。她的娘家和婆家曾经都是做织布加工生意的。“躲日本”那年,父亲和哥哥都被日本鬼子炸死了,嫂子带着只有4岁的侄儿跟随国民党部队一个连长走了……说着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这时,马家老大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老太婆:“您可认得照片中的人?”老太婆拿着照片,走到门前的光亮处,指着照片中的一个中年女人激动地叫了一声:“这就是我的小玉嫂嫂!”这张照片是小玉在儿子小宝成亲结婚时照的全家福。这个老人,就是小玉的姑子金凤。
在河池市档案馆,马家兄妹找出了父亲的个人档案。父亲在档案自传中记载:4岁随母亲逃难离井背乡,长大后母亲告诉他,老家在湖南的魏丫冲。
原来,那一年,小玉娘俩跟随李连长来到广西。一路上,李连长对小玉母子疼爱有加,是他把小宝骑在肩上像“骑骡马”一样驮到河池的。他的兵对小玉也是十分尊重,经常开玩笑喊小玉为“嫂子”,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先让小玉娘儿俩先吃。小玉也没闲着,帮李连长他们洗衣做饭,缝缝补补。
1945年3月,李连长在河池找到了大部队,被整编到中国第二批远征军,参加缅北和滇西对日大反攻战役。在上战场的前一天晚上,李连长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好的东西塞到了玉儿手里,双手紧紧捏着小玉的手。小玉有些紧张,她知道,这个血性男人是要告诉自己什么。
李连长平静地告诉她,这是他母亲送他上部队时给他的一枚金戒指,也是他母亲的嫁妆,要儿子留给他的媳妇。明天自己就要上战场了,他虽然心里早已喜欢上了她,但他知道,自己的命不知什么时候丢在战场。他让小玉好好保管这枚戒指,如果自己有命回来,再来找她,并且亲手给她戴上。如果命丧战场,就当给她留作一份纪念。
小玉面对这样一位血性男人,已是泪流满面,紧紧握着戒指,握着男人的手,靠在男人的胸前呜咽了起来。随着一声“报告连长:我们要开拔了”,男人放开了她,整了整衣领和帽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小玉站在那里,好久才被火车的呜呜声惊醒。
后来,小玉便带着小宝,靠白天捡破烂维持生活,晚上便露宿火车站台、桥洞或街头。她在等,等那个男人战后归来。她在盼,盼那个男人给她戴上戒指。
然而,过了几个月,从缅北传来消息,中国远征军在中缅边境与日寇打得十分惨烈,李连长那支队伍全部以身殉国。
小玉听到这个消息后,哭了三天三夜,差点儿把眼睛哭瞎了。后来,也因此落下了眼疾。
河池市民为了支援前线,纷纷给抗日前线捐款捐物。小玉便把李连长给她的那枚金戒指捐了出去。当地定制了一枚铁戒指,发给捐赠人做纪念。此后,玉儿便将那枚铁戒指像宝贝一样收藏了起来,直到临终前,才将那枚戒指拿了出来,叮嘱后人作为她的陪葬品。此后,小玉娘儿俩开始在河池流浪,为了记住李连长的好,也为了他以身殉国的义,她把儿子改姓了李,便叫“李传宝”。在那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年代,孤儿寡母要生存下来是何等的艰难不易。后来,河池火车站一位扳道工经常看见他们母子在铁路上捡破烂和垃圾,出于同情和可怜,便收留了他们母子。这个扳道工叫马有才。
解放后,小玉和马有才按照新中国颁布的《婚姻法》办理了结婚证,结为了夫妻。马有才是一个孤儿,婚后也未生育,视小宝为己出,在登记户口时,小宝又随养父姓,改名为“马传宝”,至此,一家三口开始过上了稳定的日子。儿子长大后被分配在河池市总工会工作。小玉告诉儿子:“你有三个姓,一是姓罗,那是你的生父,老家在衡阳西乡魏丫冲;二是姓李,那是你的义父,战死在中缅边界;三是姓马,是你的养父,哺养你成人,为你娶妻成家。”
上世纪80年代末,这位渣江女人走完了人生。从此,他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寻根之路。
2011年清明节,马家兄妹从档案馆复印出来父亲“罗传宝”的个人自传,带上全家人终于回到了衡阳西乡,回到了渣江,回到了茶叶山,回到了魏丫冲。茶叶山下,魏丫冲里,他和几个晚辈祭祖扫墓,也圆了奶奶回家的心愿。
小玉,一名渣江女子,在战火中,用她那忠孝善良、坚韧不拔的精神,演绎了一段传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