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氤氲抹平了山壑,一抛山脊的弧线也淡淡化去了,雾海之上只漂浮着葱翠的山尖……我又回到了老家,看上去真美。
走在小路上,野鸡曳着长长的翎子埋头梳理着羽毛,你连忙蹲下,大气不出,蹑手蹑脚地靠近,它却一下扑棱棱飞了,落在不远处打量这个陌生的冒失鬼。村里只剩下老人,个个都是菩萨,从来不会撵它们。蛇就多了,有碗口粗的。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草被缓缓地分开,霍然亮出一道壕沟来,刹时一种神秘无形的力量凝滞了空气,天地死寂,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长虫(蛇)来了!你只需嘴里念:是真龙,就人你的海吧!保你没事。蛇咬三世冤仇,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人。鹤发鸡皮的老者虔诚而又笃定地诉说。但到底是害怕,“三世冤仇”更无从知晓。不过“龙”没见着,与锄把粗的蛇狭路相逢了,浑身有枯叶蝶一样隐秘的色彩,它稍作迟疑,便掉头优雅地逶迤而去,扔下汗毛乍起、目瞪口呆的我。
我气喘吁吁地跟大蛮说,月亮咀有蛇呀!他坐在村头长椅上一下激动起来,呜呜哇哇地比划着跟我说了一通,大概是他生火做饭,灶膛里竟然盘着一团蛇。大蛮年轻时能扳倒一头牛,好端端的咋就患了脑梗,才五十岁的人,现在走路摇摇晃晃,话也说不利索了。他过去靠在上海工地支模,支起了自己的家。大蛮挣钱难,花钱比挣钱更难,出门时带一罐子化好的猪板油,他老婆心细,里面加了花椒、香叶、八角,跟热腾腾的大米饭一和,喷香。罐儿空了,也到了大蛮一年干出头回家的日子。工友笑他:罐儿来罐儿去,罐儿跑遍江浙沪。衣服工地发的,烟酒跟他有仇,最大的开支是车票,要不是一千多公里他都能走过去。大蛮却阔绰地给儿子在省城买了房和车。儿子也不含糊,一鼓作气给他添了两个孙子。大蛮老婆只有相跟到省城带小孩了,留下大蛮一个人在老家,农村天地广阔、氧气充沛,利于养病。他承包了村头的长木椅,整日里神情木然地眺望远方,才一喊他,那双指关节暴突的巨大手掌便掩面哭泣。
我在山村里恣意游荡,找寻少时的记忆,再也见不着一个村姑,只有没了牙齿的窝嘴太婆,又大多耳背,得论着辈分使劲喊。我问,吃过了?她说,八十了!怕我没听清,又用手指比一个“八”字。没有村姑的山村是没有灵魂的,过去虽然穷点儿,村里的小媳妇儿还是个顶个的俊俏。头牌当然要数雨生他娘了,个子小小的,杏眼桃腮,水灵得像剥了皮儿的荔枝。村街上的裁缝心闲,他通过认真研究划分:一等文秀娇,二等白胖高,三等泼辣刁。那么雨生娘该是一等了。我那时还是个浑身不觉的愣小子,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声音。一帮小孩在村街上耍得不归家,每到饭点,总有一串清脆甜美极具穿透力的长音:“雨娃儿——吃饭咯——”后来听邓丽君的歌,就想起雨生她娘,然后叹息不是每个人的才能都会被发现并挖掘。
我看见雨生娘朝我挥手打招呼了,坐在一只小靠背椅上,旁边一副拐赫然入目——她患了严重的股骨头坏死,老公前两年也因病去世。她平静地叙说像是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干枯稀疏的头发像残破的蛛网搭在额头,曾经成熟饱满如一枚盛夏的果实被岁月无情地风干了!雨生去了大城市,疲惫地操持着一家人的生计,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爸,又在县城买了房,他老婆带小孩在那里念书。
夕阳下,新插秧苗的稻田里,有三两只青蛙试探着叫了几声,归巢的鸟儿还在枝头鸣啭,风拂过香樟碧绿的叶子簌簌作响。一切都是自然声,疏落有致、动静和谐。
这是我的老家,看上去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