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万物竞荣的盛夏,郴州小城林荫繁密,知了声声。路边的白玉兰和石榴花开了,与之竞荣的还有各式各样的草,各式各样的叶片。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就如我说不清1207年前,那些曾经发生在郴州的故事、曾经闪现在郴州的人物。但是,久远的时间里,那些故事和人物就如龙女泉边的花草,生生灭灭,灿然一新。
给我一支笔吧,让我记下那一次相见,去看一幕历史盛会。
公元816年5月的某一天,吏部尚书杨於陵因贬来郴,任郴州刺史,来这儿当“市长”了。他的好友柳宗元、刘禹锡也因受贬正在去赴任的路上,一个去任柳州刺史,一个去任连州刺史。这个时候,柳、刘二人已经在郴州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因刘禹锡身染疟疾,也就是俗话讲的“打摆子”。听说,杨於陵要来,他俩便在郴州等着这位诗友。
三人见面,兴致极好,登上了位于北湖之北的北楼,把酒言欢。喝酒痛快,作诗更爽。柳宗元当即写下《奉和杨尚书郴州追和故李中书夏日登北楼》。“游鳞出陷浦,唳鹤绕仙岑。”这句诗概括了郴州两个著名的神话传说:女龙牧羊,柳毅传书;苏仙桔井,母子救民。诗中的陷浦指郴州的陷池塘,即今天的龙女温泉处;仙岑,是指今天的苏仙岭。
可见,柳宗元居郴州多时,对郴州地名及典故非常熟悉。河东先生来过龙女,来过铜坑湖,来过我们学校这个地方。
事实上,龙女这个地方并不大。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山不灭,水长流,而龙女与柳毅早已不见踪影。这就是故事,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传说,这就是现实。在这里,真的想来一声喊: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柳宗元游龙女泉,一直是个模糊的概念,现在似乎有些明朗了。阴历七月的某一天,刘、柳二人告别郴州刺史杨於陵,去连州、柳州赴任了。不久,杨於陵给这两位老朋友寄去了郴州产的“郴笔”,柳宗元依例写诗答谢:“尚书旧用裁天诏,内史新将写道经”“桂阳卿月光辉遍,毫末应传顾兔灵”。
依柳宗元所言,这“郴笔”是拿兔毛制成的,尚书曾用它来为皇帝拟写诏书,内史用它来书写道经,是朝廷上下官员都喜欢用的名牌毛笔。据说,原郴州刺史李伯康也给韩愈寄过一次“郴笔”。看来,这“郴笔”应是古郴州的著名产品,且在全国很有名气。韩愈、柳宗元这两大文豪都爱上了它。
唐代名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模子,我们无从见识。但自唐代以后,就再也没有听说过郴州还有“郴笔”这个名牌,确为可惜。尽管如此,河东先生却为我们这块土地赋予了文化气息,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自信。
我喜欢柳宗元的悲悯和善良,传诵着他的《童区寄传》和《捕蛇者说》,脑海里跃动着一条白质而黑章的异蛇。只是毒蛇不是他的诗,孤独才是。一首《江雪》,写尽“千万孤独”。“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山山是雪,路路皆白。不见飞鸟,不见人迹。试想,在这样一个寒冷寂静的环境里,那个老渔翁心寄何处?柳宗元以藏头诗的形式,描绘了渔翁“千万孤独”的心境。其实这是诗的一种自寓,形体虽然孤独,性格却清高孤傲,给人一种空灵剔透的感觉,甚至有点儿凛然不可侵犯似的。
一个人真正的孤独,并不是他与这个世界割断了联系,而是指他与这个世界有了更深刻的连接。世界唯一,孤独唯一。生存法则就是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忍是一条线,能是一条线,两者之间就是生存空间。
在离开永州时,柳宗元曾对饯行的亲友说:“无限居人送独醒,可怜寂寞到长亭。荆州不遇高阳侣,一夜春寒满下庭。”“独醒”是个典故,屈原在《渔夫》中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在遥远的异乡,柳宗元俯瞰湘江,想到了三闾大夫,他和屈原一样,都被放逐,被孤独缠绕,都苦苦寻觅、求而不得。即便如此,他也坚守自己的追求,把热情托付给了文字,写了一系列文章、诗歌。
柳宗元文稿能流传至今,功在刘禹锡。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记载:刘禹锡与柳宗元于元和十年同被召回京城,不但未被起用反而再度遭贬,柳宗元得知自己被贬至柳州,而刘梦得远谪播州时(今贵州遵义市),不禁大哭起来:“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八十岁老母需人侍候),吾不忍梦得之穷,天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于是,柳宗元立即“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试问,有几人能如此肝胆相照!因此,当柳宗元客死柳州任上后,刘禹锡花毕生之力,整理柳宗元的遗作,然后又全力筹资刊印,并收养了柳宗元的一个儿子。真正的友谊是什么?是由衷的信任,是发自内心的理解和不求回报的奉献,是刘禹锡与柳宗元如白雪这般纯洁。
中国文学的天空中,柳宗元是一颗耀眼的星。柳宗元和刘禹锡在湘南大地上演了一场文学大戏。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与刘禹锡的《陋室铭》,写的就是湘南的永州和郴州,也是秦朝时候的古郴州。刘禹锡被贬为广东连州司马途经郴州时,曾浏览北湖。其《陋室铭》开篇即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有学者考究,以刘禹锡游历过的地方来看,山不高而有仙的传说、水不深而有龙的传说,郴州是他的唯一所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指的是苏仙岭。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应是指北湖。今天的北湖如同池塘,这样的地方竟有“龙”,现在的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此想象。可是,《万历郴州志》编纂者胡汉,为后人记述了北湖龙王庙与曹大飞射杀恶蛟的传说。
除了刘、柳两位,舜帝、义帝、屈原、张九龄、周敦颐、李白、杜甫、韩愈、宋之问、骆宾王、刘长卿、白居易、元结、高适、王昌龄、李商隐、杜牧、孟浩然、欧阳修、王安石、程颢、苏轼、辛稼轩、秦少游、黄庭坚、杨万里、王守仁、汤显祖、纪晓岚……每个人都是郴州山水人文华章的主角,都是郴州历史的见证者。风和雨,雷和电,水与船,还有处于郴州城的苏仙岭、王仙岭、刘仙岭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头,也都是出色的扮演者。只有欺负小龙女的那条恶狗,成了傻傻的小丑。
一条郴江流了千万年,飘飞的云雾,跳跃的浪花,低飞的小鸟,此时显得十分宁静。就像历史老人猛然挥动画笔,画布上一片祥和。郴江依然,龙女泉依然,风光依然,历史远去了,杨於陵远去了,韩愈、刘禹锡、柳宗元也远去了。
很想知道那个来过龙女、来过铜坑湖、来过我们学校这个地方的柳宗元,当时是怎样的心绪。
那次路过郴州,他是去柳州任刺史,之前柳宗元已在永州任职十年。唐朝的地理中,全国的州都是按等级划分的,有上州、中州、下州,就像现代人所指的一类地区、二类地区、三类地区或一线城市、二线城市、三线城市。像韦应物做刺史的江州和苏州都是上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郴州、永州,那会儿都属中州,而柳州呢,近于原始。
据柳宗元记载,那时的柳州,文明建设落后,当地的人很迷信,生病不看医生,几乎没有教育和读书。于是,他到任后遂大办学校,推广教化。作为“永贞革新”的主将,柳宗元来到郴州,面对郴州教育他的内心毫无波澜是不可能的。不然,他怎会去关注一个叫区寄的儿童呢?这是郴州一个打柴放牛的孩子。他是为穷孩子立传,为下层人民呐喊。柳宗元写了5首与郴州关联的诗作,刘禹锡则达30余首。刘、柳二人滋润了郴州文脉。让教育成为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重要途径,这是中国人的千年梦想。
站在湘南幼专书山公园眺望,惠风和畅,携着郴江水,高歌北上。没有谁能阻挡住江水人海的潮流,亦没有谁能阻挡住时代前进的脚步。那气势飞扬直上,砰然千里,浩浩荡荡,把这动人的故事传遍,让这片托付心事的原野继续生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