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河边的一块沃田便是我们家耕耘种植的希望。柳树还刚发芽的时候,父母便已在育秧田撒下水稻的种子,清明播种,谷雨插田。过了谷雨,阳光突然明亮起来,天气也一天天暖和,田间不知何时有了黑脑袋的小蝌蚪在水沟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大家开始脱去厚厚的棉袄,穿着春装,步伐急促而轻快,生怕错过了明媚时节栽种一茬的庄稼。
思绪回到六岁那年夏天,家人把我送到村里小学读书,学校离那座石板桥不远,母亲看着一排排柳树,就给我单个柳字的学名,当时在农村这个名字并不多见,常见诸如花、枝、琴、丽等,后来别人都以为这名一定有特别的涵义,我知道也只是顺口罢了,也许仅是家乡的柳树太常见,也好养活罢了。翻查百度记载柳树属于广生态幅植物,对环境的适应性很广,喜光,喜湿,耐寒,是中生偏湿树种。在生态条件较恶劣的地方能够生长,在立地条件优越的平原沃野,生长更好。家乡地处大别山区,土壤贫瘠,早些年间,村庄被群山围绕,由于家乡常年烧柴火,甚至有人偷偷砍伐树木变卖钱财,小树苗生长的速度不及农人砍伐的速度,山上光秃。那时候,林木对于乡民来说,就是财产,大家闲坐一起就是讨论秋收家里收了几担谷子,还多少公家粮,杉树、柳树等树木的数量。我开始上小学后,父母就重新在田梗子上,补种了许多柳树,有几年夏天山洪暴发,上游的河水冲刷桥下,水漫过田梗,一次次淹没还未灌浆的稻谷,母亲卷起裤管,手摸着还未成熟的庄稼一阵心疼,柳树的半截树干也没在水里,天像被谁捅破了,暴雨接连下了个把月。等秋高气爽,再来看柳树,依然屹立在河边,生长不息。
有一年放暑假回家,我听父母在堂屋嘀咕村口几棵柳树的命运,母亲看着日益粗壮的柳树许诺,以后给小女儿,也就是我作嫁妆,我的心顿时特别温暖。因为我曾固执地认为父母不疼我,尽管少年的我并没有想到结婚那么遥远的事情,偷听到父母谈话的我也是感到特别温暖。后来远走他乡,若干年后觅得一良人,结婚嫁人,也不流行送这么笨重的嫁妆,父母没提,我便把柳树的前世今生忘到九霄云外。直到母亲快60岁了,她从父亲那里拿了5万元钱,从镇上奔波回农村老家在空留地建了一间平房,河边的柳树,母亲叫人砍来送去镇上撕成木板,然后做了木头床架、大衣柜、八仙桌、柳木箱子。母亲心心念念的新屋建成后,我回去小住,见到油成黄灿灿的木头箱子,在一堆腌菜缸、灰头土脸的旧桌子板凳中间,显得格外耀眼,父亲嫌不够华丽,又去找人给箱子钉上金属绊扣加上挂锁,四角镶上金边,母亲嫌弃装饰俗气,他们为此争执很久,他们一辈子就是在这样磕磕碰碰中度过的。
晚年的父母,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屡次中风之后,母亲的腿脚便不灵便了,父亲也是身患绝症的病人,不管是在医院就诊还是在老家休养,父亲都把母亲带着,照顾母亲的起居。六年前的夏天酷热难耐,父亲到底没有熬过病痛的折磨,走的前夜,哥哥睡在他的身旁,这一生,他们父子从未如此亲密过,父亲的头脑是清楚明白的,一向坚强的父亲放声大哭,流着泪离开了这不舍的人世间。半年之后,母亲也追随父亲的脚步撒手人寰,后来我从小姨口中知道母亲那段时间的小细节,她坐在养老院的床头,不说话,也不吃饭,伸出手指,告诉小姨说,今天是你的哥(姐夫)走了一个月,原来在母亲的心中还是挂念着父亲的,生前对父亲的万般责备,父亲走后变成万般的不舍。
回想着春天编柳条环戴在头上,一群孩子在一起疯玩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被父母疼爱呵护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