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记

2024-08-03 00:00:00刘奕翧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7期
关键词:特曼卡罗尔风铃

半块石头

车仍停泊在那片铺满碎石的空地,坑洼不平,五月看看我的高跟长靴,再次问我:“确定不用换鞋子吗?”我摇摇头——这比起我十年前蹬在脚上的靴子,根本算不上高,五月不免羡慕:“我也曾是靴子迷,尤其在这里的时候,不穿靴子不出门,迪文说那些靴子一经我穿上,就性感得无可抵挡。”

迪文送给她的那双牛仔皮靴,靴筒上的花纹是迪文的杰作,我以为她会带来,但五月没有,现在的她穿不了了。五月曾发给我一张翻拍的照片,娇小玲珑的她和现在判若两人。

五月散开头发,摘下太阳镜,亚利桑那的天空蓝得彻底、蓝得强势、蓝得让炙热的日光肆无忌惮,蓝得让五月思念了四十年。五月执拗地认为欧特曼的阳光,既不是别人形容过的砂岩红,也不是剔透的水晶色,而是独此一处的道奇蓝,既有宝石的明亮,又有肌肤的温度。

五月用小刷子梳了梳头发,卷卷曲曲的发丝在阳光下重新闪烁出金色,苍白的脸颊渐渐洇出淡淡的粉晕。美洲驴子成群结队从她身边经过,驴子幼崽脑门上粘着“请勿喂食”的贴纸,呆头呆脑,比成年的更黏人,五月摸摸它们的头和长耳朵,疼爱地笑了:“对不起,宝贝,我不能给你好吃的,快点长大吧。”——这是一个心旷神怡的日子。

“这条路看上去比以前短多了。”五月感叹小镇如今萎缩得一眼就能看尽:我们的欧特曼也老了,破败、颓废,打着蔫儿。

红锈斑驳的铁皮墙,粗糙皴裂的木栏,街两旁是杂货铺样式的小店,摆满了本地特色的旅游纪念品,店前多有窄窄步道,上有遮檐,旁有隔栏,走在上面,我会想起新加坡老房子前的五脚基。

五月在一排五彩斑斓的手作风铃前停下,怔怔地望了许久,左挑右选买下一串。她没退休时,常带着学生做彩色风铃,每年学校义卖日,学生们都能因此筹集到比烘焙小点心更多的捐款。

“不管多用心,也做不出迪文手中的风铃,迪文说他的风铃上有欧特曼的风和欧特曼的阳光,还会用欧特曼的口吻唱欧特曼的故事。”

好多年,五月不能在缅因州自家院里的檐下挂风铃,先生是文职公务员,腼腆安静,睡觉极轻,他去世前,五月带着防止打鼾的呼吸机仍让他难以安睡,五月不得不去客房就寝。先生去世一年多了,他去世前,建议五月再回欧特曼看看。下个月,五月得接受一个手术,她才决定再来欧特曼。

五月邀请我下一个圣诞节到缅因去,过一个冰天雪地的圣诞节——对缅因的人来说,那才是圣诞节的模样。我见过她家庭院的照片,我将来若去,想必一眼就能认出庭院里挂着的一串欧特曼的风铃。

欧特曼有很多奇异的石头,尤其那些切开后里面是色泽绚丽的晶体的石头,仿佛神话中的法宝,我每次来都选几颗,回国时送给少年时的玩伴。我在小店琳琅的石头包围下再次迷失,万般皆心仪的石头面前,只选其中少少几枚,真令我手足无措。五月却不买,她只转着观看,然后就伏在门口的木栏上等我。

“迪文带着我去山里捡石头,我们找到不少漂亮的石头,我带了一些回缅因,我的一个儿子因此爱上了地理。”五月和迪文捡到的奇石,切开后,他们各选一半,五月不知道迪文去世之后,那些他们的“另一半”下落何方,她没打算去追寻:“他在生命终止之前想再见我一次的心愿,我都没有成全他,现在,我又有什么资格去问询他和他那一半石头的归处呢?”

我第一次来欧特曼就听闻捡石头的趣事,那需要熟悉本地地貌的人做向导,我如今要离去,未曾遇到适合的向导。我想不清楚这是庆幸还是惋惜,说庆幸,大约是不会带着半块石头离开这里后,还要牵肠另一半石头;说惋惜,大约是数年来此,未有迪文那样的人前来相遇。

站在欧特曼老街中央,风铃声此起彼落,我却分不清欧特曼的风从哪个方向来,又向哪个方向去;手心里握着的半块石头熠熠闪烁,我也不会知道它的另一半被握在谁的手中。看着五月欲言又止的神色和被风掀动的卷发,我忽然间很想去缅因,不止去看风铃,还去看看她那些闪闪发光的半块石头。

西部牛仔

矿道进去没多远就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打开钥匙链上的应急灯照着,只有我们两个。

五月被迪文那西部牛仔式的狂热爱情所掳获,矿道深处就是他俩白天幽会的地方。

昏暗中,五月伸手触到洞壁,我进来过两次,只乖乖地缩着脖子小心走路,哪里都不敢碰。五月轻轻地说:“壁上的凿痕还这么清晰啊。”她让我把灯照上去,果然如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一道道凹痕像是刚刚被锐利的铁刃凿过,凑近凿痕裸露的斜面,能看见微弱的灯光下,有极为细小的“金星”发出极为细弱的光。她初次动心是迪文带她体验淘金,迪文高大健硕,她被一双臂膀揽住,后背贴着迪文热腾腾的胸口,手把着手摇着筛子,跟他学淘金。

一个野性十足、粗犷而炙烈,一个大家闺秀、乖巧而清澈。迪文是山火,五月是湖水,迪文为她留在镇上,五月为他,离家出走式逃学。他们之间悬殊的教育背景和生活习性最终打败了爱情。她想念经济发达的都市,他离不开豪放的戈壁,一年后,初孕胎儿夭折的悲伤终于将他们撕开。迪文拒绝跟她回缅因,她独自离去。

每年她离开的日子,迪文会写封信给她,信里夹着一张一美元纸币,写着他的名字和那天的日期。五月明白迪文在等她回来,她若回到他身边,就能加上自己的名字,他们一如往昔把这些纸币一起钉到欧特曼酒店沙龙餐厅的房顶上去。

迪文去世那年,说计划到缅因来看看她,五月并不知道他身患绝症,她拒绝了他的探望,并将她新婚的消息告诉迪文。她一心认为迪文因此不再写信给她,多年后偶遇认识他俩的人,才得知迪文早已过世。

矿道外,枪战的牛仔们卖力地演出,人们驻足围观,一通枪声过后,他们笑容灿烂地接受掌声,并走到我们跟前讨赏,这些钱他们收集后会捐给儿童医院基金会,人们争相解囊。

五月将一张二十元纸币放进去,那位魁梧健美的牛仔连声道谢。我们从涌过来的驴群中抽身向外走,五月说:“这枪战的牛仔,和他那么像。”

幽灵

始建于1902年,浴火重生后的欧特曼酒店,如今,已经不再是酒店,楼下是沙龙餐吧,楼上酒店房间是博物馆,住着多位不愿去天堂的幽魂,他们大名赫赫,远近流传。

我以为牛仔有着敏锐的记性,但驻唱的老人,不仅不记得五月,居然也不记得迪文。他喜欢我叫他“老牛仔”,而不是“牛仔老人”。我们熟识后,通常是他请我吃驴耳朵大薯片,我请他喝啤酒、唱老故事。他抱着吉他坐到墙根去,餐厅里没多少人,他半眯着眼睛望着我们,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唱着,还是我曾经刨根问底的那些欧特曼的传说。

我问五月:“你在这里一年多,见过住在这栋房子里的幽魂吗?我早也来过,晚也来过,却从没能见到灵现的痕迹。”

五月说,迪文常听见,还看见过那“人”就在楼梯上面的转角,斜倚着门栏向楼下看着。他还见过一张钉在顶上的纸币被“拽”下来,慢悠悠地飘到另一面墙上去。他俩在这里喝酒,他贴着她的耳朵说:“连善鬼痴魂都喜欢欧特曼,比你年长十几岁,我会先死,死了我也住在这里,你一来我就黏着你,你记得吻我。”

来欧特曼酒店这么多次,风吹草动也没碰到,免不了有些懊恼,可当五月喃喃地说出这一段话时,我就觉得吹过来的冷气突然飕飕地冒出寒意。我缠着老牛仔讲的那些传说,这一刻终于像是真的。

五月继续喝着冷饮,不再多说。服务生递过来马克笔,她从一个信封中抽出一叠折起的一元纸币,一张张展开铺平,再一张张补上自己的名字……我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住,差点落泪,生怕打扰她,只顾埋头喝热柠檬水。钉枪送到,我慢慢推到她手边,起身走到老人的“唱台”,投了五美元纸币,在他面前坐下来。背对着五月,不知道她将那些迟到的纸币钉到了哪里,我不敢回头,她进来之前就断言当年他们一起签名、一起钉上去的纸币早就被层层淹没了,我想她仍旧准确地记着那些地方。

她是不是隔着层层积年累月的纸币,再钉回记忆里的老地方?她会不会在回忆深深的地方再一次亲吻她纸币上的另一半?

老人慵懒地拉着长音,又说唱起主演《乱世佳人》的克拉克·盖博与新婚妻子卡罗尔·隆巴德在此度蜜月的事。

欧特曼酒店至今仍然保留着他们度蜜月的房间,房间里还挂着他们的黑白肖像。世界闻名的《乱世佳人》电影海报上,克拉克成了不可超越的经典,到这里来的人,稍有些年纪,大都一眼能认出他。他与卡罗尔搭档拍摄过电影《No Man of Her Own》,海报设计与《乱世佳人》如出一辙,却名不见经传,也许到过这里的人,才会更为真实地触摸到他们的爱情。餐吧门口仍陈列着他们夫妇的合影,这对容颜和才华都堪称绝配的电影明星,每个结婚纪念日都会避开媒体,到这里来享受浪漫的二人世界,直到卡罗尔空难去世。悲恸不已的克拉克,开始在陆军和空军服役,屡获功勋,升至少校。二战结束,他重返影坛,59岁去世后,长眠于紧邻着卡罗尔墓地的林荫纪念公园。传说中,克拉克与卡罗尔去世后,不舍离去,双双魂归于此。人们常常听到那房间里传出他们的声音,他们应是住在这里所有的幽魂里最出名的。

我曾问过老人,能不能唱那首《天使之城》的《天使》,他摇着头就像前所未闻。也是,他嗓音沙哑,适合弹说传奇,也许,只有Sarah Mclachlan(莎拉·麦克拉克兰)的声音才是向导,才能带着两个世界的灵魂抵达这两个世界的交点,自由飞翔,尽情相拥。

这一刻,我愿意相信,迪文也在,他就在重归的五月身边,黏着五月,黏着五月唇上的亲吻。

是这样的,为了忘记,我只写你的名字和那个日期,正正好好——写完了所有想写的字,我们之间所有的记忆都交代了,从最初到最后。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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