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
一清早,科长通知说,今天市里最高领导来局里检查有关改变作风的情况,叫他提前些上班,并穿好点的衣服,还要上电视咧。他便从衣柜里找出了那套平时极少穿的西装。
办公室在一楼,是宿舍改成的,他们科占个套间。科长、副科长自然在厅里、房里,最后剩下个带卫生间的小厨房,他便在这里落座。可好那是个内部卫生间,每天里没几个人来方便。可好那卫生间有扇门,那门一关,他便可以落得清静,可以在里面营造气氛。
他来到后,别的科室的人也陆续来了。打扫完卫生之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一边做事一边等待着。他的手上没有多少工作,便也坐了下来,清理了一下思路,很快便列出了三条,叫建议、叫措施或叫意见都可以,提上去只会对单位、对机关有利。平时像他这样的人,要见一次领导并不容易,今天可好,有领导上门来,他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便等。
过了一会儿,外边有了响动,部长、副部长还有其他科长的身影从窗口掠过,他明白那是打前站的来了,也就是说,最高领导即将来临。他的肚子似乎没那么饿了。
再等等。
又过了一会儿,外边有了车声及人的嘈杂声,他知道是来了,便一本正经地坐好,并重新梳理了一下那三条措施或是建议,当确认它们有条不紊时,才放心地拿起一本书或是杂志,装模作样地读着。
书记来了。市长也来了。还有上边的一些主管部门的头头也来了。电视台的记者扛着那台价值一幢楼房的机子在拍在瞄咧。今晚的头条新闻即将是这一激动人心的场面。能在这种场合露一下,并提上几条意见或建议,那当然是件极有意义的事情。他在默默地想。
书记们在局里大院转了一圈,便一头钻进了局长室听取汇报去了。好半天,他不知在窗口里张望过多少次,总没见有人过来。
好一会儿,科长带着一位领导向他走过来。他认出是部长,便忙站了起来,堆上了笑容并做好了握手的准备。部长却在科长的指引下走进了卫生间去,那扇门嘭地关上了。
小厨房很小,他的办公桌就挨着那卫生间的墙,因而虽然关了门,部长那解决上等香茗转化液的声音隐隐传出。一时间,他真不知道是应该离开好,还是原地等待好?
正在犹豫与尴尬之间,部长出来了,在同他微微一笑之后,径直走出了小厨房,走出了办公室。
母亲的红裙子
母亲四十一岁生下了我。我不知道吃过母亲多少次奶,也不知道都有谁来抱过我,更不知道是怎么在摸爬中长大的。
到了十四岁那一年,母亲做了一件很破天荒的事情。
那一天早上,我们几乎是同时出的门。我们去上学,母亲捉了家里的黑母鸡到圩上去,卖了,买回了一块红布,是大红的,我觉得要比我们的红领巾还要红。我们都不知道母亲要这红布来做什么。到了晚上,母亲找来了尺子和剪刀,量量裁裁,不久便做成了一条裙子。我们更是不解,母亲做这红色的裙子来做什么呢?是给姐姐的?显然不是,记忆中,我那两个姐姐从来不穿裙子,更加不用说这大红的裙子了。
我问母亲,这裙子是给谁做的?
母亲说,是给我自己。
什么?你都五十五了啊,还穿红裙子?
母亲平静地说,是啊。
我说,你敢?
母亲说,到了那时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不过,母亲并没有穿,而是放在衣柜的最底层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穿上它,节日不穿,赴宴不穿,接待客人时也不穿,不过话说回来,母亲真要穿的话,她不感到丑,我们还不敢看呢。
母亲说的那时,到底是什么时候?好奇之心驱使,我也真想母亲穿一回看是什么样子。
有一天我问母亲,阿妈,你的裙子几时才穿?
母亲说,你想我穿?
我说是的,我想看一看阿妈穿红裙子是怎么个样子。
母亲说,快了。这时,母亲的脸色变了,眉头皱了起来,我知道,母亲的心气痛又发作了。便找来了那个布锤,在母亲的后背猛擂一气,等母亲哦——地吐出了一口长气,那面色才有好转,那眉头才舒展开来。
这时,母亲才说,阿七啊,这红裙是到阿妈死时穿的,我一穿上它,你就会见不到我了。
说到死字,我感觉不大好受,人生好好的,为什么要死呢?何况,母亲也才五十多岁呀。不过我还是不解,到底为什么死时要穿上红裙子呢?
母亲说,她一生最怕的是蚂蟥,年轻时插田曾经被蚂蟥咬得昏倒过。母亲说,到了那边,听说有很多的蚂蟥,穿上红裙子,蚂蟥就不敢接近她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死的含义怎么样,到底说不上有多么可怕,可我也为母亲欣慰,毕竟找到了她的防卫武器,是死也不怕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确实是个不怕死的人。村上的六伯公死了,她去参加送葬,回来便说,下一个该是轮到我了。便交代细姐,我死后,你一定给我穿上那件红裙子。
我清楚记得,母亲拿出了那件红裙,细姐直吓得哭了起来。
到了下一个死人,不是母亲,而是比母亲还要年轻的八婶。母亲看了人家出殡,回来又说,下一个该是到我了。
就这样,母亲看着村上的人一个个地死去,有比她老的,有比她年轻的。母亲却没有死,自然地活着。到了八十八岁,我们兄弟将她接到了城里,带着她老人家,乘了火车上了一趟省城,然后又到动物公园去看老虎狮子大象,还乘电梯上了30层的国际大厦。
回来后,母亲第一句话就是说,我死也足了,火车搭过了,电梯搭过了,老虎狮子大象什么都见识过了,这辈子值了。母亲还是那句话,阿七啊,死了后,一定给我穿上那件红裙子哦。
后来,母亲又活过了两年,才安然而去。
界河边
版图上,这里有条明显的红线,按图例说明,那是国界。可当你走到这里,红线根本不存在,只有一条河。河的两岸有水田,有树木,有人畜,并且,这山水这树木也没有什么不同,就连这里的猪、狗、牛、人,都没有明显的差别。
但,北岸是祖国;南岸,便是异国了。
其实说是国界,可这河到了西边这段,并不宽,且少水,健壮一点的人,跨开双腿,一跃便可过去。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斗转星移,寒暑交替。一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的婚丧嫁娶,繁衍生息。
李荷是这边的人,却嫁到了那边去。说起来还真有点姻缘。那是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李荷的父亲李六叔在河里抓鱼,却网上了一个小孩,那小孩被水呛得脸变黑了,李六叔将他抱到了牛背上,一边用力拍打着背心,一边用万金油涂擦太阳穴,小孩哇地吐完了肚中的水,在万金油的刺激下,紧紧地抱着李六叔,哭个没完。
这小孩叫阮忠,一直在李家住了十年,后来寻亲回了南边。在几年的走动往来之中,小女李荷竟然跟他成了相好。到了婚嫁年龄,便张罗着嫁了过去。
李荷虽然成了南边的媳妇,可李六叔一直没觉得分离过。不是吗?每天傍晚,当李六婶做好了饭,他就要站到河边上喊:阿女,回来吃饭!
李荷每每是应过之后,不久即回到了身边,坐上了饭桌。吃饱之后,又回那边去睡觉,看看太阳还没有下山。
也有这样的时光,那边的亲家做好了饭菜,也站到河边上,双手弯圆成了个话筒状叫喊:亲家,过来喝一盅!于是,李六叔也就放下手上的劳作,穿上那车辘胶鞋,一步跨过去,直喝得面红耳赤脚步虚晃着回来。
不独是人,连那里生活的牲畜也这样,这边的牛,看到那边的草青嫩,便跑过去,吃饱回来。那边的猪看见这边的薯苗青,便也跑过来吃了个饱然后再跑回去。
日子是这样地过往着。这边种水稻,那边也种水稻;这边种花生,那边也种花生。但不知道是土质还是什么,那边种的红衣花生特别好吃,生吃时还略带点儿甜味。因此李荷每次回来,都少不了给父亲带些,父亲也特别爱用它来做下酒菜。回去时,也不时地给她带上些国产的万金油、风油精、退热散之类的小药品。带多了,也分些给邻居和旁人,因此,这个中国媳妇挺受那边的欢迎。
第二年,李荷回来时,身边便多出了一个小孩儿。李六叔看着这小外孙,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慢慢地,小外孙会叫外公了,还要在李六叔喝酒时,一边摸着他的山羊须,一边学着六叔巴咂的样子。有一回六叔给了他一小口,小子一下子呛得泪眼婆娑地扑向了母亲。
可是,曾经一段时间,这种交往受到了限制。那一年的七月十四过节,李六叔杀了只肥鸭,当他站到了河边,将双手弯圆了,叫喊李荷带外孙回来。那边却没有反应。
李六叔十分纳闷,怎么的了?第二天,他那头牛跑过去,回来时,他发现了牛尾巴上有个纸条,拆看了才知道,原来是要打仗了,李荷及小孩都要往南撤离。
后来便不时地听到了炮响。
而每次炮响之前,总有个铁皮筒对着这边喊叫:要打炮了,快躲一躲!六叔听得出,那是亲家的声音。于是,他便牵上牛,带着家人,躲进了村西的山洞里,等那些隆隆的炮声消除后才又钻了出来。
那段时间,虽然每天都有震耳欲聋的炮响,村上的大人小孩儿倒也无事。只有那头黄牛,惦记着南边的青草,在一个早晨,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不幸蹚上了地雷,隆的一下被炸出了肠,眼瞪着死在异国的土地上。
见不到女儿,见不上外孙,这段时间六叔挺苦闷,每天黄昏总是在他站立喊叫的地方向南凝望,只见那河边的黄茅已齐人高了,风吹过时,一浪一浪的,哥喂鸟在草间飞过来蹿过去。他在家里备了不少的万金油,他也期望着李荷给他送回那略带甜味的红衣花生。
却是没有。
慢慢地,炮声停了。慢慢地,界河开始有人行动了。那疯长的黄茅被割除了,还看见了一队橄榄服,手执探雷器,将一只只埋在河边的地雷清理了出来。
一天早上,李荷回来了,身边的儿子已长到了肚脐高了。远远地叫着外公奔了过来,第一个动作便是用手去摸六叔的山羊胡子,把六叔高兴得呵呵笑了起来。
六叔又吃上了那略带甜味的红衣花生,女儿又带上了他备下的万金油回了南方。
责任编辑:蒋建伟、耿龄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