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局

2024-08-03 00:00:00赵霍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7期
关键词:胖女人前夫高铁

雨一转眼的工夫就下大了。从茶馆的落地玻璃看出去,外面的一切都快速动起来,翻飞的树叶、骑电动车的快递小哥、行人、小水坑上摇晃的光影。一阵潮气从敞开的门口传来,女人不由打了一个激灵。她担心今天约的人无法按时来。但是,当她把目光从玻璃上转过来时,看到一个戴着白色头巾的瘦高个儿女人出现在门口。她嘴角撇了一下,快步走过去。

两个女人,一胖一瘦,拥抱在一起。在她们背后,大街上的雨瞬间变得更大,水汽弥漫。这个北方城市夏季的雨总是这样,来势汹汹,但持续时间往往不长。

“你约老王谈事,非得要把我叫上?”瘦女人捋了下头发上的水。

“不打着老王的旗号,能把你约出来?”

“这大半年都养病了,基本上没出过门。出门就是去医院。”

胖女人啊呀一声,又一次郑重其事地拥抱了瘦女人。她快速把瘦女人从上到下扫描一遍,脸很白,鼻根、嘴角,这两个地方,有一种形容不出的乌青,嘴唇是那种红色对联晒淡了的颜色。她闻到对方身上有一股子味儿,中药味儿。

“亲爱的,你身体还好吧?”胖女人关切地问。

“还好。”瘦女人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右手。她的手总是无法攥得很紧,不管如何用力,仿佛都有缝隙,“一下雨,就关节疼,浑身疼。你瞧我这手指尖……”

胖女人看到五个发黑的手指尖,惊叫了一声。

瘦女人眼中的光快速在她脸上扫了一下,落在茶馆墙上的钟表那里。“吃了太多激素药,副作用,前阵子更吓人,十个手指头都是乌青的。”

两个女人走进茶馆包厢,相对着坐下。一个装饰精美的铁壶放在电磁炉上,一小碟白毫银针,茶叶片片卷曲着,带着白色绒毛,像某种睡姿。胖女人把茶叶倒进铁壶,茶叶在翻滚,发出好闻的气味。胖女人脖子上戴着一条黄色纱巾,那种黄,很难形容,仿佛带有宗教意味,手腕上有两串珠子,上面挂一个闪光的佛牌。铁壶的蒸汽冒出来,跟屋子里雨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瘦女人拿起桌子上的价目表,用一种毫无必要的关注力,看着上面的几排文字。

“咱们多久没有见了?”胖女人说。

“半年了吧。”

“上次去你家,你刚做完手术,躺在床上,像一只小猫一样。”

“快别说这些了。”

“那时候你还特别爱哭,一说话就哭,我真受不了。我就跟你前夫在楼道里抽烟。楼道里的灯隔一分钟灭一次,然后乌漆麻黑的,我们咳嗽一声,灯才会亮,但我们两个都不咳嗽,就那么黑着,两个红烟头亮着,就那么抽烟……”

“快别说这些了。我刚熬过来,你又提这些事。”

胖女人把茶壶拎起来,往两个小瓷杯里面倒了茶。半舒展的几片叶子在茶杯里漂着。瘦女人喝了一杯,脸上渗出一层浅浅的汗水。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

“你的新公司,干得怎么样?”瘦女人问。

“还行吧,现在还有哪个行业不难呢?我们也一样。”

“你们这个行业,叫什么?”

“社区电商。”

“卖水果?”

“主要卖水产,今年打算主打南美的水产。”

“你们几个合伙人?”

“三个。”

“跟我们当年干的不一样吧?”

“不一样。”

瘦女人抱着双臂,宽宽的肩膀和瘦瘦的肚子有点儿不协调。她看着对面的女人,跟十年前相比,她脸上所有能鼓起来的地方,都鼓起来了,但右脸颊的大酒窝还在,那个酒窝会让她看起来有点儿蠢,十年前瘦女人就是这么认为的。十年前,两个人差不多一样瘦。她们在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上班,还有老王,还有其他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她自始至终没有搞清楚那个公司到底是什么商业套路。她当时大学刚毕业,只懂自己负责的那一块——设计各种网页,把五花八门的商品摆到网站和手机页面上。胖女人是公司商务,老王是合伙人。那家公司没两年就倒闭了,然后他们就成了前同事,老王去了北京。

茶馆里面飘荡着轻柔的音乐,这个时刻,既没有新客人进来,也没有服务员来回走动,显得特别安静。从瘦女人所坐的位置能看到落地玻璃,外面的雨被风扯着播洒,高大的杨树和白蜡树梢,在大风中摇摆。

“好大风。”

“是啊。”胖女人扭头看了一眼。

“老王坐高铁来?”

“对,”胖女人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机,“那会儿给我发信息,说在高铁上,按时到。”

瘦女人把纤细的双手交叉在一起,下巴搁在上面:“老王这两年干得不错?”

“他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能干得不错。”

瘦女人下意识地笑了一下:“老王真能给你拉来投资?”

“那是,要不然约他来干吗?”

“别给他忽悠了。”

“不会,你姐我是干啥的,谁能忽悠我?”

然后,两张女人脸,一高一低,同时露出一些笑容。她们之间的湿空气轻微地荡漾了一下。

隔了一会儿,胖女人的身子向椅背靠了靠。“你平时都不关注老王的朋友圈吗?老王现在可忙了,满世界看项目、谈项目……”

胖女人掏出手机,快速打开朋友圈,侧过身子,给瘦女人讲解着。“瞧瞧,这是年中会议,在日本开的……跟老王合影的是谁,你知道吗?投资行业的大佬,货真价实的……这张,满世界旅游呢,在阿根廷,这个叫‘世界尽头的灯塔’。旁边是老王女儿,六岁了。你瞧瞧这老王,白裤子,小胡子,一看就是投资行业的人……”

瘦女人的头比胖女人高一点儿,她的下巴大概在她鼻子的高度,嘴唇紧紧地抿着,形成一条向上的短线。胖女人翻了半天,包厢内的气氛比刚才活跃了一些。她们同时喝了一口茶。大厅里刮来一阵凉风,把包厢的布门帘吹动起来。

瘦女人把胖女人的手机拿在手里,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很冷淡,但确实是笑容。从胖女人的角度看,那笑中的冷淡,是瘦女人半年前患了乳腺癌造成的,乳腺癌让她没法发出一个温暖的笑了。

瘦女人的内心有一些无法形容的浪潮在涌动,她翻动着老王的朋友圈。老王在干什么,去了哪里,她也经常在自己的手机上浏览。但是,去年7月2日,在日本富土山的行程,她手机上没有。去年12月23日,在巴厘岛,这个,她手机上也没有。瘦女人不需要打开手机确认,她记得很清楚,因为自己手机上朋友圈里的老王,每一条动态,她都会看,记得特别清楚,不可能更清楚了。但是,瘦女人还是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手机,不知道什么力量驱使她这么做的,她就是掏出来了。一个比胖女人早几代的苹果手机,竖在眼前。她对比着两个手机上的不同。

“亲爱的,帮我看一下,几点钟了?”胖女人打断瘦女人。

“哦,三点半。”

“老王快来了。他四点钟到站。”

“你这几年,见过老王吗?”

“见过一次,在深圳。你呢,你见过他吗?”

“我,不确定,应该没见过吧。”

“我不信。”

“没见过。”瘦女人笃定地说了一句。她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她的朝下,胖女人的朝上。瘦女人看着落地玻璃外面,人行道上的国槐,她感到心里有无数的细碎叶子在翻动。她在心里面念叨,7月2日,日本,富士山。她想起去年的7月5日,她见到的老王,整张脸黑了一层,在原先特别显健康的黝黑之上,又黑了一层。但是她不知道他去了日本。她又念叨,12月23日,巴厘岛。那两天,她在哪里呢?一辈子也忘不了,在医院。瘦女人脑子里瞬间跳出很多画面,带着词语和声音的画面,窄窄的病床,挂着洗不干净的血渍的床单,粗大针头,医生粗暴地拍打她尚处于麻醉之中的身体……她记得手术后,恢复意识的第一个瞬间,她看到的是前夫那张五官凑在一起的脸。前夫的手握着她的手,手心全是汗。前夫在她生病后就回来了,他们没有复婚,但是他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想什么呢?”胖女人说。

瘦女人抱歉似的笑了一下。

“我发现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现在老走神,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我,是啥样的?”瘦女人问。

胖女人两只手欢快地动了一下,然后平行交叠在一起。“以前的你,老穿一条白色紧身裤,走路一扭一扭的。”胖女人呵呵笑了两声,“难怪,那时候老王那么迷恋你。你还爱穿一双蓝得扎眼的长袜子,蓝袜子配灰裙子,真有你的。哈哈,难怪,老王迷得不行不行的……”胖女人喝了一口茶,又说:“那时候,老王还是个殷勤的小伙子。我们办公室只有一个马桶,老堵,还记得不?每次都是老王去捅……那时候老王还总拿你开玩笑,说你那么白,眼窝深深的,长得不像东亚人,还记不记得……”

瘦女人眼中难得地露出明亮的光,好像无法理解十年前的自己是那个样子。她看了一眼手机,快四点钟了,她有一点儿紧张,说不清楚,就是紧张。她喝了一口水,感觉水从喉咙里蹚过,那种热辣劲儿,能把自己单薄的身子提起来。

“老王知道今天我也在这儿吗?”瘦女人问道。

胖女人摸着手腕上的珠子,嘴角朝着一侧扯了一下:“这个还需要专门跟他说吗?给他一个惊喜嘛。”

“你没告诉他?”

“没。”

瘦女人一下子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愤怒,反正她就是站了起来。“早知道你没告诉他,我就不来了。”

“这个有区别吗?”

“当然有,你发微信给他,现在就发。”

胖女人拿起手机,边发消息,边念出了声音:“快到了吧,今天有一个神秘人物也在。”

“别说什么神秘人物,就说我,王艳。”瘦女人有点儿生气了。

“好,就说你——王艳也在这儿。”

胖女人发完微信,呵呵笑了起来,脸上泛起红晕,好像刚才她们两个玩儿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游戏。她向前移动了一下上半身。“你说,老王来了,还能认得出你吗?你看你,这瘦的。老王现在特别胖,上次在深圳见到他……”胖女人双手在空中做了一个姿势,“你说这些中年男人,有什么好的,每个人肚子上顶着一个大西瓜。”

瘦女人扑哧一声笑了。

“你还会笑啊?”胖女人揶揄道。

瘦女人越过胖女人的头顶,看着外面的雨。旁边的包间里,有人开着手机刷短视频。瘦女人听到一些零碎的信息。华北地区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雨。连续三天。桥梁。垮塌……

与此同时,她脑子里冒出一些念头。她知道老王现在没有那么胖了。胖女人在深圳见过他,那肯定是一年前的事,那时老王胖,但现在的他,瘦了很多,脸上的皱纹冷峻了不少,颧骨似乎也高了,整个面容生出一股子难以形容的颓劲。也不知道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还是有别的原因,问他也不说。瘦女人想起她做完手术两个月,老王突然出现在她家里,拎着一大袋子进口水果。当时老王就是那个样子。老王在她床边坐了半小时,两个人找不到话说,干坐着。后来老王拿起床头名目繁多的药盒,一个个翻看,她转过身,很认真地给他讲解这些药,说其中有一款是抑制雌性激素的,降低身体的雌性激素,乳腺癌就不会复发了。他们就那么讨论了半小时药。老王问她客厅里吃西瓜的男人是谁,她说是前夫。老王沉默了一下。她说,刚做完手术,走不了路,需要一个人抱着上三楼,所以前夫就来了……

外面,很闷的一阵雷声传过来,打断了瘦女人的走神。她看了一下时间,四点钟。与此同时,她听到胖女人自言自语:“这老王,到底到了没有啊?”

胖女人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手机贴在耳朵上,里面的提示音说对方关机了。胖女人放下手机,露出疑惑的表情,嘟囔一句:“关机了?没电了?还好,我把茶馆的位置发给他了。”

两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外面,天阴沉下来,空中成堆的颜色深浅不同的乌云,蕴藏着亟待释放的庞大力量。

“这半年,你前夫照顾你?”胖女人问。

瘦女人点点头,双手又交叉在一起。

“要说这个男人,也够有情有义的。按说,都是前妻了,也没有照顾的义务了。是你儿子让他回来照顾你的?”

“不是,是他自己要回来的。”

“有情有义。”

胖女人突然握住瘦女人的手,像一个巨大的壳类动物一样包裹着。“你们当初,是因为啥离的婚?”

“哎,说这干啥?”

“就冲着他这半年对你不离不弃,你们干吗不复婚?”

“你老公不也跟你一起做生意吗,你们为什么不复婚?”

“我们两家的情况不一样。”

“你们当初,又是因为啥离的婚?”

“我说了,你也要说。”

“那算了,都别说了。”

两个女人相对着笑了两声,是这个雨天她们走进茶馆以后,最大的一次笑声。女性会分泌特别的化学物,就像这雨天,说不出的气味。此时,弥漫在她们之间的那种化学物,叫作亲密感。

“哎,”胖女人指了指瘦女人的左胸,“那里,还疼吗?”

瘦女人的身体收紧了一下,她特别不喜欢这个话题。做完手术这大半年,这问题在耳边出现好多次了,大多来自年长的女性。每次这个问题都像一阵电流穿过她的脑子,让她不舒服。她总是狠狠地回一句:“如果人生必须得一种癌,我选择乳腺癌。”现在这种感受仍然有,但是轻了很多。她说:“废话,那么大一坨,没有了,能不疼?”

说话的时候,瘦女人朝着胖女人的右胸指了指。胖女人下意识地朝后面躲一下,心里想,幸亏自己不用面对这样的手术。

雨还在下。风裹着雨丝四处飘荡。树梢大幅度地动。屋内,从半敞着的门帘看出去,一个穿着灰色旗袍的服务员走过去,如一叶半枯的荷叶。

“再给老王打个电话吧,这个点也该到了。”胖女人又自言自语。电话仍然是无法接通。

“这么大雨,高铁该不会停运吧?”

“不能吧?”

“老王上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是在高铁上?”

“是啊,我都听到列车广播了。

“你看看时间。”

胖女人看了一下手机上的记录,那个电话是两小时前打的,推理应该是在高铁上,老王坐的高铁三小时前从北京过来。两个女人,开始上网搜索这趟高铁的信息,订票网站上显示高铁运行正常。她们又开始搜索其他信息,五花八门,很难判断,有的说高铁大面积停运;有的说有一趟高铁遇到塌方,停止在路上;官方的视频提醒市民不要轻易外出,待在家里。

胖女人不抱希望地又拨了一次老王的电话,仍然是关机。胖女人把手机放下,自言自语:“像老王这样的商务人士,不可能只有一个手机,但是我只知道他这一个手机号码……”

瘦女人不动声色地摸了一下白色头巾,把头发往后推了推。她的头发稀疏了不少,头上不能空着,夏天是丝巾,冬天是一顶灰色的钟形帽。一个想法像黑暗中的闪电一样闪过。她知道老王的另一个号码。过去三年,她无数次打过那个电话。老王说,他那个电话只处理个人事务。从这一点看,老王确实挺像一个谨慎而成熟的商务人士。此时,瘦女人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冲动,她想去趟厕所,在路上给老王打个电话,问问他,是不是困在路上了,或者,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有从北京出发,再或者,最极端的情况,是不是高铁恰好碰上太行山里的山体滑坡,然后,他跟其他一百多个人,一起被转移到附近村庄里,正眼睁睁地看着雨下如注,进退两难?

她设想了好多种可能,但是她忍住没有打电话。她看着胖女人,说:“没事,等着老王给你打电话吧。也许只是延误了。”

“几百万的投资,可不能泡汤了啊!”胖女人说。

瘦女人苦笑了一下,说:“老王能轻易地拿出几百万吗?”

“他自己说的,还说要带我认识一个什么投资人。几百万对他来讲不是事儿。”

瘦女人在心里默默说了两遍“好吧,祝你成功”。

胖女人突然抬起头,说:“我……能看看,你那里吗?”

“什么?”瘦女人惊诧。

“那里。”胖女人指了指瘦女人的左胸。

瘦女人一下子脸红了。同时,她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不是怜悯自己,而是好奇自己。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我妈妈也是乳腺癌,从做完手术到去世,我都没有看过她的乳房,当时年龄小,只知道害怕……我没有别的意思……”

胖女人这话说完,瘦女人陷入两难境地。但是她知道她不会让对方看自己残缺的乳房的,绝对不行。她在手机里面找出半年前的几张照片,那是刚做完手术后,老母亲给她拍的,好多张,有的乳房上裹着纱布,有的没有,带着长长的伤疤。

胖女人拿着手机看,发出轻微的惊叹声:“我的天啊……”又连说了好几遍:“女人啊。”

看完照片,两人沉默地坐着。在她们背后,巨大的落地玻璃上布满了雨水,外面的景物看不清晰。与刚下雨时相比较,现在茶馆里的气息冷淡而寂静,冷气开得太足,让人发抖。她们暂时忘了老王这一码子事,也许老王正在高铁站出口排着长队等出租车,一会儿就会出现在茶馆。

“妹妹,你真应该去做一个乳房修复。”胖女人说。

“会的。”瘦女人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她那个残缺得不成样子的乳房,左乳,隐秘地疼了一下。她感觉到了,毕竟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身体重要的一部分。她想起两个月前,她也说过这个话,对老王说的。当时老王带着他那个突然变宽变黑的脸,来这个城市出差。

然后,瘦女人内心的潮水快速涌动起来,对面的胖女人在说什么,她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她想起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她和老王拥抱在酒店的房间里,跟他们之前很多次一样。她以为自己会哭泣,但并没有。老王说她身上不像以前那么冷气,反而很温热,她知道那种温热是生了病的肌体才会散发的。当时是雾霾天,窗帘打开着,仿佛能看到路灯,城市的噪音从很远很低的地方传上来。隔了一会儿,老王走进浴室洗澡,然后,她去洗澡。他们之前总是这样的程序,他先洗,她后洗。从浴室出来,她穿着一件薄薄的外套,胸部被挡住了。她依偎在他怀里,问:“你害怕吗?”“什么害怕?”“你怕看见我的胸吗?”“不怕。”她倏地掀起了自己的上衣,右胸饱满优美,左胸消失了,如同男人的胸部一样扁平,上面挂着一个硕大的黑色乳头。与此同时,她看到了老王的表情。“你害怕?”“没有。没有。”“你是第一个看到我这个胸的男人,除了医生,连我前夫都没看过。”“哦。”“这儿,这儿,都切了,还切了几个淋巴。”她比画了几下,就停止了,因为她看到老王的脸色变得让人害怕。她抬起手,把灯关掉,房间全部黑下来,老王的手在抖。之前他们很多次在这样的黑暗中做男女之间该做的事,那时候她完好无损,这一次却不一样了。老王的手长时间在她那个完美无缺的右乳上停留着,嘴里说:“就这样抱着睡吧。”几乎是在哀求。黑暗中,她没有作声,身体也静止着,显得很温顺。“他呢?”“我前夫?”“对。”“回去了。”隔了一下,她听到老王说:“去做一个乳房再造术怎么样?很多病人都做的。”“好的。”老王转过身,两个人背对着背。隔了一会儿,一句话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我们好了一场,我的葬礼,你要来啊。”她不知道老王是什么表情,只能感受到老王手还在抖。老王嘟囔了一句:“最近失眠越来越严重,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了。”老王在床上翻转了几次,起身,走进浴室,打算再洗一个澡……

“亲爱的,又走神了?”

胖女人伸出手,在瘦女人头发上亲昵地抚摸了两下,手上有残存的木质佛珠的气味,柏木的气味。

“没有。”瘦女人淡然一笑。

同时,她的脑子还停留在刚才的回忆中。她想象着关于老王的最后一个记忆,酒店里的最后一个场景:老王洗了当晚的第二次澡,裹着白色浴巾,腿很瘦,肚子却很大。老王站在空空的房间里,把所有灯都打开。硕大的床上空了,凌乱的白色被子在黄色光芒中静止着。老王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的字体歪歪扭扭:我走了,你好好睡个觉。

原载《西湖》2024年第4期

美术插图:知止

猜你喜欢
胖女人前夫高铁
一起坐高铁
第一次乘高铁
人格侵权禁止令:不准前夫网络暴力
流浪猫
和前夫离婚20年再见面仍是朋友
乐活老年(2019年7期)2019-07-25 09:25:22
高铁会飞吗
破粹的心再也无法缝合
女子世界(2017年6期)2017-06-08 20:16:53
人地百米建高铁
学与玩(2017年12期)2017-02-16 06:51:16
我怀疑丈夫出轨了
名贵相机
故事会(2012年16期)2012-08-13 09:4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