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街

2024-08-03 00:00:00曹军庆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7期
关键词:顾盼松山照明灯

1

一个人居然有两个名字,居然可以是两个人,我说的是我自己。2019年4月11日之前我叫贾青松,2019年4月11日之后我叫郭义群。名叫贾青松的时候我是个公认的老实人,人畜无害,我个头儿矮小,生性胆小善良,我的长相步态表情神态以及我内心里的每个念头,都是懦弱温顺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而且会一直老实下去,一直到死都安心做个老实人。等到我叫郭义群的时候,我的外表改变了,虽然我个头儿仍然矮小,但是我的容貌变成了另一个人,看上去我显得丑陋蛮横凶残,不再有一丝老实人的痕迹,倒像是个歹徒或罪犯。我之所以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是因为我偷偷做了一次整容手术,别人整容是为了变美变英俊,我整容则是为了变丑变恶毒。我把之前的我砸碎,毁掉,把我之前的面孔撕下来,器官摘下来,把肢体拆卸开来,所有原来的碎块全都扔掉,扔到这个世界以外,然后再换上另外的面孔,换上另外的器官肢体,贾青松一下子成了郭义群。

我记得,为我整容的医院是很小的一家民营医院,我才不在乎大小,不在乎有没有正规资质,我在乎的是价格低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风险有什么隐患,医患双方都心知肚明地不予提及。医院隐藏在居民小区里面,其地形十分复杂,如果从空中往下俯瞰,你将发现它很像豢字形,簝字形,鳞字形,或者椸字形,总之就像这类生僻难懂的汉字,不像之字形、回字形那样简洁明白。医院的地形地貌笔画极其烦琐,怪诞,出人意料,上面提到的这些字我根本不认识,只是因为地形怪异让我有意从字典中翻出来了,似乎能与之般配。各类建筑道路街巷,每笔每画都像极了那几个汉字,彼此勾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循环往复,既难写,又难辨认,更难行走。此地正好处在大城市郊区,蜘蛛网似的小河沟和裸露在外的下水道密布其间,水系纵横,石桥木桥隐约可见。还有农民还建房,车辆胡乱停放,消防通道上停着机动车、摩托车、自行车。仿佛迷宫,道路与道路相似,建筑与建筑相似,很容易迷路。我选择在这里整容,就像是一次即兴的盗窃行为,我发誓离开后永远不再回来,因此它如此荒僻难寻于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

贾青松和郭义群,都是我自己,都跟顾盼盼这个女人有关系。贾青松是顾盼盼丈夫,准确说来我和她做了五年夫妻,那是我这一生度过的最好的五年,如同生活在天堂。但是2017年春上我不辞而别,从她身边逃开。我欠下大笔债务,听人说只要欠债人跑路,债务就不会落在家人头上。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这回事。郭义群则是顾盼盼身边的打工者,2019年五一,我整容后,以郭义群的名义重回这里,应聘在她的窗帘铺子里做送货司机,那也是我以前所干的活儿。

顾盼盼在汉孟县窗帘街有家店子,叫月光窗帘,窗帘街西边是裁缝街、南边木桶街、北边瓷器街,窗帘铺子一家连着一家,密密麻麻。顾盼盼信奉劳动哲学,信奉勤扒苦做就能养活自己,她信赖自己的双手,信赖没日没夜操劳会有收获,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活着,不仰人鼻息、不求告他人,只靠自己活着。这可能跟她的身世有关系,她没文化,没读什么书,十七岁未婚先孕,十八岁生下私生子顾丁,十九岁开了这家窗帘铺子。她不怕带着私生子被人嘲笑,不怕被人羞辱,她活在自己的观念里,顾盼盼同时信奉老实信奉厚道,她宁愿找一个特别老实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那男人不必有本事,真正老实就行,他还要能忍让,不嫌弃她糟糕的过去,这便是她想要建立的家庭,道德和体面一开始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列,她反复向我强调男人老实有多么重要。

我正是这样被她找到的,我合乎她的标准,在她找到并决定嫁给我时,我已走投无路一无所有,她收留我,几乎可以说挽救了我,我是入赘到她家里去的。她母亲因车祸去世,父亲在同一车祸中保住性命,脊椎受伤,下肢瘫痪,被送进福利院。家里就我们三个人,顾盼盼、顾丁和我,我有了老婆,同时有了儿子,我很知足,觉得是老天厚待我。店子里也有三个人,顾盼盼是老板,兼做缝纫师傅,吴嫂是请来的另一个缝纫,给她打下手,我开着一辆面包车,负责送货安装窗帘。

从她身边逃开,我在外流浪了一年多,快两年了,回到汉孟县,我看到顾盼盼店子门口贴着告示,招聘送货司机,面包车停靠在马子牙子上,正是我从前开过的那辆车。

我进去应聘,顾盼盼没认出我,她第一反应是害怕,但她还是聘用了我。

她说:“你口音像我前夫。”我心头一凛,有什么东西刺了我一下,她叫我前夫,我们离婚了吗,或者我已不在人世?

我没有流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你前夫是什么口音。”

吴嫂在一旁接话说:“她前夫是唐县口音。”

唐县离汉孟县有两百多里地,顾盼盼说:“我前夫是唐县花山镇人。”

花山镇,她记得这么清楚,吴嫂说:“你还提他,他是个没良心的人。”

顾盼盼又盯着我瞅了老半天,她明显在犹豫,“你长得太那个了,”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脸,把它说成“那个”,她心虚地说,“我担心你会不会吓走我的客户。”

她的担心有道理,我脸上全是伤疤,反复溃烂又反复痊愈的伤疤,伤疤摞着伤疤,不是横肉,比横肉更无理、更错乱。我不是先天长成这个样子的,肯定遭受过什么伤害或磨难,这让我看着更无情。我还文了身,脖子上文着蛇,文身像铠甲,像金属物件。我左边脸上被利刃削掉了一块肉,削掉的那块肉又在右边脸上极其潦草地补缀上去了,于是我的脸一边凹陷一边鼓突,凹陷的那一侧能见着底部的骨头,鼓突的这一侧又肿得老高。

我咕哝着说:“我面恶心善。”

她不一定信我说的话,但她再一次跟吴嫂确认说:“你听听,你听听,他说话的口音跟贾青松一模一样。”

2

我租住在豆皮街故乡老屋的地下室里,我第一次来到汉孟县就租住在这里,便宜。我站在小窗子下面,窗子很小,一个小小的有光线的方块,只有20世纪80年代刚出的旧式黑白电视机那么大。浅白色荧屏,上面钉着铁条,经年累月的灰土积垢,嵌在窗上的玻璃脏污不堪,透过毛玻璃看到外面的世界影影绰绰,飘拂跳动,仿佛白内障病人看到的世界。这种窗子把我的眼睛变成了白内障病人的眼睛,看上一会儿,眼睛就会生疼。在街上行走的人,如果不仔细辨认,不会知道那是窗子,它在墙根那里,离地还不到一尺高。上面是房屋,是故乡老屋餐馆,是这个院子的其他建筑。行人很容易以为那是路边的排污口,下水道的口子,竖着的钢筋条也不过是钉在下水道口子上的滤网。但是站在这里,我比谁都清楚那是窗子,是我透气的地方。置身此处,就像置身在某个电影里,置身在某个海岛的地窟里。甚至像是一处地堡的对外射击孔,端着枪,端着喷火器可以从这个小框里向任何一处目标射击。闷热阴郁,下小雨的时候还好点儿,一旦下起暴雨,如果刚好窗上的玻璃又破掉了,那么路面上的积水就会像瀑布一样倒灌进来。

下班了,我从窗帘街走回豆皮街,我住在蜂巢里面。我用铅笔在床头木板上画关松山的人像,画他的脑袋咽喉和心脏,我不画五官,不画四肢。画在木板上的关松山像是一幅抽象画,不像是具体的人,而像是一个精神的人,一个有灵魂却没有躯体的人,一个没有五官和四肢的人。这样的人像鬼魂,正是经常在我梦中出现的他的样子,或许只有我才能认出那是他,那些抽象出来的线条,无非为我甩刀子勾勒出几个靶心。我眯着眼睛,站在床尾处,背靠墙壁,一下一下往床那头的木板上甩刀子,我拼命往关松山的脑袋上甩,往他的咽喉和心脏上甩。

每一夜我都睡得安详,到了半夜,住在隔壁的那对中年人做爱会做很长时间,睡梦中我依稀听到了哭泣的声音,那个女人在轻声啜泣,若隐若现。

关松山是我仇人,也是顾盼盼仇人,估计他还是这个城里很多人的仇人。他害了我,害了顾盼盼。他让我不得不远走他乡,不得不改换容貌苟活世间。我要复仇,这念头这执念是在我回来为顾盼盼打工后滋生的,一旦有了这念头,再也消失不了,我要宰了他,最好是亲手宰了他。要在过去,我不可能有这么疯狂的念头,我连想都不敢想,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郭义群,我要让我的内心符合我的外表。然而关松山是汉孟县的大人物,他在哪方面都是大人物,真正的大鱼,我哪动得了他,他是大象,我不过是只蚂蚁。原本我以为只要我不在汉孟县,只要我跑路了,那么我欠他的一百八十万就不会让顾盼盼承担。毕竟冤有头债有主,可我太幼稚,这次回来我才知道,关松山拿走了那笔钱,而那笔钱——正好一百八十万,是她父母因那次惨烈车祸得到的赔偿金,我于心何忍,那可是两个老人拿命换来的钱。

但是魏金东后来对我说,顾盼盼父母遭遇的车祸,是老年人的碰瓷行为,她父亲顾全我强迫她母亲钱红英进行了这次碰瓷,钱红英不愿意,整个行为是顾全我一手操控的。他碰瓷的目的当然是为了钱,这还不是唯一的目的,多年来顾全我一直想自杀。我完全不能相信如此荒诞的说法,我问魏金东,他为什么想自杀,魏金东颇为神秘又语焉不详地说,可能是他认为自己有罪。什么罪呢,我又问道。到底什么罪我不知道,魏金东诚恳答道,总之,顾全我出于这两个目的,导演并完成了一次街头碰瓷。不幸的是钱红英当场去世,他自己只是高位截瘫,问题是顾全我想自杀,死的却是钱红英,这是一个错误。碰瓷也有失手的时候,顾全我向钱红英承诺,只会有一点点轻微擦伤,就能得到一大笔钱,因为他选择了一辆豪车。但人算不如天算,钱红英临死时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魏金东的话我是第一次听说,我质问他为什么向顾盼盼泼脏水,魏金东坦言,我没向她泼脏水,我在说一种传言,既是传言,当然有很多种,我不过说了一种,不一定是事实,而事实是顾盼盼并不了解这些,她对此一无所知。

那些话是我跟魏金东交往之后他对我说的,他是吴嫂的儿子,按理说他对顾盼盼不会有恶意。

顾盼盼给了我一个家,回到这里我才有家的感觉,我毁容或者说整容就是为了回来,就算死我也愿意死在顾盼盼和顾丁身边。哪怕不再是她丈夫,只是个打工者,能看到她我就知足,我就心安。

铺子的生意出奇的好,这可能跟房地产有关系,房子好卖,窗帘跟着好,到了旺季,乡下人也一拨一拨涌到县城买房子。顾盼盼赚的虽是辛苦钱,每天都有进项,按说她的心情应该很好,在我看来她却始终开心不起来,她时常发呆。她抱怨贾青松,念叨他,说他老实是老实,就是太倔太实诚太蠢,他不应该上钩,关松山的人明摆着是钓他的鱼,“钓鱼赌博”,他却偏偏上当。上当受骗也罢,他偏偏又跑路了,他想一跑了之,怎么可能。“蠢死了!他现在要在我这儿,我非抽他十个耳光不可。”听她当我的面这样抱怨,我羞愧难当,真想有地缝能钻进去。顾盼盼眼圈发红,她悄悄落泪了,我假装没看见。“话说回来,我那死鬼前夫心好,他是为了我们才跑路的,哎,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是死是活。”

老话说人不可貌相,事实上人是可以貌相的,自从我换了一副容貌,精气神似乎跟着变了,在铺子里,我能为老板顾盼盼挡很多事。当然都是小事,我眼珠一瞪,就能把那些扯皮闹事的人吓走。顾盼盼有一次笑着说:“你和贾青松不一样,如果贾青松是你这种样子,他可能也不会走了。”

其实我就是贾青松,郭义群不是我,这话我说不出口。“不过,我还是想念贾青松,”她叹着气说,“如果他能回来,我宁愿他还是老样子。”

顾盼盼仰望着天花板,就像是在对着一位逝者说话,而那位逝者就是我,我的心剧烈抽缩。然而她喜欢和我聊天,有事没事主动找我聊。吴嫂在顾盼盼不在场时对我说:“他跟你聊天是在想念贾青松。”

“这话怎么说?”

“因为你口音太像贾青松了。”

顾盼盼自己也不止说过一次:“你和我前夫的口音简直一模一样。”

我们的声音变成通道,她从我的口音里辨认出贾青松的口音。“以前贾青松在的时候,我都没跟他说过这么多话。”她说,“不知为什么,可能跟你说话也是对他的补偿。”可能吧,我现在跟她说的话也比从前多了很多。

她告诉我,贾青松离开三天后,2017年正月十六,几个半大不小在外面混的小混子找到她,说贾青松欠他们一百八十万块钱。早几天过年,不好意思来讨债,现在年过了,正月十五也过了,这笔账不能再拖,得把账了了。

天哪,为什么是一百八十万?她想,我们家有这笔钱,恰好这么多,但那是一笔浸透着全家血泪的钱。来人把贾青松写下的欠条给她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百八十万。

“我们只是送信的,今天先送你看看。”

“欠条是贾青松写的,你们找他去。”

“谁也找不着贾青松,”小混子说,“你们夫妻商量好了,这是你们的诡计,谁知道你把他藏到哪里了。还钱的时间是他定下的,定在正月十六,时候到了他却跑了,呵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跑了你还在。”

“谁借钱你们找谁去。”顾盼盼心里怨着贾青松,只觉天地昏暗。

“你们是夫妻,一家人,老实说,如果贾青松不是你老公,我们会借他钱?不会!”

“你们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没错,可还有一句俗语:人死债烂。谁知道贾青松是不是还活着,他要是死了呢,他要是死了这笔债不就烂了吗?你们还能去哪里讨债?去阴间找他讨吗?”

“你这样说吗?”我问她。

我心里疼得更厉害,强忍着泪水,说出这种话简直像是说出了某种咒语。我恨死了贾青松,他跑掉是因为怯懦,是因为明知有这么个烂摊子他收拾不了。

“贾青松你也不想想,你收拾不了,就算你跑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和顾丁啊。”

我瞪大眼睛,我的脸肯定更丑了。

“放心吧,哪怕到阴间讨债,我们也能把钱拿到手。”小混子说,“不管阳间阴间,就没有我们讨不了的债。”

“你们再狠也没用,我没钱。”

“没钱?”那群人哈哈大笑,“你妈是怎么死的,你爸是怎么瘫的,你忘了?”

看来他们真是为那笔钱而来,不要脸啊。

“你们听说过吗?那可是我妈拿命换来的钱,你们也敢要吗?钱上面沾满了血。”

“沾满了血怕什么,哪一张钱上面没有血?”

“这是个圈套。”我说。

“当然是圈套。”

“你不必理他们,贾青松的事情他自己承担。”

“你这样想吗?”顾盼盼说,“老郭,你太天真了。”

3

有人把一筐臭鸡蛋摔在铺子门前,给顾盼盼下马威,蛋黄蛋清流出来,像粪便流淌,臭味传到很远的地方。一对买菜的老人路过,老头脚下打滑,摔倒了,老婆婆去牵他,也摔倒了。老婆婆说老伴儿有心脏病,担心这一摔能把命摔没了,她掏出救心药给老伴儿吃,吴嫂从铺子里给他们送了一杯水。

老婆婆很友好地说,“谢谢!”她坐在地上,“你们为什么把臭鸡蛋丢在门口?”

“不是我们丢的。”

“真臭啊!”

“我和吴嫂拿清水清洗地面,清洗了一上午,仍然有浓浓的臭味,庆幸的是买菜老人没找我麻烦,也没有骂骂咧咧,他们一瘸一拐地走了。”顾盼盼说。

忙了一整天,我精疲力竭地回家,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发现门上放着花圈。楼上楼下的人对我侧目而视,他们在我回家前也看到了,他们的眼神躲闪着。

小混子动不动就跑到铺子里来,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就像街头的杂耍艺人,手上拿着闪亮的刀子抛上抛下,左手抛上去,右手接着,右手再抛上去,左手接着,每一次小混子都接着刀柄。有一次他把刀抛到空中,身子突然蹲下来,仰着头,在他从蹲着的地方站起来的时候,他用嘴接住了正在下落的那柄刀子。他的嘴唇叼着刀刃,而不是刀柄,然后他噗的一声又把嘴里的刀子吐出来,再用手接着它。

他挺着刀子,笑嘻嘻地说:“你儿子名叫顾丁,是吧?”

“你们想干什么?”我叫道,“这事和我儿子没关系。”

小混子笑而不答,抛着刀子离开了,小混子根本不和我对话,抛刀子,然后问一通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我怀疑那是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天天来我面前背台词,听着那些话,我寒毛直竖,头皮发凉。

“你们是不是要害我儿子?”

“我可没说这种话,你自己说的。”

我顶不住了,顾丁从学校回来,准备写作业,在书包里掏作业本,无意间翻出了一只鱼眼睛和蛇脑袋。鱼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从活鱼身上抠下来的,蛇脑袋也是从活蛇身上砍下来的。顾丁不害怕,他拿给我看:“好奇怪啊,谁把这些东西装我书包里了。”

顾丁胆子大,一点儿也不怕,他用手夹着蛇脑袋左看右看:“谁干的好事?我明天到学校去告老师。”

“别告了,快扔掉。”我看着就想吐。

其中的意思很容易明白,无非要我把鱼眼睛想象成顾丁的眼睛,把蛇脑袋想象成顾丁的脑袋。他们以这种方式给我传话:如果不还贾青松欠下的钱,他们会这样对待顾丁。把顾丁的眼睛抠出来,把他脑袋割下来。我害怕极了,无论怎么打贾青松电话,都打不通。贾青松不能就这样说没就没了,这是你惹下的事啊,你不能不管。你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一走了之,我死打电话,一刻不停地打,后来,电话终于打通了,但是接电话的不是贾青松,而是另一个人。我问他是谁,他反过来问我找谁,我说找这个号码的主人,他说他就是这个号码的主人,他刚买了新手机,上了新号码就是这个号。贾青松已经没用这个电话号码,这样一来,我彻底失去了寻找他的所有办法。许多人其实都活在手机里头,一个人要想让自己消失,最好的办法就是注销属于他的手机号码。

“我的内心被摧毁了。’

我在擤鼻涕,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哭过一场,我的表情像是要跟人拼命,我揪着自己的头发说:“顾姐,你受苦了。”对了,顾盼盼几天前让我叫她叫顾姐。

“事情还没有结束。”

“是啊,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关松山亲自出马,他要跟我摊牌。”

小混子把我请到简朴寨酒店,告诉我关总在那儿等着我。

“这事总要有个解决办法,”他跟我说,“关总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这一百八十万是留给我儿子的,一分钱也不能动,我把它存在银行里,存了定期,那是儿子的钱。我们靠着这家很小的窗帘铺子能养活自己,我和贾青松还曾畅想未来,我们的理想是将来能开一家超市。

“很大很大的超市,”我说,“把挣的钱积攒起来,等过了十年二十年,说不定真能开一家超市。”

“是不是啊,”关松山说,“我早就说过,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理想里面,赌博的人又何尝没有理想。”但是现在,他要拿走这笔钱。

“这笔钱我不能给你。”我说。

“你不可能这么愚蠢,你刚才说过,钱是留给你儿子的,那么好吧,如果儿子没了,你还要那钱干什么?”

“我儿子怎么会没了,你不能这么说。”

“话不能这么说,很多人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关松山露出很悲伤的神情,“更让人伤心的事情是,有些孩子还在娘胎里就没了。”他掏出手机,点开里面一张照片,“你能告诉我吗?这孩子是谁?”

我看了,是顾丁,他们还在照片上面做了动画特效,我不敢往下看,求他把手机拿开。

关松山吓住了我,如果他们把我儿子害了,留着钱又有什么用?

“你真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关松山说,“谢谢你!”他很友好地和我握手。

把钱给了关松山,我就掉进冰窖里面了,好长时间缓不过劲回不过神,我来到墓地,在钱红英坟前痛哭一场,钱红英是我母亲。来到母亲墓地,我哭得泣不成声,面对从坟墓坐起身来的钱红英的影子,我既无誓言,也说不出证词,我不能对死者撒谎,眼里只有墓碑,只有草地。

“我怎么一会儿看见你,一会儿又看不见你了?”我哭着说,她的影子飘散了。

“可是!妈!”我抱着墓碑撕心裂肺地哭着,直哭到浑身瘫软。

4

听了顾盼盼的话,我真想杀了关松山,我在出租屋的木板上画上他的像,在那上面我已经杀死过他好几回了。在现实中我却不知道怎么动手,我需要找到一个帮手,一个意气相投的同类,可恨的是我在这个县城没有一个朋友,找来找去,在我有限的熟人中,好像只有魏金东能做点指望。

魏金东是吴嫂儿子,有口吃毛病,口吃,不是哑巴,如果保持缄默,他是个很安静的男人。他读过大学,还是本科,没找到工作回了汉孟县,回家第二年,九月份,他在家里沉思默想了两天两夜,然后就到烧烤街摆了个摊子。他说,我是个灵活就业的大学生。烧烤摊儿遍地都是,魏金东只做老鼠,他活儿好,烧烤出来的老鼠味道鲜美,成为汉孟县美食一绝。老鼠本是遭人嫌弃厌恶的东西,经魏金东之手,旋即变得肉嫩味美,吃老鼠不再是禁忌,人人争抢食之,魏金东在汉孟县开创了这一先例,生意兴隆,别人效仿不来。但是魏金东小时候最害怕老鼠,他不怕蛇,唯独对老鼠怕得要命,吴嫂作证说,不要说见到实物,说起老鼠就会害怕。如果他睡觉调皮,吴嫂只要吓唬说老鼠钻到被子里来了,魏金东准会蜷成一团,啼哭不止。老鼠是他的冤家对头,他一生都在与老鼠为敌,幸运的是——他的冤家对头——后来成了他的生计来源。

“他的世界和我们是颠倒着的。”吴嫂这样说魏金东,“就像我们用脚走路,他却是用脑袋走路。”

而我觉得魏金东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冷漠却又心狠手辣的气质,有点儿像是国外电影里的杀手,这便是我接近他的原因。

魏金东的食材是活老鼠,关在铁笼子里活蹦乱跳,点哪只捞哪只。他裸着手,不戴手套,伸进去就捞,样子像武林高手从沸水里捞针。老鼠捞出来,拿铁扦子从嘴里捅进去,从尾巴那儿捅出来,再拿盆里的黄泥巴糊上皮毛。在他捅铁扦子的时候,老鼠还在不停地吱吱吱叫唤,糊上黄泥巴,举着铁扦子搁在火炉上烤,老鼠还在叫唤,身子也还在挣扎着动弹。烤熟了,扯着嘴巴猛地往下扒拉,连皮带泥巴一顺溜就给扯掉了。桌子上摆着盐啊醋啊葱啊姜啊芥末啊什么的,都放在小花瓷碟子里,蘸上就吃。

关松山是个肥胖的人,两只手即使不握着——看上去也像两只馒头,他的肥胖不是那种虚浮的肥胖,他没有高血压,没有高血糖、高血脂,什么毛病都没有,身体好着呢。他结实得像石头,胳膊后背都像石头,敏捷,奔跑起来像年轻人,四十多岁的人一点儿不显年龄。他是汉孟县带头吃老鼠的人,坐在那儿,一口气能吃掉十二只老鼠。

在他之前,汉孟县没有人吃老鼠,老鼠被认为是不祥之物,吃不祥之物会带来灾祸,如同吃尸体,不可想象。但是自从关松山公开吃老鼠,他的许多追随者也开始吃了,甚至他的对手也在吃老鼠。

魏金东戴着耳机,不慌不忙地做生意,也许他在听音乐。来烧烤街宵夜的人有时会相互打起来,可能有酒精的原因,也可能有其他原因,弄不清打架的人到底谁是谁。这回又有两拨人打起来了,彼此用啤酒瓶敲对方脑袋,碎裂的声音和碰撞的声音一时间响成一片。有人抡起凳子,桌子凳子被拆散了,他们拿起凳子和桌子木腿,像刀剑那样相互劈砍。混战时,魏金东退到一边去了,他还站在街头抽了一支烟。他的耳朵里仍然塞着那只耳机,但耳机里没有声音,永远静默,别人以为有声音,以为他正好借此机会听听音乐,好好休息会儿。

那帮人打红了眼,有人把装老鼠的铁笼子踢翻了。两只铁笼子都踢翻了,铁笼子上面有个小门,魏金东平时就是从那里抓老鼠的,这时上面的门也被打开了,两只笼子里的老鼠从里面汹涌而出。

魏金东惊呆了,那可是他的老鼠,他眼睁睁看着它们跑出来,这么宽敞的街道,它们很快就会跑得没影儿。街心有花草,街边有下水道,它们哪里不能跑,但是那些老鼠没有往地上跑,没有往下水道钻,它们迅速列好队,对峙,殴斗,撕咬。如果仔细辨认,魏金东能认出野生老鼠为一方,养殖老鼠是另一方,它们跳起来,拼死攻击对方,像狼群,像往死里斗的蝈蝈,尖利的牙齿,利爪,许多老鼠受伤了,头破血流。野生老鼠数量太少,即使战斗力更强,以一敌三,终究处于下风,养殖老鼠虽然涣散,毕竟鼠多势众,眼看着野生老鼠那一方败局已定。可是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魏金东看到野生老鼠正顺着炉子腿往炉上爬。为什么会这样!像集体迁徙,像蚂蚁上树,成群结队地往炉子上爬,受伤的老鼠中途掉下来,又继续爬,炉子上火正旺着,它们爬上去,温驯地躺在火里面,甚至没有吱吱吱叫唤,像是有无声指令,或是缘于比指令更厉害的本能,它们就那样温驯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躺在火里面了。

那些养殖老鼠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无论哪一类,无论哪种选择,看在魏金东眼里,都是对他的蔑视,对他的侮辱。魏金东被激怒了,猛地掀翻火炉子,冲进混战中的人群,他无法迁怒老鼠,只能把愤怒发泄到打架的客人身上。如果他们不打架,也就不会有人把铁笼子的小门打开。他吐掉烟,扯掉耳朵里的耳机,顺手抄起一把菜刀,他不属于两拨人中的任何一拨,见人就砍,砍着什么是什么,那些人一哄而散。

还在火焰里燃烧的老鼠纷纷蹦跳起来,此起彼伏,有只燃烧着的老鼠像是长出翅膀,像是被弹弓射出的弹丸,击中了魏金东的右眼。当时他正在挥舞菜刀,右眼突然感受到一股温暖,感受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力量,一股深入到骨髓里的烧灼感,他的右眼已经瞎掉了。

住在医院的魏金东,坚持认为他瞎掉一只眼睛是正常报应,既然看到了那样一幕,即使两只眼睛全都瞎掉也不过分。他的右眼眶里现在装着狗眼,被称为义眼,右眼眶里不能什么也没有,他不喜欢玻璃,玻璃眼球跟玩具一样,跟长毛绒动物一样,他不想成为那样一种东西,所以他选择了狗眼。

我每天晚上都来烧烤街,站在魏金东摊位旁边,我看着他干活儿,有时看一整晚上,他通常要到凌晨四五点才收摊儿,生意好时还会更晚。我不帮他,也搭不上手,只在他收摊儿时,我才能帮得上忙,我帮他收拾桌椅。

那天收拾完,天已麻麻亮,魏金东说:“我认识你,你是月光窗帘铺子里的送货司机。”

我说:“我也认识你,你是吴嫂的儿子。”

他笑着说:“以前我也认识贾青松。”他笑得不是太自然。

“那是顾老板的前夫。”我说,“你妈说你不怎么说话。”

“那要看什么人。”魏金东说,“我叫你老郭行吗?或者叫你群哥吧。”

我说:“就老郭。”

“我们俩应该有共同语言。”他说。

“为什么?”

“我们都是毁过容的人。”魏金东说出这句话,突然哈哈大笑。

“如果你晚上有空儿,”他接着又说,“可以帮我送送外卖,也可以赚些外快。”

我答应了他,反正我晚上不怎么睡觉。

魏金东的生意是烧烤街的奇迹。他告诉我,为此他特别感激关松山,往大处说,几乎是他们两人共同缔造了汉孟县的一份新产业。因为乡下慢慢出现了专门捕捉老鼠的人,争做魏金东的供应商,也算是消费链的延伸。但他不收吃了老鼠药被毒死的老鼠,不收被老鼠夹子夹伤了的老鼠,他只要那些健康的见了人还在吱吱叫唤的老鼠。

“我讲究原生态。”

捕捉老鼠的人,因此不能伤害到老鼠的身体,不能破坏其皮毛,只能用类似于捕鱼所用的网,以食物为诱饵,以某种老鼠能听懂的声音诱捕它们。那种声音在诱捕它们的地方播放出来,能让老鼠发情,是密码,类似于流行在老鼠世界里的生殖口令。交配,繁殖,凡听到那种声音,所有老鼠都不能不出来,只要出来,张开的网就能捕获它们。声音是合成的,在人类听来只是很普通的声音,但是里面肯定有老鼠的语言,掺杂进了哨音一样的东西,仿佛老鼠在给老鼠吹口哨,老鼠在呼唤老鼠,在召集属于它们的集会,于是成群结队的老鼠义无反顾地奔向张开着的网。

诱捕老鼠的声音,是魏金东从手机上发送给那些人的。可是老鼠也在变异,进步,在目睹了大批同类牺牲之后,也能分辨出来自声音的危险,来自声音的陷阱,不再听从虚妄的召唤,而是躲在深洞里不冒头。捕获量开始锐减,显然老鼠变狡猾了,不再容易受骗,捕捉变得困难,另一个原因是捕鼠的人多了,老鼠数量也在减少。

有人受到启发:能不能不去捕捉老鼠,就在家里养殖?于是出现了新的养殖业,全县有好几家老鼠养殖场。魏金东把这个产业的兴盛归功于关松山,他不光带头消费,而且更重要的是,诱捕老鼠的音频资料和养殖老鼠的产业推广,幕后推手都是关松山。但是魏金东怎么也没想到,他手上的两类老鼠居然水火不容,彼此看不顺眼,一有机会就火并。

魏金东还说,他的义眼也是关松山帮他装上去的。

我试探着说:“我听说关松山的名声很不好。”

魏金东用他那只狗眼死死盯着我:“名声这东西最不靠谱儿!我跟你这么说吧,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这句话你可能听不明白,听不明白也没关系。那就换一种说法吧,如果关松山不去做那些让他名声变得很坏的事情,还会有别的人去做那些事情。”

“我是听不明白,但我以为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

“什么叫正义感,我只对关松山忠诚。”

“对他忠诚,为什么?”

“因为他有恩于我。”

“没人知道这个。”我内心失望极了。

“确实没人知道,这会儿你知道了,我不仅对他忠诚,而且死心塌地,人要对得起对你好的人。”

我明白,指望他和我一起对付关松山是不可能的了。我没认错人,他是个狠人,但我又认错人了,他不会对付关松山,因为他是他的人。我只能靠自己,已经没有别的任何办法。

5

顾盼盼说,她看到我就会想到贾青松,要是贾青松有我这种气质该多好。男人有时候需要有一种很坏的气质,让人怕你,即使你没有威胁别人,别人也会觉得你就是威胁。但是她又说,如果贾青松当年有你这种气质,我或许不会嫁给他,我当年选择贾青松,选的就是他老实,选的就是他软弱胆小怕惹事。

“等忙过这阵子,”她说,“明年春上你跟我跑一趟花山镇吧。”

我说:“贾青松不一定回花山镇去了。”

“就算找不到贾青松,也可以看望一下他舅舅。”

她说,舅舅是贾青松在世间最亲的人,也只有舅舅了,他父母都不在,是舅舅将他抚养成人的。我以前是这样告诉顾盼盼的,但那是谎言。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的母亲带着妹妹跟着一个走街串村的货郎走了,我于是生活在舅舅家里,这些都是事实,可是我虚构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舅舅,我把所有对舅舅最美好的想象都放在他身上。我还说花山镇是一个鸟语花香世外桃源的好地方,舅舅还在,我什么时候回到那里都会受到欢迎。然而花山镇早就没了,已消失在水底,房屋庭院树木都沉没在水中,那里建了一座飞沙河水库。

我生于花山镇,三岁因建水库移民,移民到白龙村,白龙村属于库区外的关庙镇,我们前来投靠舅舅,舅舅是白龙村支书。母亲又生了妹妹,父亲为养活我们,常年在外打工,听说他干活儿的地方是河南平顶山的某处煤矿,他在井下挖煤。父亲过年才回来,母亲从不给他好脸色,怪他带回来的钱太少了。

父亲不想让母亲失望,他在平顶山好几个煤矿都做过,在这个煤矿做,听说另一个煤矿工资高,他就离开这里去那里,父亲并没有挣到多少钱,却把身体搞垮了。他得上了矿工职业病,挣到不多的钱还要在外面治病,我母亲终究还是失望了,跟着一个货郎走了。那是个经常到关庙镇来收山货的商人,收香菇木耳药材什么的,母亲跟着他跑了,他答应我母亲要让她在县城里生活,至少也要让她生活在镇子里。货郎带着我母亲,还带着我妹妹,但是货郎不要我,他说,他只要女人不要男人。

我记得父亲偷偷给我零花钱,总是给一点点儿,他要我做老实人,他说:“做个老实人,就能一生平安。”

母亲跟着货郎走的时候,我只有六七岁,跟着爷爷奶奶。两年后,舅舅来找我,把我带到他家里,和他住一起,他说我大了,到了读书的时候,不能荒废了。舅舅叫范开学,在村里当支书,家里有栋三层小楼,舅妈开了个小诊所,每天给人输液打吊针,打针的地方在一楼,舅舅也有个儿子,比我大两岁,是个智障孩子。

村民们有些小病,就到舅妈这儿来输液打针,没事便胡乱聊天。我在白龙村上小学,舅舅在外面说他是大善人,收养了妹妹的儿子,送我上学是做善事,他希望做这种善事,能让他儿子得到福报。这是我舅舅的说法,我舅妈说得更重一些,她说我是她前世造的孽,她给自己养了个傻儿子还不够,还要替别人养儿子。替别人养的儿子不是傻子,有手有脚能吃能喝,真是亏得慌,划不来。

但是,我从病人嘴里慢慢知道了另一种内情,那是他们闪闪烁烁说出来的事情,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把那件事情拼凑清楚。当我知道内情之后,我怀疑那些病人故意在我面前闪烁其词,他们在我舅妈这里输液打针,认为我舅妈一直在收费上揩油,占他们便宜。我舅舅则在村里得过更多好处,夫妻俩都不是好人,所以儿子才会是傻子,我不知道那些病人这么说是诅咒他们,还是在嘲笑他们,在我看来,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同情过他们有个傻儿子。

据他们说,我父亲已经死了,死于矿上瓦斯爆炸事故,矿上赔付了一大笔金钱,我母亲不知道跟着货郎跑到哪里去了,矿上找不到她,不知道应该把赔偿金付给谁,范开学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马上到我爷爷那里把我接来——我舅舅成了我的监护人,我父亲为矿捐躯,理应把赔偿金赔给他儿子。范开学到处跑,声泪俱下地陈述他和妹妹妹夫之间的情意,陈述贾家的困境,也表明抚养我多年有多么不易。他的哭诉打动了很多人,钱是给我的,只能由范开学替我领回来,也就是说范开学冒领了我父亲的钱,准确说并不是我父亲的钱,而是因我父亲之死赔付给我们家的钱,包括抚恤金丧葬费等等各种费用,那笔钱听说很多,可是我一直到后来也不知道那笔钱的具体数额,所有的账目单据,都让范开学毁掉了。

舅舅领了我的钱,这事儿父亲不知道,他已不在人间;母亲不知道,她带着我妹妹跟着货郎跑了;我也不知道,我还小,舅妈那些病人陆陆续续说给我听,我才知道。

尽管我后来知道有一笔钱在舅舅那儿,但我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在他们家活得不自在,活得还不如傻子表哥,他们动辄骂我,让我吃表哥剩下的食物。我相信舅舅家并不缺吃的,他是支书,舅妈是村里的医生,开小诊所,条件好着呢,他们这么做其实不是计较吃的,而是有意在我和表哥之间分出高下,分出阶层。

表哥吃饭总喜欢把饭菜堆在碗里,他是个傻子,不知道可以吃多少,每次吃饭都会剩下一些。表哥吃不完,舅妈就命令我,让我吃剩下的饭菜。听到舅妈命令,我求饶似的看着舅舅,毕竟舅舅和我有血缘关系,他是我母亲的哥哥。我相信舅舅会站在我这边,可是舅舅这种时候总是装聋作哑,要么把碗筷一推,声称已经吃饱了,要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笑嘻嘻地说:“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

舅舅吸烟的样子就像喝汤,使劲吸着,显然是不想管我,我被遗弃了。我不愿意吃剩下的饭菜,也有点儿不敢吃,因为我亲眼看到,表哥吃饭时会把他的鼻涕唾液流进碗里,我觉得脏倒在其次,我担心吃下那些东西会不会感染上表哥的傻病。傻是传染病吗?会不会互相传染?换句话说,我担心吃下表哥的鼻涕和唾液之后,会不会也变成傻子,这种担心是我那时候的噩梦,我不知道这种担心有没有科学依据,可我就是担心。舅妈不会管这些,她要在我和表哥之间分出主次,分出上下,她儿子傻怎么的,傻也比我优越,傻也必须是我吃他的剩饭,而不是他吃我的剩饭,她瞪着我,督促我吃下去。

我吃了很多表哥的剩饭剩菜,到后来不等舅妈命令,我就主动去吃,只要看到表哥把剩饭剩菜丢在那里,我二话不说,端起来就吃。看来傻子不是传染病,我并没有因此变傻,可是我的话越来越少,我舅舅对外人说我是个老实孩子,舅妈认可他的话,也说我老实。自打到了舅舅家,我就知道我要老实,不能乱来,如果我老实软弱顺从,就会少挨骂少挨打。我是个没用的孩子,就不会对表哥构成威胁,舅舅舅妈老在拿我和表哥比较,他们并不希望我比表哥强。我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不能想着出人头地,越弱小越卑贱就越安全,我不过想安全一点儿。

等我长到十三岁,我逃跑了。

我的身世以前很少跟顾盼盼讲起过,根本原因是我在她面前虚构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好舅舅,这很麻烦,要圆这个谎,就得不停修改其他事实,所以我只讲可以讲的那些部分。但是我经常跟顾全我交谈,我跟顾盼盼结婚后,他已经住在福利院了,他是个瘫痪老人,我每次去探视他,都会原原本本地跟他讲述我的经历。

这次回来,我听顾丁说,他外公一直在给我写信。他记住了我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虽然我早就离开了那些地方,但是他抱着我或许能收到信的希望,坚持往那些地址寄信。我不知道他信里写了些什么,也不知那些信件如今下落如何,唯一知道的是,顾全我临死前把写给我还没寄出的信烧掉了。

6

顾盼盼说,如果贾青松就在眼前,她会跳起来掐他脖子,抠他眼珠子,她对我说她恨这个男人,可是我听她这么说,反倒觉得她还爱着我。她的讲述或者我的讲述,就像是一张磨盘,在不同的时间里被我们两人推来推去。

我开始向她讲述我的故事,这些真实的从前没讲过的事情我要讲给她听。我十三岁到了深圳,在餐馆跑堂,端菜送茶水,洗碗洗菜拖地板。餐馆里有个大厨罩着我,我会觉得我是他的跟班,或是他的孩子,他不让别人欺负我,在寒冷的冬夜,他让我睡到他床上,他给我讲故事,讲做人的道理。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拍打我的脸颊,“你是个老实人,就做个老实人好了,我见过好多风光过的人呢,到头来都没得好下场。”

“老实人虽然活得不好,但老实人能活得更长久。”

我在深圳的记忆落满了灰土,现在怎么也记不起那名大厨的名字,我在饭店里打杂儿,传菜洗碗打扫卫生,每天累得半死。大厨口袋里经常藏着一些好吃的东西,小点心什么的,他把那些小东西拿出来就像魔术师变魔术。我们住的地方非常狭窄,我和大厨住一个房间,他的工资差不多要全部寄回老家,每个月只给自己留几百块钱零花,他老家有父母要养着,还有两个孩子。大厨有很严重的体臭,我不明白一个人的身体怎么会发出那么浓重的臭味,尤其是夏天,真不堪忍受,待在那么小的空间里我不得不捂着鼻子。

但他人好,他带东西给我吃,跟我闲聊,他是四川人,没事就跟我讲道理,除了做饭,他有空儿就琢磨人生。我跟大厨在一起度过了两年,用他的话说我们是同事,那两年是我离开舅舅后过得最好的时光,可我们的缘分只有两年,大厨要回老家,听说他老婆跟别人好上了,他要回去挽救家庭。

“我不想离婚,”大厨说,“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

他哭得稀里哗啦,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善良人,心肠好,他担心以后没人罩着我。“别人欺负你怎么办?”他睁着一双泪眼,“好吧,如果你没有别的办法,就忍着吧,能忍则忍,不要轻易跟别人起冲突。”

他还送给我一枚木制的小小的吊坠,是他从街边小摊儿上买来的便宜货,木头吊坠上雕着菩萨像,大厨亲手把那枚吊坠挂在我脖子上。“让菩萨保佑你吧。”他说。

我戴着那枚吊坠,后来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有没有可能坐公交车,不小心在哪里挂断了吊绳?不知道,因为丢了菩萨吊坠,我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对不起大厨。

在我们分手前一夜,我跟大厨讲了我的家事,讲了舅舅范开学,我说,实际上,很可能是我舅舅范开学霸占了我们家财产,大厨问我为什么现在才跟他说,我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他问我有什么想法,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没什么想法,不知道怎么办。

大厨也没告诉我现成的答案,他提到两种做法,一种是抢回自己的财产,另一种是忍下来,他劝我不如忍着。他走了,回老家去了,我在这家餐馆也没干多久,新来的大厨经常揍我,他说我长着一张让他看到就想揍的脸。哪有这种事,我的脸招惹他了吗?为什么他一看到我的脸,就想揍我?为这事我找了几次老板,我说新来的大厨动不动就揍我,老板因为他做得一手好菜,明显有些巴结他,他宁愿得罪我,也不去说他。

老板笑嘻嘻地说:“揍你,你自己不会躲开?”

这是什么话,我躲着他,躲着新来的大厨,可是他手头的事情一做完,就到处找我,他总有办法找到我。只要找到我,他就揍我,即使在洗手间碰到了,他也不放过我。有人说从前的大厨对我太好了,新来的大厨对我坏一点儿是应该的,我只得离开这个餐馆,到另一个餐馆去跑堂,反正这一带餐馆多的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新来的大厨之所以揍我,是因为当时正在谈恋爱,他女朋友是个反复无常的女人,总会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折磨他。他在女朋友那儿受了气,就找我发泄,我成了他的出气筒,本来我像从前的大厨所说的那样,尽量忍着,可是他出手实在太重了,我只有跑掉,再不跑掉的话,哪一天他失手把我打死都有可能。

这时有人介绍我去福建,到晋江乡镇企业做鞋子,介绍我去的人从前跟我一起在餐馆里跑过堂。他说,在福建做鞋子辛苦是辛苦,比在餐馆跑堂能拿钱多些。

这一年我十八岁,我计划从深圳跑到福建,到福建可能是一个很美好的开始,我这样期盼着。去之前我回了一趟白龙村,却没见到我舅舅舅妈,我问村里人他们去了哪里,那些人抢着告诉我,说我舅舅搬到镇子上去了,也有人说搬到县城去了,还有人说跑到别的县里去了,更有人说搬到武汉了。说法没个准,要么在镇上,要么在县城,总之是在外面买了房子,不会再回乡下,到外面过好日子去了,还说我表哥娶了老婆。我想这也太奇怪了吧,表哥是个傻子哪能娶老婆。

怎么不能娶,他就是娶了。

不过,关于这种说法同样并不确定,另有人更正说那不是他们傻儿子娶的老婆,是给傻儿子请的保姆。保姆伺候傻儿子,还负责做饭打扫卫生,有钱嘛,跟城里人一样。反正给傻儿子娶老婆也好,请保姆也好,都一样,也就是他们家又多了个女人。对范开学来说这不是坏事,据说那女人还有几分姿色,我不知道那些人在说到那女人有几分姿色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相互挤眼睛。

我随后就去了福建,在晋江做了四年鞋子,时间也不短,我走到哪里都受人欺负,老板欺负我,同事欺负我,我再也没遇到大厨那样的人了。我还被人打,被人骗,我在晋江干了四年攒下的积蓄,全被我那个朋友骗走了,我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再提了,就是那个以前和我一起在深圳跑过堂的同事,就是他把我叫来福建的。他说他结婚了,在老家有个两岁半的女儿,他女儿长得真好看,古怪机灵,他经常拿手机给我看他女儿的照片。我们一看看上老半天,都喜欢得不得了,他还说要我以后做他女儿的干爸爸,我有些心动,想答应他。可这事后来没下文,他可能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逗我开心,并不曾当真。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说他女儿得了白血病,这可是大事,我那朋友说都怪他,他在老家做了新房子,一定是装修的问题,住新房子住成这样了,是他害了女儿,他要救她,我也说女儿当然要救。

这时他开口跟我借钱,你说我能不借吗?有可能救的是我干女儿呢,我借!我把四年的积蓄全借给他了,于是我那个朋友就不见了。你说我怎么就那么轻信呢?可是这真能怨得了我吗?我是把他当真朋友,打算和他建立像我跟大厨曾经有过的那种友谊。我哪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非常脆弱,我不愿提到他的名字是因为名字什么也不是。我不知道他真正的老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以前跟我说过的所有那些事情,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那个朋友骗走了我在福建的全部积蓄,我再也找不着他,福建晋江也就成了我的伤心之地,我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那么再去哪里?想了很久,我去了河南。

河南好歹和我扯得上关系,我已经是个没有故乡的人了,花山镇是我故乡,还是白龙村是我故乡?我的根早被扯掉了。河南在我心里不仅仅是个地名,因为我父亲死在河南,当然就不一样了,他是我父亲。父亲在平顶山挖煤,后来就死在那里,我想走他的老路,也去挖煤。我真去了平顶山,在那儿干了一年多,工友跟我说,你年轻力壮,这么好的身体在平顶山干糟蹋了。我问他这话怎么说,他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在这儿挣钱少。挖煤人跟唱戏的人一样,也是吃青春饭,你这么棒的身子骨在平顶山挖什么煤?我说那我应该去哪里?去山西呀,他说都是挖煤,你这么好的身体条件在平顶山挖不如到山西去挖,就跟唱戏的人一样,你说唱戏的人是在北京发展好呢,还是在郑州发展好?工友的一番话开导了我,我便又去了山西。

在山西我也没挣到多少钱,我胆小,在矿井里成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听说有人故意制造矿难骗钱,我看过一个电影,是在手机上看的,也听人说过,在平顶山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事,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山西脑子里尽想着这些鬼事,矿井里因此变得阴森恐怖。我时刻担心着会不会有人突然把我做掉,真要选择做掉谁的话,我可能是比较合适的对象,再看那些一起挖煤的人,一个个都像是心怀鬼胎,我干不习惯,做了几个月又跑了。

到了二十五岁,我忽然觉得已经很老了,好像离死期已经不远了,我也不知道这种想法的来由。我想好好规划未来,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打算,最好能找个女人,我到现在还没碰过女人呢,谁相信?不是有妓女吗?可我真没碰过。有几次我拿着钱在据说是妓院的地方晃着,就是下不了决心跨进那道门。但我现在想找个女人,最好能和她结婚,最好她还能有点儿钱,我并不奢望她有很多很多钱,只要她有一点儿钱就行了,我这么想很无耻,我抽了自己耳光。抽自己耳光的声响,我都能听得很清楚,啪啪啪!可见我下手有多重,可是抽耳光并不能把那些污浊的想法从我脑子里赶走。相反,还会更强烈,强烈归强烈,可是谁会要我呢?

我已经在考虑如何安排余生,幻想能有一个稍稍有钱的女人嫁给我,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更实际的想法是,我决定去找我舅舅。我找他,并不是找他要回属于我的钱,当然他能发发善心给我一点儿也不错,我不恨他,只想再一次投靠他,毕竟他还是我舅舅。

说到这里,我没有继续往下说,接下来将会出现顾盼盼,我没法跟她说这些,没法跟她说的这些事情是我们共同的经历,说出这些我就露馅儿了。因为寻找舅舅范开学,我才第一次来到汉孟县,我调查了很久,发现他就住在汉孟县城,也是因为来到汉孟县城,我才遇到了顾盼盼。

顾盼盼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原来你是个孤儿,”她眼里有泪水滴落,“跟贾青松一样,你也有个舅舅,可是你的舅舅却是个很坏的舅舅。”

我想跟她说我的舅舅就是贾青松的舅舅,可是我不能说。

“你的脸,”顾盼盼说,“我能问问你的脸发生了什么吗?”

“你不能问。”我狠心回绝了她。

“可怕,”顾盼盼赶紧解释说,“我不是说你的脸可怕,而是说曾经在你脸上发生过的事情可怕。”

7

我没跟顾盼盼讲的事情,前些日子她已经跟我讲过了,她跟我讲贾青松,说她是怎么认识他的。那时候贾青松刚来到我们县城,在街边小馆子吃鸭血粉丝。顾盼盼说,我在座位上看着他吃,当时有个乞丐往一个顾客碗里吐了口浓痰,这是乞丐的伎俩,如果顾客嫌脏,不吃了,乞丐正好吃下去。那名顾客跳起来,准备狠揍乞丐,这时贾青松的粉丝煲也来了,那家伙改了主意,他把有浓痰的粉丝煲推到贾青松面前,然后把贾青松的粉丝煲抢过去了,贾青松迟疑着,迟疑了一小会儿,他隐忍下来了,从篮子里拿起白色塑料小勺子,把漂浮在汤面上的那口浓痰舀起来扔掉,做完这些,他就埋头吃起来。那人还有戒心,身上绷着,随时准备迎击贾青松的反抗,没想到贾青松不声不响接受了,一声不吭把那碗粉丝吃下肚去。

她说,我没见过这么老实的男人,这样能忍的男人,我心疼他,他是我等待的男人,如果我要结婚,那么我只想嫁这个男人,是啊,我没追求,没理想,也不要我的丈夫有追求有理想。我只想有这样一个家庭,低贱如草芥,只靠自己一双手活着,他也是这样的人吗?

第二天,我为一单生意,在豆皮街故乡老屋地下室又见到他了。他住我客户隔壁,我客户是一对中年人,也住地下室,我去给他们量窗帘尺寸,在昏暗的走廊里碰到了他。

我说:“是你?”

“我住这里。”

“你要去哪里?”

“我上厕所。”

他房门开着,我走进去,那么小的屋子,一张床,一只箱子,小小的像黑白电视荧屏那样的窗户,再没有别的了。

我等着他回来,他在裤腿上擦了擦手:“你来我屋里做什么?”

“我没想做什么。”

“那你现在出去。”

“我这就出去。”

“你还站着。”

我心里好笑,故意问他:“你想娶老婆吗?”

他非常烦躁,反问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想问你,要不要娶老婆?”我是认真的。

“你不要问我。”

“我就要问你。”

他颓然地坐在床上,双手捂着脸,他羞于启齿,我就站在他身边,他埋着头,我能听到他喘气的声音,牙齿碰撞牙齿的声音。

“我娶不上老婆。”

“带着小孩儿的女人,你愿意娶吗?”

他站了起来,摊着手说:“我愿意。”

这便是我和顾盼盼相遇然后结婚的经过,现在我从她嘴里听说了这件事。接着她又向我讲了她的失足经历和未婚先孕,我们结婚的时候她也讲过,她不想隐瞒什么,因此我是再一次听她重复讲述。顾盼盼老早就认定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初中几年她是混过来的,十七岁读到高二她已经辍学了。她说,我那时候热衷上网,结交网友,和陌生人交朋友,我最好的网友叫照明灯。

他跟我聊各种鸟类,鸟的构造、颜色、交配和繁殖,关于鸟,可以聊的东西那么多,我从没想过鸟的世界如此斑斓多彩。他给我发图片,告诉我这些鸟怎么生存,怎么觅食,怎么躲避捕杀。照明灯像是博学的鸟类专家,我以为他是学校的生物老师,他却明确告诉我,他不是老师,他母亲才是老师,父亲是退伍军人。他就是喜欢鸟,喜欢鸟的原因恰恰在于他的工作和鸟没有任何关系。

照明灯说,为路边一只死去的鸟,他能哭很长时间,但是看到过那么多死人,他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你说看到过那么多死人,那么你到底做什么工作?”

照明灯没回答,我怀疑他是停尸房的工人,我经常打听他的职业,他说是保洁工,保洁工也能有丰富的学识?保洁工为什么那么懂蝙蝠,那么懂麻雀?

他说蝙蝠的翅膀是由指骨编结而成,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膜,蝙蝠的翅膀上面没有羽毛,我想象着没有羽毛的翅膀怎么飞行。交往一年多,照明灯为我讲述鸟类学知识,我相信他是保洁工,一个懂得鸟类学的保洁工。我没参加高考,父母问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我说就开个做窗帘的裁缝铺子。我把这个打算和照明灯也说了,说我想做个小老板娘,将来以做窗帘为生,照明灯说好,他建议我到窗帘街去转转,想办法弄个门面,保准生意兴隆。

那时候我家里的气氛晦暗不明,像是某种胶状物质,我活得特别颓废,我想不如把自己交出去,交出去就好了,就是成年人了。

我跟照明灯说:“你要了我吧。”

照明灯说:“你愿意把自己交给一个保洁工?”

我说:“保洁工咋了,我愿意。”

约了个时间,照明灯说那天晚上他要值班,我问他值到什么时候,他说最早也要到十点以后。我说十点以后我就等到十点以后,他说要见就到河滨公园见,那地方安静。我一点儿也不忸怩,说我想开个房,我要显得老练,不能让他看出来我从没开过房。他不同意,说现在开房危险,到处都有监控。有监控咋的,你又不是名人,又不是逃犯,怕什么?我不是名人没错,不是逃犯也没错,可是我有老婆。你老婆能看到监控吗?或者有谁把监控拿给你老婆看?真是的。照明灯呵呵笑了,说,你一个女孩子,坚持要和男网友开房,你认为合适吗?我说,你个大男人,竟然拒绝和女孩子开房,你觉得有道理吗?可是,照明灯说,如果你遇到的人是个恶棍呢?是个人渣呢?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也只能怪我命不好。现在的女孩子是不是都是这样?照明灯忧心忡忡地说。

约好的那天晚上下着雨,钱红英刚好要去旧礼堂参加文艺演出,她是街道老年人合唱团成员,这次演出活动很早就定下来了,演唱曲目钱红英很喜欢。钱红英刚走,我也走了。

我举着伞,隐没在远处的细雨中。天还早着,我在河滨公园乱走,要不要开个房?真开了房和照明灯能做什么?我给照明灯发消息,问他在哪儿。照明灯回话说在值班。我又说房已经开好了。照明灯说你在里面看电视吧,我十点以后过来。看电视,有什么电视好看,我在河滨公园气得直跺脚。十点过了,将近十点半,照明灯才发来消息。他说下班了,现在能过来,他问我酒店在哪里,几号房。我说酒店你个头啊,真以为我开房了?那你在哪里?在河滨公园,我说。这个时候公园的人已经很少了,寥寥数人,像是孤魂野鬼。

“你是月姑?”

月姑是我的网名,声音从我身后,从我头顶传过来。

我转过身,面前站着个高大的男人,他就是照明灯,显然已经喝醉了,嘴里呼呼冒着酒气。他很克制地微笑着,他说:“我喝醉了。”

“你为什么要喝醉?”

“因为我胸部疼痛。”

“胸部?”

照明灯抚摸着自己胸部,他说:“我这里肋骨断过几根,每到阴雨天就会疼痛,只有喝醉了,才会不疼痛。”

我没问他为什么断过肋骨,我说:“你是酒鬼吗?”

“有时候是。”

我们并肩走着,照明灯说:“你看上去还不错,可是你为什么要自暴自弃?”

“我没有自暴自弃,谁说我自暴自弃了?”

“如果不是自暴自弃,你为什么约男人开房?”

“这不是没开房吗,我还在公园里。”

“你打算开。”

“是吗,可是我没开。”

照明灯伸出一只手,手上有张房卡。“要不你先去吧,3188房,如家酒店。”

我往后退着,像是他手上放着毒品,正在劝诱我去吸毒。

“如果不愿意了,你现在就可以走开,或者,即使去了,如果你又后悔了,你也可以扔掉房卡,自己走开,我会给你时间,我大约在半小时之后到。”

“我为什么要后悔。”说着,我抓起他手上的房卡。

这天夜里,顾全我跟在我后面,远远地跟着我。

我不知道顾全我在我后面跟着,县城本来就小,那个跟我约会的男人,顾全我居然也认识,他亲眼看到我们一前一后相隔半小时进了如家酒店。

三个月后,照明灯将死于一场意外。那时候我已经怀孕,怀上的孩子正是顾丁。我并不认识生活中的照明灯,跟他从无交集,也不知道我父亲正在跟踪我,但是三个月后我将在本地电视新闻中看到死者照片,从那张照片上,我将回想起今夜发生的一切,并且明白,我生下的孩子已经没有父亲。

照明灯是个严谨的人,果然在半小时后按响门铃。

我们做了爱,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是第一次。照明灯又感觉到胸部那里在剧烈疼痛,他怀疑之前喝下的酒劲过去了,他说只要酒醒了,被遮盖住的疼痛就会冒出来。这是一次来路不明的性爱经历,我颓废,如他所言自暴自弃,而他沉溺于酒精,我在他的叫唤声中忽略了自己的感受,还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结束了。

“你的脸色不太好。”我揪着他的头发。

“可能吧,”照明灯说,“这种时候我的脸色好不了。”

“你要不要再喝点儿酒?”

“等会儿吧,如果需要,我可能真要再喝点酒,但是,但是你是第一次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照明灯掀开被子:“我当然知道。”

“是不是嫌弃我不老练?”

“没有。”照明灯叹了口气。

“第一次不行吗?”

照明灯抱住我:“我有点儿担心,你是不是成年人。”

“我是成年人,”我向他保证,“早几天我就过了十八岁生日。”实际上我才十七岁。

“真的吗?把你身份证给我看看。”

“查身份证?你以为你是警察?我还就偏不给你看。”

“是偏不给我看,还是没带?”

“带了也不给你看。”

照明灯进了洗手间,他要洗一洗,我哭了一会儿,随后又觉得没什么好哭的,就不哭。他的衣服摊在床上,我拎起裤子,扔到地上,我发现裤子好重,原来裤兜里装着东西,我掏出那东西,却是一把枪。

“你是黑社会?”照明灯从里面出来,我问他,“你是大哥?”

“我不是。”

“没关系,即使你说是,我也不怪你。”这会儿我真这么想,一个懂得很多鸟类知识又带着枪的男人,不是黑社会又能是什么?我愿意这么想。

“可我不是。”

“你真是保洁工?”

“我是的。”

“哪里的保洁工?保洁工也要配枪?”

他愣了一下:“你掏了我裤兜?”

“我掏了。”

“但那不是枪。”

“你是说裤兜里的那东西不是枪?不是枪,那它是什么?”

“假枪。”

“可是假枪和真枪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也不是真枪,那是只打火机,我抽烟用的,要不要我现在就点一支烟给你看看?”

“不要不要,你别点烟。”

“现在的打火机又高级又逼真,看着就像是真手枪。”

“虽是打火机,也挺吓人的……”

“不是吓唬你。”照明灯不好意思地说,“就为了工作时有时给自己壮壮胆。”

照明灯又给我讲到一种鸟,名称我闻所未闻,他讲到它的由来,它的天敌是什么,它的猎物又是什么。他在我肚皮上画着那种鸟的形状,闭着眼睛画,他说它的翅膀是这样的,嘴和脚是这样的,我握着他的手,在他的讲述中,我迷迷糊糊睡去了,等我醒来,照明灯已经不在。

他在床头柜上留了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我回家了,如果彻夜不归,我老婆会担心的。

我歪着头看这张字条,不太明白留言里所要表达的意义,他想证明他是个好男人?他想说他老婆依然很爱他,还是他在向我暗示,他们夫妻恩爱?管他呢!管他什么什么,反正我现在轻松了,解脱了,我已经把自己交出去了,交给一个男人。和陌生男人发生性关系,是我对自己的承诺,是我的成人礼,至于照明灯是谁,回不回家,他老婆担不担心,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独自大笑着,把字条撕得稀巴烂,放进马桶冲走了。

8

魏金东让我帮他送外卖,我越来越认为这是个机会,他好像不知道我与关松山有仇,也不知道我心心念念找他复仇。可能因为信任,他甚至还安排我给关松山送老鼠,于是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在老鼠上下毒,抹上剧毒,只要他一咬进嘴里,很快就能挂掉,或者找到一种慢性发作的毒药,两三个小时后再毒发身亡,老鼠药配老鼠,也算是绝配。

关松山的地下赌场经常换地方,一段时间在这里,一段时间在那里,最近好像固定在迎宾大道旁边一个村子里。那里叫红石坡,早年是火葬场,交通便利,又在两个县交界处,这段时间好像成了关松山的新窝点。

我有时照镜子,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觉得毫无必要,我是躲债才跑路的,整容回来也是怕被他们认出来。既然关松山拿走了钱,我又何必要以此面目示人,不如跟顾盼盼挑明,告诉她我就是贾青松。但是我的顾虑是,即使她能原谅我所有的愚蠢,恐怕也无法接受一个跟贾青松不一样的男人,她要的是他那样的老实,而不是我这样的残暴。所以我拖延着,不知什么时候跟她说才合适。另一个更合理的原因是我想复仇,魏金东让我给关松山送老鼠,我只要能抓住一次机会就够了。

有人说魏金东是关松山的白手套,是他不在编的兄弟,这种说法在暗地里流传,我不太懂不在编是什么意思,但是明白魏金东是他兄弟。

而魏金东告诉我,他坚持认为顾盼盼父母的车祸是碰瓷行为,是顾全我的自杀行为。肇事司机是个女人,撞上他们之前,她在打电话,等到发现人影儿,看到他们摔倒在前面,她一下子误踩了油门。

顾全我伤了脊椎,也伤了脑子,当时他没感觉,以为还可以照常行走。钱红英没流多少血,她没外伤,看上去就是有点儿脸色苍白,有点儿疲惫。

“我们在哪里?”钱红英声音低弱,就像在对着足尖咕哝。她扯着顾全我,仰起脸:“为什么要死的这个人不是你?为什么是我?”

围观的人没听到钱红英说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他们以为钱红英临死时的动作,是在扑向顾全我的怀抱,事实上她也正是那样死在他怀里,在他怀里变冷,变硬。

“这就是当时的场面。”魏金东说,但女司机也是孕妇,她伏在方向盘上,流产了。

听说在撞上他们之前,女司机正和孩子的父亲吵架,她要他和她一起远走高飞,离开汉孟县,随便到国内哪个地方都可以。规劝他金盆洗手,去过全新的隐居生活——我们有钱,手上的钱一辈子也花不完。走吧,带着我走,我怀上了你的孩子,等孩子长大了,不能让他生活在汉孟县,不能让他有个臭名昭著的父亲,走吧,说走就走。

“孩子的父亲是谁?”我问魏金东。

“他拒绝了,”魏金东说,“他拒绝跟她一起走。”

“是不是关松山?”我几乎在质问魏金东。

“没人知道是不是他,更没人知道他们的孩子流产了,”魏金东说,“人们只知道顾家得到了一百八十万赔偿金。”

“你在诬陷顾盼盼,往她身上泼脏水。”

“我没有诬陷她,也没有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并不知情,也不了解她父亲,她是个好人。”

“那么顾全我为什么想自杀?”

“这只是推测,具体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自己有罪,但他已不在人世。”

魏金东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些都是谜,或者被他故意说成是谜。他有两只眼睛,谁都有两只眼睛,他不一样,他有一只自己的眼睛,在左边,另有一只装上去的义眼,也即狗眼,装在右边。义眼起初只是装饰品,过了段时间却越来越有光泽,越来越有神采,义眼也能看见东西,仿佛看得更清楚,比从前失去的眼睛更有眼力。

倒是那只自己的眼睛,左眼,视力却在减退,在渐渐弱化。两只眼睛在他的额头上分工明确,左眼看上面,看前方,右眼看下面,看四周。魏金东戴墨镜,常常看着人的脚,看着人脚上的鞋子、袜子和裤腿。

“老郭,你袜子穿反了。”他手上正忙着,嘴上却这么说。

我低头看,还真是。

他把烤好的老鼠装进塑料盒子,再把一只只盒子码放在箱子里,箱子底部铺着厚厚的棉絮,上面也盖上棉絮,这种箱子,很像小时候在乡下,随处叫卖老式冰棍的那种箱子。

他站在我面前,瞪着我,用一只眼睛打量我的面孔,他说:“老郭,你这张脸一点儿也不可怕。”

“不可怕?”

“不可怕,”他沉吟着说,“刚看到可能会害怕,见多了就不怕了。”

“为什么见多了就不怕了?”

“问你自己吧。”他说,“你鞋子上踩到粪便了,两只鞋子都是。”

“那是昨天的事。”

“一个人可不可怕不在脸上,在骨子里。”

“你这么说不对,谁可怕谁不可怕,还是能从脸上看出来。”

“那也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可怕有可能最先出现在脸上,但也可能出现在别的地方。”

赌客们要吃老鼠,全装在塑料盒子里,关松山吃的老鼠是特供品,另装在保温桶里。

保温桶也放进箱子,由我开车一并送过去。关松山有时在赌场,有时不在,他在,就有保温桶,不在就没有。

我买好了老鼠药,就在我口袋里,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撒在关松山的老鼠里。但是我一直没下手,我想要下手什么时候都不迟。

“人活着,总要干他必须干的事,躲是躲不过去的。”魏金东说。这回,他问我:“你知道张耀坤这个人吗?”

“听说过,这个人在我来汉孟县以前就死了。”

“他是个……”

“我听说他是个民间环保志愿者。”

“他的确在调查环保方面的事情,顺便也调查一些其他事情,”魏金东说,“他是个调查者,也是个勇士。”

“他能做什么?”

“我只能说,如果他还活着,汉孟县可能有好多人会活得不自在,活得担惊受怕。”

“他一定会干他必须干的事,对吧?”

“他这样的人不多。”

“你服他!你刚才说他是个勇士。”

“我没说我服他。”

“张耀坤好像是死于意外。”

“也可能是被人谋害。”

“我提醒你,老郭,”魏金东一只眼睛注视地面,另一只眼睛看着我,“别说我没提醒你,老郭,不要动不好的心思,千万别打歪主意。”

“我能打什么歪主意?”

“是啊,你能打什么歪主意!”

“嗨,你在吓唬我。”

“不是吓唬你,是让你知道,你给关总送烧烤兹事体大,万不可有半点儿闪失,知道吗?”

9

在跟照明灯见面的第三个月,顾盼盼知道自己怀孕了。

“真是作孽。”我呻吟着对自己说。

顾全我说:“我认识他。”

“谁?你认识谁?”

“你网友。”

“我不相信。”

“他是个志愿者。”

“他不是志愿者,他是个保洁工。”

“那是骗你的,他确实是个环保志愿者。”

“那天你跟踪我了吗?”

“是啊,我跟踪你了。”

“你为什么跟踪我?”

“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既然你知道是谁,就应该说出来。”

“可是,你很快就会知道。”

不久,照明灯在皮匠街拐角处,被一只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中头部,不治身亡。

那天刮着大风,在我们的记忆中,汉孟县城很少刮过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风从刮起到结束,持续的时间很短,有人统计过,大约才十几分钟。在那十几分钟时间里,大风从大街小巷刮过,飞沙走石,夹杂着纸片和广告牌匾。照明灯刚好走到百货大楼下面,百货大楼是以前的叫法,现在叫府河商城。府河商城是一栋背景复杂的综合体楼房,很难想象会有花盆从临街的楼上坠落,他路过那里,正好花盆落下,因为风太大,照明灯在大街上极其困难地低着头前行,就像逆水行舟,花盆砸上了他的后脑勺儿。

有人看到照明灯软软地歪倒在地,花盆里种植着很普通的绿色植物,是大路货,放在花卉市场卖不了几个钱。

追查花盆来自何处,是从哪层楼上哪个窗口哪个阳台坠下的,几乎不可能。它可能从府河商城楼上落下,但是这只来历不明的花盆,也有可能是从其他哪栋楼上落下,它在落下之后,在空中像风筝那样被风吹了过来,正好吹落到这里,砸中了照明灯。

狂风使得这只坠落的花盆,成了空中飞行物,成了置人于死地的暗器。

有关这次大风侵袭县城的事件,汉孟县电视台及时给予报道,精确报道了全县财产受到的损失,至于人员伤亡,报道说全县只死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照明灯。

我从电视上看到这个报道,死者的特写照片在荧屏上凝固了几秒钟,主播说他是一名环保志愿者,回家途中不幸遇难。这个被我拉入黑名单的人,这个被我称为照明灯的网友,电视上的主播称呼他为张耀坤。

他叫张耀坤。

电视里播放这则新闻的时候,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水果,我喜欢火龙果,火龙果的汁水沾在我脸上和衣服上,就像血水。这时顾全我倚在我房门上,叫我出来。

他说:“顾盼盼,快出来看新闻,昨天刮大风死了人呢。”

刮大风会死人?我出来了,刚在客厅站定,就看到电视上张耀坤——也就是照明灯的照片。我的心猛地下沉,沉到冰窟窿里去了,我意识到,在这世上,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了父亲。张耀坤也好,照明灯也好,那张照片也好,其实都不是,最准确的说法——他就是我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父亲死去了,在大风中被一只坠落的花盆砸死了。

这件显而易见的事实,正在被汉孟县电视台没完没了地循环播放。

我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顾全我脸上闪过复杂诡异的表情,他死了,对顾全我可能是最好的结果。这样能够保证,我的孩子出生后不会有任何出其不意的纠纷,并且可以名正言顺地宣称,顾家是这孩子唯一的血统。

我听到了种种传闻,有人说张耀坤被花盆砸中那天,曾经接到过一个电话。那是个特别奇特的电话,也应该是特别重要的电话,目击者说,张耀坤躲在街边的小亭子后面,足足说了半小时之久。没人知道他在那通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其间,他很狂热地做过一些动作,握着拳头,向下猛劈。

接完电话,他急匆匆地向皮匠街走去。

还有很多张耀坤的公开信息,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他已经结婚十多年了,夫妻恩爱。我当然知道他夫妻恩爱,正像他在留给我的字条上所说,如果彻夜不归,他老婆会担心的,他说的是事实,没骗我,他们就是那种彼此信赖又恩爱有加的普通夫妻。

但是他们没有孩子,人们认为,即使没有孩子,也不曾影响他们相互间的感情。当我知道张耀坤没有孩子时,有道闪电穿过了我的灵魂,他和老婆生活了十多年都没有孩子,而我们只有一夜情,不,不,只有半夜情,我却怀上了他的孩子。这种概率多么小,小到如同他走在街上,竟会被一只不明飞来的花盆砸中。

我舅舅范开学在汉孟县城买了房子,他选择在外地居住,因为他是个不清白的人,住在陌生县城里。他想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安度晚年,他有钱,舅妈不再开小诊所,成天到麻将馆打麻将,还请了保姆做家务,照顾我表哥。

这种衣食无忧与世无争的生活,可能正是舅舅想要的晚年生活,如果没有保姆,舅舅将这样过下去。但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长袖善舞的范开学在汉孟县城被人骗了,我找到舅舅时,发现他被人骗得很惨,已经一贫如洗。

他如此精明,却被人抓住了软肋,骗子说能治好舅舅的儿子,傻子这种病可以治好,也就是说他能把我的傻子表哥变成正常人,能正常思考,正常做事情。这类骗术太低级,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有这种医术,能把傻子治好,这世上岂不早就没了傻子,岂不是傻子早就绝迹了,舅舅范开学又不是等闲之辈,怎么会入了这种圈套。

起因是保姆,她听菜市场的人说县里来了个神医,神医不得了,能把傻子治好,舅舅刚听到这说法只当是笑话,一笑了之。保姆说是买菜时听人说的,并不确定,反正人已经是傻子了,试着治一下又不会失去什么,能治好是得了大便宜,治不好也没什么。

范开学被保姆说服了,抱着这种想法带着表哥进了神医家里。

神医很有耐心地骗了范开学,他可真有耐心,整个过程花了骗子一年多时间。在一年多时间里,骗子用尽各种方法,给表哥按摩,校正表哥说话的口型,让他喝那种黑颜色的浓稠的中药汤汁。

最重要的一招儿是,神医把我表哥关在密室里,不留任何人,只有神医陪着他。里面没有光,治疗在黑暗中进行,这种密室治疗每次会有半天时间。不知道神医在里面做什么,有点儿像石窟修行,神医故意把气氛弄得神乎其神,舅舅只能守在密室门口,表哥每次从里面出来都显得容光焕发。

神医便对我舅舅平淡如水地点点头:“进展不错。”

密室治疗是我舅舅一家不曾有过的经历,保姆很热心,经常发布利好消息,她对我表哥身上出现的细微的向好变化,每每都要大张旗鼓地宣扬一通。舅妈开过小诊所,本来不相信这个故事,她认为是闹剧,没人能把她的傻子儿子治好。她不阻止范开学,只是因为她不觉得范开学这么做能给家里带来什么损失,神医在开始治疗表哥的时候,并没有跟他们要钱,我舅舅一家以为遇到了行善之人,相信神医是在进行医学实验。

然后到了某一天,我表哥突然说想谈恋爱,当时在吃晚饭,表哥把吃不了的剩饭剩菜撂在桌上,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想谈恋爱。”

舅舅和舅妈都停下筷子。

范开学说:“你听到了吗?”

舅妈说:“听到了。”

保姆这时也凑了过来,她说:“我也听到了。”

舅舅说:“他说想谈恋爱。”

“是啊,”舅妈说,“他想谈恋爱。”

“谈恋爱是什么意思?”舅舅问表哥。

我表哥扬声说:“谈恋爱就是搞女人。”

舅舅看到表哥脸上容光焕发,那是他和神医一起从密室里走出来时曾经有过的脸色,但是这种容光焕发的脸色只在走出密室的那一瞬间出现,很快就会黯淡,就将凋零。这时候又出现了,舅舅和舅妈很是兴奋,在他们看来,男人已经知道要谈恋爱了,那他就不傻了,或者至少已经在好转。

保姆说:“真让人激动。”

“好像是有转机。”舅舅说。

舅妈不再反对,也参与进来了。

这是计划中的一个部分,神医适时给我表哥找了个对象,实际上并不真是他对象,神医说是请来的女孩子,跟护士呀特护呀差不多的意思,专门配合治疗。这就要产生费用了,需要模拟真实情境,用神医的话说,即使表哥要求和她上床,女孩儿也必须服从,这在合作条款里有明确规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舅舅表示理解,舅妈也表示理解,需要支付的费用那就支付吧。神医却说,他可以代为支付,毕竟是小钱,无关紧要,舅舅坚决不答应,还是应该由我们支付才对。这是我舅舅向骗子支付的第一笔钱,密室治疗神医也不进去了,留在外面跟我舅舅高谈阔论,换作女孩儿进去,女孩儿穿着短装进去,密室里重新装上彩灯,播放着动听的音乐。

舅舅不再守在密室门口,放心地把表哥交给神医,有几次舅舅发现,表哥从密室出来跟神医走在一起,挽着手说说笑笑,女孩儿则不是从前那个女孩儿,好像一直在频繁更换。

神医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当行为,他告诉我舅舅,对表哥的治疗既是慈善又是实验,他希望能做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而不是挣钱。坦率地说,神医不为挣钱,他有的是钱,他是我国南方一个低调隐形的富翁,钱对他是身外之物,是累赘。

为了证实神医所言不虚,保姆居然从网上搜到了他的居所,以及他的真实身份,没想到正在治疗表哥的神医果然是富翁,他在南方的居所里有很大的花园和室内游泳池。神医对保姆从手机里出示的图片和资料并不否认,但是还有一丝腼腆,对他过于有钱感到难为情和不自在,他说已经退休了,如今醉心于医学,从前的财富来自股票,他曾经被称作“股神”,因此挣下了这么多钱。

话也就说到这里,不再往下深说,过了好些天,我舅舅忍不住向他请教,股票怎么这样挣钱。神医很诚恳地说,股票有风险,一般人最好不要去碰,说完这话就扔下我舅舅,就像他不在身边一样不理他。

他还向我舅舅保证,表哥正在持续好转。

又过了好些天,我舅舅再次向神医请教赚钱之道,神医叹息了一声,感叹道,为什么世人都挣不脱这根绳子!他劝我舅舅,不要去碰股票,风险真是太大了,他退休也是因为这个。但是如果我舅舅比较理性并且不想一夜暴富的话,倒是可以试试理财产品,我舅舅马上说他就是这样的人,既理性又不奢望一夜暴富,只想温和平稳地赚钱。

圈套正是在这儿等着我舅舅。神医给我舅舅范开学介绍了一个非常有能量的机构,建议他不要外传,范开学往里面打了一笔钱,很快就得到了机构当初向他承诺的——也是他想得到的回报。舅舅很开心,表哥一天比一天好转,他呢,可以坐在家里挣钱,这是多么好的门道。真应该感谢保姆,是她介绍了神医,神医也是奇人,帮我舅舅治疗病人,还帮他理财。

后来的结果是机构没了,神医没了,保姆也一同消失了。

我在汉孟县城找到了舅舅,他住在一套出租屋里,表哥还是那么傻,并没有被治好,舅舅的钱被骗光了。

他问我表哥:“你和那些女孩儿上床了吗?”

“上什么床!”

“就是你和她们睡过吗?”

“睡什么?”表哥一脸无辜,“每次进那屋子,都让我睡。”

“你一个人睡吗?”

“我一个人睡,他给我喂药,吃了药我就睡。”

“他给他吃安眠药,”舅妈这时候恍然大悟,“什么密室治疗,给我们儿子吃安眠药,昏睡几个小时再出来。”

“后来是女孩儿喂我吃药。”

他们就是这样对我表哥的,先后喂他安眠药。

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舅舅,他租住的地方又嘈杂又肮脏,是郊区农民的还建房,舅舅一家三人住在一间房子里,他原原本本地给我讲了他们在汉孟县受骗的经过。

“你说说看,”他说,“骗一个傻子难道不应该千刀万剐?”

他指着我表哥,表哥对着他痴痴笑,边笑边说:“你指着我干什么?”

舅舅说:“对这样的人,他们也下得了手。”

但是他从头至尾没提冒领我们家赔偿金的事,我也不好意思提,而且我还把手上的钱借给舅舅交房租。我拿着空钱包和十几块钱零票子,快速从舅舅家房子里蹿出来。我饿了,随便走进一家小馆子,要了一碗鸭血粉丝煲,我在那里遇见了顾盼盼,她是我来到汉孟县认识的第一个人,后来成了我老婆。

11

元旦是顾盼盼的生日,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她的生日,顾姐说2020年元旦这天,她要请我吃个饭,还要喝场酒。我说既是顾姐的生日,应该我请,她说,你一个打工的哪有钱请老板,还是我请。她还说,重要的不是谁请,而是商量什么时候去唐县花山镇,我们要去那里寻找贾青松,即使找不到他,也要去拜访他舅舅。她还记得这个,记得我对她说过的谎言,我说我在这世上最好的亲人是我舅舅。我为什么撒谎?或许是我在世上恰恰欠缺这样的亲人,但是后来我有了顾盼盼。

问题是我却愧对顾盼盼,我对不起她。

她买了辆面包车,就是我现在开着的这辆车,结婚后我专门负责送货,装窗帘,不送货时,就把面包车停靠在街边。

一天,有个小伙子问我晚上能不能送几个人,我问他送到哪里,他说,不定,大概去乡下。不白送,付钱,不按人数算,算次数,往返一次五百块钱。

小伙子娃娃脸,面善,很好说话,我问他违法吗?他板起脸来,说我话有点儿多,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叫出租车,他说出租车不愿意等人,我把人送到乡下,还要等着载他们回来。又不是大不了的事,直说吧,就是赌博,出事了与我无关,都是他们的事,由他们兜底。

我答应他回家商量,相互留了电话。

我跟顾盼盼说了,她不同意,说这事危险,不就是地下赌场吗,听人说过。我说晚上又没别的事干,闲着也是闲着,人闲着,车也闲着,不如挣点儿活钱,来点儿外快。五百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天天有的话,也能积少成多。顾盼盼听我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她觉得也有道理,我又说,人家说了,我只送人,出事了与我无关。

“那你不能伸手赌博。”

“我不赌,我只守在外面,不进去。”

“你能发誓吗?”

“能,我发誓!”

我从此有了一份副业,一份兼职。赌客们恭维关松山,公认他的赌场是汉孟县最值得信赖的赌场,即使作弊高手,也不敢在他的赌场出老千。我从不进赌场,只在外面等赌客,虽然我可以进去,人熟了,没人阻拦我,但我控制自己不进去。

差不多前两个多月都是这样,后来我进去了一次。

那是冬天,守门人正是娃娃脸小伙子,他出来撒了一泡尿,对我说:“外面这么冷,快进去暖和暖和。”

我说:“我不进去。”

“只要不伸手,进去怕什么,暖和暖和,顺便看个热闹。”

我想,不赌,进去看看也没什么,这么想着我就进去了,我第一次踏进赌场,那地方是一片废弃的林场,就在汉孟县北边的毛笔镇。里面热火朝天,一堆人围着皇帝押单双,不远处,地上坐着一个人,面如土色,我尽量保持麻木,绝不大惊小怪。

坐在地上的人,舌头伸出老长,然后把手里的橡皮筋一根一根缠到舌头上去,每根橡皮筋都曾经捆过一万块钱现金。

我回去就跟顾盼盼说了:“今天我进了赌场。”

“为什么要进去?”

“外面冷,”我说,“我绝不伸手。”我还说了橡皮筋的故事。

进入赌场也有两个多月了,我坚持不伸手,终于有一次,娃娃脸让我试试手气。他刚赢了钱。“手气太好了,”他说,“出奇的好。”他把赢来的钱丢了一沓在我面前,一根橡皮筋捆着一万块钱。

“试一下,代我赌上一把。”他说,“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

“真是代你赌吗?”

“是的,是的,代我赌一把。”

我真就试了,在我准备押的时候,娃娃脸在我耳边轻声说:“继续押单。”

果然是单,娃娃脸满脸通红,高声大叫,那一把我赢了,接下来一把我又赢了。

娃娃脸没有食言,把赢的钱给了我,但是我没有告诉顾盼盼,我并非有意骗她,想着过几天再告诉她也行。第二天我又赌了,又赢了,还是没告诉顾盼盼,我想她一定会反对,会指责我,那就暂时不告诉她,等我赢到一个整数,比如赢到十万块钱,到那时我直接把钱交给她,再告诉她也不晚,到了那时候她不准我赌,我也可以不赌。

第三天我开始输,把前两天赢到手的钱全输掉了,我手上多了几根橡皮筋,这时我也想坐在地上,也想把橡皮筋缠到舌头上去。

娃娃脸及时出现在我面前,他说:“哥,你想扳本吗?”

我内心里有个声音阻止我,不行!绝对不行!但是我嘴上却在说:“想。”

他随手从腰间掏出两沓钱给我,又问:“够吗?”

“够了。”

“别急,哥。”娃娃脸说,“放心,记上账了。”

“你记上账了,我怎么还?”

“赌博的账赌博还,”娃娃脸安慰我说,“都是这样,也是惯例,等你赌博赢了钱,再来抵还输了的债。”

回到家,更不能告诉顾盼盼,两万块钱打了水漂儿,说没就没了,她辛辛苦苦做窗帘,多长时间才能赚到两万块,我一伸手就没了。怎么办,看来只有娃娃脸说的办法,赌博的账赌博还,如果赌博欠下的债不靠赌博还,那也太划不来了。

又借,又输,又记在账上。

直到有一天,娃娃脸说,我账上的债到了一百八十万,他们再不能借钱给我扳本了,我先要还了这笔钱再说,如同晴天霹雳,我吓傻了,怎么有这么多,娃娃脸拿出账本,把全部流水一一指给我看。

我不想拖累顾盼盼,我听人说,如果我死了,欠债才能一了百了,但我不愿意死,碰到顾盼盼,我才过了五年好日子,我还要继续跟她过下去,不想死,那就只有跑路了。

12

顾盼盼说,在我走的那天早上,天将亮的时候,她做了个梦,梦见她在水田栽秧,发现有只蚂蟥正贴在她小腿肚子上吸血,她把蚂蟥拔下来,然后从梦中醒来。我记得她当场把这个梦讲给我听,她说:“但我从没见过蚂蟥,也不知道真正的蚂蟥是什么样子,可是当我讲这个梦的时候,梦中的蚂蟥样子恰恰就是真正的蚂蟥。”

“那个东西真是蚂蟥吗?”她问我。

“真是蚂蟥。”我说。

我还教她捉到蚂蟥后,应该怎样弄死它。

起床时我发现,小腿肚子上面还在出血,顾盼盼说,我不是先从腿上看到血,也根本不会怀疑到那里,我是先从床单上看到血,床单上为什么会有血,我没来月经,这个月的月经前几天才回去。但是床单上有血,血在床单上洇润成一朵梅花的形状,我到处看,这才看到小腿肚子在流血。那地方有个小小的窟窿,血正是从窟窿里流出来的,我记起来了,刚才在梦里,一只蚂蟥正是在那里吸我的血,我把蚂蟥拔出来,在蚂蟥拔出来的那个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正在淌血的窟窿。

梦中的那只小小窟窿,在我醒来后还在流血,血一直流,我们做爱的时候没有停止,在我起床以后也没有停止。

顾盼盼说:“我真被蚂蟥咬了。”

“那只是一个梦。”我说。

“可是我在流血。”

“谁都会做梦。”

“我在流血。”

我查看她的小腿肚子,“真像是蚂蟥咬过,蚂蟥咬过就会这样流血,”我表示不可理喻,“可那就是个梦,”我皱紧了眉头,“有这么奇怪的梦吗?”

“我从来没见过蚂蟥。”

“见没见过没关系,它就是出现在你梦中的那个样子。”

“我想看到真正的蚂蟥。”

“真正的蚂蟥有两种,”我耐心跟她解释,“一种水蚂蟥,就是你在梦中见到的那种,生活在水里;另一种旱蚂蟥,旱蚂蟥不在水里,它在土里,草丛里,树上,哪里都可以有。”

顾盼盼说,贾青松就是在那天早上离开的,再也没回来,那天是2017年正月十三,三天后,关松山派来的讨债人出现在我家里。

元旦这天,顾姐请我吃饭。“你身上有太多疑点,”顾盼盼说,“疑点一,你和贾青松的口音太相像了。疑点二,你跟我讲过的经历,和贾青松跟我父亲讲过的经历太相像了。”

“贾青松跟你父亲讲过的经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父亲在福利院不停地给贾青松写信,那些已经寄出去了但下落不明的信我都看过原稿,那些没寄出去他临死前烧掉的信我也看过原稿,他寄出的地址和你跟我所讲的打工地址完全一样。”

我的脸有可能变得灰白。“虽有疑点,”顾盼盼接着说,“不过,我不想弄清楚,管你呢,随便吧,我还是信任你。”

“我知道你信任我,”我说,“可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信任我。”

“我也不知道。”

顾盼盼喝了些酒,她能喝,一口一杯,喝得很猛。

“贾青松是我满世界寻找的男人,我就要这样老实巴交的男人。”她眼里噙着泪花,“我就这点儿愿望。”她在胸前交握着双手,仿佛在对着暗处的某种力量祈祷。

我不能喝酒,这是我当司机养成的习惯,就顾盼盼一个人在喝。她喝醉了,不是有意喝醉,而是想起了贾青松,而是我们一直在谈论贾青松,她喝着喝着必然就醉了。

“我很少醉。”

“醉也不要紧。”

“你出租屋在哪里?”

“地下室,”我说,“我住故乡老屋地下室,在豆皮街。”

“贾青松以前也住那里,那里便宜,我能去看看吗?”

我领着她去了我的出租屋,地下室还是那般狭窄。

“这里我来过,”顾盼盼说,“跟贾青松住过的地方一模一样,有可能就是他那间,我给他邻居装窗帘,他邻居是一对中年人,离开小餐馆后,我在这里又碰到了他。”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那间。”我说,“顾姐,我还有个事要跟你说。”

“什么?”

“这些天,我在帮魏金东送外卖。”

“我知道。”

“昨天给关松山送夜宵,他给了我五百块钱,我说钱魏金东已经给了,不用再给,他说魏金东归魏金东,我是给小费。”

“你收了吗?”

我很想当着关松山的面把钱撕掉,扯碎,扔到他脸上去,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说:“我收了。”

顾盼盼没说话,她有些累了。

“他让我没事在赌场看看,随便看,不伸手就行。”

“不看,”她说,“一定不能看。”

“我没看。”

“你当然不看!”

即使这么回答,我仍然感到惊恐,迷迷糊糊中我就像听到了滚滚雷声,并且看到了青黑色的闪电。

屋子太小,顾盼盼坐在床上,她看到床头那块木板,我在木板上画的画儿,还有人像上密密麻麻的刀痕。

“你画上去的那个人是谁?”她问。

“关松山。”

“我就知道是他。”顾盼盼眼皮打架,她强撑着说,“如果贾青松回来了,我不会让他找关松山复仇。”

“为什么?”

“我只想过平稳日子,你听着,我只想过平稳日子。就这样老老实实做窗帘,一直做下去,做一辈子,慢慢攒钱,将来老了给我儿子顾丁开个超市。”

我差点儿哭出声来,脸上满是泪水。顾盼盼坐在床上,酒劲上来了,她想靠着什么,可是我的床上没有什么可以供她依靠,我还不敢让她靠着我,她于是向后倾斜,身子直挺挺地倒在枕头上。她没有睡着,也可能睡着了,她不再说话,她伸手抓我,我也倒了下去。我抚摸她的肩头,抚摸她两个肩头,她的肩头像是从身上掉下来了。她落入到又一个梦境里,不再有蚂蟥叮咬她,一个可见的绿颜色的像玉石手镯那种形状的梦境套住了顾盼盼,那很像是一汪水,一汪绿颜色的水,她无依无靠地沉入睡眠。

原载《芳草》2024年第1期

美术插图: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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