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 尔

2024-07-31 00:00:00侯建臣
百花园 2024年8期

“弟尔。”他喊。

“嗯。”它应。

“弟尔。”他又喊。

“嗯。”这一次,它晃着尾巴,跑过来,身子在他的腿上蹭着。

“啥事?”它其实没问,它抬起头来看着他,这是它眼睛里问出来的。

他看看它的眼睛,随即又把目光挪开了。

“啥事?”这一次它用舌头舔着他的手,它舔他的手也是在问他。

但他没说话。

明显地,他是有话要说的,可是他一直没说,只看着院子里的一个地方。

它也看看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没有他的目光,它知道。

他又看另一个地方,但随即就把目光移开了。他不知道他应该看哪儿。

他的目光其实哪儿也没看,他的目光停在他的那一句话上。

它也看他看过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看。它没有看到啥东西。

它扭过头来看他的眼睛,他的话在他的眼睛里,但是藏在他眼睛里的某一个地方。它不知道他为啥要把那句话藏起来。

它一直看他的眼睛,他却再没有看它,就只看四周。

他似乎把院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看过了,还在看。

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所有的地方飘,或者是漂。

它从没见过他的目光满院子飘,或者是漂。它的心慌慌的。

她把它抱了起来。好长一段时间了,她只是长久地抱着它,不说话。

它看见,在她的眼中,有东西在闪。它的心有点儿疼,就一直舔她的手,把它心底所有的安慰都舔到她的手上。

这是个大院子。

有院墙,有大门。

院墙很高,红砖砌起来的,上面还绕了铁丝网,带刺的。院子外边那只喜鹊的叫声滑滑的,溜溜的,但仍然常被铁丝网上的刺挂破。每听到喜鹊站在更高的树头上骂,它就知道喜鹊的声音又被挂破了,它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大门有门楼,门楼高于院墙。门楼顶上铺着灰瓦。门楼的横梁和门两边贴了瓷砖,底色是朱红的,上面还嵌着对联——上联是“春风杨柳鸣金屋”,下联是“晴雪梅花照玉堂”,横批是“福地呈祥”。

院子是他和她的福地,自然也是它的。

他叫她“弟尔”,她也叫他“弟尔”。

它是他们的宝,他们后来都把它叫成“弟儿”。

他叫:“弟儿。”它就跑过去,他便摸它的头,一下一下地摸,直摸得它舒服得忍不住发出小孩子才会发出的声音。

她叫:“弟儿。”它就摇头摆尾地朝她挪过去。它看到了她眼里的柔,便趴到她的跟前。她蹲下来,把它搂在怀里。

那时,院子很大。院子是它的世界,它可以朝着一只麻雀咆哮,也可以扰得一群蚂蚁找不到方向。

他们给它备了“金屋”、高档食盆,还有玩具,还有被褥。当然,它的食物也很讲究,每顿都是他们专门备下的。

它终于感觉出了异样。

他和她出出进进,忙着搬东西。还有一些生面孔,一次次进了院子,又一次次走出去。它看着,本能地想朝着那些生人喊几声,但看看他,再看看她,见他们没有任何表情,它就没喊。院子里,一些东西被扔出来,也不收拾,像是要被抛弃了。有好多东西,曾经是他和她特别喜爱的,然而这时却都被随便扔到了院子里。它感觉心里堵了什么,而它又不知道究竟堵了什么。

他们不看它。他们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出院子。他们又从院子外进来,再走进屋子。

它想跟他们说话,话都到嗓子眼儿了,可是他们却忙着自己的事。它就把那话压着,只挤出细细的、低低的几声,连它自己都听不真切。

“弟儿怎么办?”

“能有啥办法?只能那样了。”

“这么多年了,它能受得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咱能不能带着?”

“肯定不行,它习惯了这院子,住了楼房就不行了。人家不允许,它也受不了。”

…… ……

第一次,他们为它起了争执。

它的心里乱乱的,不知道为啥。它睁着眼睛,像是看啥,却啥也没看。它的脑子里出现了好多影像。那一夜,它一直蹲着,把天上所有的星星蹲成了眼睛。

它是从那一栋楼前被拉走的。

他说:“弟尔,去吧。那里也挺好。他们会对你好的。”这一次,他又把它叫成了“弟尔”。

它看着他,似乎不相信他的话,就一直看他。他摸摸它,见它看他,就把目光移开了。

“我们会去看你……”他的话涩涩的,让它的心也莫名就涩涩的。

他让它上了车,它以为他也会上车,却听到门磕上的声音。它朝车窗外边看,却只看见他的背影。

它朝着窗外一直看他的背影。他却一直没有回头,而是转过一片树影就不见了。

它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它以为她就在那栋楼的门后边,会在突然间冲出来朝着它喊:“弟儿,弟儿。”然而没有,它只看到一片废报纸被风吹着,发出了沙沙沙沙的声音。

几天以后,它出现在了这栋楼前。是她先看到它的,她发出了“呀”的惊叫,且朝着它跑了过来。“你是弟儿?”它舔了舔她的手。“你真的是弟儿?”它的嗓子眼儿里发出了以前常发出的撒娇的声音。她朝着楼上喊他,她说:“你快来,看谁来了!”

他出来的时候,眼睛里闪出了惊喜的光,但就那么一下,就隐去了。他说:“你怎么……”他要摸它的头,可当它伸出舌头来要舔他的时候,他却把手拿开了。

他扭过头的时候,说了一句啥话,然后掏出了手机。

它是从好远的地方跑来的。

那天被带走的时候,它记住了走过的路,记住了那些树、那些河和沟。它记住了经过的羊群的味道,还有一个又一个风口。

凭着记忆,它躲避着人群,躲避着其他狗的袭击,终于到了这里。闻到熟悉的味道,它的脑子出现了短暂的晕眩。

它又被牵上了车。

车门关上的时候,它明白了。

她已经走开了,走时抹了抹眼睛。

他把它弄上车,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车门挡住了它,也隔开了它和这里的一切。

绝望,就是这时候涌上它的心头的。

“他们真的不要我了。”它对自己说。它的话,是用两行泪说出来的。

车子走了多长时间,车子走到了哪里,它不知道。它已经懒得再去记这些了。

半路上,大概是怕它尿在车上或者拉在车上,开车的人把它弄了下来。

趁那人没有注意,它挣开了他,朝着路边的一棵树撞去。

在那一刻,它又听到了“弟儿”“弟儿”的声音。是他在喊它,又像是她在喊它。它嘴咧了咧,像是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笑。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