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坚信自己不是个凡人。
我不怕走夜路,我知道“他们”在。他们肯定是在的,只是不能现身而已。我指一指黑洞洞的空气,轻声说:“带路。”到了家门口,再轻声说:“退下吧。”但我有时候也怀疑他们的忠诚和能力,因为在我有难的时候他们从来不帮助我。我被撵出教室罚站的时候,他们无动于衷;我被班里那个瘸子欺负的时候,他们袖手旁观。我对他们很失望。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学着往深里想事儿,逐渐想明白了:有些事怨不得他们,他们只负责我的基本安全;至于小小不言地吃些苦头,他们是不便出手的。——这是“上头”有意安排的。
想透了这一层,我反倒变得格外谨慎起来。我知道天空中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我,我只能佯作不知,因为“天机不可泄露”,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再遇到吃苦头的事儿的时候,我顶多在心里默念:“你折磨我折磨得也够了吧?”但咬紧牙关从不说出口去。我等着那一天,我相信一定有那么一天,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比如在操场上跑操的时候,忽然间祥光万道瑞彩千条,伴随着细吹细打的飘飘仙乐,一群神仙男女从天而降,齐刷刷跪在我跟前,朗声念诵:“劫难已完,奉旨,接您回去!”我在众人惊讶、敬畏和艳羡的目光中,瞬间脱胎换骨,华服满身,然后一朵祥云生足底,在天兵天将的簇拥中平地飞升……
这个秘密我原本是绝不打算泄露给任何人的,可我毕竟还是个肉体凡胎,免不了七情六欲——我太喜欢我们班李绵绵了,为了博得她的好感,我忍不住告诉了她。
“你不要对任何人讲!”我悄声警告她,“到时候我带你一起走。”
李绵绵张大了嘴巴半天闭不上,半晌才怯怯地问:“我跟你走,我爸爸妈妈怎么办?”
这我还真没想过,不过——我指指天上:“他们会有安排的。”
李绵绵大概是不愿意跟我走。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何苦告诉老师呢?我们班主任听完我支支吾吾的供述,一时语塞,好久才叹息着说:“王某教书三十年,也算阅人无数,今天你才让我知道什么叫世界之大。”
我身世的秘密就这么泄露了。从此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招来一片好奇的目光。
瘸子招呼我:“哎!听说你是天上下来的。你驾个云给我看看?”我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逃走,心里说:“等着吧,等着吧,早晚我会把你变成一条狗——还是瘸的!”
消息很快传到了我爸爸妈妈耳朵里。我爸爸那时刚从部队转业,正是卖力干事业的时候,根本无暇管我。我妈妈从食品厂请了假,带我去瞧大夫。医生拿个小手电照我的眼睛、嘴巴,又跟我聊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妈:“孩子有点儿龋齿,脑子没毛病。”
妈妈很严肃地跟我说:“以后不许胡说——你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是我生的!早晨天都没亮,六斤三两!”说罢扒拉了半天抽屉,找出我的出生证,“啪”地拍在我跟前:“自己看!”我真个拿过来看,“凌晨4:30”“50厘米”“3150克”,我妈妈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不免气馁:“难道是我错了?我和他们一样都是普通人?”
……怎么可能!我立刻打消了自己的疑虑。你们以为我是和你们一样的普通人,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我和你们完全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处处都不一样!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晰、坚定,根本不容我质疑。
见我依然满脸不服,我妈气得笑起来,伸手捏捏我的脸蛋,说:“又傻又犟,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托生的。”
啊!我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对呀,“托生”!谁说非得从天上掉下来,托生不也是一条门路吗?
霎时间,我觉得冰清雪亮,一切疑惑都释然了。
我妈妈注视着我忽阴忽晴、如醉如痴的表情,叹口气说:“这孩子没治了。”
晚上,我听见我妈妈和我爸爸在轻声议论,他们差点儿吵起来。最后,我爸爸不耐烦地说:“我看他就是闲的,放了假让他回老家,干两天农活儿就好了。”
暑假里并没有多少农活儿,有也用不着我干。我在老家待了一个多月,结交了很多新的朋友,成天到白雁河捞鱼、捞虾、捉螺蛳,用狗尾草钓螃蟹……当然,由于城里孩子的优越感,我更觉得我跟他们不一样。
夜晚,我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指着满天的星星,有些伤感地对奶奶说:“我以后要到那里去的。”
奶奶慢悠悠地摇着蒲扇:“人都要去的。你爷爷已经去了,我也要去的。”
我知道我奶奶说的和我想的不是一回事。我说:“我不是要你死,我是带你到天上享福去。”
我奶奶说:“我娃是好娃,我娃带奶奶享福去。”
我说:“我是天上来的。别人都不信。”
我奶奶说:“我娃就是天上来的,我娃有出息呢。”
我无声地笑了,出神地凝望着夜空中一眨一眨的星星。渐渐地,它们在我眼前舞动起来,降落下来,碰撞出叮叮咚咚的脆响,就像风铃,比周围此起彼伏的虫鸣声更加悦耳……它们盘旋着,跳跃着,越飞越近,仿佛触手可及,却怎么也抓不到,终于幻化成一片七彩的光,托举着我,渐渐离地,飞向斑斓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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