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明天就要来了

2024-07-31 00:00:00张青
百花园 2024年8期

一进腊月,日子一天撵着一天,直踩人的脚后跟。

街上凭空冒出来好多人,背背篓的、挑担子的,走街串巷摆地摊,把小街都挤窄了。缝纫社门前,揣着布料的人进进出出。小镇人把攒了一年的劲都使在年关——再穷再累,过年也得扯块新布做衣裳。

这可苦了竹英了。

小镇就一家缝纫社,缝纫社就一台宝贝电熨斗,电熨斗就握在竹英手里。

每日清晨,竹英打开店门,先将电熨斗竖立着插上电,再去缝纫间抱回成衣。把成衣平平展展铺在桌案上,盖上拧干的湿布,将灼热的电熨斗压上去。“刺”的一声,乳白的蒸气腾空而起。竹英握着熨斗,推拉点扣,进退自如,锃亮的熨斗像是自己在布料上滑行。

竹英站在案板前,一站一整天,地面都站出了坑。竹英手里忙着,心却是闲的。今年寒假,白枝、白果、白豆三姐弟被外婆接去乡下了,竹英这才腾出手来,扎扎实实准备年货。前几日,她忙里偷闲,把食品公司田师傅家的呢子大衣、毛哔叽长裤、涤卡春秋装统统收过来,熨得规规整整,又搭了衣架送回去。这不,田师傅投桃报李,今日悄悄给她留了一个猪头——无须肉票,平价!

拎着猪头走在街上,竹英腰杆挺直,心气也高了:今年,我要漂漂亮亮过个年!

一进家门,老高忙不迭接过猪头,掂一掂说:“这么沉啊?”

竹英笑了,这也算沉?老高在镇中学教物理,天天上课讲力学,讲了半辈子,力气还不如秤砣大。镇上的人都说竹英嫁得好,老高人体面,又温和,可只有竹英知道,这个家,屋里屋外,出力求人,一样也指望不上老高。凭着手里的电熨斗,竹英将小镇生活的沟坎皱褶,一一熨平。

晚餐是随便对付的。竹英脱掉外套,换上老高淘汰的旧棉袄,草草煮了两碗面,留足时间拾掇猪头。

待竹英吃得差不多了,老高边收碗边说:“老幺来信了。”

竹英停了一下,又埋头继续吃。

“他说过年来看看我们。”

竹英“啪”地扣下筷子,摆手说:“别别,我担不起。你赶紧回信,就说我回娘家过年。”

老高清清嗓子,顿了顿,才说:“来不及了,他们明天就到。”

竹英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轰隆隆的火车扑面而来,尖啸的耳鸣让她闭了眼。

看竹英难受的样子,老高知道她的头疼病又犯了,赶紧找来一条布带,紧紧扎住她的头。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老来。”竹英的声音都“劈叉”了。

老高只想息事宁人。等竹英缓过一口气,他把清凉油递过去:“何必呢?十年了,还记着干吗?”

“我倒是想忘,可我的头忘不了!”竹英睁开眼,逼视着老高,“要不是月子没坐好,我能落下头疼的病根?”

老高躲开她的眼,嗫嚅道:“不是赶巧老二媳妇怀上了吗?妈也是脱不开身。”

“她怀上了,我坐月子,哪轻哪重分不清啊?”

竹英的眼泪说来就来,她把厚砧板拖出来,搁上猪头,拎起斧子就要劈。

老高拦住她,劝道:“你头疼,先歇会儿。”

竹英自顾自劈着,像是压根儿没听见老高的话。

“哎呀,你急什么呢?”

“急什么?他们明天就要来了!”竹英的眼泪落到了砧板上。

老高微微拔高了声调说:“老幺一家又不是外人,你跟平时一样就好了嘛!”

竹英扔下斧子,指指头上的布带,又指指身上的棉袄:“他们来了,我能穿成这样?我还不得收拾得人模人样?还不得跟他们假客套?”老高被逗笑了,笑着笑着,心一酸,眼睛湿了。

竹英年轻时,模样好,性子急,每次跟老高赌气,她一甩辫子,扭头就走。竹英乌油油的辫梢扫过老高的手臂,老高手臂一麻,心就酥了。只可惜,那么好的一对辫子,生白枝那年,说剪就剪了。原想等以后再留起来,谁承想,白枝之后,接着是白果、白豆,竹英再也没有了留长发的心情。

眼前的女人,穿着灰色的旧棉袄,凌乱的头发被布带勒束着,暮色中,几根白发银针一般从头顶飞出,刺痛了他的眼。

老高长吸一口气,按住竹英的手:“有什么事,你吩咐我做,你今晚安安心心去烫个头发。”

竹英被气笑了,她拨开老高的手,抢白道:“我还有心烫头发?烫你个头啊!我恨不能生出三只手来!”

老高再次捉住她的手,央求她:“你好歹安排点儿事给我做嘛。”

竹英烦不过,皱着眉头说:“去去,你把阁楼上那口大锅翻出来,生锈的地方用砂纸打打。”

“好嘞!”老高得令,颠颠往外走,走到门口又问,“要大锅做什么?”

“炸翻馓。他们明天就要来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