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 斗

2024-07-30 00:00陈诗
百花园 2024年7期

陈诗,本名徐元昊,2004年生,浙江金华人,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学生。

老家的村子重建前,村子的西边有一片荒废的屋子。从我家门前下坡,绕过水塘,再穿过石板路的小弄堂,就能看见那片清一色的木质建筑。那些房子大都腐坏严重,有的半个屋顶掉在地上,有的承重柱已裂开,裂纹一直爬到阁楼上看不见的地方。我以为这些房子一定可以追溯到清朝了,后来偶然听大人们谈起,才知道建起不过五十年的时间。但我和表弟是不愿相信的,原因有二:一是谁也不知道这些屋子的主人是谁,若建好不过五十年,乡里街坊一定有相关的传言;二是“清朝”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名词,说在嘴边有一种莫名的神秘感。总之,我和表弟都默认那是清朝的古建筑,也正因是古建筑,腐败成那样简直不像话,闲聊时我们便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认为“应该保护起来,最好建一个保护区”。大人听到了,先是捧腹大笑一番,而后便禁止我俩去“古建筑”那里“研究保护事宜”,因为以前有小孩进到里面,给掉下来的木头砸了脑袋。我嘴上说着不信,心里却暗暗发怵,在水塘边玩着鞭炮会时不时瞄一眼西边,好像我一个不注意,那被砸死的小孩的冤魂就会扑到我后背一样。

表弟胆子大,经常怂恿我和他一起去“探险”,我每次都用各种理由搪塞了。后来盗墓小说流行起来,我想,既然那些老房子是清朝的古建筑,说不好有值钱的宝贝藏在里面,于是我和表弟约定在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一起去房子里面看看。

我们一人拿着一截木棍当作洛阳铲。我带着小童形的金镶玉,表弟则从外公房间里偷了个包浆核桃,核桃通体透红,看得我心痒痒。我们带了一个背包,里面放着一小块压缩饼干和一瓶矿泉水。背包很大,预备装我们即将获得的宝藏,当然交给做哥哥的我来背。原本我们还想把狗牵去“试毒”,但狗一看到我们就兴奋地叫,只好作罢。趁家里人午睡,我俩偷偷溜出了家门。

在弄堂里七拐八拐,终于走到“古建筑”跟前。它们似乎比初见时腐烂得更加严重,最外边的几间屋子几乎坍塌了一半,阳光直接照在孤零零的床板上。我们小心翼翼地跨过木头断裂的残骸,去翻看仍算完好的抽屉,损坏严重的地方就用“洛阳铲”戳几下。一番寻觅,一无所获。

表弟失望地说:“真倒霉,这家穷得叮当响,几块钱都没有。”我说:“不一定,这家就在最外面,可能已经被人‘盗’过了。”说完我觉得还挺有道理,四下看看,发现床边的地上没什么木块,就指着说:“你看,床边地上很干净,一定是之前的‘盗墓贼’来的时候把木头都清理了,好把床下的宝贝摸走。我们得走得深一点,没被‘盗’过的屋子里肯定有好东西。”

藏在里面的老屋果然较为完好,柜子抽屉基本没有损坏的痕迹。木头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醇厚的气味,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水塘边老妇捶衣服的有节奏的敲击声。我绕过断裂的柱子,发现这家的墙上挂了一张带相框的黑白照片,照片中女人的面容已经模糊了。相框一旁留了四个小孔,墙面的颜色比四周更浅一些。女人的照片正对着梳妆台。在废弃已久的屋子中,木质的梳妆台竟然还保存完好,只是镜子和抽屉的把手都被拆走了。我招呼表弟过来。最右边的抽屉里躺着一小块银色的东西,拿起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小盒子,盖子上原本的图画已褪色模糊了,但左上角的“上海牌”三字依旧清晰。盒子打开,里面有一部分机械装置,空着的一大半说明内容物已被拿走了。我和表弟研究了半天,也没搞明白这盒子里原本装着什么,但我们坚信盒子是纯银制的,便满心欢喜地收了起来。梳妆台旁还有个小房间,没有窗户,但借着门口照进的光勉强可以看清。我一脚迈进房间,立马打了个寒战。大概是太阳久不照入的缘故,小房间又冷又黑,只摆着一张小床,没有桌子。在里面简单翻找了一会儿,我马上就退了出来。然而奇怪的是,寒意却没有消失。表弟仍在小房间里搜索,但此刻整个房子里仿佛只有我一人一般。我这时才感受到木头的丝丝凉意,以及尘灰落下,落到地面与破旧家具上的声音。空气是黏合剂,凝固了温度,粘住了时间。废弃之后,屋子再也没有变动,墙上女人的笑容永远不会停止,她会看着自己旧时的梳妆台一直到下个世纪,直到铲车的发动机轰鸣,巨大的合金铲斗从天花板落下,将屋子砸得粉碎,脖子上围着脏兮兮的毛巾的工人会走过来,擦着汗说“已经过了这么久”。但对墙上的女人来说,只是过了一阵笑的时间。也许这只是我的幻想,但这幻想惹得我心里发毛。我安慰自己说世上没有鬼,却猛然发觉,哪里需要鬼来对付我?残破的屋顶就够带我走了。

我叫上表弟,匆匆离开了老屋。走到水塘边时,几个小孩将点燃的鞭炮丢进水中,溅起朵朵水花,笑声与赞叹声不绝于耳。我忽然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毕竟我在安详快乐的现世,可一想到此时我才离开老屋不到百米,又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回到家,我们把银盒子交给大人看,大人也说不清是什么,但很笃定地说不值几个钱。我们被泼了一头冷水,再也没去过老屋。

后来老家整个村子重建,再回去的时候,村子的格局已经完全不同了,我第一次回去就在白墙红瓦间迷了路。旧的水塘被整个填上,在东边重新挖了一个池塘,比老水塘大得多,水清澈见底,不过不让再洗衣服了。至于那片老屋,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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