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志在写作者

2024-07-30 00:00:00沈从文
百花园 2024年7期

我接到的一切信件,上面总那么写着:

“先生:我是个对文学极有兴趣的人。”

都说有“兴趣”,却很少有人说“信仰”。兴趣原是一种极不固定的东西,随寒暑阴晴变更的东西。所凭借的原只是一点兴趣,一首自以为是杰作的短诗被压下,兴趣也就完了。

我听到有人说,写作不如打拳好,兴趣也就完了。或另外有个朋友相邀下一盘棋,兴趣也就完了。总而言之,就是这个工作靠兴趣,不能持久,太容易变。失败,那不用提;成功,也可以因小小的成功以后,看来不过如此如此,全部兴趣消灭无余。前者不必例举,后者的例可以从十六年来新文学作家的几起几落的情景中明白。十六年来中国新文学作家好像那么多,真正从事于此支持十年以上的作家并不多。多数人只是因缘时会,在喜事凑热闹的光景下捞着了作家的名位,玩票似的混下去。一点儿成绩,也就是那么得来的。对文学有兴趣,无信仰,结果有所谓“新文学”,在作者本身方面,就觉得有点滑稽,只是二十五岁以内的大学生玩的东西。多数人呢,自然更不关心了。如果这些人对文学是信仰不是兴趣,一切会不同一点。

对文学有信仰,需要的是一点宗教情绪。同时就是对文学有所希望(你说是荒谬想象也成)。这希望,我们不妨借用一个旧俄作家说的话:我们的不幸,便是大家对于别人的心灵、生命、痛苦、习惯、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而且几乎全无所知。我们所以觉得文学可尊者,便因其最高的功能是试在消除一切的界限与距离。

话说得不错,而且说得很老实。今古相去那么远,世界面积那么宽,人心与人心的沟通和连接,原是依赖文学的。人性的种种纠纷,与人生向上的憧憬,原可以依赖文学来诠释启发的。这单纯信仰是每一个作家不可缺少的东西,是每个大作品产生必有的东西。有了它,我们才可以在写作失败时不气馁,成功后不自骄。有了它,我们才能够“伟大”!好朋友,你们在过去总说对文学有“兴趣”,我意见却要让你们有“信仰”。是不是应该把“兴趣”变成“信仰”?请你们想想看。

(摘自《抽象的抒情》,中信出版社)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字崇文,湖南凤凰人,苗族,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者。早年投身行伍,192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代表作品有小说《边城》《长河》,散文集《从文自传》《湘行散记》等。曾在青岛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任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在中国历史博物馆、故宫博物院、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从事历史文物及工艺美术图案等研究,著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