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剑文,1983年生,现居陕西榆林,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两部,近年开始尝试小小说创作。
“花虎啊!那天晚上,我看到她回到了家里。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瘦。她的影子落在墙上,就像是一把枯树枝钉在了墙上。”胡三树给儿子花虎打电话的时候,这样说。
“葡叶呀!那天晚上,我起夜的时候,看见她好像刚刚穿过一场暴风雨回到了家里,瘦弱的身骨和湿淋淋的长发投影在院墙上,看着就让人心疼……可是,任凭我怎么叫她进家,她都站着不动,像是一根腐朽的长钉子,牢牢地扎在了院子里的地砖上。”胡三树给女儿葡叶打电话的时候,详细叙述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接连几天,胡三树都没有出门。胡三树在等着她再次回来,可是接连几天,她都没有出现在院子里。
连着好几天,胡三树都没有去位于村子中心的老磨盘那里闲逛。这天下午,村子里的高老头不放心,拄着拐棍来找了胡三树。
“嘿嘿!你在家啊!还以为你死了,这会儿应该尸体发臭了,蛆虫爬了一地呢。”
“死在这样热的天气里,炕上摆上三天,肯定就臭了啊。”
高老头是开玩笑的语气,胡三树却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开玩笑嘛!看你说的,现在都有冰棺了嘛。尸体放进去,插销一插,电流一通,冻得比羊肉猪肉都硬,放上三年都臭不了……”
“那得有人往冰棺里放啊!”
高老头猛地一怔,他在胡三树的眼神里看到一种冷冷的瞬息黯淡的光芒。
“没人放,我放。”
胡三树咧着嘴笑了笑,像村里那些顽皮的小孩子们一样,顺手揪了揪高老头翘起的长胡子。
“这杆绿玉烟锅给你了。”
高老头摆着手没接胡三树送过来的绿玉烟锅。
“拿上!真等我臭在炕上了,还不知道会落在谁手里呢!”
高老头只好接过了绿玉烟锅。
“前几天,我看到她回来了。”胡三树的眼睛里放着光,紧紧盯着高老头的眼睛。
“谁?”高老头又是猛地一怔,感觉脊背后一阵发冷。
“她就是她。”胡三树摆摆手,不再说什么了。
这天下午,胡三树跟着高老头走出了家门。只是,胡三树没有去村中心老磨盘那里,而是去村西头找了来村里采风的那个作家。
用了大半个晚上的时间,胡三树把他的人生故事给作家讲了一遍。
“没有什么传奇性。”听完胡三树的故事,作家淡淡地说。
看着胡三树失望的模样,作家又安慰地对胡三树说,不过有些情节还是可以作为素材糅进别人的故事里。
胡三树默默地离开了。
这天夜里,对着头顶的月亮,对着院子里的老枣树,胡三树又把自己一生的故事讲了一遍,而且这一次的讲述里,还有了他与她的故事的更多细节。
“我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怎么能写到人家的故事里嘛!”胡三树说完这句话,沉重地叹了一晚上的气。
第二天早上,胡三树举着电话,对女儿葡叶说:
“葡叶呀!天热了,出门记得带把伞,不要晒黑了,要不然你家男人嫌弃你呀……嗯!我都好,吃得好,睡得好。她呀?再没有回来,估计还在埋怨我呢。二十多年了,她还是那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骨头一样瘦的影子,淡淡地落在墙上……”
第三天下午,胡三树举着电话,对儿子花虎说:
“花虎啊!饭桌上一定要少喝酒,多吃菜……钱是赚不完的,自己的命比钱重要啊!现在村子里好多人家都修起了别墅,我想明年或者后年,也把这座老房子推倒,修建一院气派的别墅……哎呀,不用寄钱,我存的有……哦,你现在忙?那你先忙,完了聊。对了,晚上让孙子和我通通电话。”
接连几天,胡三树都打电话和儿女们聊上一会儿。
第七天中午,胡三树坐在院子里,举着手机不知道是在给儿子还是女儿打电话。要过上好半天的时间,他才会发出简短的“嗯,嗯,啊,啊”的声音,像是在认真听着电话那头的人在说着什么事情。
后来,手机从胡三树耳边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手机是黑屏状态。
胡三树的电话并没有拨打出去,先前那些“嗯,嗯,啊,啊”的声音,其实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胡三树死了。
这天下午,高老头发现胡三树死了。
胡三树无儿无女,儿子花虎和女儿葡叶都是他对着电话想象出来的。
在村里人的印象中,胡三树始终是一个人居住在村头的一个小土坡上。只有村里老一点的人才知道那个小土坡叫虎翅坡。只有村里更老一点的人才知道胡三树曾经带回来过一个外地女人,几年后那个女人离开了,像一个影子一样轻轻地落在了墙上,又悄悄地消失不见了。
胡三树与这个女人的故事,他只告诉过那个来采风的作家。
女人走了,作家走了,胡三树死了。在这个村子里,在这片土地上,应该没有人再知道他们的故事了。
“活了一辈子,什么都没留下。”
“人都瞎活了。”
高老头和村里的许多人都哀叹胡三树的人生。
高老头指挥着村里人,把胡三树埋在了村外的野猫岭。
野猫岭上全是一个个低矮的孤坟,没有墓碑,没有供桌,里面埋着的都是周围几个村子里无儿无女的孤寡之人。清明、冬至、寒衣节都不会有人前来烧纸祭奠的孤坟,只能在每年春末领受一些从老榆树上飘落下来的榆钱当作祭奠的纸钱——野猫岭上长满了老榆树。
这年冬至的时候,高老头拄着拐棍,拎着纸钱来到野猫岭。
“胡三树,来领纸钱了。”
一把纸钱烧起来,很快就变成了灰烬,最后随风飘散开来。
高老头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野猫岭。他远远地看见那些老榆树干枯的树影落在大大小小的孤坟上,就像是谁把这些孤坟里枯黑的尸骨从泥土里挖了出来,晾晒在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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