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安,女,1997年生,江苏泰州人,毕业于湖北大学新闻系,现供职于央视某传媒公司,小说处女作《春林记》发表于《北京文学》。
许忠林离乡的第二十个年头,苏北老家终于传来了拆迁的消息。
他爹年前刚去世,他娘更是十多年前就成了一捧黄土,催生出浓密的野草来。彻底空了的老宅被他跟几个弟兄争相加盖,为的就是这传了十几年的拆迁,也不知道这些违规的扩建会不会得到赔偿。
正值清明,一路向南,湿润的水汽在车窗上结了一层雾。乡里的小卖部热闹了起来,门口摆满了纸钱和冥币,扎得结结实实的纸制房子车子拥堵到了马路上,四处都是鸣笛和吵嚷声。
“二婶,同我拿两袋子银元宝,纸钱也拿点儿。”许忠林冲着小卖部里穿着红色棉毛衫的臃肿女人喊道。
“哟!老五回来啦!这么多年不见你人了,混得不丑嘛!”女人用黑色塑料袋把许忠林要的物品包好,殷切地拿起二维码,站在雨中,棉毛衫的袖子都起了球,“马上要拆迁咯,你弟兄几个是不是都得回来?”
“估计是。”他摸出根烟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烟后低头闻了闻:“不得了,都抽得起‘九五至尊’了呀!以前在我这儿买五块钱的烟都得赊,发达了嘛!”她挠了挠腿上的黑色打底裤。
她转过身的时候,许忠林看到她肥硕的屁股部位打底裤已被磨得反光。她将手里的烟递给了屋里的男人。
年年清明都是要下雨的,今年也一样。
“哟!老五你们也回来啦!阿老大刚出去买菜咧!”大嫂王萍隔着老宅前院的厨房栏杆,笑着同他说话,“坐着等会儿吧,中饭可曾吃?我给你们热点儿?”
她老了许多,头发漆黑,明显是染过的,粉底遮不住她脸的青色。她打量着许忠林的新车:“哦呦,几年没见,又换车子了呀!”
堂屋中央摆着方桌,桌腿下是两簸箕折好的纸元宝。如今老人皆已去世,大哥便接下了传承旧俗的大棒。
王萍端出自家做的萝卜丝包子,热了三碗大麦粥:“我们也刚回来,过年买的肉啊菜啊,老头死之前都吃没了,没剩下啥。你们先垫垫。”
他回头看向发黄的墙面,相框里镶着几张黑白照片,上头落满了灰。
他记得那天阳光出奇地好,他哥从镇上请来了拍照的老师傅。乡下人鲜少见照相机这种稀罕东西,他们全家都提前换上了新衣,站在老宅门前排成了一排。
当时他苦心经营的纺织厂倒闭,欠了一屁股外债,各个都想踩他一脚再吐口唾沫。兄弟几人中,就数他穿得最为单薄——一件红黑相间的单薄棉袄,一捏都能瘪下去。镜头中的他冲着相机局促地笑着。
“来来来,望我这里!三!二!一!”
照片拍完的第二天,许忠林跑了。
他当初为了办厂,把周围人借了个遍。厂子倒闭后,要债的频频上门。许家人也不堪其扰,干脆加入了要债的队伍。听说许忠林跑了,王萍叉着腰,冲着许忠林媳妇推搡:“人呢?让他给我滚回来!这屎屁股留给谁擦呢!”
到了西安,许忠林才发现光有力气是吃不饱饭的。他在各个工地求活儿干,搬砖搅水泥,给什么干什么,拿着那点子工资勉强糊口,苦夏里钻进有冷风的银行取款机旁,蜷缩着睡一晚,赶都赶不走。
他常常捏着刚拿到手的一丁点儿工钱在商店门口徘徊许久,最终也舍不得进去。他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有时看到草丛里有个将灭未灭的烟屁股,确定四下无人,就捡起来一顿猛吸,狼狈得像条流浪狗。
抢工的时候,为了不耽误进度,他拿手去搅水泥,手掌心被腐蚀得蜕皮,到了晚上疼得厉害。媳妇来电话,许忠林就抱着他那磨得按键都看不清的小灵通,哆嗦着说:“我蛮好的,你别担心。钱明儿就给你打回去,你别舍不得花……话费太贵了,不聊了,你和姑娘好好照顾自己,我没事的。”
因着人品好,人又聪明,他攒了些钱就开始自己包工程。后来摊子越铺越大,有一年年底资金就周转不开了。许忠林咬咬牙,将手上能卖的都卖了,终于在大年二十九凑够了钱,蹲在工地上龇着牙叼着根烟,给工人发了工资。
姑娘不理解,他便指着工人脚上的解放鞋:“姑娘,你爹就是从这样过来的。他们拿不到工资,娃就交不上学费。咱不能做那样的人!”
姑娘上初一的时候,许忠林欠的钱终于还清。他挺直脊梁回了老家,恭恭敬敬地在老宅堂屋里给先人们上了香。曾经瞧不上他的兄弟都成了哑炮,掐出笑脸来恭喜他,话里话外透着希望他给子女安排工作的意思。
外头的雨逐渐停了下来。
“老五,你四嫂咋也回来了?你说她一个寡妇,老头走都没回来,现在咋好意思回来分拆迁款的?”王萍压低声音冲着他嘀咕。
“大嫂,老四虽然走了,人家姑娘还在呢,怎的就不能分了?那按你的意思,老三也走了十几年了,难道这田钱他儿子分不得?这话你敢到四哥坟头前说吗?”
王萍的表情僵住,吊梢眉都翘了起来,“咋能是这个意思咧!”
“该是谁家的就是谁家的,哪个都别想贪过去!”
这片土地的主人聚集在了老宅堂屋里。王萍扯着许建国坐在角落里,俩人挤眉弄眼,从老头住院花销的分厘算到老宅修盖的走账,唾沫横飞,声音和纱门外一团苍蝇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
许忠林没忍住发了火,掏出这些年给兄弟几个的转账记录,甚至挑明他们从中贪墨了多少,寥寥几句让所有人噤了声。
众人最终妥协,签了字,按了手印。兄不兄,弟不弟,在世的几个弟兄都已成家立业,亲缘在这一刻远不如手中的钱来得实在。他脚底下满是烟头烟灰。
走之前,他冒雨驱车来到墓地,将买来的所有的纸元宝跟纸钱一道烧了个干净。
“你们在下头要是缺钱了,记得托梦给我。”
头顶昏黄的路灯映照密密倾斜的绵绵雨丝,像是落在他心头上的一场号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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