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明朝的怪才,王允成绝对能排在榜首。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可好,到任后,不升堂、不断案,上任十多天,一件正经事也没干。因此,获鹿的百姓们给他起了个诨名“荒唐知县”。
看着王允成这么不靠谱,县衙佐贰官们全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煎熬之余,众人想到了一个法子:找人拽他一把。找谁呢?县丞眼珠儿滴溜溜一转,想到了刚卸任的老主簿。
几人跑到老主簿家里倒苦水。老主簿一心为民,又是出了名的一根筋,听完大家的话,想都没想就把劝知县的差事揽在自己身上,当即拖着病弱的身子进城,把王允成堵在县衙后堂。
自报了家门,老主簿就开始循循诱导,说来说去,最终说到“新官上任三把火”上。
“嗯!”王允成捋了捋胡须,“老孝廉说得对,三把火的确得烧一烧了!”
眼见劝说起了作用,老主簿激动地等待下文。
没承想,王允成张嘴说道:“咱获鹿地处太行,最不缺的就是山,第一把火就烧山吧。三天之内,我把牛头山烧了!”
啥?烧山?老主簿眼前一黑,心道:敢情新来的知县不光荒唐,还听不懂人话!我是想叫他干几件能摆上台面的事儿,哪让他真烧火!眼下天干物燥,西北风不停,这山山相连、树树相衔,点一把火,岂不把半个太行山都烧秃了!
“好端端的山干吗要烧掉?总得为点儿什么吧。”老主簿着急询问。“为嘛?为了盖房子呀!我找人看了,牛头山是风水宝地。”王允成笑着回答。
王允成说出这话,老主簿气得浑身哆嗦。他立即抬脚出衙,给县丞等人讲了自己劝知县的结果,然后,梗着脖子来了句——“烧山的事都给我顶着,谁也不能帮荒唐人干那荒唐事!”
交代完,老主簿再去找王允成理论时却扑了空,一个衙役告诉他,王允成到河里玩水了。
不成体统!老主簿暗骂一句,急忙赶去了北太平河。
二人一见面,老主簿又开始唠叨,大道理说了一箩筐。王允成呢,眼皮都没抬一下,老主簿气得胡子撅了又撅,转身要走时,王允成开了口:“龙泉寺的茶味道不错,老孝廉要不要喝一杯?”
喝茶?肺都要气炸了,哪还有心思喝茶。不过,为了防止对方偷偷摸摸上山点火,老主簿只得憋住心里的火,跟着王允成去了寺里。接着,寺院方丈余行热情款待了他俩,不但请他们喝了茶,还请他们住下了。王允成不推辞,老主簿也只能作陪。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主簿刚睡着不多久,就梦到了王允成放火。
不行,得找两个亲信把山看住。拿定主意,老主簿悄悄溜出寺院往县衙走去。不料,刚走到半路就看见远处火光冲天,仔细一看,正是牛头山方向。他大叫道“快救火”,撒腿就跑……
“火是谁放的?快告诉老夫!”牛头山脚下,老主簿大声喝问。只是,他连问两遍也无人回应。不是没人知道烧山的是谁,而是知道也不敢说!因为那放火的是县丞,下令的是知县。末了还是县丞主动坦白了烧山的经过,他说,王允成今早给他下了死命令,要他晚上必须完成烧山任务,完不成就卷铺盖走人。
“你……你助6/k1Ac0koIqXjWMmf6zDMg==纣为虐,假如山火不灭,老夫绝不饶你!”老主簿急得顺脸淌汗。县丞却笑着说:“放心,我保证大火只烧牛头山,并且不久便灭。”
县丞敢这样打包票,是因为他心里有底——这些日子,他早已经命令百姓和衙役把牛头山的树木砍了大半,山四周的野草锄了个干净。也就是说,着火的只是山坡杂草和山顶小灌木,不可能火烧连营……
老主簿正要发火,王允成来了。“头把火烧得不错,第二把火也该准备了!一事不烦二主,有劳县丞安排下去,咱抽空把龙泉寺也烧了……”
老主簿的嘴角抽搐不停:“前番烧山,为盖房子。现在烧寺,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菩萨不灵!”王允成脱口而出。之后,王允成还说了他要“烧寺”的前因后果。他说,自己骑骡到任那天,在龙泉寺的观音殿许下了“母骡产子”的心愿。可许多天过去,他的骡子还是没有怀上……
老主簿听完这些话,差点儿背过气去。骡子不能生育谁不知道!别说求菩萨,就是求佛祖也不可能求来骡二代。老主簿当众发起了脾气:“龙泉寺是黎民百姓的信仰!不管
出于什么原因,烧寺的事,老夫坚决不同意!”
“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错了就得认罚!”王允成也变了脸色。
老主簿上来了犟劲儿,转身叫上几个正直的秀才乡绅,搬着凳子坐在龙泉寺山门口守着。同时,他还让余行命令徒弟们依次排在寺院围墙外边。老主簿的意思很明确,打死不放王允成进去。
可惜,他低估了王允成。这边,他刚摆好阵势;那边,王允成带着一群衙役过来了,来时还带了弓箭和火把。显然,王允成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烧寺。
老主簿一时没了主意,余行更是吓得面无血色,领着徒弟们跪下来给王允成求情:“大人若能放过龙泉寺,老僧甘愿当牛做马报答。”
“净瞎说,谁让你当牛马啊,我们王大人可是通情达理的人!”关键时刻,县丞闪身而出,“明说吧,大人烧寺是其次,解气才是目的。这么着,你回头找人把不灵验的观音殿画在纸上烧了……”其实,县丞说这话并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王允成竟然同意了。当然,也不是全依,他还提了额外要求——画殿用纸必须四尺见方,作画者必须是余行本人,时间仅限半天,而且还要背朝大殿。
背着作画?这不故意刁难吗?余行是个和尚,不是画家,老主簿心里为余行鸣不平。
不平又能怎样?大吵一次,然后惹王允成反悔?太行山人家都敢点,更别说眼前区区一座寺院。唉!一万个不平也得忍着。
傍晚时分,老主簿近前验收,只看了一眼便惊掉了下巴。余行画了半天,把殿顶画得乱七八糟不说,还把宣纸给画透了。
重画肯定来不及,他只能提醒余行,画殿不是盖殿,描上殿顶瓦片就行,没必要把檩梁椽枋挨个画明白。有了老主簿的指点,天黑时,一幅勉强能叫作房子的画作好歹完成了。余行知道自己画得差劲,把腰一弓,做好了挨骂的准备。结果,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王允成居然拍着大腿连声称好,然后,他还邀请余行等到县衙后堂喝酒庆功。
酒是僧家第一戒,余行本不想去,却又担心王允成变卦,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酒桌。熬到王允成有了醉意,他才慌忙起身告别。不想,王允成却一把拽住他,让他乘着酒兴把“观音殿”烧了。
余行想想也是,知县让画殿,目的不就为了烧殿?他忙点点头,卷起“观音殿”就往门外走。
“老和尚你太没道理,香客们到你寺里焚香烧纸都是在屋里,到我这儿,怎么就得外头?”王允成说着动了怒。
事实上,余行选择外边烧纸并非有什么说法,而是担心烟气呛了各位官爷。既然人家都不怕挨呛,在哪烧不一个样?索性就点了宣纸,放在地上。
谁想,那带火的纸张被门口的风一吹,恰好吹到了屋内顶梁柱跟前。“轰”的一声,把柱子引着了。余行惊得呆若木鸡。
“起火喽!快救火呀!”几个醉醺醺的官老爷顿时都精神了,纷纷手脚乱舞跑出去喊人。可人多抵不住火大,后堂最终还是被烧塌了。
等火势渐小,众人的矛头都对准了点纸的余行,说不点纸就不会发生意外。老主簿的心里却犯了嘀咕:木头的确容易燃烧,但前提是火引子够大,区区几尺宣纸绝对烧不着柱子。莫非顶梁柱被人做了手脚?事发前,王允成曾催促余行“烧殿”,做手脚的人难道是他?
火灭后,除了吓丢魂儿的余行,其余人都陆续离开,老主簿却不肯走。
“老孝廉有事?”王允成问。
老主簿呵呵冷笑:“带余行走,顺便讨教第三把火‘烧衙’的原因!”
“姜还是老的辣!”王允成大笑道,“老孝廉诚心要问,我不敢不说。没错,这场火是我设计的,顶梁柱被我提前抹了油。明说吧,我给余行下套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他赔房子,牛头山可是等着呢……”
这一次,老主簿一反常态没有再纠缠下去,扯起余行大步离开。因为他已经清楚,照目前情况看,要想救下余行、帮助获鹿百姓,必须尽快告倒王允成。当天深夜,老主簿把王允成所做的荒唐事一五一十写了下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主簿去约余行一起到真定府揭发王允成,却听说余行刚被王允成带走了。人命关天,老主簿只得把告状的事放一边,火急火燎往县衙赶。
此时,县衙里,王允成正把惊堂木拍得啪啪响。
“大胆余行,你可知罪?你打算带领僧众大闹京城,可有此事?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皇上举行法会之时,是还是不是?”
老主簿在门外听了这几句,不由得越听越气。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就算逼人家赔房子,也不能安这种造反的大罪呀!想到这儿,老主簿破门而入,进门竟发现余行已经瘫坐在地上。
“余行,你快起来。别怕,老夫给你撑腰!”说着,老主簿就去拽余行。然而余行却摆了摆手,不仅主动承认了自己企图大闹京城的事实,还讲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造反原因——报仇!
原来,余行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他本是个大少爷,他爹是大木作行里公认的泰斗——徐杲。他们一家人原本过着富足无忧的日子,不想,这一年,朝廷要修复皇城三大殿,他爹被召进京城做木工,期间,因为功大,皇帝破格提拔他爹做了工部尚书。平步青云本是好事,到他家却成了坏事。因为朝中权佞不能容忍一个木匠跟他们平起平坐,因而处处排挤。嘉靖皇帝在世时还能护着他爹,等皇帝驾崩,他爹也就失去了护身符,被人诬告贪污关进了监牢,余行本人也饱受牵连惨遭流放。
流放期满,余行怕日后再有麻烦,便隐姓埋名当了和尚,但报仇的念头并未因出家而消减。他一直在寻找机会,而今机会来了!朝廷要举办百年一次的法会,正是他率领僧众混进京城、闹出点儿动静的最佳时机……
“原来,你爹是‘木匠尚书’徐杲?”老主簿问。老主簿听过“木匠尚书”的事,他原以为那只是个故事,谁想竟是真事。一时间,老主簿竟忘了来此的目的,不住为徐氏父子的遭遇叹息。
“我确为徐杲之子!”余行回答了老主簿的话,继而看向王允成,“事情既然败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老僧想死个明白,想知道事情败在哪里?”
余行问完,王允成忽然一阵大笑,接下来,不慌不忙讲起了“破案”的全过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余行要聚众闹事的事,寺里的和尚们早有察觉,王允成到获鹿上任,跟余行一向不合的监寺便第一时间来告状。事关重大,王允成虽不怎么相信,却也不敢马虎,于是借喝茶去龙泉寺一探究竟。
不想,进寺就发现了余行的特别。首先,余行常不自觉眯上一只眼。其次,余行卧室藏着斧凿一类工具……据此,他基本判定了余行曾经的木匠身份。再有,“余”、“行”为“徐”。那天,他试探着说起了徐杲贪腐一案,余行居然下意识进行了辩护,这就更令他起疑。因此,他才谋划“画殿”这出戏来验证余行的能力,谁想,余行一出手就是大殿的建造工序……
“感谢大人成全,请动手吧!”余行说完闭上了眼睛。
“不急不急!”王允成诡秘一笑,神秘地问,“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要还是不要?”余行当然不愿死了,忙问怎么补。
“牛头山盖房!”王允成说得非常干脆。余行获得大赦,急切询问盖房的间数以及房子的样式。“样式不挑,结实就行,越快越好。数量嘛,得问问咱们的老大人,北太平河沿岸百姓我可不知道有多少。”王允成拍着老主簿的肩头回答。
王允成话音落地,老主簿猛拍脑门,刹那间全明白了——王允成游山玩水、光顾寺院、牛头山盖房……竟都是为了治河,把北太平河沿岸百姓搬迁到牛头山,确实是治河要下的第一步棋呀。“你怎么不明说呢?何必这么大费周折,害百姓们对你误解,最后还把后堂搭进去,连个像样的住处也没了!”
像样?王允成笑着摇头,自己烧后堂可不单纯为了逼余行,更为了保性命,那后堂早已年久失修,不烧也快塌了。至于瞒着大家更是迫不得已,因为明说的话,别说余行,县丞也不会乖乖配合。
县丞配合?老主簿又糊涂了,正说着余行和修河,提县丞干吗?老主簿正想再问,忽见县丞跪进门来,大声求饶,说只要饶他不死,工事所需木头、石头、工钱、饭钱他一概全包。
老主簿恍然大悟,县丞才是那贪赃枉法的主儿。说来好笑,王允成之所以能揪住县丞的狐狸尾巴,牛头山的树木也功不可没。县丞一直以为王允成浑,就偷偷把所砍之树留了小半卖了大半。结果,王允成竟记着树木总数,二人一对账,便露了馅。再一追究从前诸事,县丞的贪污之举彻底败露……
县丞伏法,王允成把盖房的事全权委托给老主簿和余行,他则甩着衣袖道:“三把火烧完,本县该升堂了!”这之后,鸣冤鼓不断被人敲响,县衙内外的人越聚越多,人群里时不时有百姓山呼“青天大老爷”……
却说,因为余行指挥有度,老主簿协调有方,雨季来临之前,建造新房、迁移百姓、疏通河道等事全做好了。那年,获鹿百姓终于过了一个安稳的雨季。
事后,老主簿终究去了真定府,不过,他递上去的不是状纸,而是有关王允成义举的万民书。真定府核实后又上报朝廷,朝廷肯定了王允成的功绩,马上下了升迁令。
离任那天,王允成又特意去了龙泉寺,郑重承诺,徐家的仇,也是世人的共仇,他不会坐视不理。王允成说到做到,为官期间他始终竭力对抗专政的勋贵。据说,少年崇祯能扳倒权倾朝野的魏忠贤,也离不开他的相助。
后来,他的事迹还被记入史册,取名《王允成传》,只是,传记中关于他在获鹿的经历,简化成了一句话——除获鹿知县,以治行异等,征受南京御史。于是,那三把火的故事只能在坊间流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