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廖氏

2024-07-25 00:00廖建梅
北京文学 2024年7期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古诗十九首》

1

听到车子开进小区门口的声音,“小白”像疯了一样往外蹿。六姨正在厨房炒菜,没来得及应,外婆已经缓慢地挪出了屋,她学着六姨的样子,拿了狗链从阳台往下扔。

每次六姨就是这样,把狗链扔给下班回来的姨父,这样他就可以牵着小白在楼下溜达一会儿再上来。但外婆这一扔下去,没听到狗链子砸到地上的声音,换来的却是呜啦呜啦的汽车鸣笛声响彻了小院。正在炒菜的六姨和外婆都吓一大跳,不一会儿就有人跑上来敲门,原来狗链子砸到人家楼下的车上了。外婆吓坏了,知道自己闯了祸,躲在小房间里坐着不出来。一会儿就听到有人上楼,只听到六姨正在给人赔礼道歉,大声笑着说:“哎呀,我妈老了,看不清楚,不晓得,砸到了,我们赔。对不起啊,刘哥,哎呀……”外婆在她的小房间里听得心咚咚咚跳。她难受极了,像做错事的小孩儿,直端端地坐在床边上,没有一点声音。好不容易把来人送走了,六姨在外面喊她,妈,吃饭了!她假装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慢慢地从屋子里挪出来。她从随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千块钱,那是她常年放在贴身衣服口袋里的,递给六姨父,说,哎呀,我惹的祸,我赔。姨父看了看六姨,笑了笑,没接,推回去,说,老妈,不会要你的钱。继续吃饭。她缓慢地喝了几口汤,说吃饱了,又回到房间去睡了。

她睡不着。

自从外公去世以后,外婆就轮流住在几个孩子家,一家住个把月。这一回轮到六姨家。四姨和六姨在电话里说,不能带老太太出门了,她身体已经不方便。她们说的“不方便”是说外婆年纪大了,小便已经有点控制不住。有一两次,要上厕所,还没走到就尿湿了裤子,但是她不愿意穿尿不湿,她嫌那个东西穿着不舒服,但真正的原因是,穿那个不好看。

好看,是她一辈子的执念。年轻时就出了名的“要好”,即使是在乡下做农活,她也总是要穿得讲究。从我记事起,常见她穿的夏装是白碎花的确良衫衣配豆绿色的麻纱长裤,扣子从来都系得好好的,第二颗纽扣上总是挂三朵白线串起的黄桷兰,香得很。头发也总是一丝不乱,她是极少数会用头油的人,年轻的女儿们都不像她一样讲究。

可是现在年龄大了,有的事情总身不由己。她不愿意穿尿不湿,宁愿晚上起夜。轮住在舅舅家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起来上厕所,绊到床边的椅子腿上,摔了下去。她不想惊动隔壁房间的舅舅,自己艰难地起身,想要挪到床边的痰盂上解决。可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手上已经没劲儿了,尽管只有70多斤的身体,脚也支撑不住了。她一下子瘫坐在地板上,试了好几次都撑不起来。她不得不哎哟、哎哟地呻唤着:老大!老大唉!舅舅睡熟了,没听到她的喊叫。她疼得无法掩饰,不得不大声嘶喊出来:老大!——

2

母亲他们几兄妹开会商量如何安置老太太,我并不在场,是后来母亲在电话里说的,说五姨父和舅舅吵得很凶,都要打起来了。“本来是商量如何照看你外婆的,闹得这样凶,唉!都不想管她,都觉得委屈。”我想象着他们在争吵的时候,外婆奄奄一息地躺在里屋小床上,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假装没听见吗?我不敢问母亲。

外公外婆生了六个孩子,一男五女,老二据说在自然灾害那几年没养活,饿死了。我小时候好奇,有舅舅,四姨五姨六姨,为什么没有二姨。我妈说,你二姨很小的时候就饿死了。

母亲成长的那个年代,讲起来,共同的记忆就是一个字——穷。

外公虽然在公社当书记,却无法养活六个孩子。他每天在单位的口粮舍不得吃,下班了把那一小盅米带回家来,煮成稀饭养一家子。真真是“稀”饭啊,稀到半天捞不到一粒米。于是他们想了一个办法,稀饭煮沸的时候,把一个茶盅放在锅子中间,沸腾起来的米粒会跳到盅里,这一盅稠一点的稀饭就给最小的吃,这点米养大了六姨。

如果能吃一顿面条,就是过节了。为了让一家子能吃饱,吃面条之前,一人先喝两碗面汤打底。我听到这些久远的故事时,已经是十来岁,母亲也已经是四十岁左右了,他们说起这些童年往事,于我是无法想象的遥远。母亲说完总是大笑,妈哟,一个人光喝面汤就已经肚皮撑饱了,但是屙两泡尿就又饿了的嘛,吃那几根面,根本不顶事。饿了咋办?你外公半夜起来啃生红薯。妈妈说经常睡到半夜听到外公啃生红薯的声音,咔嚓咔嚓。小时不觉,现在想来心会一阵疼。一个大男人,半夜被饥饿折磨,寂寞而深长的夜里,只有牙齿与红薯摩擦的声音,而躲在床上的儿女们,还要装作没听见。

在母亲的述说中,充满了对外婆的鄙夷。她有啥子用哦?瘦成那样。外婆年轻的时候也像现在一样瘦吗?我问母亲。她很不屑,是啊,纸片一样,风都吹得倒。外婆1米5多一点,最胖的时候不超过85斤,从我记事起一直都是这样瘦。有一次和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迎面走来一个肥胖的老太太,外婆便捂着嘴一直笑,说这样胖实在难看,像只把鸡婆。我不知道她是有意地控制体重还是如何,只是在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恐怕也无从控制。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便逼得孩子们早早地成熟懂事,排行老三的母亲从小和舅舅一样当个男娃养,莽撞勇猛,念了三年学就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她年纪小,舅舅负责给生产队放牛,她经常帮忙割草喂牛,累了常常睡在牛棚里。她说有一次生产队的牛棚倒了,舅舅以为她也被压在牛棚里了,一边大哭,我的牛儿啊!一边哭:我的三妹!那时候他们兄妹相依为命,亲昵得很。后来都长大了,像树干分出的不同枝杈,伸向不同的方向。

原本商量着如何照料外婆的家庭会议,变成了对她的抱怨和各人的诉苦大会。每个人都觉得老太太偏心其他人,都觉得自己是被亏待的那一个。最后以吵闹打架收场,身为公务员的四姨和四姨父觉得很丢脸,气得先走了。

3

瘦弱的外婆病恹恹地躺在里屋的小床上,等待着孩子们宣告她明天去哪里。最后结果是把她送进养老院。

母亲说那个养老院里有熟悉的人在做护工,是以前老家的一个堂姐,每个月还便宜两百块钱。而且有熟人在里面,总不至于像新闻所说的那样被虐待吧。他们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刚住进去的时候几兄妹轮流去看她,给她买喜欢吃的香蕉糖、白米糕、冬瓜条,以及她爱吃的水果。每次去他们都会发视频到家族群里,小辈们纷纷点赞。

天还不太冷的时候,她们用轮椅将外婆推到公园里晒晒太阳,不知道是太瘦还是什么原因,外婆穿着明显太大的猩红色棉衣,头上戴着一顶毛线帽,像她以前所鄙视的农村老太太一样坐在轮椅上。视频当中四姨父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激情地用他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播音:今天我们几兄妹一起来探望亲爱的老母亲,来,老妈,笑一个!于是外婆很配合地抬起头来对着手机镜头比了一个“耶”的手势,她咧开嘴笑着,露出一嘴白得过分的假牙。片刻,好像脖子支撑不住头的重量,镜头还没有移开,头就垂了下去。

时间一长,儿女们去得也不那么频繁了。母亲有时会说,你外婆事多得很呀,每次去,她都有一堆抱怨。她老说哪个护工会偷她的糖吃;又说给她穿的衣服,贴身的秋衣总是不扯平整,秋裤也理不清楚,一层一层裹在身上很难受;又说里面的饭菜实在难吃啊!有的菜都没洗,还有虫……

护工也向母亲投诉,说这老太太很麻烦人啊,躺在床上休息也总要人在身旁,一会儿说要喝水,一会儿说背上痛,一会儿要起来上厕所,我们一走,她又叫起来。

孩子们都不耐烦了,说老妈耶,你真的啰唣人哦!

他们当然明白,她其实是孤单。

一些无关痛痒的理由被无视以后,她便让护工打电话给母亲,说她要去修一下假牙,说戴着牙龈好痛,总会磨到嘴巴…… 于是母亲便赶到养老院将她接出来去看牙医,当然没有什么可调整的,她只不过是想出来透透气。

疫情严重的时候,养老院实行封闭管理。所有的老人都像关在监狱里一样,不能出来,亲人也不能进去探视。她好几次打电话想让孩子们接她出来,哪怕只是推她到街上走走也好。可这是一个大工程,需要院长特批,并且签订各种保证书,万一传染上疫情,后果如何如何。养老院的护工们不想惹麻烦,于是母亲只能把零食、牛奶、蛋糕这些东西从门口递进去,叫护工转交给她。躺在床上的外婆也只能通过视频跟儿女们打个招呼。

她抱怨最多的,还是养老院里护工不让她好好穿衣服。

她总是要打扮得撑撑展展的。但一个护工早上要照顾好多个床位,她拉着人家一遍又一遍地把衣服理清楚,就耗费了太多时间。她叫六姨去老家的衣柜里把她的那件衣服拿进来,说带进去的衣服都太大了,要拿去裁缝店改过。他们嫌麻烦,说你在里面穿秋衣加棉服就好了,睡衣也可以。他们不愿意再回到她住过的那个老屋,自从吵过架以后,他们几兄妹之间也避免见面。

视频里外婆仍旧穿着宽大的睡衣,戴着一顶很像老太太的毛线帽子,难看极了。她被哄着要跟我们打招呼,我很想说,妈,那个衣服真的不好看啊!可是我远在福州,我不曾有一天回去近身照顾她,我又有什么资格在群里提意见呢,只能悄悄地撤回了那条信息。

4

这是外公去世的第十个年头了。她有时候还是会想,如果“老头子”在的话,她不至于如此孤立无援,虽然老头子在世的时候她总是充满了嫌弃。嫌他半夜里“喀喀喀”地咳个不停。

外公早年下过煤矿,染上肺气肿,一咳起来像开钻井机似的,整座楼都在跟着打战,半夜里就别睡觉了,两个人只好一起坐起来靠着床头说话到天亮;又嫌他不够讲卫生,咳出的痰吐到水泥地上,她总得拿小铲子去灶膛里铲一堆柴草灰盖上,再拿扫把扫掉;嫌他粗鲁,吃东西吭哧吭哧,好像一头牛在嚼食,“又没得哪个跟你抢,吃那么快做啥子嘛”……外公身上有太多外婆看不上的地方,可是这个男人在身边的时候,她高高在上,所有的人都尊敬她。儿女们、孙辈们、亲戚,包括邻居。

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外公外婆来我们家,邻居看见了,远远地都会兴奋地喊我妈:“三姐,家公家婆来了哒!”我们就跟着兴奋地跑出去迎接。外公穿件短袖的白衬衫,西装裤,戴着老花镜;外婆也总是穿着剪裁非常得体的绵绸白衬衣,折痕挺直的长裤,轻简的胶底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像两个下乡的机关干部。他们一来,母亲便放下农活一心一意煮好菜招待他们,陪着唠嗑聊天,不再对我们大喊大叫地责骂。当然,我们总能从外婆的包里翻出零食、水果。那几天就像是过节,再调皮,也不会被打骂。

但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回了,外公十年前去世以后,外婆也在我们长大的同时衰老了。

“风烛残年”,是外婆现在真实的处境。她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八十多个年头,春夏秋冬,从轻灵的小姑娘到生育了六个孩子的母亲,再到现在瘦弱得像一把干柴。隔着衣服握她的手臂,小小的一把。全身上下加上厚厚的羽绒服也不过七十几斤重,但除了松弛得像布袋的腹部,她依然有着挺直的背和腰肢。齐耳的短发好多年前已经一片雪白了,仍然一丝不乱地拢在耳后。脸上有些许的老人斑和皱纹,但由于常年保养,脸上看起来干干净净。白得有些过分的假牙让她笑的时候看起来是僵硬的,但至少也是整齐的。假牙可能让她有点不舒服,每次笑完以后,她总是会用舌头去舔一舔门牙,这让她看起来有点不那么自在。

大多数时候,她都有点不自在。哪怕是在儿女们面前。

她跟人总是不亲,即便对自己的女儿,也没有那种亲昵,不是不好意思,是打心底里就没有。她把她们视作“外人”,说话总是隔着一种奇怪的客气。有时我怀疑,这些舅舅和姨姨们是否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那种骨肉相连的亲昵和亲近会随着年龄的变化而消逝吗,还是本来就没有?

每次来家里,她总是客气地叫母亲“三姐”,看见母亲穿一件漂亮的衣服,她会不无羡慕地赞美道:三姐,你这件衣服好看呢,哪里买的?完全不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般亲昵。

女儿们也不理解她作为一个老太婆的非分之想。四姨有时候总讲她:老妈,你看哪个老太婆还像你一样把头上抹得那么香!农村老太太这么精致干什么?她的意思是在什么位置就应该以什么面目出现,甚至比城里的老太太还讲究。我们都没有你那么多的衣服和化妆品!这时候她就不说话。她舔一舔嘴唇,干笑一下。

5

在她的儿女当中,舅舅是老大,已年近七十,遗传了外婆的白发,很多年前就已经是白头翁。他在县玻璃厂干了几十年,退休以后去一个小小的水坝做看守。有一次我和妈妈路过水电站顺道去看他,分别的时候隔着宽阔的河道,他一个人慢慢走回那间小屋,烟波中,看到对岸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苍老的人,我不敢相信那是舅舅,曾经在我眼里那么壮实的人,把我一举就扛上肩头的人,一下子就衰老了。

前些年舅妈患癌之后,他经常一个人躲起来哭,一个大男人的哭声如果没有真正听过是很难想象的,呜呜呜地哭,把孩子们都吓坏了。 但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舅妈去世以后不到半年,他认识了新的老伴儿。两个人是在接送孙子上学放学的路上认识的,尽管表哥表姐极力反对,但他像个入赘的女婿,义无反顾就住到了新的舅妈家中,乐不思蜀。于是外婆待在舅舅家里的时候,常常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外公晚年的时候,外婆总是抱怨,说她服侍够了。一直有咳嗽病的人,相伴几十年,的确也是有厌烦的时候。外公死后她说要搬出那间屋子,四姨说,为啥子?外婆说我害怕。四姨很凶地说:几十年的夫妻,有啥子害怕?你是他“屋里的”,死了还不是葬在一起!

五姨直言不喜欢外婆,说当初她和五姨父恋爱,外公外婆一直不同意,嫌弃五姨父家离城远,在边远的大山里;家里兄弟也多,负担重。到现在五姨说起来还是一脸的恨意,“我们结婚的时候,可是连一根茅草都没带走哦。”所以他们一开始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一个家全靠做泥水匠的姨父一块砖一片瓦垒起来的。如今五姨父已经是带徒弟的大师傅了,又当上了村干部,收入可观,生活已经好了很多,但早些年那些事情五姨还是想不通,她一辈子都会觉得外公外婆亏欠她。

家里最小的女儿是六姨,受到的宠爱似乎最多。可是她说起外婆,只说,你外婆哟,外孙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她想了半天说奖励一支笔。唉!一支笔!她是从来没有把这几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孙子。

几乎在所有人的意识中,外公严厉,但是比外婆亲近得多,他是整个大家庭的定海神针。外公在世的时候,家里是热闹的。一到暑假,小孩子都往外公家跑。夏天的傍晚,一大桌人围坐在院子里吃饭。尽管也就是一大盆炒空心菜或者酸菜或者地瓜叶,都是地里种的、土里长的,吃得像小猪抢食。

但外公走了以后,那一个曾经热闹得让全村人羡慕的院子越发冷清。

外公去世没两年,舅妈患癌去世,表姐远嫁,表哥到离家几十公里的地方开餐饮店,一周回不了一次家。家里就只剩下年老的外婆,和看起来同样年老的舅舅了。我们孙辈更是有了自己的家庭,回去的时间更少之又少。热闹一下子就过去了。少有人声,连旧时看起来高大敞亮的房子都歪斜了、开裂了。

人老了,真是由不得自己,她老说,我为什么要活这么长呢?可是真正到了生命的尽头,她还是感到恐惧和不舍。

6

四姨和四姨父是公务员,早早地在城里有了一个家。上中学的时候离家太远,母亲便将我寄住到四姨家。正是青春彷徨无依无靠,又敏感害羞的年纪。虽然是自己的亲姨家,但仍然小心翼翼,手足无措,尤其当四姨家里有客人来的时候,我更坐立不安,不知往哪里躲,吃完饭赶紧僵手僵脚地帮着收拾碗筷,打扫屋子,但仍觉得自己是个多出来的人。幸好那时候外婆也在四姨家里帮忙照顾表弟,她在的时候我会稍微感觉到有枝可依。

每天放学走到四姨家楼下我总是会往他们家的阳台上望一望,如果有外婆在阳台,我不安的心里会稍稍踏实一些。于是我在楼下就开始欢喜地呼唤她。她或者在晾衣服,或者在打扫卫生,一开始她会回应我的呼唤,回来啦!后来有一天,她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说:回来就回来了嘛,喊啥子喊?我一瞬间就哑口了。躲在楼道里,站了好久,不知道是要上去还是干脆逃走。怯懦的心又想着,站太久了不上去,她会怎么想。于是背着书包,磨蹭着又敲响了四姨家的门。

自从那一次之后我跟外婆之间就疏远了。

她大概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一个外孙女会对她有那么深的依赖。这么多年过去,外婆的形象一直是那个在阳台上晾衣服的老妇人。她一句话把我推得远远的,但同时又把我惊醒了一般。

那时候四姨家的表弟还小,他不喜欢这个乡下的土里土气的表姐。有一晚四姨带回来一罐菠萝罐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很高级的样子。四姨拿进卧室,让外婆开了分给我和表弟吃。外婆很珍惜地舀了一勺给我尝,菠萝带着蜜水,很脆、很甜、很好吃。仅此一口。剩下的,表弟紧紧抱在怀中,敌视地看着我。外婆哄着他说,你再给表姐吃一口吧。我赶紧说,外婆,我不吃了。为了让自己没那么尴尬,我假装瞌睡的样子,用手捂着嘴巴打个哈欠,转过身面对着墙壁假装睡着了。可是装睡好辛苦啊,耳朵里一直是外婆喂表弟大口吃菠萝的声音。长大以后我曾经想起那一口甜甜的菠萝罐头,想要再确认一下是否真有记忆中那么好吃。我从超市货架上凭着回忆买了好几种,尝了一口,都不过如此,无一例外地甜到发齁。

后来的我也释然了,外婆当时不过也跟我一样,即便是在女儿家,是至亲,但也是客人,是保姆。

她一辈子寄身于人,年轻时倚着外公,年老了倚着儿女。

但是我到底长大了,走出来,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过程辛苦,至少是自己可以决定,而她没有机会。

工作以后回老家看她,她总满怀期待地问我:你是不是党员啊?我说不是哦!她大概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对于政治身份已经不那么热衷。她略微失望地感叹道,看来入党还是很难啊!于是她就念叨起她年轻的时候差一点点就入党了,差一点点就吃国家饭了。

她说的大概还是年少未嫁时的事儿。

她说这一辈子最可惜的就是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并为此一直记恨自己的母亲。“只要三斗米哟!三斗米,你‘家家’都不舍得,名都报了,你‘家家’又去找私塾先生把米给要了回来。”“家家”是我的太外婆,她的母亲。她说如果我上两天学,认识几个字也好啊,我就能跟着工作队走了,我就可以入党,也能吃国家饭啊!

这件事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讲过,每一次讲的情节和表情都一模一样,越老越是被她频繁地想起。但具体是什么工作组,她也说不清楚。只说当时来村子里的工作组,那个领头的同志曾经问过她,小姑娘,愿不愿意跟着工作组一起?她说愿意,又问她,有没有上过学,认不认得几个字?

她说如果当时她可以给出肯定的回答,也许这一辈子就去大城市了啊。

你“家家”那个死老太婆呀,一升米都舍不得!说这话时已经八十几岁了, 她永远活在那个遗憾里。

7

因为疫情不能进养老院探望,母亲只能时不时拜托护工拍一些外婆活动的视频,她再转发到我们家族群里。

外婆已经老了,身上只剩一层口袋一样的皮,挂在骨头上。我有时候捏着自己肌肉逐渐松弛的小腿,就会想起外婆,我似乎感受到衰老是怎么回事了。她腿摔伤了,又总还想着站起来走,于是会趴在茶几和椅子之间的空隙,用手撑着上身,吃力地挪动受伤的双腿,一遍遍地挪过来又挪过去。她想让双腿再重新支撑起瘦弱的身躯,可是,只能无力地趴着。她快九十了,她从来挺直的身板再也不能直直地行走。她上身穿着夹衣,下身套着难看的棉毛秋裤,松松垮垮的。我很想说,妈,你给外婆拿一些好看点的衣服去吧。可是我也知道,对于行动不便的外婆,多穿一条裤子,已经是累赘。她内心也很沮丧,常常坐着流泪,跟母亲说,我还是死了算了。

外婆拖着病腿在椅子间挣扎挪动的时候,四姨和四姨父正驱车前往西藏。那是他们计划了很久的旅行,公务繁忙的四姨父好不容易请到假,大家都劝他们不要浪费了这样的机会;六姨也趁着六姨父放假有空,去看望正在另一城市考上了公务员的孩子;五姨在自己家忙着农活,她新承包了一口鱼塘和果园,叫母亲几姐妹有空也去帮忙,这一年将会有更大的收成;舅舅正在新的舅母家里给孙女庆祝生日——每个人都有十足的理由不在她身边。毕竟,老太太只是腿受伤了,还能吃还能睡,只要有个人照看着就行。

外婆看到女儿们外出旅游的照片和视频,还不甘心,说等我的腿好了,我还要出去耍。姨们听她这话,撇了撇嘴,说,谁还敢带你出去哟,万一哪里出点闪失……这是实话,可是听了不免心颤一下。一个老人,是一点希望也不给她了,似乎活着的最后的目的,就是等待死亡。

最后一次见她是她躺在老屋的床上,让母亲视频过来说想看看我。但正是我感到厌烦焦躁的时候,此时正是长期的封控与开放的临界点,封闭了很久的学校准备开学,而是否需要提供核酸证明又左右不定;我正领着孩子一家一家的医院去打听,是否可以做核酸检测。寒冷的冬夜,天上开始下起毛毛雨,母亲视频过来说外婆已经从养老院出来,想看看你们。下着大雨的深夜,我一边仓皇地走在路上,一边拿着手机跟她讲话,看她躺在椅子上,瘦成了一小把的身体与惨白的面孔。我说话她已经完全听不见,只自顾自地念叨着,信号时断时续,没说几句便断掉了。

几天后的半夜,母亲打电话说外婆走了,而我正感染新冠最严重的时候,喉咙如刀割,对着母亲的视频张口也发不出一7b39bda76c411ed2487e67003ed3ad59个字,只能用打字来告诉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想起几年前外婆来我工作的城市,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坐飞机离开老家,从机场出来坐上大巴,她背挺得直直的,看着窗外经过的跨海大桥,那些闪亮着灯火的高楼,那些商场,那些形状怪异的巨型体育馆、剧场,那些陌生的不属于自己的一切。整个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定定地看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外婆离开以后,女儿们帮她整理旧物,她的衣橱一打开,女儿们吃惊地发现,最里层竟然还挂着几件崭新的旗袍,她从未有机会穿的旗袍——一个乡下老太太哪里有机会穿旗袍呢?她什么时候做的呀?女儿们像发现一个新世界一样讨论起来,甚至带着一种责备,这个老妈,什么时候做了这些旗袍呀,你看看!哪里穿得着啊!她们取下来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这件我能穿!这件小了一点……

她们的母亲一辈子热爱漂亮衣物,热衷于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靓丽,甚至超出一个农村老太太的朴素,但她不管旁人如何背后议论,也不管儿女们酸言酸语,哪怕下地做农活也穿着一尘不染的衬衣西裤,这恐怕是她能做到的仅有的一点对自我的坚持了。现在,这些衣服挂在衣橱里,她已经无法拥有这些美丽的衣服了。

我有天想起来,问母亲,外婆叫什么名字啊?她想了半天说,不知道呢,打从我们记事起好像就没有人喊过她的名字,老了以后嘛别人都喊她曾婆婆,哦,你外婆姓廖,户口簿上写的是“曾廖氏”。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