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板荡,从来“国家不幸诗家幸”。一曲幽州台歌,满怀志士不遇的悲怆;边塞幕府生涯,成就诗人的慷慨之作;襟怀磊落付壮词,揾一把英雄泪。诗人彭敏以初盛唐诗人陈子昂、高适及南宋词人辛弃疾为对象,用洒脱谐趣的文字对三人文辞进行别致生动的解析,将时代风云与诗词作品相结合,得以窥见诗词大家性格的多面与细部,提供别一种贴近观察历史人物的视角。
高适的云霄万里路
一
渤海高家说出来排面不小,但到了高适父亲高从文这一代,早已没落。
高从文做过最大的官,是韶州(今广东韶关)长史,熟悉唐代历史的人都知道,官员遭贬谪被嫌弃才去岭南,高从文混到这份上,高适若年少有知,对未来只能是倍感迷茫。
高从文死后,高适的生活立即陷于困顿。不同于李白的失掉五花马千金裘、杜甫的寄人篱下,高适此时的困顿让他不得不放下读书人的体面,胼手胝足下地务农,生活质量和老天爷心情过于紧密地绑定在了一起。一个没有灵魂的耕作者,不会得到上天的眷顾。那些年,地里的收成极为菲薄,高适蜗居于穷巷僻土,家里连扇正经的门板都置办不起,只能挂一床破旧的席子稍作遮挡。饔飧不继是生活的常态,低垂眉眼去亲友家中乞怜换回仨瓜俩枣,也不可避免。明明属于官宦人家,却早早尝尽了人世艰辛。隔着墙垣窥视几眼邻家的生活,心态就越发失衡了,一边是金鞭骏马、美人弦管,一边是瓦灶绳床、黄卷青灯。
埋头积蓄才华,择机出售,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弱冠之年,自认为学书学剑都有所成,高适离开宋中(今河南商丘),西游长安。不难想象,无论多么天才的人物,其长安初体验大概率都不会太愉快。长安的灿烂繁华被一道无形的结界笼罩在万仞墙垣内,普通人想要融入千难万难,哪怕是押上一生。年轻的高适幻想过许多美妙的场景,遥望九重君门,他眼里的光芒热切而坚定。这是年轻人专属的幻象,一直到世界露出冷漠狰狞的面目,他们的生命才会脱离肤浅的激情,转入深沉的苦闷。价值连城的宝物、安富尊荣的美官,都被君王闲抛闲掷给受宠的大臣,一介布衣再有才,连皇宫的门把手也难摸到。
“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公侯名王们在笙歌丝管中悠游度日,寒门书生只配书剑飘零,一蹉跎便是半生。他参加过科举考试,但没有背景的考生寸步难行。那么到处干谒达官显贵,能否在桌子底下分到一点残羹冷炙?不,就连那里也早已挤满了人。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别董大二首·其一》)
诗歌是一门奇幻的艺术,只因这一首《别董大》太过有名,高适在世人心中便永远留下了慷慨豪壮的气象,我们对他生活的全部想象也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可其实,《别董大》有两首,另一首如下: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
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从第一首的坚韧豪迈,到第二首的困苦自怜,这样的写作过程仿佛就是在模拟我们普通人的日常状态:间歇性踌躇满志,经常性灰心丧气,帅不过三秒。
乏善可陈的生活像有什么在背后推着搡着一般,即便你绷紧全身肌肉顽强抵抗,前进的速度还是触目惊心。你望着镜中容颜,眼神缱绻,想要留住一切,可惜,断崖式衰老终有一天会呼啸而至,像老鹰抓小鸡崽一样把你拈在掌心。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除夜作》)
中国人最重陪伴,灯火万家的除夕夜,诗人却独自漂流在远离家乡的旅馆,热烈的节日气氛解不开他紧锁的眉头,而在辗转不眠的一夜过后,鬓边白发会和新的一年携手同来。
半生,就这样凄凉度过。
二
五十岁是知天命之年,高适波澜壮阔的后半生恰在这一年发生转折,也许只是巧合。
在宋州刺史张九皋的推荐下,高适参加了一次有道科的考试。张九皋的本意是希望朝廷重用高适,但当时朝政把持在奸相李林甫手中,李林甫觉得高适此人不过尔尔,高适就只得到了一个封丘县尉的工作。由于历史资料的欠缺,我们无法从阴谋论的角度来解读此事,但也必须指出,李林甫曾有过一个强劲的政治对手叫张九龄,而张九皋,恰恰就是张九龄的亲弟弟。
无论如何,高适结束了布衣身份,成为国家公职人员。县尉相当于今天的县公安局长,听起来挺威风,但古代的县无论人口规模还是经济体量也就相当于今天的镇,基层工作不好干。很多唐代诗人考中科举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县尉,这也就是说,高适摸爬半生才终于来到了很多年轻人的起跑线。而曾经的高适显然不是这么规划人生的,他的几句诗被人们频频引用:“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
高适活了大半辈子没有上过班,早就闲散惯了,在星空下大吼大叫,在春天里策马狂奔,他都擅长,但在国家机器里一板一眼地履行一颗螺丝钉的职能,他完全不能胜任。作为县尉,公门百事皆有期,没有留下丝毫摸鱼划水的余地。领导面前点头哈腰还不是最痛苦的,为一点破事不得不鞭挞升斗小民,把一幕幕惨绝人寰的血泪哀号都咽进肚里,对他灵魂的冲击尤为剧烈。圣贤之书和官方宣传体系从来都标榜读书做官就是要仁民爱物,那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把满心郁结说与家中妻儿,得到的却只有轻飘飘的哂笑。一个人很难跳出时代语境去审视自己的生活,但好在高适从历史当中找到了自己取舍的依据。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去彭泽县令,结局并不美好,甚至沦落到灾年乞食的境地,但高适还是毅然步其后尘,辞去了县尉一职。大不了,就再回到躬耕南亩的生活。
此时的高适,诗名渐盛,佳作频传,不同于一般的书斋诗人,他政治视野犀利宏阔,擅谈王霸大略,虽然只能在成都小吃指点江山,气场已然不似池中之物,缺的只是一次贵人提携。五十三岁那年,贵人出场了。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西鄙人《哥舒歌》)
一代名将哥舒翰,在安史之乱爆发前的大唐军事格局中,是与安禄山分庭抗礼的人物,安禄山在东北领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哥舒翰则在西北为陇右、河西节度使,因大破吐蕃而威名赫赫。李白赞他“浩荡深谋喷江海,纵横逸气走风雷”,杜甫羡他“智谋垂睿想,出入冠诸公”,然而他对李白、杜甫这样的文人并不感冒,却在见到高适之后大为惊异,不仅以高适为幕府掌书记,还在唐玄宗面前大力揄扬,俨然把高适作为自己的政治接班人。不出意外的话,只要哥舒翰屹立不倒,高适的前途将会是拨云见日。
然而,历史的车轮开始胡乱滚动。在高适五十六岁那年,安史之乱爆发了。平静的池塘忽然坠入一颗千斤巨石,所有人命运的浮萍都在风雨飘摇中失去了方向。
糜烂的局面离不开玄宗的过度宠信与一意纵容。安禄山的狼子野心伪装得再好,早有不少有识之士看破说破,是玄宗的一项奇葩操作断绝了防患于未然的可能性——只要有人汇报安禄山阴谋造反,玄宗就把此人五花大绑快递到范阳(今北京)交由安禄山处置。渐渐地,没人敢再去进“谗言”“离间”这对君臣,当安禄山起兵的消息传到长安,玄宗一脸的惊诧莫名,在大小臣工的眼里显得可笑至极。
当时,唐朝兵力配置“重外轻内”,精兵强将都在边镇,辽阔的内地几乎毫无战备,安禄山手握十五万边兵,砍瓜切菜,只用三十四天就拿下了东都洛阳。大批州县甚至是望风瓦解,连一点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雪上加霜的是,在叛乱发生之初,包括玄宗在内,朝野上下都认为大唐盛世坚如磐石,安禄山的反叛在军中毫无群众基础,不日就将兵败授首。因此,当名将高仙芝、封常清率领一帮乌合之众被安禄山打得满地找牙,玄宗没有意识到这是因为双方绝对的实力差距,反倒听信监军宦官的谗言,一怒之下将二人处斩。
唐军很快又拼凑出二十万兵马,囤积在长安东面的潼关,并将哥舒翰任命为统帅,负责潼关保卫战。让哥舒翰去抗击安禄山,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哥舒翰和安禄山一向互不对付,嫌隙很深,不用担心两人暗通款曲、里应外合;坏处则是十个月前,哥舒翰就在洗澡时中风瘫痪了,此时正卧病长安,整个人功能是否齐全大大存疑。
无论如何,高适也跟在哥舒翰军中出谋划策,有机会在时代的惊涛骇浪间纵横试水。哥舒翰身体抱恙,头脑却还清醒,他知道敌人远道而来,利在速战,近半年时间里,他都选择坚守不出,打算拖死安禄山。可无奈,急于求成的玄宗却不能接受李家的锦绣江山竟有群魔乱舞,不断催促哥舒翰速速出关平叛。哥舒翰不得已,只能听命,大军开拔时,他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他心里清楚,此战,必败。
距离长安不到三百里的潼关就这样失守了,敌方只不过出动了两万兵马,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竟然在几天时间里灰飞烟灭。长安成为待宰羔羊,大唐王朝命若游丝。
哥舒翰的命运令人扼腕。他被手下部将俘获,作为惊喜大礼包献给安禄山,曾经傲然睥睨的他倒也识时务,迅速调整好心态,口称万岁,愿为自己曾经的死对头效犬马之劳。只可惜,安禄山很快就发现他啥也不是,将他弃如敝屣,囚禁于洛阳。安禄山死后,其子安庆绪顺手就把哥舒翰给“赐死”,节约一份伙食。
三
半年多的狼烟折戟,加上此次孤注一掷,玄宗也知道大唐王朝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岔路口。他密切关注潼关战局,如若前方无虞,每三十里一座的烽火台就会通过接力举火的方式把平安的消息传回长安。
这一日暮晚,玄宗久久伫立远眺,平安火却始终未至,不祥的预感和惊恐的情绪在宫城四处蔓延。
很快,包括高适在内,一批劫后余生的官军狼狈逃回,带来了可怕的消息。
玄宗集百官于朝堂,问以救亡图存之策,百官默然不敢应声,平日里热闹不凡的大殿里一片死寂。最后还是高适挺身而出,提出一个让玄宗十分“肉痛”、百官无比惊恐的解决方案:打开国库,花光所有积蓄,招募城中敢死之士,所有官员也都发动家中童仆子弟,上前线共同御敌。
如果高适的方案被采纳,接下来将会上演一场可歌可泣的长安保卫战,无论成败,都会在史册上留下浓烈的一笔。然而,玄宗心里早已有了“万全之策”,那就是避敌锋芒,逃往群山阻隔的蜀地。这当然非常不光彩,但总好过巢倾卵破。
君王“巡狩”,銮舆播迁,容易引发不可测的动乱,故而行动只能悄悄展开。黎明时分,长安下起了蒙蒙细雨,大多数王公贵族、文武朝臣还蒙在鼓里,玄宗则在一支禁军的庇护下,带着杨贵妃姐妹等一小拨近幸,毅然出逃。即便已经弃万民于不顾,玄宗的宽厚仁德仍然在史书上留下了光辉的一笔。据记载,玄宗一行途经国库,宰相杨国忠为免其中财物便宜了安史叛军,建议放一把火,玄宗却不答应。他担心叛军来时,若不能从国库得到补给,那就必然狠狠搜刮劫掠百姓,为百姓计,只能把国库留给叛军。当大队人马通过了渭水之上的咸阳桥后,杨国忠又想放火烧桥,以防追兵,玄宗再次出言制止:“给老百姓留条逃生通道吧。”
一生英明神武的玄宗,蹒跚走入他人生的至暗时刻,而马嵬兵变的发生,就仿佛在他已然身陷泥淖时,又有人踏上了一万只脚。杨国忠死了,杨贵妃姐妹也死了,皇太子李亨不再俯首听命,而是借故另立山头,后来干脆先斩后奏撇开老父亲自己登基为新皇帝。在河池(今陕西凤州),已经被玄宗“抛弃”在长安孤城的高适又追了上来,从兜里掏出一封上书,鞭挞时政,纵论天下大势,玄宗嘉其忠勇,擢为侍御史,扈从入蜀。
长安沦陷前后,很多官员没什么心理负担就改弦更张投降了安禄山,其中不乏一些深受过玄宗宠信的人。这让玄宗很是受伤。叛军势盛,依靠谁来与之抗衡,颇费踌躇。恰在此时,新任宰相房琯建议玄宗实行诸王分镇,把几个儿子派出去各自经营一块地盘,被玄宗欣然采纳。乍看上去,这条计策似乎很不赖,能够增强力量,凝聚人心,但其中蕴藏的风险却容易被忽略。
诸王分镇是房琯提出来的,高适和房琯是知交好友,但高适却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坚辞反对。理由很简单:出镇的皇子一旦坐大,极有可能生出二心,造成割据局面。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果如高适所料。由于种种原因,说好的诸王分镇,最后只有永王李璘真正奔赴江陵(今湖北荆州)经营一方。当时,皇太子李亨已经登基(即唐肃宗),永王手里有钱有兵之后,被手下人一撺掇,竟想沿长江东下金陵(今江苏南京),像东晋一样占据半壁江山,坐拥独立王国。肃宗下诏想将他调回蜀地给玄宗养老侍疾,他悍然不从。好言好语没用,就只能派大兵征讨了。
肃宗听说高适曾经反对诸王分镇,就把他叫去商讨对策。高适条分缕析,断言永王必败,肃宗大喜,遂以高适为淮南节度使,负责领兵荡平永王。不消说,肃宗此举有赌的成分,高适其人,不过一介书生,虽然满口王霸大略,还能耍几手刀枪剑戟,但他从未带过兵,弄不好就是唐版赵括。
幸运的是,肃宗赌对了。
永王看似气势汹汹,麾下还网罗到了李白这样的大名士,但他久居深宫,不谙人事,绝非雄强有为之主,抗命东下挑起兄弟纷争也名不正言不顺。永王到处烧钱招贤纳士时,响应者寥寥,也就李白这样至死是少年心性与头脑的,以为自己机会来了。
反观高适,跟着哥舒翰获益良多成长很快,身历潼关之败后,绝不至于像一般的新手统帅拿战争当儿戏。在安州(今湖北安陆),李白做过赘婿的地方,高适与另外两支军队成功会师。休整蓄势期间,高适仔细思考了天下形势,意识到永王阵营很难做到铁板一块,很多人恐怕是在稀里糊涂中被裹挟才成了谋逆者,一定要让他们看到弃暗投明的希望!说干就干,高适立即挥毫落纸,给永王麾下几个大将写信:继续执迷不悟前方必是死路一条,及时改过自新人生还有无穷可能。
攻心计疗效显著。永王的几个大将原本就心怀惴惴,这时干脆连离职补偿也没要,直接叛逃了。军心摇动之后,永王的数万人马如同一盘散沙,很快就土崩瓦解。高适大军尽管日夜兼程,永王却没能撑到双方正面交锋,而是被江西采访使皇甫侁所带领的一支地方武装轻松荡平。一支利箭,结束了永王年轻的生命。
不难想象,在得到永王谋逆消息时,肃宗有多么咬牙切齿。永王自幼丧母,肃宗作为兄长对他呵护备至,夜里担心他孤独害怕,常常抱在怀中共枕而眠。两人名为兄弟,形同父子,于时四海鼎沸,肃宗初登大宝,很需要昆弟扶持,永王却在后院放火。
尽管如此,尺布斗粟,众口悠悠,肃宗既然已是最后的胜利者,就选择把这出血浓于水的戏剧好好演下去。史料记载,接到永王死讯,太上皇(退位后的玄宗)和肃宗都十分伤心,鉴于皇甫侁不把处置权交给朝廷,而是擅自杀死永王,肃宗宣布,此人不但别想加官晋爵,还将终身不复叙用。
四
和平年代论资排辈,一介布衣要想腰金拖紫,难于登天。而到了乱世,大火每天都在烧眉毛,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人就会纷纷脱颖而出。
初试锋芒的高适,称得上一员福将,先是抓住机会一飞冲天跻身方面大员,接着又兵不血刃成了战争的胜利者。但世事跌宕诡谲,一不留神就从云端跌落深渊的大有人在,如何保住得来不易的成功,让高适颇费思量。
在永王之乱中有个小小插曲,高适当年的好友李白作为永王幕僚被捕入狱,乱世人命如草芥,李白深恐朝廷降下天诛,到处哀告乞怜。尽管二人已经多年未曾谋面,李白不会放过任何活命的可能性。一位张姓秀才要到广陵(今江苏扬州)谒见高适,李白就托他带去了一首求助的诗。
子曰:“诗可以群”,在古代,诗是文人士大夫间重要的交际工具,尤其在有求于人时,知识分子比较容易羞人答答开不了口,通过写诗来陈情告白,更能曲尽其意。孟浩然求宰相张九龄(一说张说)帮忙提携带飞时,就用了一个巧妙的比喻:“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我没有船也没有渔具,看见别人钓大鱼,我羡慕嫉妒恨啊!高适当年落魄时给平原太守、大书法家颜真卿写诗,则是唱的赞美诗、打的感情牌:“皇皇平原守,驷马出关东。银印垂腰下,天书在箧中……一为天涯客,三见南飞鸿。应念萧关外,飘摇随转蓬。”兄弟你日子这么红火,可怜我屁颠屁颠跑来边疆从军,三年了还飘飘荡荡,上不了岸啊。
李白选择的是高适路线:戴高帽加卖惨。“高公镇淮海,谈笑却妖氛。采尔幕中画,戡难光殊勋。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但洒一行泪,临歧竟何云。”(李白《送张秀才谒高中丞》)高兄你谈笑间强虏就灰飞烟灭,这功勋没谁了!而我……啥也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啊……
身居高位的高适会如何回应昔日好友的求救呢?
由于文学成就和IP咖位所限,中国人对高适这位盛唐边塞诗人的代表并不算熟悉,对于他和李白的友情自然就更感陌生。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白和杜甫的“神仙友情”千年来被人们津津乐道。
天宝三载(744),李白和杜甫相识于洛阳,当时,李白四十四岁,杜甫三十三岁。闻一多曾经用一段无比热情洋溢的话,形容李白、杜甫的相遇,他说这就好比“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了。
那一年秋天,李白和杜甫在开封、商丘一带诗酒高会,把臂同游,后来杜甫写了很多诗不断地回味这次相聚,渲染出一段华夏文明史上最令人心驰神往的“神仙友情”,然而,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这次聚会并非李白、杜甫的二人世界,而是有一个“第三者”——高适。虽然在后世,高适的名声远在李、杜之下,但在当时,对不起,李白、高适作为前辈都已经声名赫赫,而杜甫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年轻,在这次三人聚会中,很大概率李白、高适才是主角,杜甫更多是在追星。
两年后,缘分很奇妙,又是他们三个人,在齐地,一起度过了又一段美好的时光。而自此之后,江湖茫茫,李白和高适、杜甫就再也没见过面了。杜甫和高适的交往则贯穿了生命的始终。后来高适到蜀地做官,杜甫也流落到蜀地,高适对杜甫照顾有加,杜甫能在成都浣花溪畔构筑草堂,有一个容身之所,高适出了不少力。杜甫只要没钱了就给高适写信,话说得特别直白——“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我这把老骨头,又饿又冷,高大人,你还不出手吗?高适没办法:银行卡号没变吧?杜甫晚年给高适写了很多诗,高适也热情地写诗回应,直到高适去世多年后,杜甫回想起来,还常常热泪盈眶,想念不已。
综上,高适对待朋友不说义薄云天,但肯定做到了排难救急,不离不弃。那么,当李白身陷囹圄,项上人头摇摇欲坠,高适究竟有何作为呢?
很遗憾,在高适的诗集里找不到任何一首诗,是用来回复李白《送张秀才谒高中丞》的,也没有任何资料显示,高适曾经对李白伸出过援助之手。面对李白的哭天抹泪,高适选择了已读不回,任由昔日好友自生自灭。
2023年暑假,以高适生平为主线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爆火,有一次我去北京一所中学讲座,讲李白,讲高适,讲他们之间“兰因絮果”的友情,一个学生问:你讲的怎么和《长安三万里》不一样?言下之意我是不是讲错了。
我当时很无语,原来真有人在看电影的时候学历史啊。
在《长安三万里》的叙事中,李白和高适曾经在年轻时救过郭子仪,所以李白入狱,高适表面装作不闻不问,却暗中安排郭子仪出面搭救。这当然是电影对史实的一种浪漫改编,没办法,中国人就是喜欢大团圆结局。李白救过郭子仪,野史确实有这种说法,甚至还被《新唐书·李白传》采信,但时间、地点、人物经不起推敲,属于李白身上常见的道路传闻,而高适选择明哲保身,其实也很容易理解。须知,谋逆,在任何朝代都是极为严重的罪行,我们今天说起来可能没啥感觉,但在当时舆论对李白事件的看法是什么呢?有杜甫诗为证——“世人皆欲杀”,全网喊打喊杀。如此形势下,若没有两把刷子还想救人,搞不好就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作为一个从底层艰难打拼上来的人,高适珍惜自己偶然的成功就像珍惜一件易碎的瓷器,在昔日情谊与自身安危利害之间,他作出了最“明智”的选择。高适此举,的确令人感到遗憾,《长安三万里》把be(bad ending)改为he(happy ending),也算是给我们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至于李白后来为他人所救,又是流放,又是遇赦,则属于后话了。
在李白求救高适已读不回事件后,两人的人生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如同两条平行线,虽然共享很多朋友,同看一片山水,但双方都很自觉地屏蔽了对方,不再寄出一行有情的诗句,也不见一声柔软的问候。
五
《旧唐书·高适传》说:“有唐已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飞黄腾达的高适,人生最后十年相当滋润。他做过彭州刺史、蜀州刺史、剑南西川节度使、刑部侍郎,官终正三品散骑常侍,还封了渤海县侯。这里面任何一个位置让李白来坐,他都能高兴得仰天大笑出门去,扶摇直上一百万里。
高适则似乎显得淡定许多。他看遍了世上最迷人的风景,也遭遇了人间最险恶的波涛。由于他刚直敢言,不避权贵,背后扎他小人的多乎哉数不过来。杨国忠要是撑过了马嵬之变,八成要对高适下手。大宦官李辅国在肃宗面前进谗言,导致高适贬官丢掉兵权,一生努力几乎泡汤。幸运的是,安史之乱还没剧终,蜀地又总闹兵变,肃宗赶紧不计前嫌,派高适去救火。
从长安入蜀,一路崇山峻岭,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虽然带了少量护卫,没能安然抵达终点。强盗如猛虎拦住去路,把高适随身携带的钱物抢了个精光,他们有的还穿着军人的服装,但不知曾经归属于哪支部队,担负过何种神圣的使命。家中妻儿吓得瑟瑟发抖,高适只能尽量冷静地与对方周旋,唯恐这些魔头生出更加邪恶的念头。所幸,强盗们越货而不杀人,高刺史狼狈到任。
尽管长安和洛阳很快就收复了,但安史之乱已然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原来,看似不可一世的大唐,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推个狗啃泥,但凡手中有几个虾兵蟹将的,就都觉得自己可以不必再听朝廷号令了。
而这,让高适得以顶风前行,一展胸中韬略。
梓州刺史段子璋造反,高适率兵平叛,证明了自己曾经的成功不是偶然。剑南兵马使徐知道造反,扫荡市井,荼毒百姓,朝原本就重伤在身的唐王朝又插一刀,高适再次上演挥戈返日,大破徐知道,让唐代宗(肃宗长子)铁青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晕。当时,玄宗、肃宗父子接踵去世,代宗履新,高适没向朝廷要封赏,而是请求入朝一睹天颜,觐见新皇帝。但对代宗来说,如此将才自然更应该留在外面镇守一方,高适的小小心愿实在是多此一举。
广德元年(763),安史之乱终于结束了,但唐王朝的噩梦仍在继续。八年的动乱拖垮了整个国家,也让外敌看到了机会。本以为吐蕃寇边,顶多像过去占点便宜就结了,大概连吐蕃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一回,他们竟然打下了长安(虽然很快又撤出了)。
高适镇守的蜀地也没能幸免,尽管他殚精毕力,但幸运之神终于不再眷顾。松、维、保三州失陷,云山城失陷,作为西川节度使,高适手下只有一些老弱残兵,本应互为掎角的东川节度使又只会隔岸观火,在强大的吐蕃军队面前,高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杜甫此时也在蜀地,他笔下蜀地之残破简直触目惊心——“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路衢唯见哭,城市不闻歌。”
相比于从前和永王、段子璋、徐知道的对阵,高适抗击吐蕃时的孱弱无能让朝廷疑心他是否终于廉颇老矣,就派了更年轻的严武去接替高适。高适终于回归长安见到了代宗,代宗自己能把长安都搞丢了,自然也不好意思治高适的罪,为了安抚老臣之心,还给高适升官封侯。诗人能有如此殊荣,夫复何求?
也有尴尬难堪之处。高适镇蜀时,好兄弟杜甫躲避兵乱,流落在梓州、阆州一带,未曾想过回到成都依傍高适,高适败于吐蕃,杜甫对事不对人,曾在代人捉刀的奏章中纵论当时形势,对高适颇有微词,甚至希望朝廷另选渠帅,挽救危局。不久,朝廷果然派了严武过来,杜甫闻讯立即返回成都,还写诗热烈欢迎:“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这么重要的地方还得是你啊!
而后来发生的一切,完美地印证了杜甫的军事判断——高适前脚走,严武后脚就大破吐蕃七万大军,并且反客为主,攻下了吐蕃的盐川城。虽然,这样的战绩是由无数底层百姓的泪水哀号堆出来的。史载,高适的管理风格是“政存宽简,吏民便之”,而严武则是近乎敲骨吸髓,以致“闾里为空”了。这样的拳头固然够硬,百姓的穷蹙只怕不亚于为外敌侵扰。
高适离蜀时,杜甫没忘记安慰他的小情绪:“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回去吧回去吧,朝廷需要你这样刚直敢言的人,中原将帅们像思念廉颇一样思念你啊。
廉颇老矣,不如归去。去拥抱幻想、演练过大半生的安富尊荣,去享受无事小神仙的幸福晚年,把那些成败利钝、功过毁誉暂时搁置。
人生就像从街边小摊上买回来的便宜水果,连吃多少个都是烂的,直到最后才开始甜滋滋,真不知该惆怅还是欣慰了。宋代文人陈亮(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一词就是赠给他的)与高适的命运有奇异相似处,他也是大半生努力却潦倒,五十一岁突然一飞冲天考中状元,然而可惜的是,还没来得及大展宏图和享受成功,第二年就死了。高适比陈亮幸运得多,上天扭转他命运后又给了他十年时间,足够他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唯一需要付出的代价,只是一个诗人最后的职业生涯。
欧阳修论文学创作有一个著名的说法——“穷而后工”。欧阳修发现,诗人大多是不得志的,世上好诗多出于穷愁潦倒者之手,这倒也不是说,写诗会让人变潦倒,而是穷愁潦倒的诗人更容易写出好诗,论写诗,别墅区还真就干不过老破小、出租屋。
作为盛唐边塞诗派的大佬,高适主要的文学成就都是在潦倒时期完成。此时的他,满含热情拥抱带刺的世界,胸中涌动着滚烫的理想,下笔即是灼热的言辞,孔武有力的精神世界赋予他犀利无比的批判锋芒,宝刀鳞甲,南面天下。
历来学者都把边塞诗作为盛唐气象的重要代表,有太多掷地有声的诗句(如王昌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等)都在刻画唐军杀敌报国的一片丹心,是唐王朝建构民族共同体的宏大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真正使边塞诗在文化精神与审美风貌上走向辽阔与深邃的,是其中无处不在的批判意识。不要小看这种批判所需要的胆色,即便在今天,一个诗人将批判的锋芒指向象征国家神圣主权与庄严合法性的正规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也许正因为早早读懂了军队的晦暗与顽疾,等到高适自己掌握兵柄,才能运用自如。
大诗人都擅长将苦闷失意的情绪,炼化为锦绣动人的诗篇。由于情绪的构成和诗人的心性各各不同,诗的风貌也便各美其美。李商隐哀婉,李贺凄迷,杜甫寒苦,李白放旷。高适近于李白,悲歌中有慷慨,苍凉中蕴壮气,寂寞时不改剑心,自怜时仍能狂放。“惆怅春光里,蹉跎柳色前”,这样的情绪在所难免,但一生所学铸成七尺傲骨,于己是“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赠人则是“即今江海一归客,他日云霄万里人”,只要“万里不惜死”,终将“一朝得成功”。
古人评高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他心中有一股不平之气在支撑着铿锵的诗句。然而,当现实的压迫与命运的嘲讽都被撤走,人生最后十年开始吃香喝辣,他的诗就难免变得浅唱低吟,失去了原有的力量。穷而后工,富而后脑满肠肥,富而后轻歌曼舞,诗歌失了风力风骨,只剩风情风月。
在时代的冰火盛筵中,一个叫高适的诗人胀饫而死,一个成熟老辣的政治家代替那个曾经的诗人,活在了世间,活在了那一张激荡诡谲的历史餐桌上。
陈子昂:戛然而止的人生
一
遇上灾年,粮价腾踊,即便士绅之家,也有揭不开锅的危险。射洪陈家,却能拿出万钟粟米赈济乡党,好名声像池塘里的水波,圈圈点点地扩散出去。
陈家的公子名唤子昂,长得“奇杰过人,姿状岳立”,整天带着些狐朋狗友到处横冲直撞,用钱如泥沙。作为家累千金的纨绔子弟,这样的生活天经地义,可子昂的血管里却还潜伏着另一种基因。
一日,十八岁的子昂与三五赌友大呼小叫出门寻乐子,一不小心闯进了学校。雅静的校园与清泠的读书声如挟风雷,穿过厚厚的冻土,唤醒他内心深处那颗沉睡的种子。
子昂像是突然换了个人,和过去的生活完全切割开来。曾经让他一见就头大的各种书籍,如今成了他的掌上明珠。一种日月逝矣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促使他闭门却扫,隔绝了所有旁骛。数年之间,竟成为博洽多闻的儒生、才雄倚马的文士。
彼时,无论图书还是师资都有着高耸的壁垒,子昂读书起步虽晚,却凭借得天独厚的家境与禀赋,轻松越过万千侪辈。然而大唐疆域辽阔,读书人可以车载斗量,科举功名又十分看重素日声华,只在家乡驰誉一方是远远不够的。京城,才是所有大唐梦想家的终极归宿。
二十一岁的子昂就这样一脚踏入长安,如同一茎草芥踏入万紫千红的苑囿。家族人脉固然能令他出入一些官绅之家,可叨陪末座的暗淡处境,压弯了子昂英挺的眉头。根据《独异志》的记载,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子昂得以昂首伸眉,声名鹊起。
长安东市熙熙攘攘,有人叫卖一把名贵胡琴,要价百万。京城不缺有钱人,但谁也不买冤枉东西,众人猜疑未定时,子昂大步上前:“我买了!”钱是用车子拉来的,视觉震撼的效果立即就有了。子昂似乎深谙饥饿营销的三昧,抱着胡琴公然宣称自己雅擅此艺,却约大家明日来听。次日清晨,众人云集子昂家门前,主人爱客,早已大摆筵席,水陆毕陈,合尊促坐。
不过,预想中的胡琴表演并未出现。不仅如此,子昂眼都不眨,竟将百万胡琴当场摔碎,暴力肢解。取而代之的,是子昂的原创文集被四散分发,惹来一片啧啧赞叹。这场事件营销烧钱百万,但疗效显著,子昂“一日之内,声华溢都”。社会声誉是叩开科举门庭极好的嫁妆,二十四岁,子昂得偿所愿,在洛阳中举。
唐代进士十分难考,上岸的都是人中龙凤。即便如此,在岁月承平时,官场上升通道较为板滞,论资排辈叠加种种障碍迁延,要熬出一个腰金拖紫,殊非易事。子昂却极为幸运,遇到的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闺房衽席,亦有戈矛。“乘风破浪的姐姐”武则天在后宫、朝堂打怪升级,不断逼近最高权力,为和李唐宗室、勋旧耆老斗法,她从寒门庶族中拔犀擢象,只要顺我助我,就有希望一飞冲天。子昂少学纵横之术,向来神往古人乘时而起直取卿相,其先祖陈平六出奇计辅佐刘邦定天下,更是他念兹在兹的家族荣耀,数百年过后,子昂能否将先祖的箕裘发扬光大?乍看上去,很有希望。
子昂中举第二年,唐高宗在洛阳晏驾,其灵柩本应归葬长安附近的乾陵,但长安人事纷纭,颇多龃龉,武则天一时有点彷徨失据。子昂敏锐地窥破至尊心事,上书阙下,建议就把高宗葬在洛阳。这是子昂十年磨剑后的小试锋芒,初步展现出一个优秀政治家的韬略与慧黠。子昂明知武则天选择困难背后的政治动因,却对此绝口不提,而是苦心孤诣地编织出两条冠冕堂皇的理由,反对灵驾西归。一是千乘万骑难免虚耗靡费,更别说正闹饥荒;一是“舜葬苍梧,禹葬会稽”,天子以四海为家,何处青山不可埋骨?
大臣上书如泥牛入海,再寻常不过。子昂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竟然得到了武则天的召见。出于种种考虑,高宗灵柩还是葬在了乾陵,但武则天自此视子昂为奇才,官拜麟台正字。这是子昂和武则天的蜜月期,他如此年轻就成为种子选手,未来必定云程万里。原本,子昂完全可以就这么随武则天一起野蛮生长,于满园春色中攀折最艳丽的花枝,但子昂天性中偏有一段坚贞刚直,使他与武则天生出了诸多不睦。
二
高宗在世时,武则天与之合称“二圣”,多少受些挟制。高宗既升遐,名义上虽将帝位传与中宗,实际乃母武则天已称得上“武遮天”,中宗想把权力攥到自己手里,在位才三十余日,竟被她寻些小过在朝堂之上当众废黜。二十多年前,羽翼未丰的武则天想从昭仪进位为皇后,面折庭争的声浪如同蜩螗沸羹,如今她驱甲兵入朝堂,谈笑废帝,竟无一人出言谏止。武则天的另一个儿子继位为帝,是为睿宗。睿宗吸取前车之鉴,兢兢业业扮好傀儡的角色。武氏代唐的趋势,不可阻挡。
李唐宗室不愿坐以待毙,一些大臣也乘机作乱。徐敬业在扬州高举义旗,大才子骆宾王染翰拈毫,一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耸动寰宇,虽然叛乱很快平定,武则天自此“疑天下人多图己”。人虽不畏死,但死亡机器是统治工具的重要一环,武则天大开杀戒,逆我者亡。为了揪出隐藏的敌对分子,创立匦检制度,鼓励告密,朝廷内外人心惶惶,稍有不慎就会落入酷吏之手,幸运的一人受戮,不幸则阖家团灭。而相比于大规模战争,这种权力变更的方式,已经是流血最少的。
载初元年(690),外人看去平平无奇,各地奏报的祥瑞却显著增多,京城内外还出现了声势浩大的请愿活动。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六十六岁的武则天顺天应人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周。喜事临门,自然需要有人敲锣打鼓。许多风流文人摇唇鼓舌,为刚刚诞生的大周王朝献上诚挚祝福,子昂自然也不甘落后。在《大周受命颂》中,子昂卖力地写道:“天命神凤,降祚我周”,“非我天子,庆云谁昌?非我圣母,庆云谁光?庆云应矣,周道昌矣。九万八千,天授皇年。”华丽古雅的文辞背后,是一句简单但振聋发聩的话:大周威武,皇上圣明。
古代帝王自许圣明的不少,圣明到极致,便会有臣下不约而同地进言,请求封禅。“封”是祭天,“禅”是祭地,皇帝治国,河清海晏,通过封禅大典向天地神明汇报工作,也向亿万臣民发一个炫耀帖。按照常理,皇帝履新,总要过些年月才干出成绩,但武则天称帝才一年,请求封禅的奏章就悄然多了起来。这一次,子昂仍然稳占先机,一篇《为赤县父老劝封禅表》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
吆喝得再卖力,也要面临激烈的市场竞争。与子昂异口同声请求封禅的,竟有两千八百人之多,子昂这篇金声玉振的雄文很大概率只在朝廷有关部门的档案里留下一个不痛不痒的记录,指望日理万机的武则天一读之下拍案叫绝,子昂的仕途就此直上云霄,显然并不现实。在“诗赋取士”的大背景下,大周王朝最不缺的就是有几笔好文采的读书人。就当时情势而言,武则天偏爱重用的主要是有血缘纽带的武家人和能帮她干“脏活”的酷吏,子昂哪儿都不挨。
不仅如此,子昂大概深慕太宗朝明君直臣的佳话,魏征有《谏太宗十思疏》,子昂写了一堆《谏刑书》《谏用刑书》《谏政理书》《谏曹仁师出军书》《申宗人冤狱书》,“言多切直”,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皇帝治国百事丛杂,乾纲独断,很容易出岔子,臣子多提意见原本再正常不过,朝廷甚至设置了专门的机构就负责帮皇帝左拾遗右补阙,但子昂似乎一腔热血含量严重超标,浑然不知红线在何处。武则天大杀李唐宗室夯实武家江山,子昂却提议“安宗子”,他不知道李、武间的权力争夺在当时是多么你死我活吗?武则天大开告密之门,用特务手段和酷吏政治屡兴冤狱,宰制、驯化天下,子昂却大谈太平仁德,反对暴力刑杀。子昂下笔自然是极为审慎智巧,为了提那三句话的意见,倒先用五句话把武则天夸到了天上去,结果便是,武则天不怀疑子昂的立场,但也深感此人用起来不顺手。
后来司马光写《资治通鉴》,花了大量篇幅,多次引用子昂的奏疏,使其政治见解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实际上,这些文字呕心沥血,连篇累牍,在当时却统统都被束之高阁。
未能一展青云抱负也就罢了,在罗网密布的紧张空气中,一不留神还会烈火焚身。子昂的好友乔知之,亦是当时名士,家有美妾碧玉,知之百般宠爱,为免娶妻后碧玉受委屈,知之干脆加入了不婚一族。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听说碧玉美名,流着口水向乔知之“借”人,号称教习家中诸姬,自此侯门似海,强留不还。乔知之作诗以表相思,碧玉读后愤恨交加,竟然赴井而死。原本武承嗣叹息几声,一转头又会有新的玩物,谁知从碧玉裙带中发现了乔知之的诗,武承嗣遂大怒,指使酷吏罗织罪名,诛了乔知之全族。
此案轰动一时,天下冤之,子昂作为乔知之金兰密友,个中情由想必了解甚详,然,却无一字感慨伤悼。而即便子昂如此钳口结舌,却仍逃不过极天际地的机辟网罟。长寿三年(694)春,因“误识凶人,坐缘逆党”,子昂锒铛入狱,几乎被杀,至于是何“凶人”,因何归为“逆党”,则一概不知。在当时,此类案件多如牛毛,只需某个告密者捕风捉影,某个权贵推波助澜,顺带捎上几个和自己有过节的倒霉鬼,百十来颗人头就会轰然落地。
子昂上书言多切直,在朝中得罪人不少,活该有此一劫,黑暗囚牢中,一晃就是一年多。
人生固有命,天道信无言。
青蝇一相点,白璧遂成冤。
请室闲逾邃,幽庭春未暄。
寄谢韩安国,何惊狱吏尊。
(《宴胡楚真禁所》)
汉代高官韩安国因事下狱,备受狱吏凌辱,韩安国正言道:你小子就不怕我将来死灰复燃?狱吏有恃无恐:你敢复燃我就敢一泡尿给你浇下去。子昂不是什么显宦,和狱吏斗嘴的资格也没有,他徒然诉说着自己的冤屈,麻木于庭中暗淡的春色。
天册万岁元年(695)十二月,子昂终究还是出狱了。沉冤得雪,恢复了原官职,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国家赔偿,反倒有义务输肝剖胆,向武则天证明自己虽然蒙冤受屈,但对组织绝无二心与怨念。在《谢免罪表》中,子昂如此自陈心迹:
“身首获全,已是非分;官服具在,臣何敢安?”
极权政治体制下,话也只能这么说,至于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子昂虽无言语,他的一位好友却默默看在眼里。
“(陈子昂)在职默然不乐,私有挂冠之意。(卢藏用《陈氏别传》)”
翻译出来就是:难受,这班,是真的不想上了。
三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感遇·其三十五》)
子昂不缺钱,但仍想在世上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而当时,从军边塞,是文人的不二之选。早在垂拱二年(686),边境叛乱,子昂就曾以幕僚身份从军北征。唐军兵分东西两路,子昂的朋友韦虚己在东路,东路军取得贺兰山大捷,韦虚己因此得胜还朝,十分荣耀。而子昂所在的西路军却劳而无功,在艳羡朋友勋绩的同时,不免自顾黯然——
纵横未得意,寂寞寡相迎。
负剑空叹息,苍茫登古城。
(《还至张掖古城闻东军告捷赠韦五虚己》)
天册万岁元年(695),子昂虽然出狱,内心深不自安,像是亏欠了朝廷一般,想要设法找补。他主动提出“束身塞上,奋命贼庭,效一卒之力,答再生之施”,此时建功立业已经是次要的,向武则天表忠心,顺便暂时抽身远离朝廷,或许才更要紧。年轻时的热血已冰凉,世界晦暗的部分缓缓铺开,登山望宇宙,眼前动荡的云海在心中唤起的不再是征服世界的豪情,而是一条小鱼似的惊慌失措、无所适从。
万岁通天元年(696)九月,子昂如愿跟随建安王武攸宜北征契丹。军功是最优良的政治资本,武则天十分乐意让她的侄子上前线锻炼锻炼。
仗打得很艰难。契丹人骁勇善战,又设下许多圈套让唐军往里钻,唐军原本奔着抢功而去,结果被打得满地找牙,十七万大军几乎尽没于契丹之手。武攸宜部到达渔阳(今天津市蓟州区)时,面临的就是这样严峻的局面。继续向前推进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军中震恐,人心惶惶。
子昂自觉胸中蓄有万千谋略,只要给他一万精兵,定能破敌于阵前,但对武攸宜来说,没有任何凭据支撑子昂的这份自信。子昂那些辞气激切的谏言,只让他觉得吵闹。契丹军乘胜进犯幽州(今北京),剽掠吏民,武攸宜的回击也未能奏功。子昂恨不得把这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领导一脚踹到垃圾堆里去,他几次三番地提意见,终于引起了武攸宜的反感,原本是参谋的子昂,被降职为军曹,全军都把他当笑话看。
军队是泯灭自我与个性,无限皈依于集体的所在。一个人对集体的认可度越高,从中获取的力量感就越强。子昂则刚好相反,在面目模糊的人群中,他只觉得彻骨地孤独。契丹剽掠过后的幽州,山河狼藉,独自一人登上幽州台,望见广阔天地,不禁涕泪横流。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
幽州台,也叫黄金台。战国时,燕国内乱,又遭遇齐国趁火打劫,国家不胜疮痍破败,燕昭王即位后听从郭隗的建议,筑幽州台,置黄金于台上,广纳天下贤才,剧辛、乐毅、邹衍等人闻风而至,燕国逐渐强大起来,一举攻下齐国七十余城,几乎让后者一朝覆灭。
很明显,像这样君臣相得,共建煌煌功业,是中国文人所能做的最美的梦了。而前脚被武则天下狱,后脚遭武攸宜降职的子昂,登台想起这段“神仙”历史,心头涌起的只能是无尽的苦涩。也许正因此,他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苦闷和千年前的一位骚人联系了起来。屈原流放而作《远游》,其中有这么几句: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登幽州台歌》显然是从这里夺胎换骨而来。霸才无主,英雄不遇,就连这悲怆也满带着风云卷舒的气象。整个天地都被拉过来,做了无限宏阔的背景。乍看上去,古直悲凉,仿佛浑然未经雕琢,可即便再三再四地读,总还有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人在疾痛惨怛之时往往哭天叫地,仿佛宇宙该为自己负责,然而哲人却早已看破说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千古伤心人,怆然挥涕时,世界只是冷漠的看客,即便你心中有一万种寂寞沙洲冷,人间的温度,多被春风得意者占去了。
而对子昂更残忍的事发生了。子昂靠边站后,由于突厥军队的介入,战局峰回路转,最终唐军竟然大破契丹,得胜还朝。不消说,论功行赏,都没子昂什么事儿。通常来讲,文人即便怀才不遇,总还能在举世皆浊、众人皆醉的幻觉中找到几分心理优势做自我安慰,可子昂却只是拼尽全力贡献了几出蹩脚的表演就被人轰下台了,撇开他之后,世界竟还运转得更好了。从前的顾盼自雄,又该往何处安放?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
子昂回到洛阳后,仍然担任出征前的职位——右拾遗。相比从前动不动便要“大鸣大放”,如今的他寡言了许多。“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岑参《寄左省杜拾遗》)该说他成熟了,还是麻木了?在武周王朝鲜花着锦的盛大春天里,他其实从没有真正绽放过,他最多不过路边一棵枝叶扶疏的灌木,无论风过时多么努力地摇曳,在拣选廊庙材料时,被忽略得很彻底。
而当子昂终于悟到这一切时,他短暂的人生只剩下区区数年。
四
子昂好友所作《陈氏别传》中说他“在职默然不乐,私有挂冠之意”,《新唐书》也说“子昂多病,居职不乐”,子昂人生最后阶段的居官生涯,无疑是苦闷不堪的。胸有鳞甲大略之人,对世界怀着极为强烈的欲求,也容易坠入深广的挫败失意。而逝者如斯,又会不断放大这份焦灼。人生如一场马拉松比赛,出发时身边簇拥着乌泱乌泱的人群,每前进一段路,都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区分出成败利钝。“同游英俊人,多秉辅佐权”(杜甫《陈拾遗故宅》)。子昂落伍了,他人的青云成就如午后阳光一样刺眼。谗佞凶邪者大行其道,子昂纵然也醉心功名,终究不能和他们站在一处,倾侧沉浮。
年少时,幽人王适见子昂诗,大惊:“此子必为文宗矣!”如今子昂“文章已满行人耳”,但区区雕虫小技,不足以承载子昂的万丈雄心。轩裳钟鼎,恍如一梦,在洛阳的日子,只是一天天蹉跎空转,东山归去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强烈起来。圣历元年(698)年秋,子昂上表请求还乡侍养老父,他这种级别的官员,自然是连朝廷一纸客套的挽留也不配有,当年便“带官取给而归”了。幽居一庐,静观天下大运流转并伺时而动,是子昂一贯的处世之道,也许对他来说,此次归隐不过暂时的韬光养晦,不惑之年的他尚不知,他的人生已经没有机会了。
相比于李白的辗转折腾、杜甫的颠沛流离,子昂原本是无比幸运的,他的退路已是李、杜遥不可及的彼岸。他完全可以在朝夕笙歌中悠然老去,可他偏偏不能忘情于时政,最终招来了杀身之祸。
西汉时,司马迁受腐刑,幽愁发愤,写出《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数百年间,再无任何史家著作能与之颉颃。有感于此,子昂决定接过司马迁的衣钵,着手写作《后史记》,从汉武帝之后一直写到唐代。
中国史学之繁荣鼎盛,绝对称得上雄踞全球,其根本原因乃在于,史学为政治服务,是古人表达政治观点、确认政治格局、进行政治斗争的重要手段,也正因此,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往往要把对历史的叙述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以私人身份修史,高下在心,任意褒贬,是一件颇犯忌讳的事。班固就曾因私修国史而锒铛入狱,司马迁的《史记》也曾在他身后遭统治者大幅删改。
以子昂的才学器识,《后史记》若能成书,想必会在历史上留下如椽的一笔。只可惜,这本书才刚刚有个框架草稿,就因子昂父亲去世不得不暂时搁置,而当子昂终于焦头烂额地忙完父亲的丧事,他自己的死期也已经近在眉睫。
在一些学者看来,子昂之死和《后史记》的写作密切相关。唐代,私人修史是不被允许的,修史背后的政治目的,引人猜忌。更何况,子昂在朝中建树不多,仇家却不少,武则天的两个侄子——武攸宜和武承嗣,都与他颇有嫌隙,当然了,区区小事,大人物是不必亲自出马的。
根据卢藏用《陈氏别传》记载,子昂回乡后的生活堪称恬美,他在山间造了数十间茅屋,诗书歌酒,种树采药,怡然自得。射洪当地县令名叫段简,垂涎子昂的万贯家财,附会文法,捏造了罪名,想要对子昂下手。子昂以为这种贪官喂饱了就没事,立即叫人送上一笔巨款——二十万缗,谁知段简溪壑无厌,收钱后仍将子昂投入狱中。子昂身体原本羸弱,又才经历了丧父的打击,拄着拐杖都站不太稳,一番审讯拷掠下来,命若游丝。古人遇到人生重大关口,喜欢占卜决疑,就连唐太宗都曾在发动玄武门之变前,想要占上一卦。子昂身在囹圄,也为自己占了一卦,结果是大凶之兆。子昂仰天大哭:“天命不佑,吾其死矣!”
四十二岁的生命戛然而止,在暗无天日的牢狱。
子昂之死,被很多学者视为千古谜案。要知道,地方官欺负无权无势的富商,侵夺其家财,草菅其人命,在当时的社会制度下只怕是所在多有,但子昂毕竟是从中央下来的朝廷官员,他回乡时武则天亲自批准“带官取给”,官职仍然在身,俸禄照常发放,一个小小县令,何德何能,敢向他下手?子昂再不济,随便跟某个朝中故旧打声招呼,问题不就迎刃而解?
此案背后若没有更复杂的政治动因,就不可理解。操纵段简向子昂发难的,极有可能是武承嗣、武攸宜这些大人物。在手握真正权力的人面前,子昂如一枚鹌鹑蛋般,多汁而脆弱。
五
韩愈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毋庸讳言,对于今天的读者,在群星璀璨的唐诗天空,子昂的光芒并不惹眼。但若没有子昂的振臂高呼,唐诗能否发展成我们所见的样貌,真不好说。
子昂生活的初唐,唐诗如一只硕大无边的鹏鸟,正细细栽培自己的翅羽,只等着有一日同风而起。原本,起飞有可能失败,因为当时的诗坛把持在宫廷文人手中,他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时常写些应制奉和之作,彩丽竞繁,轻艳绮靡,极尽雕琢藻绘之能事,“工艺”十分精良,却唯独没有真情实感。代表人物是上官仪,高宗朝曾经官至宰相。他的命运十分奇特,幼年时父亲死于隋末动乱,他假扮成小和尚逃过一劫,当上宰相后,原本帮着高宗要废掉跋扈的皇后武则天,上官仪把废后的诏书都写好了,不想人家两夫妻又和好了,更悲催的是,高宗为哄好武则天,果断甩锅:这都是上官仪教我的。上官仪因此成为替罪羔羊,后来担上谋逆之罪丢了性命。他的孙女上官婉儿没入掖庭为奴,后来又被武则天宠信,则属于后话了。
典型的“上官体”诗歌长这样:
殿帐清炎气,辇道含秋阴。
凄风移汉筑,流水入虞琴。
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
滴沥露枝响,空濛烟壑深。
(《奉和山夜临秋》)
典雅华美,轮廓有光,纤尘不染,但不包含诗人一丝一毫的生命体验,也不会和读者产生任何跨越时空、触及灵魂的共鸣。这么写诗,只能是圈子里的自鸣自放,和重宇别院外的辽阔人间全不相干。长此以往,诗将不诗。幸好,子昂来了,“初唐四杰”来了,一茬茬失意落魄的草野文人来了。他们满带着理想凋零的苦闷、走投无路的凄凉、刺世疾邪的怨愤,以强大的精神能量和情感力量,为唐诗注入了一种堪称风骨的东西。深沉的寄托拥吻了华丽的辞藻,慷慨的怀抱接管了苛细的诗律,不抛弃形式但更注重内容,追慕汉魏,复归风雅,用子昂的名句来说就是“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
钟鼎轩裳,恍如一梦。根据史料记载,子昂的相貌不甚美观,在朝中也缺少奥援,他多愁多病的身躯撑不起宏大的政治理想,他撇开李唐皇室,毫无心理负担地为武则天服务,也在后世惹来了不少恶评,一个文人若与政治走得太近,这几乎难以避免。“同游英俊人,多秉辅佐权”,青年时代的很多朋友后来都身居高位,子昂掉队了,没能成为重要的政治家,但他的政治才能却被后人一次次重新发现。翻开《资治通鉴》,你几乎找不到李白、杜甫的名字,却可以看到司马光毫不吝惜版面,三番五次大段大段地引用子昂的政论文。王夫之也说子昂“非但文士之选也,使得明君以尽其才,驾马周而颉颃姚崇,以为大臣可矣”。
历史无从假设。相比于成熟老辣的政治家,也许子昂更像一个豪侠。《陈氏别传》中说,他“尤重交友之分,意气一合,虽白刃不可夺也”,也许,正是这种英伟豪侠之气,成就了一个危乎高哉的诗人。
子昂殁后数十年,杜甫访问其旧宅,见荒山悠扬,故园惨淡,慨然写下一诗,诗云:
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
知己,总在异代;文章,留与万世。
宿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才情却可怒放于宇宙星辰当中,人生戛然而止,生命的延长线却还在做跨越时空的航行。
△参考资料
韩理洲《陈子昂评传》,西北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李宝山《陈子昂传》,天地出版社2023年版。
《陈子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陈子昂诗全集》,崇文书局2017年版。
王辉斌《陈子昂死因及雪狱探究》,《湖南师大社会科学学报》1989年12月。
辛弃疾:我的时代,得了软骨病
一
公元1161年,距离“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
在金国的统治下,北宋故土本就民生日蹙,矛盾重重。金主完颜亮又垂涎南宋的锦绣江山与如花美眷,各种横征暴敛,只为大举南侵。
终于,百姓不堪重负,奋起反抗。一时间,到处都是扛着锄头、挥舞擀面杖的农民兄弟。
在山东济南,22岁的高干子弟辛弃疾怀着试试看的心情振臂一呼,立即就有两千人马围拢过来:“算我一个!”
虽然大家热情很高,但考虑到小微企业在残酷的市场环境中生存不易,辛弃疾还是找到了当地最大的创业公司——耿氏集团,要求加盟。在这家拥有二十多万员工的公司中,像辛弃疾这样高学历的人才实在是稀罕宝贝,董事长耿京大喜过望:“萧何、韩信早已就位了,等你等得好苦呀,我的子房(张良的字)兄!”
尽管人事部门意见很大,耿京还是力排众议,破格提拔辛弃疾做了整个集团的掌书记,为他贴身提供智囊和高参服务。不仅如此,耿京还把他的命根子——集团公章(相当于皇帝的玉玺),也交到了辛弃疾的手里。
而这个决定,在不久的将来,差点要了辛弃疾的命。
当时,耿氏集团正在高速扩张,来者皆是兄弟。恰好辛弃疾的一个朋友义端和尚,也办了个一千来号人的小公司,辛弃疾就现身说法地跑去游说:“现在这经济形势,自己创业真心不如进大厂有保障啊,亲!”
义端被说服了,可他进了耿氏集团之后,却远不如辛弃疾混得风生水起。
郁郁不得志的义端,也不知是在哪座庙哪尊佛那儿修炼出来的气性,竟然趁辛弃疾不注意,偷了集团公章,溜之大吉。
这下可好,人是辛弃疾介绍来的,东西又归他保管,盛怒之下的耿京,顾不得往日情分,一声令下,就要将辛弃疾处死。
生死攸关之际,辛弃疾的眼神依旧淡定:“那秃驴八成是去投降金兵了,不然也犯不着偷公章。京哥,废话我也不讲,三天,你就给我三天,抓不到那秃驴,我提头来见!”
“行,别说我没给你机会。”
也许你会疑惑:耿京放辛弃疾出去追人,就不怕他跑路?
不好意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辛弃疾当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他如果跑路,不是把老婆孩子朝砧板上搁、朝微波炉里塞吗?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李白《侠客行》)
在去往金兵大营的路上,辛弃疾果然追上了义端。这和尚铁定没在少林寺进修过,全无反抗之力,只魂飞魄散地说了几句求饶的话,就被辛弃疾一剑封喉了。
叛徒杀了,公章找回来了,辛弃疾的声名达到了顶峰,公司规模也膨胀到了三十多万人。看起来,驱除鞑虏,恢复中原,指日可待。
可就在此时,全国形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
1161年11月,暴戾恣睢的完颜亮率领六十万雄师一路向南,却在长江边上的采石矶(在今安徽当涂)兵败如山,死于自家军队哗变。
继任的金主完颜雍,是金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有为之主,面对蜂起的义军,采取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一方面加大火力无情镇压,另一方面则颁布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绥靖政策。许多声势浩大的义军,竟然渐渐土崩瓦解。
走到十字路口的耿氏集团,在辛弃疾的建议下,作出了一个自救的决定:投奔南宋。
辛弃疾因此被派去南宋出差,洽谈投诚事宜。他把差使办得妥妥的,回来路上却得知一个惊天噩耗——耿京身死,集团倒闭。
原来,是“内鬼”张安国趁耿京不备,取其性命,率众投降金兵,如今已贵为济州市(今山东巨野)一把手。
当此之时,辛弃疾只需掉转马头,便可去南宋做他的朝廷命官,现世安稳,未来可期,一切都会很完美。
可辛弃疾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事。
他数了数身边能够调动的力量,一共是五十人。他就带着这五十人马,风飞雷厉,星夜兼程,从海州(江苏东海)直奔济州,全程约八百里。
到了济州,不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张安国,他正飞觥献斝,和金兵将领痛饮庆功酒,听说辛弃疾来了,大摇大摆出来相见。
平心而论,这还真不算张安国托大,毕竟这里可是金国腹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五万人的金兵大营。是的,你没看错,五万人。
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没等张安国反应过来(酒后反应速度下降),辛弃疾就像闪电侠附身,直接将他一把抓住,捆在了马背上。
辛弃疾大概还发表了一通声情并茂的演讲,那些跟着张安国投降金兵的耿京旧部,有上万人选择了再次倒戈。在辛弃疾的带领下,他们快马加鞭,衔枚疾走,金兵将领追之不及,背叛革命事业没几天的张安国,跟个小兔崽子似的被押到建康(今南京),申明罪状,斩首示众。
五十人马深入敌人腹地,在五万敌军眼皮底下将叛徒捉拿归案,并且全身而退,不用你觉得,我都觉得这简直就是“抗金神剧”。但没办法,这件事白纸黑字地记载在洪迈的《稼轩记》当中:“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洪迈是辛弃疾的好友,顶尖的畅销书作家,他有一本书今天还在热卖,叫《容斋随笔》。
相比于洪迈的夸张描写、极力渲染,33a1d7aaae55eb679099792b6453f0fe《宋史·辛弃疾传》在转发此事时显得颇为审慎,没提金兵的具体数字,只说“众中缚之以归”。
无论细节有何出入,张安国事件在当时绝对是轰动性的。其壮声英概,就连宋高宗都忍不住发了条朋友圈,赞不绝口(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当南宋的万千少男少女举着“辛弃疾全球后援会”的牌子,在临安(今杭州)机场把他围得水泄不通,嘴里高喊着“我要给你生猴子”时,辛弃疾的回答竟然是:
“已经有俩了家里,请回吧各位。没错,山东人我是。”
三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
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多年以后,闲居乡里,面对镜中斑白的髭须与鬓发,辛弃疾将会无数次地回想起这段龙骧虎步、驰骋沙场的峥嵘岁月。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南宋应该把他连同他带来的那帮兄弟派到宋金边境,方便他们发挥特长,守土安民。可没料到的是,作为从金国投诚过来的“归正人”,他们并没有得到朝廷真正的信任。
由于采石之战大获全胜,南宋士气高涨,遂在一年多后(1163)发动了声势浩大的隆兴(宋孝宗的年号)北伐。这段时间,朝廷明明正在用人之际,可辛弃疾带来的耿氏集团旧部,却刚一渡江就被强制遣散,安置到各州县的流民当中居住。辛弃疾本人也只授了个八品小官,空有一身本领,在北伐大戏中分到的角色,却是个局外人。
在中国历史上,经常发生这样一种神奇的现象:一支军队看上去旌旗蔽日,人数众多,可实际上,将帅无能,内耗严重,上下离心,都不用敌人出手,就能十分懂事地不战自溃,一败涂地。
轰轰烈烈的隆兴北伐,一开始也算有模有样,可随着金国援兵汹涌而来,宋军的“软骨病”发作了。恐惧,开始像有毒的烟雾到处蔓延。
在符离(今安徽宿县),听说二十万金兵马上就到,十三万宋军(含后勤人员)争相开启了逃命模式,光是自相践踏白送给对方的人头,就难以胜记。
这,就是战争史上赫赫有名的“符离之败”。
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满江红》)
隆兴北伐与符离之败影响了南北格局数十年,可辛弃疾却只能在直播间里,充当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多少风雨正在辣手摧花,而他,却无能为力。
也许你会奇怪,朝廷为何如此疑神疑鬼,识人不明?是没长眼睛,还是没带脑子?
其实,也不能都怪朝廷。辛弃疾的原生家庭,屁股确实不干净。
辛弃疾幼年丧父,是爷爷辛赞带大的。当初北宋灭亡,很多人仓皇南逃,辛赞却选择留下来和金人合作,还一路做到了金国的高官——开封知府。
在辛赞的培养下,辛弃疾少年了得,文武双全。十五岁和十八岁时,他两次参加金国的科举考试,虽然并未中举入仕,但这一切,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无疑会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黑历史”。
辛弃疾后来一再解释:“我爷爷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打入敌人内部,懂不懂!从小他就教育我,要为大宋之崛起而读书,总有一天要还我河山的!什么,我为何千里迢迢跑去金都燕京(今北京)参加科举考试?显然是为了观察山川地形收集军事情报好不好!跟你讲如果我们攻打燕京,我知道有条小路……(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常令臣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
这些说辞听起来很合理,但要命的是,拿不出来任何证据。
如果有人硬要说:“你就是个汉奸子弟,要不是你高考落榜复读也白瞎,你爷爷又死了,你会造金国的反?”
辛弃疾好像也堵不住他的嘴。
所幸,抓张安国蜚声朝野,这点政治资本,也够辛弃疾按部就班地升职加薪。
他做过好几任知府、安抚使,晚年还被任命为兵部侍郎(但他拒掉了),这样的履历即便不是雄飞高举,也已称得上封疆大吏。
不能征战沙场,为国建功,那就主政一方,造福百姓,这原本也是不错的。可随着辛弃疾手中权力越来越大,管事越来越宽,一箩筐又一箩筐的负面舆论,开始在他屁股后头疯狂发酵。
四
在文学史上,辛弃疾和苏轼并称“苏辛”,都属于豪放派,两人也都曾长期在地方上做官。不过辛弃疾和苏轼的工作风格,却是大相径庭。
苏轼在路边捡弃婴能捡到泪眼婆娑,推囚决狱时,对身陷囹圄的老百姓也常一掬同情之泪。这位豪放派词人,在为政风格上算是个“婉约派”。
而辛弃疾,就没这么温柔了,毕竟,他可是从枪林弹雨中闯出来的硬茬子。
公元1175年,一批走私贩茶的商人组织了一支四百多人的武装力量,在湖北、湖南、江西等地流窜作乱。朝廷军队屡次发动清剿,却都被打得满地找牙。
消息上报到孝宗皇帝(高宗的养子)那里,孝宗一脸黑线:打不过金兵我忍了,连几个流寇都打不过了吗?众位卿家,谁能为朕分忧?
所有人都用难以察觉的身法往后缩了缩身子,只有辛弃疾挺胸而出:“给我一个月,包管完成任务!”
茶寇之所以难打,地方军队老弱不堪、军纪废弛、疏于训练,是重要原因。到了前线,辛弃疾立即花重金,招募了一批膘肥体壮的敢死队,日夜操练,号令如山。
探清了茶寇布阵虚实和作战风格后,辛弃疾指挥若定,一一作出针对性的部署。
在辛弃疾的围追堵截下,茶寇左支右绌,疲于奔命,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恰在此时,一位不速之客叩响了茶寇营寨的大门。
茶寇首领名叫赖文政,来人开门见山:“文政兄,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投降,我们辛大人宽大为怀,保你不死!”
权衡再三,赖文政点了点头。
不久之后,面对行刑队,赖文政将会知道,什么叫把肠子都悔青了。
这场席卷多地、震动中央的茶寇之乱就这么结束了,而辛弃疾则在“得手”后,撕毁了当初的盟约,把赖文政押赴江州(今江西九江),当众处决。
说好了投降就给生路,事后却痛下杀手,这当然不是辛弃疾的原创。陈平、周勃平诸吕之乱,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包括后来李鸿章打太平天国,都用过这法子。
赖文政之所以投降,当然也不是出于对辛弃疾的信任,只不过知道自己横竖斗不过罢了。刀头舐血地混出来的人,但凡另一条路走得通,怎会选择寄希望于对手的慈悲呢?
辛弃疾剿灭赖文政,用了三个月,当初的牛皮好像还是吹大了点。
通过这件事,我们也再一次认识了辛弃疾,他和我们平时印象中的诗人形象,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他的杀伐决断,他的权术谋略,都是一个老成政治家的做派。
文学这条赛道,从来不是他的主舞台。
五
杀赖文政,在朝堂上不会有多大争议,毕竟这属于阶级矛盾。可如果杀顺了手,到哪儿都是这么个路数,就难免要招来一些负面舆情了。
前面我们说过,辛弃疾不是传统框架内那种常规的诗人形象,其实,在为官这件事情上,他的桀骜和刚猛,也大大地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1177年,辛弃疾被任命为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妥妥的封疆大吏。
当时,湖北的治安状况非常差,盗贼横行,大案频发,很多外地人宁可绕远,也不要从这里经过。
辛弃疾的前任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没什么效果。说白了,辛弃疾之所以被派到这儿,就是让他来“救火”。
辛弃疾也没客气,到任后很快公布了他精心策划的解决方案:
“得贼辄杀,不复穷究。”
抓到盗贼就地正法,不搞法庭审理、量刑定罪那一套,太慢。
这项政策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由于杀的人太多,本地的盗贼很快就不够用了,湖北的治安状况因此大为好转,老百姓纷纷点赞。
当然,负面效果也很明显:打击范围太大,很多人罪不致死,却难逃一劫。群众普遍反映,晚上走夜路时,喊冤的孤魂野鬼数量激增,怪吓人的。
举个例子,当时有个人偷牛被抓住了,若在往常也就是个流放,可赶上这股“严打”的风潮,主事的官员大笔一挥:死刑。幸亏另一个官员跳出来,亲自找到辛弃疾说情,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没人帮忙说情的,下场可想而知。
1179年,辛弃疾转任潭州(今长沙)知州兼湖南安抚使,鉴于这里刚刚发生过好几次武装暴动,辛弃疾心中产生了一个十分迫切的愿望:组建一支真正的雄师,维护地方秩序。部队名字他早想好了,就叫“飞虎军”。
报告打到中央,批准得倒是爽快,可一应的开支,却都不管,需要辛弃疾自己想办法。
根据史料记载,建设飞虎军花掉了四十二万贯,除地方政府投资外,辛弃疾还曾千方百计理财增收。
飞虎军项目搞到一半,朝中有人坐不住了,给孝宗打小报告:“羊毛出在羊身上,如此浩大的工程,还不是只能搜刮民脂民膏?百姓何辜啊,陛下!”
俗话说,天高皇帝远,但如果朝中有人盯着你,那对不起,皇帝就一点也不远。
没两天,辛弃疾就收到了一封特快专递,发件人:孝宗。打开来,是一块金牌,命令他立即停止飞虎军营寨的建设。
当时还没有奥运会,收到金牌不但没什么可兴奋的,通常还都十分扫兴。比如,岳飞北伐,曾在朱仙镇打了个大胜仗,正准备乘胜收复汴京,宋高宗竟然一天之内给他快递了十二道金牌:撤军。
岳飞无奈撤军了,辛弃疾却不肯低头。他不但没有停止营寨的建设,反而下发了一道死命令:一个月内,必须完工,否则军法处置!
至于金牌,早被他找个箱子锁死了,还把钥匙吞了,半点消息也没走漏。
恰逢秋雨连绵,无法烧瓦,建设营寨所需的二十万片瓦没有着落。包工头束手无策,找到辛弃疾那里,辛弃疾微微一笑:“回去等着吧。”
第二天,长沙各区居民接到居委会通知:“好消息,好消息,官府正在高价收购瓦片,每片五文,每户二十片,两天内送到飞虎军营地,不得有误!”
一栋房子少二十片瓦,匀一匀不影响遮风挡雨,就这样,飞虎军的瓦片多到用不过来,营寨如期建好了。
毫无疑问,辛弃疾这是公然违抗圣旨,简直胆大包天。但他很幸运,因为他遇到的是整个南宋最英明神武的君主。
“你说巧不巧,收到金牌的时候,飞虎军营寨已经竣工了!”事后,辛弃疾把飞虎军的营建始末、收支账目以及营寨地图打了个包发给孝宗,孝宗一看,木已成舟,从财务报表来看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就这么着吧。
史载,飞虎军建成后,“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从此,湖南长期无起义、民变,就连金兵都颇为忌惮,称之为“虎儿军”。
六
公元1181年,辛弃疾四十二岁。距离他渡江南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间,他天南海北辗转为官,级别越来越高。
公事之余,他写诗填词,名气越来越大。
他安家置业,在江西上饶盖了个带湖别墅(当时很多达官贵人都在上饶盖别墅),大学者朱熹参观后忍不住惊叹:“我的个天!从没见过这么豪华的别墅(耳目所未曾睹)!”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的人生似乎都已经不能更完美。但这,只是外人的角度。
一幢建筑,外人看去富丽精工、美轮美奂,只有自己知道,内心的砖块是如何疏松动摇,苍老的墙体是如何销蚀剥落。
旁人眼中,辛弃疾青春有为,前程未可限量,可他却总在鲜花丛里皱紧眉头,在明月光中低垂面容。
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汉宫春》)
也许,人真的是一种很难快乐的动物吧。我们大步流星,奋力前行,可每一次问题的解决、欲望的满足,都不过生产出新的欲望、新的不快乐罢了。
更何况,在辛弃疾心里,还有个最痒的地方,怎么也挠不着。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执念。就像今天,很多有抱负的政治家,心里可能都会有一个执念,就是海峡对岸的宝岛何时能重回祖国温暖的怀抱。而辛弃疾的执念,就是北伐中原,还我河山。
郁孤台在江西赣州,当年北宋灭亡,四海南奔,金兵竟然一路追咬至此,包括大宋隆祐太后在内的“难民”们,多少血泪洒在了江流之中啊。
虽然后来保住了半壁江山,苟安于东南,从此,西北方向的汴京(在词里用“长安”来指代),就成了万万千千大宋子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举头西北望,青山多阻隔,诗人的情绪颇为复杂。一方面,青山遮得住长安,却阻挡不了浩浩江水滚滚东流,诗人心中自有一股浩然长存的精气神;而另一方面,江晚山深,鹧鸪悲鸣,诗人的一腔豪情,在惨淡的现实境遇中,免不了憔悴瘦损。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隆兴北伐铩羽而归,让本就风雨飘摇的南宋,国势越发衰颓。这首《摸鱼儿》表面伤春,其实,春尽江南,落红无数,正是南宋暗淡处境的真实写照。
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也曾和武帝琴瑟和调,还留下了“金屋藏娇”的虐狗美谈。可是后来,汉武帝移情别恋(让一个皇帝不移情别恋,真的很难),女朋友一大堆,陈皇后则被打入冷宫,幽居长门,旧日欢爱付之东流。陈皇后拿出黄金百斤做公关费,请大才子司马相如作《长门赋》,渲染陈皇后幽居长门的凄凉苦闷,武帝读后,心有戚戚,竟和陈皇后情好如初。
这个故事很完美,可惜是假的。陈皇后失宠历史上确有其事,但她是否曾千金买赋,学界已有分歧,武帝因此回心转意就纯粹出于杜撰,与史实严重不符了。
这么个帝王婚恋故事放在这首词里好像有点不伦不类,其实,辛弃疾是承接屈原的衣钵,用男女关系来比附君臣关系。虽然辛弃疾在战场上很man很暴力,但在皇帝面前自然是小鸟依人的,所以他把自己比作失宠的美人,而宋孝宗就是那个变心的汉子。纵然辛弃疾脉脉含情,孝宗那边却往往佳期又误。
报国无门,情怀无托,古来志士,大抵如此。
当然了,皇帝是不能随随便便给差评的,所以他的失意落寞才不是皇帝的过错,怪只怪旁的人善妒进谗罢了(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对这些荧惑圣听,把皇帝弄得五迷三道的狐媚奸臣,辛弃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还想接着奏乐接着舞?你就等着吧!看到杨玉环、赵飞燕的下场没?”
古人伫倚危楼,极目远眺,本就容易惹起平生心事,何况看到的还是夕阳西下、烟柳断肠的场景?纵观全词,日薄西山与春尽江南,无疑都在影射着悬崖上与泥淖中的南宋,怪不得,后来孝宗看到这首词,铁青着脸,龙颜大为不悦。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
《青玉案》写出了一种我们每个人都很熟悉的感觉,那便是热闹繁华中的孤独。我们不妨用第一视角代入一下这个夜晚:
香车宝马的市民广场、火树银花的元宵灯市、笑语盈盈的都市丽人,这盛世如他们所愿,可你却只是个孤独清冷的旁观者。大街上越是车水马龙、莺莺燕燕,你的内心只会越发苍凉失落。
幸好,茫茫世界,仍有一人与你倾情相约。也许是ta手机没电了,你在人群中找啊找,在你几乎以为没了希望时,你一回头,ta不在人声鼎沸处,也不在灿烂喧哗里,而在昏暗的路灯下朝你露出淡淡的笑容。
原来,整个夜晚的璀璨喧闹,都不过是为ta的出场作准备。那一刻,世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又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树木飞向他们的鸟”,河流漫过曲曲折折的沙地,春风吹开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灯火阑珊处的那人究竟是谁?有人说是辛弃疾的爱人,有人说是辛弃疾的理想,也有人说,是辛弃疾自己。
无论答案是哪一个,那人的不慕荣华、遗世独立,在那样一个众芳芜秽的时代,都是弥足珍贵的。
梁启超评价此词:“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如果说辛弃疾此时的幽独伤心,多少带点闲愁的意味,那么在四十二岁的这个冬天,他即将要面对的,是真正的惊涛骇浪。
七
公元1181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常略早一些。
在呼啸的寒风中,在案牍倥偬的皇宫里,一篇不起眼的小作文被人放到了宋孝宗的工位上,作者名叫王蔺,将来会是一位官居宰辅的大人物,但此时只是个小小的监察御史。
在这篇小作文里,王御史对封疆大吏辛弃疾展开了极其严厉的抨击。几乎每个字,都像匕首、投枪、火箭炮。
什么藐视领导、结党营私、行贿受贿、奸贪凶暴、残害百姓之类的就不说了,最骇人听闻的是这一句:“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
宋代许多大诗人,比如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陆游,都被类似的小作文狙击过,但话说得这么狠,辛弃疾这篇是独一份。
监察御史属于台谏官系统,是一个颇为特殊的工种,法律赋予了他们一项神圣的权利:写小作文㨃人。“言及乘舆(指皇帝)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别说辛弃疾,就算是皇帝和宰相,也照㨃不误。一旦被㨃,就要居家不办公,等待组织调查(皇帝除外)。如果查了半天,发现都是些没影的事,他们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因为法律赋予了他们一项神圣的权利:只凭道听途说,就可以大张挞伐(风闻言事)。
不幸的是,辛弃疾案的调查结果,可能会让你大跌眼镜——“南宋政府把弹章中所举述的一切都认作辛弃疾实有的罪行了”(邓广铭《辛弃疾传》),换句话说,朝廷完全认可了王蔺的指控,人生正当壮年的辛弃疾被罢免了一切职务,在上饶乡间待业十年。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十年后,辛弃疾好不容易得到重新起用,可仅仅过去三年,又有好几篇小作文扎堆怒㨃辛弃疾,辛弃疾再次落职,待业八年。前前后后,如影随形,一共被㨃了六次,矛头所向,主要是两点:贪腐,滥杀。这一切,使得辛弃疾从四十二岁开始一直到六十八岁去世,长期处在失业状态,再没有找到过一份稳定的工作。
如何看待辛弃疾被组织“双开”这件事情呢?这位爱国主义诗人,人设崩塌了吗?
这是一个太难回答的问题。
后世的观点无非是这么两派:
一派护犊心切,试图用政治斗争或者是小人构陷,来解释辛弃疾的“落马”。
毕竟,被教科书盖过章的正面人物,怎么能沾上贪腐、滥杀这样的负面舆情呢?拔剑,保护我方辛弃疾!
但寻绎史料不难发现,攻击辛弃疾的并不都是敌对派系或者奸邪小人,甚至可以说,其中许多人风评还挺不错,王蔺更是被《宋史》点赞,说他“犯颜忠谏,刚肠嫉恶”。
另一派则做出一副理解包容状:在封建时代,一个有条件寻租的官员却只靠工资过活,完全没有丁点灰色收入,你信?倘若整个官场气氛如此,我们能要求某个人独善其身?辛弃疾那种级别的大佬,受到的诱惑与行事的便利,又远非升斗小官可比。
可问题在于,辛弃疾所谓的贪腐,虽然舆论哓哓,但从现存史料来看,根本是查无实据的。比如,很多人认为辛弃疾在湖南搞飞虎军,就捞了很多油水,但辛弃疾敢顶着违抗圣旨的压力把营寨建完,又向朝廷提供了详细的账目,真有问题的话,能被他蒙混过关?
我个人倾向于认为,辛弃疾的财务状况,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的。围绕他的种种争议,其实也很好理解。
首先,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是名人总会有点负面新闻,这实在无可避免。屈原、阮籍、王勃、骆宾王、李白、王维、王昌龄、李商隐、欧阳修、王安石、苏轼、李清照、陆游、文天祥……古往今来的大诗人,负面新闻缠身的多了去了,王勃、骆宾王、李白、苏轼、李清照甚至还因罪蹲过监狱。
名人难做,自古皆然。因为你一个漫不经心的举动、一条随手发出的微博,都有无数人拿着放大镜在聚光灯下深情凝视、大力解剖,很多人干脆就是专做这门生意的,早就预设好了立场,一点问题都找不出来,那才叫奇了怪了、见了鬼了。
其次,辛弃疾自己,也是一位作死的好手。为官之道千万条,低调第一条。而辛弃疾,却恨不得自带扩音喇叭,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似的。在湖南搞飞虎军,在福建搞备安库,都是靡费公帑的超大工程,光是启动仪式就上了三回热搜,不被人盯死了才怪。在上饶建七星级的带湖别墅,在陈亮(就是《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那个陈同甫)、刘过的直播间里一掷千金,勇夺榜一大哥,几次三番要送陆游一套房子(虽然陆游没有接受,但我还是实名羡慕一下),这些个露富、秀银行卡余额的行为,也都太容易落人话柄。
至于说到滥杀,所谓“乱世用重典”,采取那种温暾水一样的工作模式,固然不会惹来“杀人如草芥”的责难,可盗贼横行、生民涂炭的局面,又靠谁来收拾?
辛弃疾不是坐办公室熬资历熬出来的文员,而是在刀光剑影中成长起来的盖世英豪,这位爷,就是为干大事、解决大问题(了却君王天下事)而生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铁腕行动派的背后,难免物议纷纭。
对此,古人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清代的陈廷焯在他那本著名的《白雨斋词话》里说:“稼轩(辛弃疾的号)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机会不来,正则可以为郭李、为岳韩,变则即桓温之流亚。”
辛弃疾有吞吐天地八荒的气概,只可惜,这倒霉孩子没碰上好机会。他如果正常发展就是郭子仪、李光弼,是岳飞、韩世忠,万一朝歪路上走走,是会变成桓温这类人的。
郭、李、岳、韩不用介绍,桓温,东晋权臣,军功赫赫,曾多次出兵北伐中原。
如果你对桓温不熟,桓温其实和曹操蛮像的。都深通权术,晚年,都在篡位的边缘跳广场舞。
无论如何,辛弃疾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儒家知识分子,他身上带着些文人少有的邪行,是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这种性格,难免会给他的人生带来非常之悲剧。
八
年轻时,我们都有远大理想,日复一日,铆足力气向前冲锋。我们奔跑的姿势是如此飘逸,衣角带起的春风能吹开公园里所有沉睡的花朵。
可终有一日,命运将给我们重重一击。在一阵漫长的踉跄和急遽的崩塌过后我们逐渐明白,曾经以为唾手可得的很多东西,原来竟是那么遥不可及。
我们终究不过是命运掌中,一件吹弹可破的玩物而已。
公元1181年冬,四十二岁的辛弃疾,两手空空地回到了他的带湖别墅,开始提前体验退休生活。从前他一直觉得,房子越大越好,此时此刻才深深地意识到,一所占地170亩、光房间就有上百间的大宅子,对于一个失意的人儿,是多么辽阔而暗淡的牢笼。
从明天起,去他的朝廷,去他的抗金大业!
从明天起,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
在唐代,文人多落魄,诗词名篇每每诞生于居住环境堪忧的“老破小”,甚至是荒村野店。庭院深深的别墅区虽然也不乏文学爱好者,但他们煞费苦心搞出来的原创作品,往往都属于日抛型。
到了宋代,文人待遇提高,“老破小”棋逢对手,别墅区强势崛起,而辛弃疾,就是“别墅区文学”皇冠上的明珠。
对了,忘了说了,因为当时不限购,除了带湖别墅,辛弃疾还在百里外的铅山搞了个瓢泉别墅。辛弃疾在两座别墅里光吃饭不干活,前前后后闲居了二十年,这听起来很让人心驰神往,但也很要命。
陆游有句诗很形象:日长似岁闲方觉(《秋思》)。古代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不找点事情来做,日子是很难熬的。如果你去读辛弃疾在投闲置散的岁月所写的词,你会发现,他简直就是个社交狂人,整天不是在和这个哥们儿喝酒,就是在给那个领导开生日party,很多作品干脆就是在酒局当中即兴写出来的。
没办法,确实太闲了。
因为闲,辛弃疾的创作热情十分高涨,在两座别墅里总共留下了452首词,占他全部词作的百分之七十。除了数量的井喷,在艺术上也龙骧虎步地走向了圆融,走向了成熟,抵达了化境。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黄沙岭一带风景如画,辛弃疾时常往来其间,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已是老朋友。可即便如此,明月清风此夜,加上天外疏星,山前微雨,还是像一首旖旎的田园牧歌,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迷醉。故而,在词的结尾,在原本风平浪静的叙述里,就陡然生出了一层波澜——从前,他对这条路上的一切,自然是烂熟于心的,可今夜,明明是和从前一样,踏过小桥再走上一段路便看到了树林边的茅店,可他却用了一个字:“忽”,路转溪桥“忽”见。
他感觉,自己是从小桥“瞬移”到茅店的。
这当然不是什么“走近科学”,怪只怪,一路的风光太过迷人,辛弃疾深陷其中,怡然忘我,一时间竟灵魂短路了。
我们读古诗,有所谓的“田园诗派”,可你翻开宋词,描写田园风光的词如空谷足音,相当罕见。在辛弃疾之前,只有苏轼写过那么几首。
原因不难理解:词在最初其实就是流行歌曲,主要用于歌筵酒席甚至秦楼楚馆这些娱乐场所,主题自然以男欢女爱居多。假设你生活在宋代,你朝九晚五地搬了一天砖,晚上约着一帮哥们儿去金莲酒吧放松放松,酒吧女歌手玲珑有致、媚眼如丝,你就说你想听她唱“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还是“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
后来,在苏轼等人的大力开拓下,词不必再拿到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去演唱了,而可以供人在雅静的书斋细细地品读,词的题材才逐渐丰富起来,又经过辛弃疾的大力开拓,田园词也在词的世界拥有了一席之地。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不知道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我喜欢看悬疑片,最好是结尾来个3600度惊天大反转那种。比如,《万能钥匙》《致命ID》《小岛惊魂》《雪国列车》《恐怖游轮》《灵异第六感》《看不见的客人》,等等。
古代没有电影,但谁能想到,辛弃疾,竟是个玩极限反转的高手。
陈同甫,即著名豪放派词人陈亮,此人的人生可谓一个巨大的悲剧。
五十一岁之前,穷困潦倒,蹲过两次大牢,高考落榜专业户。
五十一岁,华丽逆袭,勇夺全国状元,宋光宗(孝宗的儿子)视他为股肱之才,准备重点提拔,前途一片光明。
五十二岁,卒。
陈亮和辛弃疾政见相同、词风相近、意气相投,曾专程到瓢泉别墅留宿十日,与辛弃疾痛饮狂歌,莫逆于心。陈亮离开的第二天,辛弃疾意犹未尽,心里空落落的,竟然在雪中轮轴翻滚,驱车狂追(偶像剧常见剧情),只可惜雪深泥滑,斯人已远,唯有借酒消愁。
别后相思书一纸,辛弃疾写下这首《破阵子》,算是给彼此打个气。
你肯定读过很多豪放词,顾名思义,豪放词当然就得各种倒海翻江,各种风云激荡。
《破阵子》的神奇之处在于,说好了是“壮词”(豪放词),从“醉里挑灯看剑”,一直到“赢得生前身后名”,也确实是气壮山河,一个金戈铁马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
可老子有句名言说得好:帅不过三秒(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在词的最后一句,反转来了。
上一个镜头,还是英雄挥舞着倚天长剑,威风凛凛准备号令天下,建立不朽功勋,下一个镜头——怎么回事?这个满头白发的老爷爷是哪位?不在公园打太极拳、跳广场舞,跑到前线是要闹哪样?
岁月不居,人生易老,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从前有多绚烂,如今,就有多狼藉。
说好的壮词,结果却是最后一句不“壮”的“可怜白发生”,把人给整破防了。
从踌躇满志到沉郁萧瑟,《破阵子》大起大落的情绪流程,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再熟悉不过。我甚至有种感觉,辛弃疾是不是在我房间装了摄像头。
何出此言呢?我的生活日常交代如下:
每天早上起来,望着远方,紧握双拳——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今天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朝阳区舍我其谁!诺贝尔文学奖我来也!
坐在电脑前,刚码了二百字——脖子好疼,腰好酸,写作怎么这么难啊……我emo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是一首极其简单的词,却写出了无比深沉的人生况味。
少年人喜欢眺望远方,登上“摩天大楼”的顶端,心情原本应该十分舒畅。可是没办法,自从建安七子的队长王粲写《登楼赋》开了个“好”头,古人登楼所作的篇什,十有八九都是不开心的情绪。
好吧,为了艺术,本宝宝就勉为其难,不开心一下吧!
到如今,老冉冉其将至,国是日非,自己的人生也泥足深陷,终于明白,古人为何总是那么愁多恨极了。相比于年少时的无病呻吟,如今的愁绪反倒羞于启齿,只能不痛不痒聊聊天气。
若认真追究起来,人年轻时,当然也不可能完全不识愁滋味,区别在于,年轻时的愁绪,有很多排遣的通道,也总能找到倾诉的对象,两个人敞开心扉互吐衷肠,还能大大拉近彼此的距离。
可到了中年,一切都变了。
即便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我们也很难再开口,去郑重其事地谈论自己的苦闷。中年人的愁绪,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也无人可以陪伴安抚,只能在一个个不眠之夜独自消磨。
“欲说还休”,乍看上去,有点“娘娘的”,应该是一个更适合李清照的动作(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但其实,伟大的作家常常都刚柔相济,内心既住着一个金戈铁马的英雄,也住着一个多情多感的女子(但他俩不是同居关系)。用作家曹文轩的话来说,这叫“雌雄同体”。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你随便翻开一本书,在解读这首词的时候,“而今识尽愁滋味”之“愁”,都被阐释为国耻未雪、报国无门之愁。这当然完全正确,但我忍不住想多问一句:
一个诗人一旦爱了国,就必须天天爱国、事事爱国,他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那些琐碎、无意义的瞬间,那些凡俗、庸常的心事,都要和民族国家这些宏大叙事紧紧捆绑在一起吗?
在某些时候,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正常人类,可不可以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愁?
中年危机可不可以愁?基金暴跌可不可以愁?身边人都升职加薪了,自己却失业在家、年华老去,可不可以愁?
我向来以为,对于一个诗人,与其仰望,不如触摸。
一个被无限拔高的诗人,必然也是一个被高度符号化、脸谱化的诗人。
用耀眼的光环和僵化的叙述,把一个诗人塑造得过于伟大、光荣、正确,他就成了一尊扁平的神,而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九
辛弃疾和朱熹,同为家喻户晓的文化名人,但一个是不拘小节的猛男,另一个则是整天念叨着“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学家,乍看起来,似乎完全不搭界,中间隔着不知道多少层次元壁。
实际上呢,他们不仅是莫逆之交,辛弃疾甚至算得上朱熹的半个弟子。用李商隐的诗来说,叫“平生风义兼师友”,用今天的话来说,叫“朋友之上,师徒未满”。
朱熹比辛弃疾大十岁,在辛弃疾抓张安国全网爆红时,就开始默默关注这位青年才俊。一开始,两人之间还颇有点火药味。辛弃疾在湖南烧钱建飞虎军时,朱熹吐槽:“专理会兵,不管民。”辛弃疾违规使用客船转运军用物资——牛皮,经过朱熹管辖的地界,朱熹认为有走私的嫌疑,予以扣押,辛弃疾赶紧写信过来疏通,朱熹虽然放行了,但也对辛弃疾颇为不满。
不过,辛弃疾在处理江西大旱饥荒、粮价飞涨时所展现出来的才干,深深地折服了朱熹,大概也只有如此不拘小节之人,才有魄力与腕力搞定乱局。
朱熹对辛弃疾不吝赞美之词:“辛弃疾可真他娘的是个人才!辛弃疾还挺会干事的嘛。辛弃疾随手写的文章,怎么都这么棒!”(“卓荦奇才,疏通远识。经纶事业,有股肱王室之心;游戏文章,亦脍炙士林之口。”)
长者爱人以德,作为一名国宝级长江学者,朱熹一生诲人不倦,眼睛也很毒,他一眼就看出了辛弃疾立身处世,最大的问题所在。所以,公元1192年,辛弃疾在十年的失业后终于找到一份新工作,朱熹就送了他两幅亲笔题写的墨宝,内容都很简短,却字字珠玑,深中肯綮。
一幅叫“夙兴夜寐”,一幅叫“克己复礼”。
意思是:“小辛同学,要努力,更要学会克制自己呀!”
辛弃疾在福建为官,遇到疑难问题,三不五时就给朱熹写信:“朱哥哥朱哥哥,此事你怎么看?”
而朱熹提出的许多意见,辛弃疾常常奉为圭臬。
在韩国,这似乎算是“闺蜜干政”,但在南宋,这叫听取专家学者的意见。
对辛弃疾来说,朱熹不能算是个普通的伟人,在写给朱熹的祝寿诗里,他直接放出了这样的狠话:
“历数唐虞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寿朱晦翁》)
从尧、舜那个时代开始,一直到现在,能像我朱哥哥这么伟大的人物,也就两三个而已。换句话说,在整个中国文明史上,把所有历史人物包括进来,朱熹可以排进top3。
这个评价,不能说太高,只能说无以复加了。
公元1194年,朱熹以其渊博的学识、极高的名望,成为宋宁宗(光宗的儿子)的老师。这在当时,是一件轰动朝野的事情,普天下的道学信徒无不额手称庆。
然而,仅仅试听了四十来天,宁宗就一脸不耐烦地退掉了这位国宝级教授的全部课程,将他赶出皇宫。
原因很好理解:如果你是一个二十来岁、生理健全的天子,后宫可能都不止三千佳丽,你会喜欢整天听老师讲“存天理,灭人欲”吗?
不仅如此,朱熹还忘了一件事:他只是个家庭教师,不是大内总管,在朝廷诸多事务上他都要指手画脚一番,也让宁宗觉得难以忍受。
朱熹的离开并非孤立事件。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朝廷发生了一连串影响深远的大事:
宰相赵汝愚遭人罗织罪名而下岗,在百般窘辱后暴死于贬谪的路上。
朝廷在政治界和文化界同步开展大清洗运动,朱熹被泼了一马桶的脏水(其中最夸张的一条是说他勾引妙龄尼姑,把尼姑带回家做小妾),全网封杀,道学成了“伪学”,信奉者被称为“逆党”,史称“庆元(宁宗的年号)党禁”。特别荒诞的是,党禁酷烈之时,就连《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即所谓的“四书”,朱熹的代表作是《四书章句集注》)都成了禁书,如果有考生在高考作文里稍加引用,对不起,下次再来考吧。
因为和朱熹、赵汝愚走得比较近,辛弃疾也受弹劾而去职,再次回到上饶乡间,一晃八年。
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著名奸臣——韩侂胄。
“庆元党禁”与其说是学术倾轧,不如说直接点,是基于党派利益的政治斗争,以道学为纽带联结在一起的大批官员,遭到了扫荡式的打击。
说起来,政治斗争很有意思,它就仿佛一个见不得日光的吸血鬼,总是遮遮掩掩地在头顶举着各色的旗号,有时是学术观念,有时是法规条文,有时是道德人心。从来没有一次政治斗争,一方会对另一方说:识相点,快挪开屁股,交出你手中的筹码,好让我换上我的人。
无论如何,一番狂风暴雨过后,让我们恭喜韩侂胄大权独揽,成了最终的赢家。
十
朱熹作为一代宗师,自然是桃李满天下,然而,公元1200年,他在武夷山含恨而终,韩侂胄等人担心,信众汇集将导致横生枝节,悍然下令,不许朱熹门人故旧前去送葬。
很多人迫于淫威,果然不敢抛头露面。
而辛弃疾,不但不惧朝廷禁令亲临现场,还写了一篇刷爆朋友圈的悼念文章,其中有几句如黄钟大吕,让这个惨淡的葬礼,在历史的长河中焕发出最为动人的光芒。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得友如此,朱熹,可以瞑目了。
五年前,辛弃疾的离职和韩侂胄一党的打击迫害不无关系,如今他赋闲在家,居然还敢公开唱反调,这简直就是不过了的节奏。
那时的辛弃疾,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几年后,朝中的形势,又变了。
那个曾经将他一脚踹到烂泥潭里的人,将会笑嘻嘻地递过来一根橄榄枝。
韩侂胄以外戚起家,他的姨母和侄孙女,分别是宋高宗和宋宁宗的皇后。庆元年间(1197和1200年),两人相继离世,韩侂胄在后宫没了靠山。
雪上加霜的是,当丧偶的宁宗开始公开招聘新皇后,韩侂胄又押错了宝。
当时,最有希望获得这一offer的,一个是杨贵妃(不叫杨玉环),一个是曹美人。宁宗咨询韩侂胄:“爱卿,你pick哪一位呀?”
韩侂胄选了曹美人,给曹美人大力打call。没多久,招聘结果出来了:杨贵妃成了新科皇后。
这下子韩侂胄可谓腹背受敌:在后宫,杨皇后对他恨入骨髓(请记住这个女人,后面还有她一场重头戏);在士林,人心离散,因庆元党禁而挨整的一大批官员,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
惶惶不可终日的韩侂胄,思前想后,觉得只有两个办法,能够救自己。
第一,放松党禁,缓和矛盾,安抚人心。
第二,发动一场战争,提高个人威望,捞取政治资本(立盖世功名以自固)。
从1202年开始,包括辛弃疾在内,朝廷重新起用了一批和道学家关系密切的官员,韩侂胄以实际行动,向那些敌对分子释放信号:“过去的事儿咱就不提了!以后,有肉一起吃,有妞一起泡!”
按照正常的逻辑,薰莸不同器,冰炭不同炉,辛弃疾应该一巴掌拍在韩侂胄的笑脸上:“你可拉倒吧!”
可实际上,辛弃疾不但欣然出山履职,还热情洋溢地给韩侂胄写赞美诗:
千载传忠献,两定策,纪元勋。孙又子,方谈笑,整乾坤。(《六州歌头》)
意思是:你太爷爷(一代名臣韩琦)当年就为国家作出过重大贡献,如今你又谈笑间整顿乾坤,造福天下,韩大人,你们家真的太牛了!
或许有些朋友心里已经犯起了嘀咕:节操在哪儿?这算不算人设又崩了?
不瞒你说,后世的确有很多人这么想。而且我还可以坦白告诉你,其实,在辛弃疾的词集里,还有两首专为韩侂胄生日而作的词——《西江月·堂上谋臣帷幄》和《清平乐·新来塞北》,“马屁”含量更高,但,鉴于有太多学者认为这么个玩意儿不可能是辛弃疾的手笔,所以这里暂不讨论。
说回人设崩没崩的问题。我们不要忘了,辛弃疾不是个普通文人,而是个久有凌云志的政治家。文人爱惜羽毛,常拘泥于小廉曲谨,而政治家为了更重要的目标,完全可以虚与委蛇,抛开一己嫌隙,放下所谓忠奸,先把事情办好。
而在当时,那个更重要、更值得倾注心力的目标,无疑就是北伐。
就这点而言,有一位我们非常熟悉的爱国诗人,和辛弃疾想到一块儿去了。
此人名叫陆游,是辛弃疾的好友,听说辛弃疾即将入京筹谋北伐事宜,陆游写了首长诗《送辛幼安殿撰造朝》赠别。里面有两句很有名:
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
大兄弟,论才能你可是管仲、萧何这个梯队的呀!可恶!为什么就没有发挥的机会呢!
在诗的结尾,陆游向辛弃疾提出了一点殷切的期望:
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霸亭夜。
伟人教导我们,要搞清楚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北伐、抗金,私人恩怨嘛,听我的,先放一放!别学李广,他在抗击匈奴的关键当口还不忘杀霸陵尉报私仇,这可不是什么好榜样!
辛弃疾和陆游,一生都志在恢复,其实不用陆游谆谆告诫,辛弃疾怎会不明白国事为先、个人居后的道理呢?
公元1204年3月,辛弃疾被派到军事重镇镇江做知府,这是他一辈子离理想最近的一次。上任后,他积极备战,各种招兵买马,还花重金朝金国派出了一批间谍,刺探其国情朝局、军队数量、兵力分布、将帅身份。
不得不说,辛弃疾搞谍报工作,那是相当有一套。在汇总了海量情报后,他得出了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北伐,是必须的,但绝不是现在。金国的情况固然并不算好,但和南宋比,还要胜个两三筹。
当韩侂胄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辛弃疾从斜刺里跳出来,在他耳边不停聒噪:
“猥琐发育,别浪!”“经济落后,先发育!”
韩侂胄一脸生无可恋:“那么请问,发育多久,才能与金兵一战?”
“大概二十年吧。”
韩侂胄没有再说话。重新起用辛弃疾,原本存着一个小心思,就是借重他主战派擎天一柱的名望,烘托北伐的气氛。真正出兵的时候,肯定还是重用自己人,没辛弃疾什么事儿。这下倒好,让我等二十年!你个狗东西,为什么不直接说,等我死了,到了阴曹地府再北伐呢!给我滚一边去!兄弟们,集合,准备团战!
镇江虽不比南京龙盘虎踞,在历史上也属于风云激荡之地。
三国时,孙权(字仲谋)曾以镇江为吴国的都城,南朝刘宋王朝的开国皇帝刘裕(小名寄奴),发迹前曾在镇江居住。孙权联合刘备打败北方的曹操,就是尽人皆知的赤壁之战。而刘裕,则两度挥师北伐,灭南燕、破后秦,收复失地,建立煌煌功业。
古人珠玉在前,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又交出了一份怎样的答卷呢?有首传诵一时的诗,刻画得十分传神: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林升《题临安邸》)
文恬武嬉,畏敌如虎。日日笙歌,纸醉金迷。
如今,终于想起来要北伐了,却是被少数人的私欲所驱动,而不为国家做深远之计。
登上京口(即镇江)北固亭,抚今追昔,辛弃疾挥笔写下一首扛鼎之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很多人给辛弃疾的六百多首词排序,这首词常常高居榜首,“句句有金石声音”,豪放到极致,却又绝非狂呼叫嚣,而是极尽婉曲盘旋之妙。
词的上阕大开大阖,所表达的意思,和苏轼的几句词有些接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
当年豪壮,而今寂寞,英雄已矣,狗熊当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开完孙权和刘裕的表彰大会,发完小红花,作为对比,下阕开始列举反面教材。
元嘉年间,刘裕的儿子刘义隆,在准备不足、发育不够的情况下仓促北伐,结果差点把底裤都输没了。而南宋王朝,将北宋的积贫积弱“发扬光大”,天天被金国霸凌,想当年,完颜亮把战火一直烧到了扬州。到如今,老百姓似乎也已经忘记了国仇家耻,异族入侵者留下的佛狸祠,竟然香火鼎盛。廉颇虽老,犹能一战,北伐这事儿,能不能听我几句?
这首词有多厉害?几乎句句都是典故,却一点儿不让人脑壳疼。在浩荡的时间与苍茫的空间轮转中,借助一个个古人的酒杯,辛弃疾尽情倾吐着自己胸中的块垒。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这几句,可以说是辛弃疾对韩侂胄的血泪劝诫。
驱除外侮,耀我中华,谁不想?霍去病大破匈奴、在狼居胥山祭天而还,多少小学生作文天天都在引用。可你不能光羡慕别人吃肉吃得欢啊,你没注意人家日夜操劳地养猪养了多少年吗?
现在就应该埋头养猪。杀猪,还没到时候。
古代朝廷要做大事,通常都会先统一思想。
韩侂胄曾经派出好几拨使者出使金国,刺探虚实,回来后,都问他们同一个问题:“金国情况如何呀?我想出兵捏爆他们的小脑瓜,可行吗?可行请按1,不可行请按2。”
结果,按1的加官晋爵,按2的开除下岗,韩侂胄的一个亲外甥按了2,也照开不误,就是这么无情。
所以不难想见,接下来辛弃疾将要面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了。
公元1205年,六十六岁的辛弃疾迎来了人生最后一次下岗。和从前一样,是小作文立的“功”。至于幕后是谁在操盘,不言而喻。
这一次,辛弃疾的罪名是这么几条:
好色、贪财、淫刑(滥用刑罚)、聚敛(搜刮民财)。
换句话说,在熟悉的配方里,创造性地加入了一点新口味:好色。
这可真是让人开了眼界了。在辛弃疾龙精虎猛的时候,没人举报好色,现而今垂垂老矣,浑身是病,倒开始好色起来,这是唱的哪出?最美夕阳红吗?
如果非要给出一个科学的解释,我猜,辛弃疾的生理构造大概比较特殊,发育比较晚吧。
十一
公元1206年五月初七,一篇宣战檄文如平地惊雷,刷爆了南宋人民的朋友圈,韩侂胄心心念念的北伐,正式开始了。时值宋宁宗开禧二年,史称“开禧北伐”。
这一天,从朝堂到乡野,从雅静的书斋到深邃的闺房,从虎啸生风的军营到车水马龙的集市,南宋上上下下喜气洋洋、意气风发。
自隆兴北伐失败以来,四十多年的伏低做小,四十多年的卑躬屈膝,南宋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皇上万岁!韩侂胄万岁!
而在江西铅山,瓢泉边,一位老人却紧蹙眉头,面容忧戚。
电视里,军方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如烈火烹油,台上指点江山,台下一脸崇拜。
社交平台上,人们兴奋地讨论着:中原光复了,咱是先去洛阳看龙门石窟,还是先去长安看兵马俑?一辈子没这么纠结过!
老人默默地关掉电视,丢开手机,默默地凝视着窗外绿油油的庄稼地。他知道,自己平静的生活,维持不了多久了。
六月,北伐失利、宋军溃败的消息,开始在社交平台上悄悄蔓延。删帖、禁言、炸号没能堵住悠悠之口,南宋官方多次强调:“不信谣不传谣,我军只是战术性撤退!”
十月,金兵发动反击,九路大军摧枯拉朽。
十一月,金兵前锋直抵长江北岸,战火,烧到了南宋家门口。
轰轰烈烈的开禧北伐就这么败了,败得相当可耻,几乎是一触即溃。当时一位大臣痛心疾首,恨不得在朋友圈直播自打耳光:
一出涂地,不可收拾。百年教养之兵,一日而溃;百年葺治之器,一日而散;百年公私之盖藏,一日而空;百年中原之人心,一日而失矣。(程珌《丙子轮对札子》)
一言以蔽之:底裤都输没了。
而这一切,“无一而非弃疾预言于二年之先者”。
两年前,辛弃疾说什么来着!
大军溃败,把韩侂胄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几乎一夜白头。
四面楚歌之中,他再一次念起了辛弃疾的好。
也不知这位爷是何时进修的川剧“变脸”艺术,当初恶狠狠一脚踢开,完全没影响如今,扯着衣角求原谅。
短短几个月内,韩侂胄派去瓢泉请辛弃疾出山的使者,一茬接一茬。开出的条件,不是一般好。
“绍兴知府怎么样?不喜欢是吧,那历城县开国男呢?还有江陵知府、龙图阁待制,实在不行,兵部侍郎拿走!不要得寸进尺啊,这个价位我一分钱不赚了已经!”
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这时候了,韩侂胄居然还以为,辛弃疾坚辞不受,是在讨价还价。
其实,辛弃疾此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更何况,他早已认清了韩侂胄的真面目。
“侂胄岂能用稼轩(辛弃疾号稼轩)以立功名者乎?稼轩岂肯依侂胄以求富贵者乎?”
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哄我回来不就是帮你背锅、挨骂嘛!不好意思,本宝宝不是你有钱就可以拥有的!
打不过,那就议和吧,大不了就是多赔点钱呗。
然而金国那边的傲娇,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在种种苛刻的条件中,居然还包含了这么一项:韩侂胄的项上人头。
气急败坏的韩侂胄,深切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为天下苍生计,本不欲再燃兵火。既如此欺我,那就战场上再决雌雄吧!来人,着辛弃疾进京,授枢密院都承旨,坐镇临安,统筹全军事务!”
从当时情况来看,韩侂胄这次,很可能是真心的。
往日恩怨已经不再重要,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场生死劫。只有仰赖辛弃疾出马,才能撑持危局,扭转战事。
飘零半生的戎马英雄,终于有机会利刃出鞘,运筹帷幄,为国建功了!
只可惜,这一切,来得太晚了。
朝廷使者到达时,辛弃疾已经缠绵病榻,尸居余气。
公元1207年9月10日,昏迷中的辛弃疾忽然睁开眼睛,大喊:“杀贼!杀贼!杀贼!”
片刻之后,屋子里安静下来,而窗外的山河大地,却开始风雨大作,呜咽悲鸣,仿佛有人,抽走了它的脊梁骨。
十二
辛弃疾存词620多首,位居两宋词人之冠。其摇曳多姿、风骚百态,是其他词人难以比拟的。
这里面,有慷慨纵横的英雄本色:“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
有豪迈俊爽的国士风度:“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
有烟火满身的人间情怀:“听风听雨,吾爱吾庐。”“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有美好恬静的乡村风物:“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啼鸟有时能劝客,小桃无赖已撩人”。“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有沉郁婉曲的人生嗟叹:“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往事如寻去鸟,清愁难解连环。”“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但凄凉顾影,频悲往事;殷勤对佛,欲问前因。”
还有戳心入骨,可与秦观、晏几道掰腕子(秦、晏:还是算了还是算了)的唯美深情:“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小楼春色里,幽梦雨声中。”“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明朝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后会丁宁何日是,须记,春风十里放灯时。”“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
很多文人的集子里,都会有一些游戏之作。在我阅读辛弃疾全部词作的过程中,我承认,我不止一次笑喷了。幸亏我没有边吃饭边读书的习惯,否则我的书会变得有点“污”,有点“油腻”。
有首《卜算子》,是这么写的:
刚者不坚牢,柔者难摧挫。
不信张开口角看,舌在牙先堕。
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
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意思是:牙齿是硬,舌头是软,可舌头还好好的,牙就开始掉了。先掉了两边的,又掉了中间的,跟儿子们一说,他们竟然看着我的嘴哈哈大笑,好你个狗东西,我齿间这些狗洞,不就是给你们爬来爬去用的吗!
带湖闲居期间,辛弃疾身体时常抱恙,却仍嗜酒如命。一天晚上,他在外面喝得不省人事,被人胡乱扛回家里。第二天醒来,睁眼一看,绿色的窗纱上贴了许多小纸条,上面写满了来自妻子范氏的灵魂怒吼:“戒酒戒酒戒酒!”(起向绿窗高处看,题遍,刘伶元自有贤妻)对于妻子的关切之情,辛弃疾像刘伶一样随便敷衍了一下,然后他就继续愉快地喝酒去了。为了名正言顺地喝酒,辛弃疾一连写了三首《卜算子》,就喝酒的历史合理性、现实可行性、内在必然性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三首词的最后都用同一句话结束:“且尽杯中物。”戒什么酒,干了!
通过上面两个例子你感受到了吗?辛弃疾的家庭关系,那是一点也不“相敬如宾”,而是充满了相爱相杀,其乐融融。
有一次范氏生病,辛弃疾心急火燎地请来了医生。为了提高医生的工作积极性,辛弃疾决定引入一点激励机制。恰好家里擅长吹笛的侍妾整整站在旁边,他就指着整整对医生说:
“治好我老婆的病,这个小姐姐就归你。”
医生当时眼睛就直了,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把范氏治得活蹦乱跳的。辛弃疾也说到做到,以整整为赠,并写下一首《好事近》:
医者索酬劳,那得许多钱物。
只有一个整整,也盒盘盛得。
下官歌舞转凄惶,剩得几枝笛。
觑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
从今人角度看,这个故事显然有其残忍之处。但在当时,姬妾婢女像盛在盒盘里的伴手礼一样被转赠他人,也确实并不鲜见。姜夔写出著名的《暗香》《疏影》后,作为奖赏,范成大就把家中歌伎小红送给了他。只能说,这就是他们的时代吧。若细细勘察起来,不合于今人价值观的事情,无疑还有很多。
上面引用的两首词,都算不上什么佳作,之所以放在这里,是希望大家能在“爱国”和“豪放”的标签外,看到另一个辛弃疾。
在辛弃疾的词集里,我还发现了一类作品,大是有趣。620多首词当中,竟然有42首,是祝寿词,专门写来祝人生日快乐的。祝寿的对象,主要是他的上司及同僚,作品的质量还都挺高。尤其是这首《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
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
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
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韩南涧,就是韩元吉,曾做过吏部尚书,亦有文名,《宋词三百首》里选了他两首词。
辛弃疾和韩元吉都是主战派,惺惺相惜,志同道合,故而这首《水龙吟》说是祝寿,到最后才点了下题,全程都在忧国事之倾颓、发平戎之浩歌。
胸中多奇气,落笔有风云,沉郁慷慨,典故含量更是达到了五六个,可以说是一首相当典型的辛词。说句不客气的,在我的阅读视野内,古往今来的祝寿诗词中,这首《水龙吟》足可独占鳌头,对所有同类作品都是一拳暴击(不服的可以来战)。
辛弃疾其他的祝寿词,虽没有《水龙吟》这么优秀,但水平也都基本在线。
只除了少数几首。
准备好了吗?接下来你将欣赏的,是辛词中不可多见的名场面。你以为伟大的诗人每次出手必定妙笔生花?有时,他们也会划水的。
我们知道,诗词是古人非常重要的交际工具,在社交场合互赠诗篇,就跟今天在朋友圈互相点赞一样。翻开唐诗宋词,大把大把的作品都是送某人、寄某人、赠某人、答某人,大多数情况下,“某人”都是一位男性友人,偶尔会是女性情人,但真的很少会看到一位女性亲戚。而在辛弃疾的祝寿词里,却创造性地出现了几位女性亲戚,分别是辛弃疾的婶母、姑母(族姑)、岳母。
那么问题来了:给男性友人写祝寿词,可以谈谈国家大事,祝他们升官发财、大展宏图之类的,给女性亲戚写词,说点啥好?
在给婶母七十大寿献词时,辛弃疾这样写:“满床靴笏,罗列儿孙新妇。精神浑是个,西王母。”(《感皇恩》)婶婶,你们家孩子怎么都这么有出息!一水儿的清华北大,一水儿的司局级领导!婶婶,您简直就是西王母下凡呀!
姑母八十大寿,辛弃疾这样写:“更休说,便是个、住世观音菩萨。甚今年、容貌八十岁,见底道、才十八。莫献寿星香烛,莫祝灵龟椿鹤。只消得、把笔轻轻去,十字上、添一撇。”(《品令》)啥?姑母您今年八十了?我怎么看都是十八好吗!简直就是个活观音菩萨!他们都祝您龟年鹤寿之类的,我觉着不用那么复杂,直接点,在“十”字上头添一撇(即“千”),您就活这个岁数,成吗?
最后是岳母,也就是妻子范氏的妈妈。结过婚的都懂,岳母伺候不好,日子红火不了。岳母七十岁生日,辛弃疾屁颠屁颠地写道:“住世都知菩萨行,仙家风骨精神。”(《临江仙》)妈,您看您这仙风道骨的,简直就是个活菩萨嘛!“一杯千岁酒,重拜太夫人。”啥都不说了,喝了这杯酒,必须给我活到一千岁!
光阴似箭,转眼岳母八十了,辛弃疾再接再厉:“功名富贵,直过太公以上。大家着意记新词,遇着个、十年便唱。”(《鹊桥仙》)姜太公算啥,咱的功名富贵,必须把他比下去。各单位注意,记好我这首词,以后每隔十年,给咱妈好好唱唱!
这几首词吧,咱也不能直接说不好,但无论修辞、立意、格局,跟《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之类的相比,显然不在一个维度上。我眼前甚至都有画面,它们是在什么情况下创作出来的——风和日丽的一天,辛弃疾一家人到婶母/姑母/岳母家参加生日宴,老太太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辛弃疾:
“小辛啊,听说你很会写词,给好多人都写过,什么时候给我也写一首呀?”
辛弃疾:“嗐,那都是跟外人逢场作戏,咱自家人,犯不着整那些虚的!”
老太太:“不行,我就要嘛。”
辛弃疾:“好的,亲……”
于是,他挥毫泼墨,饱含深情:“莫望中州叹黍离,须髯不似少年时……”别总惦记着中原沦亡、国家翻覆的悲剧了,咱毕竟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
一落笔,就沉郁顿挫,就力透纸背,不愧是我。
辛弃疾心中涌动着种种宏大的构思与深沉的悲慨,正准备一吐为快,猛一抬头,觉得大家神色好像都不太对劲,妻子范氏更是一脸要吃人的样子,使劲冲他丢眼色。
呃,我好像明白了。
彩虹屁能解决的事儿,何必动用如椽之笔?原来只要划水就可以了呀,那,让我们荡起双桨吧……
从此,辛弃疾给亲戚写词游刃有余,皆大欢喜。
十三
唐诗有“李杜”(李白、杜甫),宋词有“苏辛”(苏轼、辛弃疾)。
同为豪放派词人,苏轼和辛弃疾生命的底色不尽相同。
清人说:“东坡是衣冠伟人,稼轩则弓刀游侠。”(谭献《复堂词话》)
一个是百炼书生,一个是萍踪侠客。苏轼让词登堂入室,不再涂脂抹粉;辛弃疾则在苏轼的基础上,跃马横戈,喑呜叱咤,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
辛词用语之尖新、姿容之峻茂、境界之宏阔、气体之高妙,古人夸赞起来可谓“毫不留情”:
词至稼轩,纵横博大,痛快淋漓,风雨分飞,鱼龙百变,真词坛飞将军也。(陈廷焯《云韶集》)
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刘克庄《辛稼轩集序》)
的确,在中国文学史上,辛弃疾堪称超群绝伦的存在。
很多文人爱写边塞诗,在笔墨书卷的世界里大杀四方,什么“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什么“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写得倒是豪气干云,但若真让他们上阵杀敌,大概率活不过第一集。
只有辛弃疾,是货真价实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通常来讲,一个诗人的艺术风格,会存在一个大致的边界,在自己熟悉的一亩三分地里,诗人创起作来游刃有余、挥洒自如,一旦逸出这个边界,才华往往就撑不起野心,作品泯然众人。
而辛弃疾,是一个没有边界的男人。“无意不可入,无语不可用……雄深雅健,悲壮沉郁,俊爽流利,飘逸闲适,秾纤婉丽……”(袁行霈《中国文学史》)只有你想不到,就没有辛弃疾驾驭不了的风格。
读辛词很烧脑,因为辛弃疾太爱“掉书袋”了,一篇八百字的作文引用两三个事例就已经嫌多,而辛弃疾能在一百字的词里,给你来上五六个典故。查字典、看注释、顺逻辑、理思路,就够你受的。
读辛词又很快乐,它嬉笑怒骂,亦庄亦谐,能够一次次刷新你对词这种文体的认知。你的心里会时常涌动这么两句话:“这是什么情况?还可以这样?”
词中之龙,词中之狂,词中老杜(周邦彦也被称为词中老杜),词坛飞将军……这么多的荣誉集于一身,辛弃疾真的喜欢吗?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三国演义·第四十五回》周瑜语)
其实,我们对辛弃疾的钟爱,在很大程度上属于“错付”。
辛弃疾的弟子范开说:
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稼轩词序》)
在辛弃疾心中,驰骋中原,还我河山,建立不世功勋,才是人生理想。写诗填词?不过是陶冶情性、抒写襟怀的工具,副业而已。
主业殚精毕力,却终无建树;副业无心插柳,却成百代王者。
只以词人的面目留名青史,只能说,他生在了一个“不应该的年代”。软骨病缠身的巨婴,又哪里用得着一根参天的脊梁?
随缘道理应须会,过分功名莫强求。(《瑞鹧鸪》)
功名需要时代垂青、机缘赏脸,才华却千秋皆宜。
做不成郭子仪、岳飞,何妨就做辛弃疾。
在人类群星闪耀的天空下,后世人们孺慕的眼眸、仰望的角度,其实,是一样一样的。
番外
公元1207年11月的一天,和往常一样,韩侂胄乘着他的私人小车,去宫里早朝。
经过太庙时,意外发生了。一群披坚执锐的士兵,突然从斜刺里杀出来,赶跑侍卫,用盛气凌人的语调向韩侂胄宣布:“有御笔:免去韩侂胄宰相职务,即日押出京城,不得有误!”
韩侂胄不相信宁宗会有此旨意,但全副武装的士兵并不和他讲理,他们裹挟着韩侂胄,向着城南的玉津园而去。
惊慌失措的韩侂胄对为首的将领说:“你放了我,我让你做节度使!”见对方不理,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我有什么罪?!”
终于,队伍停了下来。为首那人一声怒叱:“你这国贼!”
只一铁鞭,就结果了韩侂胄的性命。
其实,韩侂胄本有机会不死。
所谓“御笔”,顾名思义,说明该文件是由皇帝本人签字批准的。可实际上,诛杀韩侂胄的这份“御笔”,宁宗根本不知情,乃是出自杨皇后之手。
北伐失败后,韩侂胄虽已众叛亲离,但伪造皇帝旨意诛杀宰相,毕竟是大罪。所以,在派出小分队袭捕韩侂胄的同时,杨皇后向宁宗坦白,今天将会对韩侂胄有所行动。杨皇后没说仔细所谓的“行动”具体指什么,宁宗误以为只是免职加驱逐出京之类的,他立即批了个条子,让侍卫去把韩侂胄追回来。
没想到,杨皇后一把夺过条子,声泪俱下:“此人穷兵黩武,祸害两国百万生灵,还老想着废掉我和我的儿子,我不许你追他回来!”
由于杨皇后哭得真切,宁宗竟也跟着泪珠盈睫。梨花带雨的杨皇后遂趁热打铁:“若要追回他,我死给你看!”
宁宗无奈,只能由她去了。
韩侂胄伏诛的消息一经发布,全网一片叫好之声,还有很多人跑到大街上,载歌载舞。
他的项上人头,则被打包装箱,闪送到金廷,两国终于达成和议,暂时偃甲息兵。
早在公元1172年,三十三岁的辛弃疾曾经给朝廷打过一份报告,分析天下格局。在报告里,辛弃疾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论断:“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
意思是:六十年后,金国必亡。而到那时,南宋将面临真正的心腹大患——蒙古。
在辛弃疾看来,南宋的致命威胁,竟然不是一直骑在南宋头上的金国,而是当时尚未统一的蒙古。
成吉思汗(时年十岁)听了都会觉得,离了个大谱。
结果呢?
六十二年后(1234),在蒙古和南宋的夹击下,金国灭亡。
又过了四十五年(1279),宋蒙(元)崖山一战,十余万军民永沉海底,南宋灭亡。
这些惨烈的景象,辛弃疾当然并没有看到,但却早已被他写在了词里: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参考资料
赵晓岚《金戈铁马辛弃疾》,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邓广铭《辛弃疾传·辛稼轩年谱》,三联书店2017年版。
巩本栋《辛弃疾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虞云国《南宋行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
谢永芳《辛弃疾诗词全集》,崇文书局2016年版。
施议对《辛弃疾词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朱德才《辛弃疾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
夏承焘等《宋词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叶嘉莹《论辛弃疾词的艺术特色》,《文史哲》,1987年1月。
沈开生《世传辛弃疾寿韩侂胄词辨》,《杭州大学学报》,1980年12月。
邱阳《辛弃疾与陈亮交游考述》,《东北师大学报》,2022年3月。
邱鸣皋《陆游与辛弃疾》,《古典文学知识》,2002年3月。
阳淑华《辛弃疾祝寿词略论》,《宜春学院学报》2017年5月。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