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文学大师,塑造了众多经典的人物形象,特别是其中的女性人物形象更是灼灼生辉。本文从一个非常新颖的角度,老舍对女性的态度——是“冷男”还是“暖男”谈起,谈他的作品,谈他的生活过往,详解其作品中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为老舍研究打开了新的视野。这也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学术界很多人可能会同意——老舍是个冷男。我曾经借老舍笔下的人物谈他的婚恋观,比如《四世同堂》中的韵梅这样的人,如果在别的现代作家笔下会怎么写?但是在老舍笔下,竟然获得了那般令人尊敬的地位。如果放到整个中华文学史上,放在人类文学史上,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能被塑造到这种程度,被赋予这样的价值观的意义,这可以说是老舍一个独创的发明。千千万万的家庭妇女,看了这个形象应该很高兴,特别是那些贤妻良母。
但是韵梅这样的形象,是与其他的妇女形象相对应而存在的,我在北大的老舍研究课上,讲了一篇不太被人注意的老舍小说《阳光》,里面写一个时髦女孩子,她在虚荣心指导下不断地堕落。这样的女孩子换到别的作家笔下,也许不这样写,也许会把老舍写的所谓堕落恰恰写成个性解放。所以文学研究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我们要考察的是作家的声音是什么,他在强调哪一个声音。当然从这里也看到老舍的文学描写功夫,特别是心理描写的功夫很高超。
从这里可以引出,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哪个更有利于女性,这似乎也是没有标准答案的。特别是男性学者,不论怎么去探讨这个问题,总觉得隔着一层。我们觉得对女人好,也许妇女本身不那么感觉;我们觉得对妇女不好的,也许有很多妇女趋之若鹜,人心和人心往往是隔膜不相通的。
我在日本任教的时候,因为日本的地铁上经常有色狼骚扰女性,所以有关部门为了保护女性,就专门设一节车厢,这一节车厢专门装男的,不让女的去,保护妇女,好像俗称“色狼车厢”。本来就是保护妇女的,可是偏偏有妇女打听,哪一节是色狼车厢?她喜欢去,有些女性想的跟大家永远是不一样的。
我们可以看看老舍《四世同堂》里面冠家的两代女人,冠晓荷先生的两个太太——大赤包、尤桐芳,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冠高弟、冠招弟。大赤包是他的正太太,不仅是正太太,比他地位还高,是一家之主。老舍对一家之主的女性,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女性,好像不太喜欢,经常把她们写得比较负面。他喜欢的、写得比较正面的,是在家庭里没有绝对话语权,不是权威的,有点弱小的,受欺负的这种女性,比如冠晓荷的二太太尤桐芳。
从一组一组的女性对比中,老舍再一次凸显了他要讴歌的韵梅式的女性。他这样评价韵梅:“她没受过什么学校教育,但从治家与教养小孩子来说,她比那受过学校教育,反对做贤妻良母,又不幸做了妻与母,而把家与孩子一起活糟蹋了的妇女,高明得多了。”我们看这句话,老舍固然是在赞美韵梅,但是主要是借韵梅来发泄他对某种女性的不满。
哪种女性呢?有这么几个因素,第一个是受过学校教育。我们一般认为女性解放的标志和必要条件就是受学校教育的。北大是带头羊,带头招女生,其他学校也招了那么多女生,不受教育不行啊。但老舍却质疑这一点,他把这作为一个要素,受过学校教育。光受学校教育还不行,还得反对做贤妻良母。这两者恐怕也是有关系的,因为受了学校教育,所以就反对做贤妻良母,要个性解放,要男女平等。男女平等、个性解放就不能做贤妻良母。“可是最后,不幸又做了妻与母”,老舍这里是含有讽刺的——你不是反对做贤妻良母吗,你怎么又做了妻与母呢?做了妻与母但是反对做贤妻良母,可见就是不贤之妻、不良之母,这是内在的逻辑。既然是不贤之妻、不良之母,结果是怎么样呢?老舍说得挺愤慨,叫“把家与孩子一起活糟蹋了”。
老舍到底目睹了什么样的现象?因为在老舍生活的那个时代,中国受教育的妇女还是比较少的,非常少,那么少的妇女,我们鼓励她们个性解放还怕力量不够,还来不及呢,还要鼓励更多的女生去上学,打破封建礼教。我们正在鼓励的时候,老舍受了多大的刺激,他才会反对这个?
所以在很多问题上,我们不得不说老舍和鲁迅一样具有前瞻性,当一个事情基本还是正面的时候,他们开始反对它的负面,他开始看到这事很悬,要出事,结果不幸被他们说中。这个社会上好多女性,包括男性,都把妇女解放简单地跟贤妻良母对立起来,最后就出现了老舍反对的那种妇女。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舍要讴歌韵梅这样的形象,他说韵梅“高明得多了”。
那么韵梅就是理想的女性吗,就是完美的女性吗?老舍自己怎么不找个不识字的乡下姑娘结婚呢?他自己又不这样。老舍怎么把自己的理想和自己的生活相结合呢?他心目中完美的女性在哪里呢?我们想老舍心目中完美的女性肯定不是没受过教育,他肯定希望受过教育,还得受现代教育,还得知书达理,还得知道现代科技。跟蔡元培一样,大家去查查蔡元培,他夫人去世了,他的征婚广告,蔡元培要求女性的几条,比如说不能缠足,那是他那个时候的标志,不缠足才是现代女性;还得受现代教育;然后,还得是贤妻良母。
还可以想想,鲁迅那些五四先驱是怎么选择自己的伴侣的?有选择成功的,按照自己的理想选到的,也有不成功的。比如说李大钊,李大钊就不选了;比如说胡适,就跟一个旧式的夫人在一起,那他用什么来弥补自己生活的缺憾呢?通过不断地艳遇和嫖娼来解决这个问题。
将心比心回到那个时代,就会知道那个时代的人不容易,男性很多解放了,没那么多对等的女性等着他。比如有一万个男的要求个性解放,要求找现代妇女,可是一共只有几百个女生。换到别的领域,比如革命领域也是这样。参加革命的肯定是男人多,女人少,男人都想找一个革命女性,但是没那么多革命女性。当年已经有那么多革命的知识女性奔赴延安了,可是这种女性和延安的男性八路军干部的比例是多少呢?是1∶80。
再来看看老舍笔下最著名的一个女性,这就是《骆驼祥子》中的虎妞。如果让普通的老百姓举老舍笔下的人物,恐怕举不到五个就会举到虎妞。虎妞这个形象的确是非常值得剖析的,学者也写过很多文章。在每一个时代,对虎妞的评论、看法是不一样的,我们应该先回到老舍的原文中去看看虎妞是什么形象。最好读过原始的版本,因为后来修改过。读了原文就知道,在《骆驼祥子》里,老舍所写的虎妞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在老舍的笔下这个虎妞首先是:“老”——岁数很大,快四十了还没出嫁。“老”是很重要的一点。可能这个问题又结合着阶级、地域、民族等因素,都不一样。
虎妞父亲开车厂,相当于现在开一个出租车公司,她是她爸的CEO,她爸很会省钱,不再另外雇经理人,叫闺女帮他干。而虎妞特别能干,特别能干的原因——她管理的是祥子这些车夫,她怎么能管理这些男性的车夫呢?——是跟她的性格有关系的。第一,她老,小姑娘管不了。她如果长得漂亮呢,这些车夫恐怕会骚扰她,她丑,她不漂亮,没有女性的温柔、含蓄等等,她凶,她无赖,她粗俗,她自私。在老舍的笔下说“她就是一个爷们儿”,一个女性的爷们儿。今天说的女汉子跟虎妞没法比,今天说的女汉子多少是指比较坚强,就是“禁造”,能折腾能干的女性。有的时候我们说女汉子是带有钦佩之意的,比如有时候我会赞美这些人,我说“你真是一个女汉子”,这是褒义的。但是老舍说她是一个“女性的爷们儿”,这不是褒义的,这是贬义的。
我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多年,接触这么多北京市民,我发现,北京很多胡同社区都有虎妞,包括北大家属区。我就遇到了两次——北大家属,北京人,妇女,五十岁以上的,用最肮脏的词连续乱骂人。你看她也不像没受过教育的,你通过无数的事实可以证明虎妞的存在。当然这不是北京一个城市的特点,平时我们在书本上看到的那些关于女性的描写不是真实的,社会上总是宣传女性比男性善良,女人就好,孩子比大人好,女的比男的好,这种宣传是一种策略,我们要理解这种策略,但是我们还要看清事实,事实是生活中就有虎妞这样的人。
虎妞这样的人,加上她的好吃懒做,加上一些男性的缺点,老舍都把它放到了虎妞身上。我参加一些学术会议,遇到有学者写论文批判老舍,说老舍通过虎妞丑化了妇女的形象。近年来女权主义盛行,特别是女性学者写的女权主义的论文,男学者没有人反驳。大家都很小心,都知道这不能惹,不能反对女权主义,不能反对人家很愤慨地说“你们男人欺负女人”。但是我们冷静地想,老舍是不是丑化了妇女?我觉得没有,老舍在别的妇女身上汇聚了他的爱,他塑造了韵梅,还有其他一些好的女性形象,那就不许他写一个坏的吗?就虎妞本人来说,他是不是丑化了?第一,小说本身逻辑是不是自洽?第二,生活中有没有这样的人?
由于现代作家的心理是普遍不敢得罪女性,写一个坏女人是要冒风险的。男人你怎么写他坏都可以,反正这个社会是男的说了算,把妇女写得好,过于美化妇女其实正是男人的“阴谋”。到处鼓吹男女平等,实际上不平等,就像西方国家天天讲人权,其实没有你的人权,没有才要讲人权。也像领导人看出社会不和谐,才提出建立和谐社会,要是已然和谐还建立什么和谐社会呢?提倡的那个东西跟实际的东西正是相反的。正因为男女不平等,所以男的为了糊弄着女的一块儿过,所以就说“男女平等”。很少有人勇于捅破,老舍就是这样的,他不顾社会认同,或者要改变社会认同。
《骆驼祥子》这篇小说是非常奇怪的,它不符合老舍一般创作风格。此前老舍给人的印象是幽默大师,而《骆驼祥子》不幽默,不幽默的一本小说竟然成为老舍的代表作。它很薄,说是长篇小说,不到十五万字,按照今天的标准,也就是中篇小说的规模,甚至今天有的短篇小说都写了将近十万字。这么薄一本小说就成了老舍的代表作,这本小说给人的震撼太大了。震撼,一个是祥子本人的命运,还有一个,总也挥之不去,就是对虎妞的描写,让人避不开,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是不是同意老舍,你总觉得这个形象触到了你心中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
前文讲韵梅时,说老舍喜欢那种没受过多少学校教育的,好像传统的妇女就好一点。我们看虎妞,虎妞也是传统女性,虎妞也没受过现代教育。所以不能说老舍一概地不喜欢受教育的现代妇女,老舍就喜欢过去传统家庭妇女吗?不是。虎妞就是传统的妇女,老舍就写了传统妇女中的这种可怕的现象。
可是《骆驼祥子》如果改编成影视作品,改编成其他艺术形式的时候,就不能再严格遵循老舍原著里的描写。在话剧里、电视里、电影里,能够让女一号是这样的形象吗?老、丑、凶、无赖、粗俗、自私、好吃懒做,让谁来演啊?而且市场效果不好。影视作品是直观的,直接冲击人的视觉,所以影视作品无一例外都在改编中进行了“去丑”,都要把虎妞的形象改得不那么老,不那么丑,不那么凶,甚至还要加很多正面因素。这样一改,她的性格也要加以重新解释,讲虎妞也是情有可原的,或者讲她也是被压迫者,也是这个社会的受害者。这样说好像都有道理,但这不是老舍的原意。
我在《屈辱与尊严》一文中写过,《骆驼祥子》里祥子的命运,固然有它的社会性原因,但是祥子的悲剧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虎妞,虎妞的个人原因造成祥子的悲剧是不可替代的。有一些改编要把他俩写成同是被压迫的底层劳动人民,只不过虎妞有点缺点而已,这不符合小说原来的结构。
虎妞跟祥子的阶级不一样,祥子才是真正的劳动者,世袭的劳动者,从郊区农村来到北京打工的,靠自己一身力气吃饭的纯无产阶级。虎妞她们家开车厂,出租生产资料,出租生产工具,是赚钱的纯资产阶级。所以我说骆驼祥子这个故事,是一个资产阶级老姑娘勾引无产阶级纯洁小伙子的故事。是布好一个陷阱,一个污浊的陷阱,把一个纯洁的无产阶级小伙子坑害进去,是这样一个故事。所以我们不同时代的人,即使没有受过马列主义教育,都会觉得这部作品了不起,具有震撼力。
再结合其他材料,可以知道老舍把自己就比喻成祥子。老舍一直想辞职,想当专业作家,这个想法就和骆驼祥子一心想买一辆自己的车,靠自己拉车养活自己一家是一样的,但是他总不能实现。
改编的时候“去丑”,评论界也要媚俗,评论界往往不敢把虎妞说得太坏,当然有时候可能也是不自觉地受电影的影响——电影演得非常好,张丰毅和斯琴高娃,他们演的恐怕还颇有几分恩爱。而小说原著不是这么写的,小说原著写的虎妞拿祥子就当成一个发泄性欲的工具,要无穷无尽地榨取他,直到把祥子榨干,把虎妞写成一个凶恶的猛兽。老舍是带着很大的仇恨来写虎妞的。我觉得正是由于察觉到了老舍这份仇恨,所以许多女权主义者不干了,甚至有的女权主义者要批判老舍。我也能够体谅她们对老舍的这份仇恨,谁让你把我们这点事都说出来了?所以要批判老舍。
这里面就可以考察作家心理。首先我们觉得老舍的心理是特别强大的,尽管老舍那么随和。比如我分析老舍自杀这件事,我就说老舍心里有非常刚烈的一面。表面上对人特别谦虚、特别和蔼的人,心里往往有特刚烈的一面:就是坚持自己的某些原创性的世界观。老舍在男女的问题上,就不向世俗低头,他就认为有这样恶心的女人,就要把她写出来。一时没有社会认同,但是他希望有一天能有社会认同。当然了,其实有了社会认同的这些人,不见得敢说出来。
这个时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艺术家、学者要为虎妞和潘金莲翻案?这是一个挺呼应的事情。根据现在的很多观念,潘金莲有什么不对?人家嫁给武大郎多委屈,嫁给武大郎能三从四德吗?既然嫁给武大郎了,那我就得乱搞,谁让你安排我嫁给武大郎呢?武大郎长得不行,经济收入不行,性格不行,没一样行的。没一样行的你还不让我乱搞,那你们这不就是封建礼教吃人吗?我要勇敢地争取个人幸福。这是为潘金莲这种人呼吁的一个观点。为虎妞也可以这样呼吁——我都这么老了、丑了,你不让我出嫁吗?我好人嫁不着,就得想一个招儿嫁给祥子这样的人。再说我给他好吃好喝的,我也没害他。你要为她找正面的理由好像都能找着,但是有点脱离原著。
原著里是不是说潘金莲不能另找人?原著里潘金莲的罪过到底是什么?是自由恋爱吗?好像不是,而是她伙同别人杀害武大郎这样的人。谁是真正的弱势群体?是潘金莲还是武大郎?因为武大郎实在不可爱,所以读者很容易就忽略了,谁是真正应该同情和怜悯的人。武大郎确实没什么突出的优点,所以我们就容易忽略那个真正被压迫的人是谁,真正被打死被闷死的那个人他有多么可怜。按照这种逻辑,那武大郎应该怎么做呢?
所以在女权主义这个问题上,也要看一看文学理论史。我曾经把女权主义跟阶级斗争理论作对比。在以前盛行阶级斗争理论的时候,阶级斗争是个很犀利的理论,学者们拿着这个理论来分析文学作品,发现非常管用,于是就形成一种模式,看什么都用阶级斗争的眼光去看。这一看还确实被他看出来了,还真是这样的,什么都有阶级斗争。
但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适合用阶级斗争理论来解释,是不是就像“文革”中说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战胜一切?阶级斗争是客观存在,你肯定能分析出东西来,那么性别斗争也是存在的。任何作品都禁不住学者的分析,一分析都能发现——哎,男性欺负女性。是不是这样就算把作品读懂了?那将来还会出现别的理论。列宁为什么说“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
下面看看老舍作品中跟女性有关的一个特殊的问题,就是妓女问题。
妓女问题本身非常复杂,我曾经写过一本小册子叫《青楼文化》,是在读博士的时候写的。我发现古代和现代有很大的差别。我青楼文化虽然写得不多、不深入,但是涉及了很多方面的问题。在古代社会,青楼制度恰好是家庭制度的一个补充。因为家里那个贤妻良母,她倒是没受过教育,她就负责当贤妻良母,另外的功能由青楼女子承担。而青楼女子是古代最有修养的、最有文化的,最高级的女性。说一句得罪当今女知识分子的话,青楼女子就相当于今天的女研究生,古代最高级的女子在青楼里。
妓女到了现代有了很大的变化,最大的一个变化就是它的功能变了。古代青楼是一个文化交流场合,知识分子到那里去谈天说地、吟诗弄赋,包括谈事情、谈生意,不一定住在那儿,那就是一个文化交流场合,相当于咖啡馆、茶馆、会所的功能。所以要求青楼女子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可是到了现代,女性在个性解放潮流下迅速分化,现代的青楼女子功能比较单一,太职业化、太专业化了。所以青楼女子给你背一首唐诗,背一段孟子,已经不需要了。
在现代作家笔下,出现很多妓女,系统出现的是老舍。辛亥革命之后,旗人的命运很悲惨,大量的男性旗人做了车夫,做了巡警,这是最低下的职业。女性比男性更惨,女性没有文化,又没有体力,大量的女性就做了妓女。就是一个体制崩溃之后那种可怜——因为他不会干别的。就像20世纪90年代东北很多几万人的大厂子集体下岗,一家两代人可能三四口人都在这厂子里边,突然就下岗了,那是非常非常悲惨的。
老舍写了一系列的妓女形象。有很多是次要人物,不太受注意,比如《赵子曰》中的谭月娥,是个师范生。一般人想,都上了学,上了师范院校,毕业还能当妓女吗?一般人都这么从逻辑到逻辑去推论,逻辑推论是最靠不住的,因为有许许多多情况你想不到。老舍写的才是实际的,师范生照样当妓女。当然老舍不是说她有什么错,他是讲这个社会。《微神》中的女主角,也是师范毕业,还是学教育的呢,也是因为虚荣心。
《月牙儿》中是母女两代妓女。《月牙儿》是老舍最著名的写妓女题材的小说,电影也拍得非常好,当年这个电影的女主角是宋丹丹演的。《月牙儿》里这个母亲是家庭贫妇——斯琴高娃演的,她没有办法最后去做了妓女,为了养活女儿上学,后来还在一个小学做教务工作,当教务员。可是后来她连女儿也养不了,女儿自己也养不了自己,最后女儿也走上这条道路。一开始我们还能看出那种为生活所逼迫,母女俩之间那种令人很纠结的情感,可是到了后来,母女两个都麻木了。老舍和鲁迅一样,最后写到的是对人心的戕害——人心麻木。
我看过一个微电影叫《妈咪》,是写歌厅、娱乐场所里负责安排管理女孩子们的那个头儿。演得很好,从这里我们可以了解一部分情况。这些女孩子都说,家里破产啦,家里下岗啦,有个弟弟在上大学,等等,基本说的都是一套模式,让客人多给她钱。有一个情节是有个女孩刚开始说,客人就说,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在上大学交不起学费?这样调侃的桥段,反而有一种很戳人心的冲击力。
《骆驼祥子》里的虎妞那么凶恶,那么负面,可是书中有一个妓女小福子是很正面的形象。小福子是贫民,纯的贫民。祥子在堕落的过程中,除了被虎妞给挖陷阱、吞噬之外,他还在一家拉车,这家的夏太太勾引过他。夏太太是上流社会的人,夏太太也使骆驼祥子对这个社会充满了负面的认识。
老舍有一个不知名的小说,叫《新时代的旧悲剧》,小说不太知名,但是这个题目很好,我说这个题目可以做老舍很多小说的一个总的主题。老舍写的很多故事,都属于“新时代的旧悲剧”。一般人认为新时代到来了,过去的事就没有了,不是!新时代仍然存在旧悲剧,时代翻新了,生活还是原样的。我们不可能想象1949年10月1号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10月2号人民生活就好了,那是不可能的,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好起来。
这个小说里有一个宋凤贞,也是师范毕业,还是小学教师。老舍好像对师范毕业之后当妓女的比较熟,他下意识地写了好几个人物都是这一条路子。《四世同堂》里的大赤包,之所以那么可恨,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是她在日本占领期间,为了当个一官半职就特别无耻,给什么官都干,而且还打破了脑袋去争。最后终于战胜她丈夫,她丈夫没当上官,她当上官了——当了北京妓女管理所所长。妓女不好听,改了一个字,叫“织女”,织女所所长。她说这也对,我这工作就是安排牛郎织女的嘛。于是大赤包这个形象,显得特别无耻。
还有《鼓书艺人》,里边有个琴珠。老舍对曲艺这一行也很熟。旧中国,曲艺行、戏曲行都是特别乱的,只有建国之后、解放后,他们获得了政治上的尊严,才成了艺术家,乃至人民艺术家。社会给了他尊严,党和政府给了他尊严,他自己也要尊严。但是不是就彻底把这一行的病治好了呢?未必。改造人是非常难的,不可能在二三十年中就改变了。现在艺术界的人是怎么演戏?演戏之余在干什么?
老舍对这一行也很了解。他可不是共产党作家,不是为了说新社会好、旧社会不好,他是很真实地写出了中华民国有多“好”,你看看中华民国什么样!而且他没有政治目的,他就是写生活的原貌。《微神》的女主人公,据学者研究,还是老舍的初恋对象。可见老舍为什么对这个事情,这么铭心刻骨!
妓女们就没有爱情吗?她们就没有对生活美好的追求吗?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来看,妓女也是无产阶级,而且是受压迫非常深的无产阶级。所以一看到电视上扫黄,就去抓妓女,很多人都很生气。特别是有些电视转播不注意,还把人家的相貌都暴露了,也不打上马赛克,整个社会对她们没有一个起码的尊重,就没把她们当成正常的人。大家都是人,不管有什么原因,首先是这个社会的不对,而且这些人未必就没有学问,特别是未必没有道德,很可能道德、学问还在这个社会的平均线以上。
老舍笔下最著名的坏女人叫“大赤包”。大赤包很多人不理解,我原来也不理解。后来人家说,这个“赤包”,本来写为“赤瓟”,它是一种植物,老北京人家的院子里经常种。它有个什么特点呢?就是小孩儿不小心捏破了,里边流出恶臭的水儿——黑水儿。我才明白为什么用这个来形容坏女人。北京人不读成赤(chì)包,要读成赤(chǐ)包——大赤(chǐ)包。好多北方地区把“赤(chì)”读“赤(chǐ)”。就像北京“大栅(shì)栏(lànr)”一样,外地人都读“大栅(zhà)栏(lán)”。——你要到北京来才知道。
这个大赤包,是可以跟虎妞相媲美的。虎妞因为生活圈子不一样,她不可能向上爬,大赤包是有本事向上爬的。她和她的老公冠晓荷一样,老舍故意最后给安排了很悲惨的结局——都是巴结日本人、做汉奸,最后要死在日本人的手下。老舍写得挺真实,很多人做汉奸,他以为能够获得荣华富贵,往往事与愿违。真正的主子并不喜欢叛徒,并不喜欢汉奸,他只是用一用你,能当汉奸的人,他会相信你吗?所以汉奸叛徒,往往死在你所投奔的那个势力的手中。
小说里有一段,大赤包怀疑尤桐芳偷了她的香粉,她就在院子里骂:“我知道你偷了干什么去,你出去勾引野男人!”这时冠晓荷过来为尤桐芳辩护,说她很规矩,不会那样做的。“她规矩,我就不规矩啦?我那些胭脂花粉都是丁约翰从老英国府给我带过来的,隔着门板都能够闻着香味儿,这种香味儿,中国没有!”
大赤包对洋货如此羡慕、崇拜,可是冠晓荷说:“没味啊!”大赤包说:“你也就能闻出狐狸精的臊味儿来!姓尤的,你给我出来!今天老太太要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就不是一家之主!你出来,你给我出来呀!没脸没皮的东西!老娘就看不上你这种缩头乌龟!”她自称老太太、老娘和一家之主,这是一种爷们儿说的话。
尤桐芳出来了,尤桐芳说:“大赤包!你说谁是乌龟?啊?我告诉你,你爸是乌龟,你妈是乌龟,你爷爷是乌龟,你奶奶是乌龟,你们一家子都是龟窝子!没那么多王八蛋,能把你养这么胖?还我偷了你的胭脂,呸!你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一说话脸上噼里啪啦地掉渣儿!我告诉你,你要是吃一碗清汤面,里面不用放猪油了,北海的水怎么脏的,是你泼洗脸水泼脏的!站住!我还就告诉你,就是我清水着脸出去,照样跟过来一大堆男人。不像你,男人见着了就赶,女人见着了就厌,死狗都不愿意搭理你!我每天捏着鼻子跟你住在一块儿,我不如住在粪坑里我!”
看这种女人吵架是多么凶、多么厉害。她这修辞多棒!女人有语言天赋,不服不行。大赤包觉得很委屈,大赤包说,“反正我的胭脂花粉没了……”尤桐芳说:“哼!”进招弟房间把这胭脂拿来了。其实胭脂还真不是尤桐芳偷的,是招弟拿走了。“我告诉你大赤包,你以后嘴里再不三不四的,我找根棍儿把你嗓子眼儿堵上!你要是找不着,我帮你找!”大赤包说,“没偷就没偷,干吗那么凶啊……”
“我告诉你大赤包,我,就是个唱玩意儿的,我十七岁就被师傅糟蹋了,我没啥不敢说的!”大赤包失败了,只好骂冠晓荷,“冠晓荷真是瞎了眼。”
通过这样的一场对骂,我们常说的人物性格呼之欲出,而且把家里的人物关系凸显得非常鲜明。尤桐芳是处在弱势地位,但是她反抗起来也是非常凶的。冠晓荷的家里每天就过着这样的日子。
我分析《四世同堂》,老舍写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当汉奸,就是平时不好好过日子,平时在生活中就为人不正,家风不正,做人不端,才容易当汉奸。所以这个冠家跟祁家、跟钱家,整个氛围是不一样的;那两家是有正气的,这家是没有正气。
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个,老舍倾注了很多感情的妓女——小福子。这是《骆驼祥子》这部小说里另外的很感人的一个形象。小福子当然没受过教育,是胡同里的贫民姑娘。她爸爸二强子,是个中年车夫。车夫这一行很惨,年轻的时候靠身强力壮来挣钱,可是年老了就不行了,跑不动了。那工作相当于一个长跑运动员,且不说拉车,就天天让你在北京城里东跑西跑,跑上这么十多万米,再拉车,车上再坐个一百来斤的人。天天这么跑,也就是吃吃青春饭,可能跑到三十多岁就开始不行了。跑到四十多,家里儿女长大了。车夫为什么都过得很惨?车夫就是这个命运。
今天的出租司机,虽然不用跑,但是天天开十个小时的车,对身体的损害也是非常大的,特别是发动机辐射。我世纪之初参与发起对北京市出租司机免费体检,很多媒体都呼吁。有些人说,司机也不用走路,你为什么同情他们?我说,你不知道,司机开了三年车,一身都是病,特别是对生殖系统损坏极大。从这个角度说,跟骆驼祥子的命运是一样的,司机这一行是特别值得关爱的。
二强子就是这样的,二强子这个形象就暗示着将来的骆驼祥子——你的命。骆驼祥子后来为什么堕落?年轻时靠着身体好,能挣钱,可是将来呢?将来前面有个二强子等着你呢。二强子家里穷,经常揭不开锅,家里有一个大女儿小福子,下面还有两个男孩,家里实在穷得不行了,就把小福子卖了。“二强子在去年夏天把女儿小福子——十九岁——卖给了一个军人。卖了二百块钱。”二百块钱大概相当于今天的五六万块钱,就把女儿卖了。
“小福子长得不难看。虽然原先很瘦小,可是自从跟了那个军官以后,很长了些肉,个子也高了些。圆脸,眉眼长得很匀调,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可是结结实实的并不难看。上唇很短,无论是要生气,还是要笑,就先张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齐整的牙来。那个军官就是特别爱她这些牙。露出这些牙,她显出一些呆傻没主意的样子,同时也仿佛有点娇憨。这点神气使她——正如一切贫而不难看的姑娘——像花草似的,只要稍微有点香气或颜色,就被人挑到市上去卖掉。”
老舍有点有面,通过一个小福子写了很多这样略微不难看的穷人姑娘的命运,写得是这么自然。可是小福子被卖了之后,先说二强子这面,二强子这种人不会挣钱也不会花钱。二百块钱,他慢慢儿慢慢儿就花得差不多了。买衣服、喝酒、吃肉,有一次喝酒之后失手把老婆打死了。而小福子那边儿呢?她嫁给的那个军官是什么人呢?军阀的队伍是到处驻扎的,这军官每住一个地儿,就花二百块钱左右买一个姑娘。他觉得这样又合算还又干净,他是这么想的。等到部队开拔的时候,他就自己跑了,剩下的那两个月的房租,还由这女孩儿来承担。当然他还剩下一点家具,卖了之后,正好还那房租。所以小福子并没什么好命,最后还得回来,军官跑了。回来之后怎么办呢?这一家人怎么吃饭呢?还有两个弟弟要吃饭呢。
“二强子喝醉,有了主意:‘你要真心疼你的兄弟,你就有法儿挣钱养活他们!都指着我呀,我成天价去给人家当牲口,我得先吃饱;我能空着肚子跑吗?教我一个跟头摔死,你看着可乐是怎着?你闲着也是闲着,有现成的,不卖等什么?’”这种话由一个当父亲的嘴里说出来,这是何等的人间惨剧!但这是真的,那就有可能是成千上万的父亲说过的类似的话。今天要是媒体报道有这样的爹,那还不把他骂死?可这就是现实,就有这样的爹。
“看看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只剩了哭。眼泪感动不了父亲,眼泪不能喂饱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实在的来。为教弟弟们吃饱,她得卖了自己的肉。搂着小弟弟,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上,他说:‘姐姐,我饿!’姐姐!姐姐是块肉,得给弟弟吃!”
老舍最简单地写出来生活的真理,生活的真理就是活着,或者说就是吃饭。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和老舍是真正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最了不起的一点,是从人得活着、人得吃饭的逻辑开始论述整个社会。在这里,不谈道德问题,不谈法律问题,直接谈生活的真理。这里谁错了?小福子错了?她弟弟错了?二强子是可恨,但是二强子怎么办呢?二强子只能趁着喝醉,把这么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
小福子这样的人,在别的作家那里不可能获得多大的赞美,可是在老舍笔下,他通过祥子,这样赞美小福子:“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下边说的话很奇异:
“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个理想的人。他并不想马上就续娶,他顾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愿意,而且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不能不马上提出来,他似乎没有法子拒绝。她本人是那么好,而且帮了他这么多的忙,他只能点头,他真想过去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委屈都哭净,而后与她努力同心地再往下苦奔。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
我们能看到老舍是饱含着深情写这一段文字的,他写的是祥子眼中的一个女孩子,我们也能体会到好像老舍真的喜欢这样的女人——就是“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他写的这个美是超越了外在的美,是内在的要强、勤俭。
当小福子走投无路,站在祥子的门口,祥子为什么不能娶?因为她背后还有个爹,还有两个弟弟,你娶了她等于娶了四张嘴。也就是说,娶了她之后,祥子的路迅速地变成了二强子,祥子是没有办法负担的。所以祥子的路只能是继续买车,继续玩命地跑,攒钱、攒钱、攒钱。
可是那个社会不让你攒那么多的钱,他的梦是永远实现不了的。老舍自己也想:写小说、写小说、写小说,有钱、有钱、有钱,那个社会是不可能让你这样的,他只有新中国成立后才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家的丹柿小院里,在干干净净的桌子上写小说、写话剧、写散文,有时候去开开会,到处受人尊敬。
老舍不是说知识女性就好,不是说传统女性就好,也不是说妓女就好,每一种职业里面都有好有坏;他超越了职业、学历这些外在的形式,去看性别问题,看女人问题,并且婉转地表达出他的妇女观。我们也可以曲折地去探究老舍生活中一些秘密,老舍生活中,到底他在男女问题上,有些什么不便说出来的东西。
老舍与鲁迅的妇女观很少有人进行比较。我讲过,鲁迅,那是五四的光辉旗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是高不可及的现代文学的一个灯塔。假如打分的话,鲁迅打95分、98分,那不论谁排第二名,都是85分以下,在鲁迅和第二名之间是这么大的差距。可是正因为鲁迅和他那个群体差距是这样巨大,所以鲁迅反而和他那个群体不一样。也就是说,这个冠军,他不愿意跟亚军、第三名、第四名在一块儿待着、玩儿,我们经常发现一个领域的冠军,他喜欢和业余的人一块儿玩儿。
那么老舍,好像跟其他五四作家,在组织上是一伙的,在思想上差距很大。老舍不是五四的,可是在很多问题上,他恰恰跟五四的一把手、跟鲁迅是暗合的。当时整个时代主流都是歌颂新妇女,歌颂个性解放,不光小说里是这样,在生活中也是这样。茅盾的小说里就写到当时轰轰烈烈的湖南湖北搞的妇女运动,妇女们走上大街游行,打着横幅,横幅上写着“打倒封建老公!拥护野男人!”——这都认为是时代进步,这都是革命女性。
但鲁迅是不会赞同这种妇女解放的,还有一个人不赞同——老舍。他们不赞同未必是站在男性狭隘的性别立场上。所以鲁迅的非常有魅力的小说,可以永远阐释不尽的,就是《伤逝》。我每次讲鲁迅的《伤逝》,发现同学的作业都写得特别好,就因为《伤逝》太深刻了。就在那个大家都号召自由恋爱的时候,鲁迅写俩人自由恋爱,是个悲剧,女的死了。这女的特勇敢,“我是我自己的,你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话鼓舞了多少青年男女,可是这女的死了。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把这个问题用论文的语言说得更清楚。你们把女的都从家里忽悠出来了,或者说她们都走了——娜拉从家里出走了,前途谁负责?她的前途是什么,你们想过吗?前途只有三个,一个是回来,一个是饿死,既不回来又不想饿死,那还有第三条路,叫堕落,只有三条路。就像今天有一句话 “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一样地,男人有钱就开始变坏,女人只要你要愿意变坏就有钱。这是现代人说的语言,但是事实早就有了。在这个问题上,鲁迅和老舍一样,写出了一种严酷的现实主义。
《月牙儿》中的女性是受过教育的,有多少人给她讲过民主啊、科学啊、人权啊、平等啊、自由啊,讲了很多,你让她讲她也会讲,她吃饱了可能比你讲得好,但是她说“肚子饿是最大的生活真理” 。可以读读台湾作家李昂的《杀夫》,这是很好的女权主义作品,她把性的问题和吃饭的问题非常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同样说出了肚子饿是最大的生活真理。
在把传统与现代简单对立起来的那个时期,老舍和鲁迅这样的作家,恰恰能够打破传统与现代表面上的不同,直抵生活的本相。在人们都讲平等的时代,他们能够打破平等的虚妄。他们这样打破是不是为了显示自己高,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呢?你们说东我非说西呢?我们可以去分析他们的作品,与其他作家进行比较。然后可以看到,他们对女性的真爱,是突破了那些口号和观念,是真的关注一个一个具体的女性命运,是为人家着想——她们怎么活怎么过。
有时候越是把性别问题写得很深刻、理解得很深刻的作家,他自己的情感,人们所知道的反而很少。不一定他有过什么事,大多数是他想出来的,他能用一点儿原料,做出非常多的菜来。金庸写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恋爱故事,可是查良镛本人的感情就那么几段,也没有特别复杂。有记者问他:您现在的太太,像您小说里哪个人?查良镛说,好像有点儿像温青青。不是像黄蓉,也不是像赵敏,他说有点儿像温青青,这很耐人寻味。
我们看看老舍,他自己的家庭、感情。我们从各种报道得知,老舍有个夫妻恩爱,非常圆满的家庭。老舍夫人胡絜青,也是文化界有名的人,是著名的画家,还是齐白石的徒弟,当然是后来拜的。老舍还假借胡絜青的名义,让齐白石画了好多画。有一段时间,老舍出题目,请齐白石画画。据说有一幅画很著名,叫“蛙鸣十里出山泉”——很有诗意的一句话,就是你听见青蛙叫,十里之内就有山泉。老舍出了这么一个题目让画家画。齐白石画得很妙,画的是山脚下有泉水在翻腾,泉水里边有两个蛤蟆骨朵——蝌蚪,没有画青蛙。这个想象空间特别深。从这个也可以看出,他们夫妻感情很好,一块儿进行文化建设。
我以前也是这个印象。但是,慢慢觉得,这里边好像有事儿。我们想,鲁迅、金庸、老舍这样的人的个人情感,就是这样的吗?那他怎么能写出虎妞、月牙儿、小福子呢?
金庸有一个小说叫《鸳鸯刀》,——不是金庸水平特别高的作品,但是这里讲了一个道理——从来不吵架的夫妻绝对不是正经夫妻。这个道理很有意思,它很合乎老子的思想。小说有一对夫妻老吵架,旁边有人说,我爸我妈从来不吵架,我爸我妈特别恩爱,从来没红过脸儿。另外一人说,你爸你妈从来没吵架,一定不是正经夫妻。后来真相出来,果然不是正经夫妻,原来他爸是太监,他爸是救了他们一家,救了他原生家庭一家,有一个很复杂的故事。就是说看上去特别和睦的,背后一定有不为人所知的波澜。
近几十年来,老舍的一些复杂的情感经历,慢慢有一些材料透露出来。包括很多人要追究老舍之死。经过研究,现在得知另外一个必须引入的重要的女作家,叫赵清阁,与老舍关系非凡。
我小时候就读过赵清阁的作品,我家有一本书叫《杜丽娘》,是根据《牡丹亭》改的,改得特别好,作者就是赵清阁。除此之外,对她没有太大印象,只在读现代文学史资料的时候,偶尔遇见过这个名字。赵清阁,好像也认识鲁迅、茅盾、郭沫若等一大堆现代名人。她自己也是一个不错的女作家。后来才慢慢知道,老舍跟赵清阁,有很复杂的感情纠葛。
学者都希望找到更多的资料。非常可惜的一件事是,赵清阁这个老太太临终之前,把老舍写给她的80封信全都烧掉了。我们搞现代文学研究的学者一齐哀叹太可惜了!但我想,这是我们自己希望得到人家隐私。人家自己的情感当然有自己处理的权利,凭什么要抖出来给你们看呢?
现在只能找到几封信,都是可以公开的,没有什么秘密的。我们只能从其他人的回忆中知道,老舍在抗战时,到了大后方,先到了武汉,然后又去了重庆,在这个地方担任国共两党共同认可的文协主任,也实际是当时的全国作协主席。他抛家舍业、撇妻撇子,跑到大后方,据说是领导给他介绍了一个女秘书,协助他工作,那个女秘书,本人也要文化修养很好,介绍的就是赵清阁。
赵清阁非常能干,协助他工作非常得力,两个人相处得非常好。后来他们一块儿到了重庆。有一段时间,几乎就公开地双出双入,所以才有很多人能回忆起来。这个消息不久传到沦陷区了,胡絜青就领着孩子去找老舍。所以老舍面临着一个选择,最后是赵清阁走了。
胡絜青就天天给老舍讲北京沦陷之后的人民生活,胡絜青讲的这些素材,就成了《四世同堂》的来源。胡絜青跟他天天讲,胡同里边发生什么事,冠晓荷怎么样了,大赤包怎么样了。天天讲这个事,老舍就开始写《四世同堂》。
赵清阁后来去了上海,老舍等人去为她送了行。再后来老舍跟曹禺去美国,去了好几年,是赵清阁去送行。据说老舍到海外,不想回来了,而且他已经在菲律宾买好了住所,准备接赵清阁过去。可是新中国需要老舍回来。我们革命作家一大堆,革命作家不缺,缺的就是老舍这样一个平民作家,不是共产党员的人民性作家——特别需要。所以,一些人就写信劝他回来。最能打动他的一封信,是赵清阁写的,据说也是领导安排的。
老舍就是看了赵清阁的信,他才回来,回来后投身革命工作,写《龙须沟》,写《茶馆》,但是他不再见赵清阁。赵清阁给他写信说过,“你我各踞一城,永不相见”,——你在北京,我在上海,永不相见。赵清阁终身未嫁。这个故事本身也是很感天动地的。一直到她——老太太临终,把老舍给她的信都烧了。我们现在能查到的他们的通信都是工作信件。
那么老舍跟胡絜青,是一对恩爱夫妻,到底他们的感情跟老舍之死是什么关系?有人说就在“文革”初期,老舍被批斗的时候,揭发了老舍跟赵清阁的关系,写了大字报,这是对老舍最致命的一击。当然我们没有看到过这张大字报,也没有人留下材料来。但是我们知道,有很多的艺术家也好,学者也好,可能在政治上被批判,无所谓,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大家最重要的尊严就是怕生活隐私被人家揭露,很多人过不了这一关。
老舍跟胡絜青到底是什么感情?老舍一直坚持不结婚,要结婚就找一个那种会做饭、会洗衣服的。有人介绍了胡絜青,见面之后,老舍就给胡絜青写信了。我们看看他给胡絜青第一封信是怎么写的。
“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像个日本少女。你不爱吭声,印象是老实、和顺。你我都是满族人,生活习惯一样。你很好学,我对外国名著、外国地理、历史、文学史也很了解,彼此有共同语言,能生活到一起。”
我们看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是谈情说爱吗?这是谈恋爱吗?这好像在谈合同,谈一个条件,你是啥条件,我是啥条件,咱俩合适。如果生活在一起,咱们就约法三章。老47c59b225ae5f0d69d4f9eec0d334873舍就跟她有了约法三章:
“第一,要能受苦,能吃窝头。”受苦的标志是得能吃窝头,不能老天天要吃馒头,吃面包更不行。如果天天想坐汽车就别找我,这是第一条。
“第二,要能刻苦学一门专长。”后来胡絜青就学了画画,拜齐白石为师学画画,这是专长。
“第三,不许吵架,夫妻和和睦睦过日子。”这吵不吵架得规定。现在的女同学,如果男朋友这样写信,还能谈吗?
老舍规定完了人家,再表白自己,“我没有欧洲人的习惯,出去时夫人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打伞,我不干。如果心里有气,回家就打太太,我也不干。我愿建立一个互相友爱和和睦睦的家庭。”
老舍给胡絜青的情书,是这样写的,很像一个感情契约,非常理性。你同意,咱就往下走;不同意,算了,不同意你就去找别人。要不我就不结婚,我结婚就要找这样的。所以老舍倒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和他的主张、和他的世界观一样,和实践中一个样。老舍在别的地方还说过,我不去沙滩上晒太阳怎么样,我身材也不好,不去晾排骨,等等。这是他给胡絜青的第一封信,胡絜青肯定是满足了他,所以后边就继续来往了。
结婚第二天,他又说,“我有一句话必须说清楚,平日,如果你看到我坐在那儿不言语,抽着烟,千万别理我。我是在构思,绝不是跟你闹别扭,希望你别打扰我。咱们要和睦相处,绝不能吵架拌嘴。”从这些这么彬彬有礼的话里面,我们看到了很冷的东西。如果两个人感情特别亲密,这些话需要说吗?她看你抽烟,过来跟你闹腾闹腾,怎么就不行呢?她过来跟你撒个娇,怎么就不可以呢?你的构思那么神圣?都不能开个玩笑吗?先说好,声明了,而且恐怕人家跟他吵架,那不吵架那干吗呢?你在那儿构思,我给你做饭?他要过的是这样一个生活。
这样一种生活,现在看好像对女性有点不公平,对胡絜青不公平。那对老舍就好吗?胡絜青能做到,做到之后老舍心里就没有别的想法了?就需要这么一个契约式的家庭?
老舍抗战期间抛家别妻,到了大后方,他写过家信。这些家信后来发表了,1942年他写过一封家书。“某某”,就是给胡絜青的。“接到信,甚慰!济与乙,”这是他们的孩子,舒济、舒乙,“都去上学,好极!唯儿女聪明不齐,不可勉强,致有损身心。我想,他们能粗识几个字,会点加减的算法,知道一点历史,便已够了。只要身体强壮,将来能学一份手艺,即可谋生,不必非入大学不可。假若看到我的女儿会跳舞演剧,有做明星的希望,我的男孩能体健如牛,吃得苦,受得累,我必非常欢喜!我愿自己的儿女能以血汗挣饭吃,一个诚实的车夫或工人一定强于一个贪官污吏,你说是不是?教他们多游戏,不要紧逼他们读书习字;书呆子无机会腾达,则成为废物,有机会做官,则必贪污误国,甚为可怕!”
我很同意老舍的教育观。但是给太太写信说这么一番话,这跟嘱咐部下也没啥区别,只不过换成嘱咐太太了。
接着,“至于小雨,更宜多玩耍,不可教她识字;她才刚四岁呀!每见摩登夫妇,教三四岁小孩识字号,客来则表演一番,是以儿童为玩物,而忘了儿童的身心发育甚慢,不可助长也。
“我近来身体稍强,食眠都好,唯仍未敢放胆写作,怕再患头晕也。给我看病的是一位熟大夫,医道高,负责任,他不收我的诊费,而且照原价卖给我药品,真可感激!前几天,他给我检查身体,说:已无大病,只是亏弱,需再打一两打补血针。现已开始。病中,才知道身体的重要。没有它,即使是圣人也一筹莫展!
“春来了,我的阴暗的卧室已有阳光,桌上有一枝桃花插在曲酒瓶中。”只有这一句话,好像是有点谈情说爱的意思,但是谁知道这枝桃花象征的是谁呢?细思极恐,不知道忽然写这么一句指的是什么事儿。
然后就结束了——“祝你健康!代我吻吻儿女们!”他也不吻对方,他让对方替他吻吻儿女。这是他给久违的妻子写的家书。
我们再看看他跟赵清阁的故事,参考资料有:老诗人牛汉的回忆录叫《我仍在苦苦跋涉》,里面涉及老舍、赵清阁的事情;吴营洲《老舍的死与他的婚外恋》,也可参考;还有陈子善等史料学家的态度。赵清阁自己则写过一篇小说《落叶无限愁》,写一段不能实现的爱情,颇带有自传色彩;此外张彦林有一篇文章叫《才女赵清阁》。傅光明,是老舍研究专家,写过《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和老舍》;还有程绍国的《林斤澜说》,通过林斤澜的口,回忆了有关情况。
就在赵清阁去上海的时候,老舍和大画家傅抱石去送她,送得很隆重,竟然是傅抱石画了幅画,老舍题了诗:
风雨八年会,霜江万叶明。
扁舟载酒去,河山无限情。
这已经是抗战胜利之后,河山已经光复了。“河山无限情”不是说祖国没有光复那个“无限情”,不是我们大陆台湾之间的那个两岸情,这显然是另有别情:奔流的河、连绵的山,都是我对你的无限情。应该是这么解读的吧。我们看到老舍对赵清阁的感情是不一般的。
有人说像老舍这样的人,可以用一个当下的常用词“闷骚”来形容,外表文静,其实他的内心世界是非常浪漫和丰富的,他才能够写出这么多不同的栩栩如生的妇女形象来,多是中国现代文学画廊里不可或缺的。一般人不容易想到,老舍会那么浪漫吗?一般人会觉得茅盾很浪漫,郭沫若很浪漫,只会这么想。其实,老舍自有他的浪漫,而且他的浪漫可能是跟他的认真结合在一起的。
在老舍与女人这个问题上,最后不妨比较一下老舍跟鲁迅的妇女观。他们都不是浅薄的五四决裂主义。鲁迅是五四的主将,但是他跟他的那些同路人是不一样的,跟胡适、徐志摩、闻一多、朱自清他们都不一样的,当然他们各有各的选择,那个时代比较丰富。而老舍不属于五四这帮人,老舍是平民堆儿里杀出来的一个大作家。他可能也很少琢磨鲁迅的思想,但是竟然跟鲁迅有很多地方是暗合的。鲁迅只写过一篇爱情题材的小说叫《伤逝》。尽管他的弟弟周作人说《伤逝》写的是兄弟之情——这也很奇怪,聊备一说——但《伤逝》仍然可以单独作为爱情小说来解读。它写出了一种自以为是的现代爱情的悲剧。当然《伤逝》很复杂,不仅仅是这么一个主题能概括的。
鲁迅认为,妇女出走之后,就那几条路。五四的时候非常流行《傀儡之家》,易卜生号召妇女都成娜拉,都走出家庭。以至于初期演这个戏的时候,没有一个女生敢演娜拉。演了之后被人误解,以为我要走出家庭,要背叛老公。鲁迅那个演讲就指出了:妇女解放的条件还没有具备,所以最早解放的恐怕都是悲剧。只有到了新中国,女生从小上学,政府规定你必须有工作,必须有收入,然后才敢跟男的叫板,才能够打丈夫。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呼唤出来的,新中国成立前不行。
作品背后,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就是严酷的现实主义。这句话被老舍用大白话说出来的: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一切都敌不过这句话。说一千道一万,民主好啊,自由好啊,个性解放好啊,但是肚子饿怎么办呢?饭从哪儿来呀?这是最基本的。电影《月牙儿》中斯琴高娃演得特别好,她拿到钱之后去买了馒头,白菜熬豆腐,吃得特别香。电影把这句话形象地展示出来,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
鲁、老两人在妇女问题上的观念,都打破了简单的传统与现代的区分。传统是不是一定不好,现代是不是一定就好?
有人说,我就宁可是悲剧,我就要个性自由——这是你的选择。但是选择就要有承担,就是存在主义讲的,选择了你就别后悔。从幸福率上讲,是传统的幸福还是现代的幸福?好像又是一个纠结不清的问题。
他们二人还打破了所谓的平等的虚妄,什么叫男女平等?是不是什么都要一样,才是平等?在这背后才透露出真正的性别问题?什么是真正的女性?是不是什么事都要压男的一头才算解放?如果某些女性就选择跟传统妇女一样的生活方式:虽然我大学毕业,博士毕业,但我就选择在家相夫教子,我们感情很好——这是否可以?是不是就叫倒退?
在这些面对女性的真问题中,老舍跟鲁迅一样,表露出了他们对女性的真爱,而不是屈服地为了赶时髦、为了显示自己有时尚观念,更不是故意把自己打扮成“暖男”,他们不是那样的一种文人。在这个问题上,老舍像鲁迅一样,值得我们深深地尊敬。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