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完全文,感觉《少年游》这个小说题目有点儿“虚”,倒不是说文不对题,而是指作者李成墙虚晃一枪,把读者实实在在的阅读期待绕向了缥缈的梦幻方向。“少年游”,除了梦中游(而非梦游),“少年”即叙述者“我”实则几乎足不出户,至少未离开村子。“我”出生在一个叫槐树湾的地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的暑期朋友燕飞的家所在的犁城,且次数有限。“诱惑”与“恐惧”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使得“我”的“诗与远方”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城里的朋友燕飞之所以成为“我”的暑期朋友,是因为他来姥姥家过暑假,两个少年凑在了一起。“我”和燕飞朝夕相处只可能是在暑期,他姥姥家“跟我家仅一墙之隔”是地理便利,还得看二人是否玩得投缘。“我”跟着燕飞学拳术,学鲤鱼打挺,一起练习飞檐走壁,三者共同指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武校。燕飞对武校的描述很简单——很远,因为他也没去过武校,他跟武校的全部联系只是因为他勉强还拿得出手的功夫鲤鱼打挺是“他一个在武校的小伙伴教他的”,仅此而已。可“武校”从此在“我”脑子里扎下了根,待至燕飞离去,“我”冷落昔日伙伴的后果随即降临,等到“我”再想回到他们中间时,却感到一种若有若无的疏远与排斥。昔日伙伴的代表人物便是小武,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小武与“我”打了几架。一方面是出于对燕飞的怀念,一方面是以小武为代表的昔日伙伴对“我”的冷落和疏离,至此,与小说标题呼应的“少年游”终于出炉。“我”在梦中仗剑走天涯,在可能是记忆中抑或虚拟的“犁城车站”被打回原形。正如意念之中的剑只是“一根开了叉的高粱秆”,豪情万丈的“少年游”也实则只是黄粱一梦,令人捧腹。
做梦非唯独这次,小说精短,却用相当篇幅描述了“我”的三次梦境。除了“仗剑走天涯”式的“少年游”,前面还有“我”的两个梦。一是开篇部分,“我”在槐树湾的各家各户屋脊上“奔走如飞,脚步轻胜狸猫”,如此酣畅淋漓的快意人生,终止于踢到了墙上的一脚,估计“我”的床榻挨墙摆放。梦中与之呼应的情境是,“似乎是飞上了村口的槐树,一群鸟被惊起,我想跟随它们一起腾空直上,却一脚绊在丛生的树枝上”。第二个梦,便是次日夜里,梦中“我”跟随燕飞“出去飞一圈”,不料出了点意外,即火红狐狸的出现。狐狸是偷鸡的,约等于害兽,二人决意抓它,“一直追到一片坟茔边,狐狸消失不见”。畏怯之下,二人唯有灰溜溜地回家。此处有一个颇可玩味的细节,即两人在家门口分手时,燕飞告诉“我”练鲤鱼打挺的要诀,“先练习仰卧起坐,以增强腰腹肌肉的力量”。
第二个梦不如第一个梦和第三个梦来得直白。第一个梦醒,有如此交代,“我带着一丝隐痛睁开睡眼”。第三个梦醒,也有类似交代,“我惊叫着从梦中醒来”。两个梦境的结束,均有标志性事件,分别是做梦的“我”脚踢到墙了和梦境中的“我”差点被中年男人强行掳掠而去。第二个梦的终结便显得晦涩,从“穿行”“越过”“脚下声息皆无”“踏草而飞”等动作性语词中,无法即时准确判断是否在梦中,且在“第二天早上”之前,是如此表述:“回到家我就躺在床上练习,直到腰膝酸软,才倒头沉沉地睡去”,似是而非,难辨真伪。能基本判别“我”和燕飞夜追狐狸是梦而非事实需要等到第二天早上,燕飞上门招呼“我”出去练习飞檐走壁,并承诺飞檐走壁练完了就教“我”鲤鱼打挺;而“我”对于昨夜的梦境记忆犹新。根据小说的对话和场景描述我们基本可断定,什么夜追狐狸,只不过是“我”发烧境况之下的梦魇。盛情难却,“我”拖着发烧的病体跟随燕飞去了土堤,看着他在土堤上练飞檐走壁,“完全没有昨天夜里的轻盈”。而后燕飞教“我”鲤鱼打挺,言传身教,而“言传”的内容“跟他昨天晚上对我说过的一样”,难怪“我一时分不清正在发生的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日本作家北杜夫的短篇小说处女作《百蛾谱》里便有一个因发烧而做梦的经典情节。北杜夫小说的情节当然是梦境。梦醒时分的情境描述与前述“我”的第一个和第三个梦类似,有外在或内在的特定事件。无独有偶,北杜夫的另外一篇小说《狂诗》里也有虽非属发烧引致但同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类似情节。“我”白天参观精神病科的病房后,当晚便梦见自己身处病房内部,“他们(精神病人)默默地把我包围,直愣愣地瞪着我,一言不发”,“我出于恐惧,拼命奔跑起来,腿脚却只能像慢镜头一样缓缓运动。他们的手伸过来了,搭在我的肩上,感触恰是冷血动物的皮肤,异常冰冷”。
《少年游》里的“我”所做的三个梦,无论“我”其时是否发烧,大体上均类似于北杜夫笔下的“男孩”和“我”做梦的因缘,即“日有所思”。“我”的第一、第二个梦,均发生在“我”和燕飞腻歪在一起“练功”的那一个月里。燕飞会一套拳法,但在“我”看来“缓慢而不连贯,也没有电视里那种打出来呼呼挂风的效果”,真是外行都能看出门道了啊。燕飞的拳法是体育老师教的,对于“我”这个槐树湾的“井底之蛙”而言,即便心里嘀咕燕飞的拳法不咋的,“还是非常羡慕他”。除了拳法,燕飞还会鲤鱼打挺,这一点才让“我”震惊。如前所述,由鲤鱼打挺引出了武校,埋下了“我”梦中“出游”寻找武校的因子。拳法和鲤鱼打挺“我”都不会,但燕飞吊着“我”的胃口,因为他最痴迷的是练习飞檐走壁,所以“我”和他那段时间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在土堤上练习飞檐走壁。不管“我”是多么羡慕他那套鲤鱼打挺的功夫,却唯有在飞檐走壁上“陪练”得让他高兴了,他才肯教“我”鲤鱼打挺。于是乎第一、第二个梦里便尽是“我”和燕飞在槐树湾飞檐走壁的恣意场面。除前已引用部分,还可用这句话盖言之:“我跃上枝头,不等枝叶摆动,已腾空而起。起起落落之间,我已在槐树湾所有的房顶上游走了一遍。”这便是“轻功”啊,但在梦中无妨,我们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飞哪里就飞哪里,想飞多快就飞多快。白天练不成没关系,夜里练成就可以了。
北杜夫的《百蛾谱》《狂诗》出现的梦中相关场景和情节,与李成墙《少年游》里的“我”因白天和燕飞在土堤上乐此不疲地练习飞檐走壁(“堤上布满了我们的脚印,还有一个个犬牙交错的豁口”)而致夜里终于可以“真正”地在槐树湾的上空飞檐走壁何其相似,均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情节范式。哪怕白天再苦再累沾枕便睡,呼噜响起,鼾声如雷,可大脑皮质的许多部分仍在活动,所思所想带入梦中实属正常。无疑,对“我”而言,虽白天练不成飞檐走壁,但该愿望在夜梦中便可轻而易举地实现。“出游”,并不必然意味着身体离开村庄,去到比犁城更远的地方,比如武校。它同样可以是一种精神和意念漫游,即便只是在槐树湾的上空飞翔,即便只是“踏草而至”离村子(槐树湾)不远的一片坟茔。关键不在于出游多远,而在于出游的过程及其间的心灵愉悦和身心舒畅。而这些,“我”在第一、第二个梦里都得以实现和享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少年游”亦可包含全部三个梦的意涵和内蕴,而绝非单指第三个梦的“仗剑走犁城”。
借助“我”这个叙述者,李成墙不吝笔墨、满怀深情地大量书写和逼真呈现槐树湾的田园风光和自然之美,笔端流淌出来的便是带有乡民生活于其间的流动风景画而非静止的单纯风景画。这是文本的又一大特色,足见作者写景状物能力之高超。本评只针对“少年游”之梦,无妨就拣“我”梦中所见略作欣赏:
玉轮悬空,银汉无声,整个槐树湾沉浸在幽静的睡梦中。高高低低的农舍参差错落……我看到有的院子里垛着白天割来的青草,草汁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有的院子里晾衣绳上挂满滴水的衣服,如同被满月的银辉浸湿……没想到这两顶遒枝杂错的树冠竟是如此之大,里面栖息的鸟儿竟是如此之多。黑色的乌鸦,灰色的布谷,花白的喜鹊,墨绿的斑鸠……它们被我惊醒,纷纷振翅而起,五彩羽毛悠悠飘落。我站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仰望它们扶摇直上,空气被震动得嗡嗡作响……
…………
我们在墨蓝的夜色里穿行,越过宽宽窄窄的胡同,高高低低的砖墙、土墙、篱笆墙,脚下声息皆无。月色溶溶,一排排瓦片就像鱼的鳞片,有又细又高的野草从缝隙间钻出,在水一样的光里一动不动。人们都沉在睡梦里,整个村庄阒寂无声,瓦缝间夏虫的振翅声清晰入耳。房顶的烟囱、接收电视信号的天线杆在我们身边闪过。村庄外,树影沉沉,大片的庄稼地望上去一片漆黑,而坡下湾里的水却平滑如镜……我们站立在两棵高立的红荆树的枝条上,这种农人用来编筐的枝条质地柔韧,在我们脚下一起一伏,细密的针状叶子散发出浓郁的涩香。耸起的坟头间茂密的杂草兀立不动,压坟纸却飒飒作响……
以上分别摘抄自“我”的第一个和第二个梦。第二个梦里的“我们”指“我”和同行者燕飞,也就同时暗含了燕飞的视角。可见无论生于斯长于斯向往远方的“我”还是喜爱乡土生活的城里人燕飞,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同样的乡村风景画卷,共情心、同理心使得两个少年的心紧贴在一起,在他们之间不存在所谓的城乡分野和阶层隔阂。当然,更多如诗如画的优美乡野风光描写与浓郁抒情出现在梦境之外、现实之中,感觉连语言本身都是花团锦簇,令人叹为观止。从《少年游》对槐树湾的细腻风格描写,我在阅读时脑子里时不时地掠过一些国外作家的名字,他们大致上可以是冈察洛夫、屠格涅夫、蒲宁、卢梭、华兹华斯、厄普代克、克洛德·西蒙等。他们身上有一个共同的标签:世界文坛的风景描写大师。李成墙除了自身拥有深厚的乡土记忆,显然亦受益于其中的某位或多位大师,特征之一便是风景描写的目的并不“单纯”,而多是和当下情境氛围、人物特性及心理状态紧密结合,甚至融为一体。情景交融、诗情画意的画面之上更多是意境的营造,对自然的热爱相融于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这一点,李成墙无疑做到了。
【作者简介】子方,浙江瑞安人。小说见于《红豆》《钟山》《中国作家》《青年作家》《芙蓉》《湖南文学》《啄木鸟》《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原创版》《思南文学选刊》等,评论散见于《收获》、《花城》、《文学报》、《青年作家》、《绿洲》、《浙江作家》、中国作家网等。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