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花开

2024-07-22 00:00:00沈俊峰
红豆 2024年6期

我问他:“血压降下来了吗?”他愁眉苦脸地说:“你给的那些葛根不管用啊。”我被他说得心凉。那些野生葛根是我从大山深处的农户那里特意买来送他的,现在被他一句话否决了。我不甘心地问:“你是怎么用的?”他说:“我不光泡水喝,还煮水喝,天天当茶喝。”那怎么会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呢?我也不解。

我回到家乡和他见面最多。他随性,说话做事没那么多讲究,彼此相处自在就好。我回去常常是先去他办公室天南海北聊一通,然后一起吃饭。近几年,我荤腥不碰,滴酒不沾。与我相反,他是无酒不欢、无肉不悦,即使只有我俩,他也要在红烧老公鸡、烤羊肉、炖猪蹄、臭鳜鱼中选一两个。我笑话他:“这都是硬菜,小心伤牙。”他说:“没肉咋吃饭?”菜点好,他开始琢磨喝啥酒,一斤装白酒有点儿多,他只能委屈地要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他一边往玻璃杯里倒酒,一边不无遗憾地感叹:“可惜你不喝酒,不然咱俩来一瓶大瓶的多好。”

菜上来,他喝他的,我吃我的,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或者干脆不说话,自在不言中。我吃肉边菜,他吃菜边肉。常常是一瓶“小二”下肚,他嫌不过瘾,再要两瓶啤酒“漱漱口”。一顿饭吃下来,会剩不少肉,让他打包他不愿意。我“教育”他:“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浪费会结罪的。”他解释说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天天吃食堂,打包回家也没人吃。我心有戚戚,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望一眼桌上的剩菜说:“下次少点些。”他答应着,可下次仍然这样,拦都拦不住。他喜欢这样的场面,说瞧着心里充实。我说:“酒肉都是你自己吃喝的,我没吃也没喝,不担你这个人情。”他不接话茬,却拍拍自己凸起的大肚子说:“啥时候能像你一样瘦?”他说这话,一半真诚,一半骄傲和显摆。好像混得好的男人多是这样,似乎那就是他们的脸面。“真怕你的肚皮兜不住那一团肥腾腾的下水。”我笑着说,“你的大肚子并不能代表你的富有。”他故意反问:“那代表什么?”我还是笑着说:“代表可惜回不去了。”

年轻时我也喝一点儿酒,却找不到喝酒的快乐。当初也抽烟,只是抽得少。后来发现烟酒对我都有伤害,便果断地戒掉,滴酒不沾,一支烟也不碰。我后来也不怎么吃肉。我的梦想是过好日子,它们影响我过好日子,我为什么还要亲近它们?他不这样认为。他说:“烟酒能给我带来快乐。”我说:“那只是快乐,快速一乐,快乐之后呢?”没等我说完,他就抢话说:“快乐之后,是虚幻,是虚无,是孤独,是痛苦,是空虚。”看来他是有着深刻感受的。“可是,没有这些,我会更不舒服。”他继续说,“我也明白,我是在自我麻醉,自我麻木,可是我改变不了。”他的感受我经历过,我们曾经多次讨论过那样的感受,却难以找到解决的办法,最后只能归结为一句:“收敛一些、简单一些、朴素一些就好。”

我最初戒酒,他无法接受,每次相聚都不厌其烦地和我打酒官司。他不嫌累不嫌苦,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一次次软硬兼施劝我喝酒。我不为所动,任尔东西南北风。他终于失去耐心,有点儿恼羞成怒,嚷嚷着要将酒倒入我的衣领里。我铁了心,干脆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说:“你倒吧。”他果真就倒,酒滴落在我的后颈上,凉凉的,我本能地打了个激灵。我仍然笑意盈盈,不屈服不投降,紧咬牙关,保持油盐不进的本色。在座的朋友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也笑。笑声中他黔驴技穷,就此罢手,感叹一句:“我真佩服你,宁愿倒衣领里也不喝。”

如此几次,他不再逼我喝酒,也不再劝我,给我自由。不过他偶尔还是贼心不死,说来点儿啤酒或者来一口二锅头吧。我瞅瞅他,给他一个大白眼。他叹口气,自嘲一下,后来干脆连问也懒得问了。我的行为让他深感遗憾也疑惑不解,他常跟我说:“咱们小时候物资匮乏,缺吃少喝,现在吃穿不愁,为啥还要如此苦自己?”“我不是苦自己,是我不需要那么多。多了,就是负担,也是浪费,何必呢?”我说,“那时候,咱们穷则思变,现在不穷了,咱们思什么?”他坏笑着说:“饱暖思淫欲嘛!”他还是坚持自己,“你哪里知道美食和美酒的快乐?”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准会弄一瓶白酒,拉着第三个人一起过把酒瘾。如果人多,一顿喝三四瓶或四五瓶也是有的。他每喝必尽兴,喝至酡颜,说话高声大嗓,车轱辘话颠来倒去,倒去颠来。那时尚无酒驾一说,他酒后必开车,拉扯着非要送朋友回家,不让送不行。他开车时春风得意,豪情万丈,像开飞机,坐车里的人却提心吊胆、脊梁沟冒汗,所幸都平安无事。他吹嘘道:“我是酒醉心明。”说起过去,他常常感叹:“那时候我咋那么大胆呢?想想都后怕。”

两年前,他一脸忧愁地告诉我:“血压高了。”我托朋友从山里买来野生葛根,让他泡水喝。他很高兴,信心满满,以为很快就能把血压降下去。他每天坚持用电水壶煮葛根水喝。一段时间后,他去医院检查,血压丝毫未变。他很失望,打电话告诉我:“你那葛根根本不顶用。”我怼他:“低血压都能让你喝成高血压,还能降血压?”他不解地问:“为啥?”我说:“你不改变自己,怎么能改变血压?”他一脸疑惑:“咋改?”我说:“少酒或戒酒,少熬夜,少荤腥。”他反唇相讥:“都按你说的做,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让我跳楼算了。”

能让一个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除了医生便是南墙。医生权威,病人不敢不听。南墙会把人撞得头破血流,人就不敢去撞。我不再和他费口舌,费也是白费。他习惯了自己的生活状态,不想改变,也无力改变。他说自己是陷在泥潭里上不来了。我说泥潭里还能长出白白嫩嫩的莲藕呢。这两年,我俩每次见面,都会对他降血压这事进行一番深入探讨。我仍然对他滔滔不绝,说得他心花怒放。待我心花怒放时,他却变得忧心忡忡。他舍不得那一种奢侈与光鲜,也害怕失去一帮朋友。我说:“从今往后,我不再回答你任何关于血压的问题,都是对牛弹琴、对羊唱歌。”他说:“改,再不改就完了。”他不止一次这样下定决心,然而每次都像是一块靠近火炉的冰,化成一摊不争气的水。

临近春节,在外地工作的美女记者回来。他请她吃饭,让我也作陪。

新年将至,老友重逢,放假身心轻松,大家都很兴奋。兴奋的表现,是喝酒。美女记者拿起酒壶,竟然主动出击,频频与人干杯。那场面令人震撼,酒桌上理所当然地响起阵阵掌声。掌声如酒,膨胀着饮者的心情。精彩像一座高塔层层呈现,高潮像大海汹涌层层迭起。一桌九人,除我和一个老者、另一位女士及开车的人不喝,其余五人喝得热火朝天。美女记者喝得面颊绯红,一再声称不能再喝了,可她喝得比谁都起劲。

他鼓励大家:“不用怕,就带了两瓶酒。”他这句话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伸手去抓酒瓶,竟然一把抓不住,勉强抓起来,又不能往酒壶里倒酒,沉甸甸要掉下来似的。只能双手齐上阵,颇像《水浒传》里英雄好汉搬酒坛子的感觉。他通红着脸,望着我坏坏一笑,得意地嚷道:“傻瓜,这是三斤装的。”我恍然大悟,拿至近前细看,天哪,两瓶就是六斤五十二度的白酒。

幸福写在他的脸上,他竟然唱起歌来。眼下美酒琼浆,高朋满座,不正是他倾心所求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摆满桌面的红烧鳜鱼、吴山贡鹅、巢湖银鱼……珍馐佳肴,琳琅满目,皆是舌尖上的故乡,味蕾上的盛宴,好日子的见证,友情深厚的呈现。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一辈子的奋斗,不就是为了物质享受吗?不就是为了面子吗?不就是为了朋友满天下吗?不就是为了越过越好吗?眼的享受,耳的享受,鼻的享受,舌尖的享受,身体的享受,构成了人生的全部。不,这不是全部,还有灵魂,灵魂呢?

我提醒他:“血压!”他一挥手:“没事!”他早已忘记血压的事了。他大着嗓门,要和美女记者再干一杯。我坐在那里,酒气熏得我迷迷糊糊,不喝酒的人身在酒场,那才是痛苦无比。

那天,他差点儿“现场直播”,极力忍住才没有出丑。他说:“我总不能在美女记者面前出丑吧?”回到家,立马现出原形,吐得一塌糊涂。妻子在外地,孩子在国外,家里空空荡荡的,他倒头就睡。不知睡了多久,他醒了,感觉手指头发麻,紧跟着胳膊也发麻。他意识到有情况,想打电话叫救护车,可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起来急救号码,越急越想不起来,干脆就不想,挣扎着爬起身来往外跑。这会儿,他确实是酒醉心明,知道家住得离医院不远。好在是半夜,电梯一心一意奔他而来,丝毫没有耽搁。他跌跌撞撞往医院跑,气喘如牛,满头大汗。跑到急诊室,他朝值班护士大喊一声“救命”,便扑倒在地。医生说他来得及时,若是再晚一会儿,他半拉身子就有可能会瘫痪。他也很得意自己的壮举。我去医院看他,他的第一反应是:“差一点儿就见不到你了。”

那一跤摔得着实不轻,巧的是只将他人中摔出了血。我逗他:“哟西……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我笑他也笑,病友们跟着笑。他极力忍住笑,不让嘴张开,嘴张得大一点点就扯得伤口痛,痛得他龇牙咧嘴,直吸凉气。他神色凝重地感叹:“这一跤就是我的南墙。”

他的样子,让我想起查拉图斯特拉。在一棵无花果树下,睡去的查拉图斯特拉被一条毒蛇咬伤。查拉图斯特拉对想要逃跑的毒蛇说:“不要逃。你还没有接受我的感谢哩!你及时唤醒了我,我的道路还很长呢。”查拉图斯特拉是尼采笔下一个传道的觉者,一个像佛陀一般的人。他对毒蛇说的“你及时唤醒了我”,竟在我心中热了许久。

【作者简介】沈俊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文学创作一级,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影子灯》《在城里放羊》《在时光中流浪》、长篇纪实文学《邓稼先:功勋泽人间》、长篇小说《桂花王》等。曾获冰心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安徽省社科奖(文学类)等奖项。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