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于成片的胡杨林
从江汉平原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腹地,仿佛闯入了一片沙子的海洋。沙子,全都是沙子,一种窒息感和绝望感油然而生。我眼前忽然浮现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在黄沙漫天没有道路的沙海中踽踽独行的画面,太阳或月亮是唯一确认方向的参照物。我想,他的内心应该是惶惑不已的吧。
穿行在沙漠之中,我不由得想起故乡。那个倒水河旁的村庄,河流两旁积攒了厚厚的黄沙,这些河水送来的沙子与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黄沙截然不同,也许是因为水分的滋养,河中的沙子更粗粝,夹杂着些许的小石子,有些硌脚;塔中的沙子细软,踏在上面,一点儿都不粘脚。塔克拉玛干的沙子会飞,风来了,沙子飘向下一个地方,无孔不入,让人无处逃遁。那是二〇〇一年九月,街道上音像店里循环播放着《黄昏》,一个放假的傍晚,家中突然停电了,盛夏的热气弥漫在空气中,三五发小在夜幕中来到了河边,游至中央露出的浅滩。近晚上八点半,酷暑逼来了几个大人,河水是最好的降温器。小孩们在沙滩上睡到大半夜,家里人并不着急。直到父母的催促声传来,我们才抬起回家的双腿。
盛夏,倒水河的沙滩,垂柳茂密。小学五六年级时,不喜欢在学校午睡,三五个同学在河边嬉戏,摘桑葚,抓螃蟹,游泳,烤红薯,烤土豆,扎竹筏,不一而足。偶尔在用垂柳枝条搭建的茅舍中午睡,被在河边地里干活儿的老师发现,随着一声训斥,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光着脚丫一溜烟跑了,到校后难免挨一顿骂。当然,塔克拉玛干也有它心心念念的植物——胡杨,我也曾惊讶于成片成片的胡杨林,在沙漠的深处,它们不惧风沙,孤单地屹立在落日之中。前去塔中镇的路上,我曾拍过一棵干枯倒塌的胡杨木,它的树皮上布满皱纹,像是土地缺水后皴裂成一小块一小块,沟壑纵横。它的树桩被连根拔起,歪倒在沙漠之中,满是伤痕。胡杨把温柔与不舍留给了无垠的沙漠,把坚硬留给了朝拜者。
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湖泊是沙漠的眸子。芦苇和胡杨围绕在湖泊周围,湖水清澈,那柔软的水草铺展了身子,平添了一丝温柔。询问友人水深,才知最深处不过一米,但我担心水草缠身,只好作罢。如果在一阵日光浴后,跳入湖中,也是赏心乐事。好在还有烧烤,新疆的食物一直令人念念不忘,从红柳羊肉、烤包子、馕,到香甜可口的西瓜、葡萄、哈密瓜,唯有美食不可辜负。有烤串,有酒,有好友,围坐在一起,谈论古今。中途有人提议驾车看落日。沙地重型摩托,操纵感极强,排气管轰鸣的声音过后,扬起的沙尘散去,我迎着落日飞驰,宠辱皆忘,世界尽入眼眸。骑摩托车绕湖一圈,再次回到了酒桌前,酒兴正酣。
围炉夜话是一种奢望,南疆的夜色是姗姗来迟的。前往库尔勒前,与同行好友约好第二天见面,因抵达巴州已近晚上十一点。在梨城机场,晚上十点过后,天空才慢慢地黑下去,结果大家提前见面了,算是笑谈。沙漠中的大餐结束,酒兴尚存,友人提议拎着酒瓶乘月而归。人在新疆,顿生些许的豪气,喝酒也变得果敢起来。远处是沙子堆成的山丘,翻越两座山丘,才能抵达住处。一行十余人,光着脚丫,以月亮为坐标,踏上了沙漠夜行之旅。我与一人在前方开路,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沙子在脚丫的踩踏下吱吱作响,头顶上方的那轮明月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后面的队友叮嘱我们不要走太远以免脱离了队伍。我索性坐在山头,对着月亮独酌。这种时刻是惬意的,无拘无束的,天地间唯有一明月、二三饮者。
恍惚间,有人唱起了歌,歌声在夜空中飘荡。前方有灯火,围绕着灯火的,是一片防沙林,林子茂密,我们根本没法穿过林子到达宿地。营地早已安排人在路口接应我们,我们迷了路,却倍感兴奋。回到住处前,一只白兔蹲在路边,痴痴不动,甚是可爱。蓦然,白兔抬脚飞奔。我和友人说,要是下坡,它不一定跑得过我。
忆起小时候的一个初秋,邻家发现黄豆地里有两只小白兔,兔子被带回家里,养大后放回林中。倒水河畔有一片黄豆地,经常可以看见兔子出没,有同学的父亲是猎户,一群小孩将野兔赶到坡上,猎户瞄准,几枪下去,都没打中兔子。后来才知道,那个猎户故意让白兔逃脱,他不愿意让我们看到鲜血淋漓的场面。眼前的白兔让人想起儿时的趣事,仿佛放走的那只白兔,今天又摇身一变,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一片钢结构和管道组成的操作台、钻井设备面前,我彻底迷茫了。眼前堆放着各种材质的接管、套管,长短不一,型号各异,功能不同。我无法找到对应的词语,来给这些设备的配件命名。除了管道,还是管道。凭借来自生活的各种经验,都不足以描述眼前的实物,言说的能力早已丢失,虽然人在现场,却是处于暂时失语的状态。是的,这种差异感或陌生感将我置入另一种时空,我在不断地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心中满是惶惑。人的认知是有限的,在工整有序的器械面前,在茫茫戈壁中的管道面前,人的言语显得何其苍白与无力。
进入天然气处理站前,我们换上了工作服,释放完静电,来到了由各种管道相连的设备前,天然气经过管道发出声响,增添了一些神秘感。负责人向我们宣讲了“蒲公英精神”,大漠之中的蒲公英,凝聚着石油人对油气事业的热爱和奉献,他们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散,四处扎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伟大的事业。那天闲翻《塔里木的故事》一书,发现一句锦言:“我爱塔里木,我的青春就铆在这里了。”“铆”是一个铿锵有力的词,它带有金属的质感,又似乎拥有柳树的任性,透露出一个石油人的决绝和淡然。“蒲公英精神”与“铆”两个词语,构成了我对石油人最直观的印象,对于那些充满激情的热血青年,我心中满怀敬意。设想一下若自己生活在塔中镇,每天面对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心情难免会沉重起来。有了管道,邻居的概念被改写了,邻居的记号并非一张相识的面孔,而是一根沟通的管道。一个现代家庭就此同别的家庭通过管道的方式连成一体。管道赋予了地理空间上的亲密感。我们在南方的家中点燃的天然气,是从西部来的,这种相遇的方式是通过管道得以实现的。由管道编织起来的链条有效地循环、生产、迭代,社会这一庞大的机器也因此运转有序。
在一个钻井平台面前,我们看到了从地底下不同深度挖出来的小石头样品,它们记录着不同的地质地貌特征。一颗小石头从地底下七千多米来到地表,依靠的就是向下的管道。管道给予这些石子与太阳、空气相见的机会。小石子被不同的数字标记,在阳光下散发出迷人的魅力。它来自地球的内部,最深的离地表八千米左右,携带着隐形的密码。
管道是现代社会的有效媒介之一,它能精准地匹配资源,将不同的资源送达需要的人群手中。管道也是一种运输的通道,天然气经过几千公里的管道,从塔里木来到南方的城市,走入寻常百姓家,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管道也是隐秘的,我们难以看见它的存在,却始终离不开它通向生活的那个阀门。
人被植物赋予意义
果园、菜园子在桑吉公寓的后方。
晚饭后,沿着公寓散步,屋后有一片果园。西瓜随意躺在地里,瓜藤已经干黄。一个小伙跳入瓜田,摘了一个大的西瓜,迅速用拳头捶开,分发给后面的友人吃。这瓜果肉并不太红,但水分很足,清甜可口。西瓜地的前面是另一种瓜,在倒水河我们称之为黄金瓜。
在西瓜地和黄金瓜地之间的空地,还种有黄瓜。黄瓜地好像刚浇过水,土质比较松软,能看见水漫漶的痕迹。黄瓜地旁边种有辣椒和西红柿,一些西红柿都被太阳晒裂了,里面青绿色的瓤和红色的果肉散发出清香。
这片土地显然是经过多年的开垦,才有现在的规模和形态。有了沙地,自然少不了水源。在耕地的中间,有一方十多亩的池塘,水深约两米,养有淡水鱼。有爱好钓鱼的工人闲暇之际前来垂钓。池塘的前面是一个简易足球场,一个挥洒汗水的地方。种菜、钓鱼、运动,构成了工人们的业余生活。
池塘和足球场的前方是胡杨林,它们围绕着公寓,形成了一道防沙网。绕公路散步一圈,回到公寓正门口,有人在采访工人,有人在拍天空的乌鸫,还有人喊道:“前面的园子里有葡萄。”循声快步而去,青绿色的、紫色的、淡红色的,一大串,一小串,挂在藤上,散落在地上。我把各种葡萄都尝了一下,嘴角都甜腻了。
在桑吉漫步,我想起倒水河畔的菜地。菜地在一个池塘边,每家每户也就三四分地,种的多是上海青、矮脚苏州青、无架豆角、朝天椒、茄子、黄瓜等。夏天的时候提着塑料桶,从池塘里打水,一遍遍浇在干燥的土壤上。母亲喜欢傍晚去菜地,提着篮子,偶尔也带着锄头,劳动后带回新鲜的蔬菜。劳动的意义首先在于人与土地的关系得以确认。劳动与收获皆是盛大的仪式,人在劳动中确立了自身的价值和意义,植物在人的培育下得以成熟。人被植物赋予了时空上的意义,我们历经风雨,我们走向秋天,我们长大和老去。
【作者简介】周聪,湖北武汉人,文学硕士,现为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湖北省作家协会第二、第三届签约评论家。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文学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华读书报》《文汇读书周报》《中国图书评论》《儿童文学》《十月少年文学》《星星》《福建文学》《广西文学》《时代文学》《红豆》等报刊。曾被评为《儿童文学》“2012年全国十大魅力诗人”。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