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爷子八点才起床,洗漱完,保姆老马把早饭也端上了桌。二人闷声吃饭,老马忍不住开了口:“新闻说咱国家马上进入5G时代了。”老爷子问:“啥是五记时代?”老马说:“就是互联网又升级了。”老爷子把筷子一蹾,说:“互联网?不就是手机吗?你看那些小年轻没事就低着脑袋在那儿点呀点,多少正事都耽误了。”老马不再说话,只埋头喝粥。
九点钟两人准时出门,老马蹬上三轮车,把老爷子拉到村里的小公园。下车后老马和老爷子各投各的阵营,老爷子踱向大槐树底下的一帮老伙计,老马到健身器材前会见他的几个同行。
保姆们乐此不疲地议论主家的家长里短。今天老马主讲,吐槽秦老爷子怎么怎么古板、怎么怎么抠门,亏他退休前还在村小学教书,大小算是个知识分子呢。说着话不觉太阳已转到脑瓜顶上,该回去做午饭了。老马到树下招呼老爷子回家,走近人堆看到老爷子坐在长椅中间,一左一右两个老头正脸红脖子粗地争执。
“我记得清清楚楚,咱村的土地庙是一九六五年塌的。那年我家盖小厨房,预备的砖不够,我还捡了几块从土地庙拆下来的青砖充数呢。”“瞎说。”另一个人毫不相让,“一九六四年我被生产队派到山里修水库,春天走的时候土地庙还在,秋天回来就看不见了。老秦,你信我的,庙一定是一九六四年塌的!”
两个老头都言之凿凿。挑起这个话题的秦老爷子不知该相信谁,被老马搀上三轮车还在嘀咕:“一九六四年塌的还是一九六五年塌的呢?”
午饭后秦老爷子眯了一觉,依惯例下午不再出门,在家专心写村史。老马沏好一壶茶放在饭桌上,老爷子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在稿纸上认真记录他从小到大生活的村庄的历史,包括村名的由来,哪年驻过八路军,哪年成立的生产队,历届的支书是谁、队长又是谁。
看着老爷子瘦得竹竿似的背影,老马心里说不清是钦佩还是不理解。他走到院子里,坐在小板凳上掏出手机开始斗地主。老马正玩得高兴,院门被人推开,老爷子的儿子秦贵走了进来。老马起身招呼:“回来了?”
“回来了。马儿,我爸这几天挺好的吧?”
“挺好,还是老样子,上午去小公园收集材料,下午和晚上写村史。”
“说多少回了也不听,不当吃不当喝,弄那破玩意儿干啥?”秦贵掏出烟丢给老马一根,自己嘴里叼一根,大摇大摆进了屋。
爷俩在屋里说话,老马虽不存心听,门窗大敞四开,两个人的交谈还是一句不落地钻进耳里。
还是为拆平房盖楼房的事。前年村东头的地铁站开通,引来大批“北漂”的白领、蓝领到周边村庄租房子,房子的租金一天一个价地往上蹿。先是村里几户头脑灵活的人家把平房拆了,盖成一小间一小间的楼房往外出租,众人有样学样,一时间全村都在大兴土木。秦贵也想这么办,无奈老爷子说他平房住惯了不愿住楼房,况且正忙着写村史,没工夫折腾。
发财的康庄大道被老爹硬生生阻断,秦贵岂肯罢休?他有时间就从县城跑回村做老爹的思想工作,今天也是如此。老爷子的写作被儿子打扰,心里光火,没听他说几句就吼起来:“我死了你愿咋弄咋弄,我活一天就一天不许动这宅子!”
“行,行,您厉害,惹不起您。”秦贵讪讪地从屋里走出来,跟老马闲扯几句就离开了。
老爷子的宅子真是不错,三大间房坐北朝南,宽敞明亮,院子方砖铺地,西角种着月季花,东角植着海棠树,树下的大水缸中五颜六色的金鱼悠然戏水。老马想,这么适合颐养天年的宅子若真拆了,实在可惜。
晚饭按老爷子的吩咐,两人还是稀饭加馒头。饭后,老马陪老爷子到外面溜达。两人走出院子,见邻居家的大门前停了一辆卡车,搬家公司的人正把家具、电器往车上装,看来邻居家也准备拆平房盖楼房了。慢慢地走在街道上,眼望新崛起的一座座楼房,老爷子感叹:“沧海桑田呀,要不写本村史,后人都不知道这个村子原本是啥样儿。”老马逢迎道:“您写村史,绝对功德无量。”“啥功德无量?”老爷子的目光投向西山渐渐隐没的残阳,轻轻地说,“只求后人看了村史,明白自己的根源就行了。”
一阵凉风吹来,老爷子打了个喷嚏,老马忙掏出纸巾递给他。老爷子擦了擦鼻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老马,说:“小马,你说后人会看我写的村史吗?”老马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想了想,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那就要看您的村史写得怎么样了。写得好有人看,写得不好自然没人看。”老爷子微微一笑,拍了拍老马。
回到家,老爷子又写了一会儿村史才躺下休息。睡到半夜老马被隔壁的动静惊醒,起身跑过去一看,老爷子在床上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已经不能说话。老马忙给秦贵打电话,又叫了急救车。
急救车比秦贵先到一步。老爷子被担架抬出屋的时候,用力扯了下老马的衣角,指了指放书稿的柜子。老马点了点头。
老爷子没能下得了手术台,一早就被拉到殡仪馆火化了。秦贵和老马回到村里,秦贵给老马结算了工资,老马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拣出来,放进行李箱里。秦贵在旁一边收拾老爷子的遗物,一边监视老马,防止他拿走不该拿的东西。
秦贵从柜子里抱出一摞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稿纸,看也不看就要往墙角的垃圾堆里扔。老马忙上前拦住他,说:“这是你爸写的村史。”
“我知道,不是写这破玩意儿熬坏了身子,老头也不会走得这么早。”
“老爷子走得急,假如能留下话,我猜会让你把村史印出来。”
“印出来?”秦贵双手一甩,说,“印出来谁稀罕看?!”
书稿摔落到垃圾堆里,纸页四下散开,立时同烟头、灰土混在了一起。
看老马盯着垃圾堆发呆,秦贵推搡他道:“马儿,赶紧收拾完走吧,明天工程队就来拆房子,我还有一堆事要干呢。”
“哦。”老马使劲搓了把脸,拿起行李箱。
【作者简介】耿建,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于《厦门文学》《少年文艺》《小小说月刊》等,曾获第四届“文荟北京”北京市群众文学创作优秀成果奖小说类一等奖、“首都公共文化”征文一等奖、“东丽杯”梁斌小说奖三等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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