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敢干
李刚的外号叫李大敢干,很有农村味的外号。李刚还有一个外号叫李大敢想。他是改革开放之后第一个出来创业,并且是最早成立私人公司的人。在改革开放初期需要的就是他这种敢想敢干的人。当然不是敢想敢干就能成事,还得能吃苦,不仅能吃苦还要有头脑,有智慧,有判断力。而今的李大敢干已然是一个事业有成、家资不菲的成功人士了。“只是上天给每一个人提供的人生岁月就那么多,就那么一小段时间,然后你就蒸发了。”是啊,人生在世,可以争辩的道理有亿万条,但这一条自古就颠扑不破。有了这样的认识,让年过半百的李大敢干蓦然回首之后有了一种危机感和紧迫感。思前想后,综合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实际状况,他做出一个新的决定:在乡下,就是在自己的家乡选一处房子,而且必须是一处破旧的老房子,简单地修整一下,把它还原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爹妈和兄弟姐妹居住时的样子。什么样子呢?必须有火炕,而且炕席不完整。不太好找是吧?可以将新炕席做旧。加一张旧炕桌。这种东西也很难找。他费了很大劲儿才从一个农民收藏家那儿花高价收购了一张,用四寸钉子加固以后可以用。这种修旧如旧的做法也就是李大敢干能做出来,要知道现在的农民家里基本上标准化了,室内有厕所、有淋浴,使用沼气做饭,除了喜欢睡火炕的老人,很少有人家盘火炕。新式火炕和过去的火炕也不可相提并论,现在的火炕是电的,相当讲究,但还是叫火炕。
李大敢干私下新买的这处老旧的土房里没有电灯,但他不打算通上电,点油灯照明。当年李大敢干家穷,就是点油灯。窗户没有窗玻璃,是用一张草帘子遮风挡雨,白天就把草帘子卷起来。屋里没铺地板砖。李大敢干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做妥之后,还养了一只猫,只是这只猫瘦得不像猫,横看竖看都好像是另外一个物种。没有褥子,人直接睡在炕席上。席上有两条又旧又破的被子。做饭烧炕呢,主要是烧苞米秆儿、稻草和少量的木柈子。做饭烧水都是一个大铁锅。什么热水器呀电水壶呀,没有,也没有小奶锅、煎锅,更没有高压锅。完全是还原当年那个状态。
在乡下,这种土房还是很好找的。现在不少乡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干了几年之后,有了点儿积蓄,在城里买了房子,把家乡的老人也接到城里来住了,乡下的老宅基本闲置着。房子这东西跟电脑一样,不怕用,就怕闲。房子一闲置,破败相马上就跟上来了,这倒是非常合乎李大敢干的要求。院子里有一棵大榆树。有大榆树好啊,夏天,屋子里特别热,人哗哗出汗,可以坐在树底下乘凉。东北和南方不一样,东北不论怎么热,只要你往大树底下一坐,唰一家伙,像喝了冷饮一样,包括心肝肺都非常舒服。李大敢干在院子里养了一头小猪,小猪也算是家庭成员之一。此外,还养了四只母鸡,它们四姐妹有时候下蛋,有时候不下,不能保证产量。李大敢干说:“实在不肯下蛋的那只,杀了是不是?炖了,放点儿土豆和辣椒。”
乡亲们(其实屯子里也没剩几个乡亲了)对李大敢干的这种做法很是不解,这玩的是哪一出啊?抽什么邪风啊?不过也有明白人,农村就不缺明白人。明白人说:“这才不是抽邪风呢。别看人家有上亿的家财,八成是人家要拍电视剧。爱牛爱马爱胡不喇(一种鸟),武大郎玩蜗牛,各好一套。你们这帮傻狍子懂个啥呀?”听明白人这么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是啊,是啊,你看人家城里人,玩得那叫一个绝。
李大敢干当然不是要拍什么电视剧,他是要把一家人都接过来,就在这个屋子里住了。而且每年冬天住两个月,夏天住两个月。这是铁的纪律。“除非你们放弃财产继承权。”他说。
李大敢干有两个儿子,都不到二十岁,但胜似二十岁。现在二十岁青年的智商相当于过去四十岁的中年人的智商,啥都懂。老爸有钱哪!钱不但可以影响一个人的智商,还可以开发一个人的情商和各种潜能。说起来很伤心的,但凡老爸有钱的,其儿女学习不太好的至少占七成。不过这没关系,可以到国外去留学。李大敢干的两个儿子不是也去了哈佛和剑桥吗?说到富二代的留学,有相当数量的人就是玩和消费,跟不同肤色的女同学同居呀,去周边国家旅游啊,到阿拉斯加耍个小钱什么的。但是梁园虽好终究不是久恋之家,于是两个过得百无聊赖的儿子又回来了。
李大敢干一看见头发染得像鹦鹉似的两个儿子就生气,他们还时不时地溜达两句英语出来。他们见到的老爸好像不是他们老爸,而是他们大哥似的,嬉皮笑脸地看着李大敢干,并且拍着李大敢干的肩膀说:“老同志,过得怎么样啊?气色很好嘛。”李大敢干像欣赏后现代雕塑似的,在两个儿子中间走了一个“S”形,然后点点头,于俯仰之间心里有了主意。客官,你想啊,李大敢干在商场上厮杀了这么多年,可说是阅人无数,啥样人没见过?啥样人的儿子、孙子没见过?鹦鹉头、爆炸头、彩条头、松鼠尾巴头连同秃瓢上倒着蜈蚣和蝎子的主,可以说看了个遍。有人看,那就是看一个热闹,看一个叹息,看一个气氛。但是李大敢干看,不是即使厌见者不见,而是把看当成一种学问,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苦口婆心的说教等于放屁。他心里想,好吧好吧,年轻的先生们,先让你们自由自由,然后再让你们知道自由也是有代价的。
时间那就像飞镖一样嗖的一下三个月过去了,家乡的那处老宅已经竣工了。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李大敢干的态度特别好,特别和蔼,一副慈父的样子,或者说是一副优秀演员的样子,这和他过去独断专行、一言堂、说翻脸就翻脸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大敢干说:“大宝啊,留学回来了,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哪?”大宝说:“爸,您这是平地起风雷呀,无缘无故问这干啥呀?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有路就有丰田车嘛。”李大敢干问:“那你就没啥理想?如果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呢?”大宝说:“你死了以后是吧?这个话题挺严肃的。人生自古谁无死嘛。怎么办呢?我肯定得拿一半财产,或者和我妈、我弟平分。平分的话,我至少也得拿几千万元吧。我拿这钱周游世界去。”李大敢干就问他:“那……钱花光了之后你怎么办呢?”大宝说:“自杀。”
李大敢干慈祥地笑了,拍了拍大宝的肩膀,然后转过头来问:“二宝啊,你呢?”二宝说:“尊敬的Father,您这是一个伪问题,类似于军事演习,不是真正的战争。您可以问,我也可以不回答。但您毕竟是我爸,老爸的问话我能不回答吗?”李大敢干说:“那你的想法是什么?”二宝说:“Father,我的想法是,把分给我的财产和房产全卖了。”李大敢干很感兴趣,问:“之后呢?”二宝说:“之后,我打算成立一支摇滚乐队。您是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电吉他,喜欢撕心裂肺的摇滚。”
李大敢干抬头看了看自己的老伴儿。老伴儿说:“你瞅我干啥?我又不是你儿子。儿子愿意干啥就干啥呗。再说了,咱们挣钱为的啥?不就是为了让儿子活得更好嘛。别像咱们年轻的时候那样,吃苦受累,是不?儿子们想干啥就干啥,愿意干啥就干啥,别像咱们中规中矩地活着,像模具扣出的月饼似的。”李大敢干说:“这段时间你们一直说我玩神秘、玩密室逃脱。现在我就把谜底告诉你们。我在乡下买了一套房子。”
大宝说:“别墅。周末就领我女朋友过去。”李大敢干说:“可以。”二宝说:“我也把我女朋友领过去。”李大敢干说:“也可以。”
老伴儿在一旁说:“大宝、二宝啊,看看,你们上哪儿找这样的爹去?还没见过你们的女朋友呢,就同意你们领去。”李大敢干说:“包括你妈,咱们一家人都去,而且要在那里住两个月。”
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是第二天,而是当天晚上吃完晚饭就出发了。出发之前李大敢干要求他们把手机、电脑都交出来,而且还要把眼睛都蒙上。老伴儿和两个儿子知道李大敢干是帘子脸儿,说撂下就撂下,所以他说什么就得听什么。
二宝在蒙眼睛时说:“咱爸这是要给咱们一个惊喜呀。”
大宝说:“人是多面的嘛,你看过毕加索画的人物像吗?一张脸弄出好几个表情来。咱爸也不例外。”
大约走了三个小时的路,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娘几个摘下眼罩一看,哟,这不是屯子吗?而且整个屯子没有几家亮灯的,漆黑一片。
老伴儿问:“老李呀,黑灯瞎火的,你是不是迷路了?”李大敢干说:“迷什么路?就是这里,半拉子屯儿。”
大宝问:“啥叫半拉子?”李大敢干解释说:“在农村,半拉子就是指半个劳动力的少年,当年大人挣十个工分,半拉子挣五个。你们俩这个岁数的就叫半拉子。”
进了又破又旧的老屋,老伴儿和两个儿子全傻眼了。
二宝说:“敢情不是别墅啊!”老伴儿说:“老李,你这是几个意思啊?”李大敢干说:“就一个意思,咱们就在这儿住。”大宝和二宝面面相觑,说:“爸,这咋住啊?”李大敢干说:“没看见有火炕吗?当年解放军进驻上海,就睡在马路边,这不比马路上强多了吗?”二宝说:“那……那……那,吃啥呀?”李大敢干说:“有土豆儿、萝卜、苞米面儿、小米和高粱米,想吃啥就自己做。”老伴儿说:“你是疯了、傻了,还是老年痴呆了?”李大敢干斩钉截铁地说:“你们饿呢就做,不饿就免了。困了就上炕睡,不困呢就待着。”
就这样,一家人在火炕上东倒西歪地歪了一宿。李大敢干倒是睡得倍儿香,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早上起来,李大敢干的老伴儿态度特别好,说:“老伴儿啊,咱们啥时候走啊?”李大敢干说:“咱们起码要在这儿住两个月。”老伴儿说:“嘻,死老头子,别说胡话了,就算咱俩受得了,孩子们也受不了啊。别闹了,啊?着点调吧,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小屁孩儿似的。啊,听话,收拾收拾咱们走吧。”李大敢干说:“这没啥受得了受不了的,过去咱们受得了,现在他们也该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受,受得了也得受,必须住满两个月,少一天也不行。不仅你们在这儿住,我也在这儿住。车我都打发回去了。这个地方离最近的火车站的直线距离是六十公里,一百二十里地,中间经过野狼坡和坟地。从今儿个起一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说起来,人最克服不了的,最无法战胜的就两件事儿,一件是睡眠,一件是饥饿。开头几天,大宝和二宝的身上还有着浓厚的城市公子哥的味道。但是过了不到一个星期,他们便开始自己挑水、动手做饭、睡火炕,样样都得经受,样样都得干。“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干就得挨饿。有道是:“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他们刚开始是嫌火炕太硬睡不着,但是两三天过去,坐在火炕边上就睡着了。李大敢干用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推,人就倒在火炕上呼呼大睡起来。
就是这种样子。开头的十几天确实难受,但是过了这些天之后,他们便渐渐地适应了,觉得在乡下生活也挺好的,那破菜破饭吃得贼香,晚上睡得也好啊,跟死狗似的。还有半夜下地尿尿,看到风吹草帘子一飘一飘的,感觉自己像童话《骑鹅旅行记》里的那个少年,真是妙不可言。有时候,那只小猫因为冷还会钻到他们兄弟的被窝里,和大宝、二宝,包括李大敢干的媳妇在一起抱团取暖。不仅如此,大宝和二宝食量增加了,他们的身体也壮实起来,脸也晒黑了。哥儿俩天天跑到猪圈里看看小猪又长了多少,看看母鸡又下了几个蛋。不能因为青年人留个鹦鹉头,就说他们不是好青年,是问题青年。其实他们也是很善良的,有慈悲心的。他们经常跟李大敢干撒谎说那只不下蛋的鸡也下蛋了,免得它被炖了。
老伴儿也觉得李大敢干的这种方法不错,让她回忆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还想起了自己的小名叫“丫蛋儿”。丫蛋儿时代她就为两件事儿发愁,一是吃不饱饭,二是睡不好觉。一家人睡在一铺火炕上,每个夜晚都是恐怖之夜,咬牙放屁带抽风,龇牙咧嘴瞪眼睛,怎么睡得踏实呢?现在起码不至于吃不饱饭睡不好觉。她想,人哪,要想知足就嗯——啊啊——得看看自己的来时路。不忘初心啊。
开始老伴儿和两个儿子都觉得两个月的时间太漫长,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但快到两个月的时候,感觉时间一下子变得飞快起来。
李大敢干对大宝、二宝和老伴儿说:“两个月快到了,你们都有什么想法呀?”
大宝和二宝相互看了一眼,二宝说:“爸,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这里。”
李大敢干又问大宝:“又舍不得了?你呢?大宝,你是归心似箭呢,还是有点儿舍不得走?”大宝说:“爸,真有点儿舍不得走。”
李大敢干看着老伴儿:“丫蛋儿也说说呗。”老丫蛋儿笑了:“我没事儿,你们说咋的就咋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啥人儿学啥人儿,跟着巫婆跳大神。”
李大敢干把事先准备好的猪肉炖粉条、酸菜炖肉、黏豆包、高粱酒端了上来,说:“吃吧。”一家人边吃边喝,特别开心,特别幸福,特别满足,觉得这日子特好,简直是好死了。
李大敢干问:“大宝啊,将来你打算干什么呢?”大宝说:“我打算就在咱们家的老屋附近建一个养老院。老年人念旧哇,他们到城里生活肯定不习惯,还是想念过了大半辈子的农村生活。如果屯子里有了养老院,那他们肯定都得回来。城里有什么好?大清早你看,那个十字路口像蚂蚁搬家似的,缕缕行行的。我的妈呀,瞅着都缺氧。”李大敢干说:“那你不出去旅游了?”大宝说:“旅游肯定还是要旅游的,但是主要干这件事。”
李大敢干转过头来问二宝:“二宝,你呢?”二宝说:“我也想好了,我要在这儿建一个城市少年儿童活动中心。这个活动中心就仿照咱们老屋的模式,让这些城里的孩子在辅导员的指导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且孩子只要来了就必须住满一个月,不然是五倍的赔款。”李大敢干说:“不对呀,你不是要成立一个摇滚乐队吗?”二宝不屑地说:“那玩意儿不着调,没意思,蹦极似的。”
李大敢干转过头来用眼神询问老伴儿。老伴儿说:“瞅我干啥?儿子在哪儿我在哪儿,只要儿子高兴我就高兴。”
李大敢干端起酒杯一口干了,然后低着头疯笑了半天。
文大傻子
先前,我亲密地叫文兄为文大傻子。当年文兄在省里的一家文学期刊当编辑,我也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是啊,编辑和编辑之间想不认识都难。我们就是在这条古怪的道路上相识的。人间岁月堂堂去,屈指算来,我们至少有二三十年未曾见面了,而这二三十年也是中国发生巨变的二三十年。那么人呢?也在变。今日的赵钱孙李已经不是先前的赵钱孙李了,变了,似被一只无形的手进行了重新洗牌、重新组合、重新站队。文化人,包括编辑也不能例外。
又是寻常的一天。我接到文大傻子打来的电话。他之所以能打通我的电话,是因为我二三十年来从未换过电话号码。文大傻子说有一家出版社要出一本介绍东北菜的书,请我撰写文字稿。我脱口就问了一下价钱。他听了之后略感吃惊,卡壳了。我说:“文大傻子,我的好兄弟,过去我也像你一样,从来不好意思问价钱。现在不了,不是咱脸皮厚了,而是一种趋势。”他吃惊地说:“现在都变成这样啦?”
毕竟和他是多年的交情,我便答应去听一听,走一下过场。真的不是很上心。
在跟出版社的相关人员、领导聊的过程当中,我发现工业类的出版社对这一类书并不专业。我也是心不在焉。我看得出来这家出版社的负责人开始犹豫了。于是我趁势把稿费又提高了一倍,表示如果请我写就是这个价。自然这个事就不了了之了。这位女负责人还把我送到出版社的大门口。彼此在礼节上都没有问题。
也正是这件事我加了文大傻子的微信。这之后,文大傻子经常在微信上给我发他写的一些古诗词。我觉得他的这些诗词颇有老派文人的情怀,亦有泥古之嫌。我历来不主张年轻人写古诗词之类的玩意儿,用古人的情怀、古人的视角,虚拟古人的际遇,描述飞速发展的当代社会之万象。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一个启发。不过文大傻子已年过花甲,表述方式的取舍理应无比自由。对于他的格律诗我除了点赞并没什么意见。毕竟我不是研究这个的,先前对于古韵律的零星记忆早已忘得精光。
忽然一日,文大傻子从我的朋友圈当中看到我要去H县。他说:“夏天我就住在你去H县的路上。我在那儿有房、有院,院子里还种了不少玉米和蔬菜。如果你来的话还可以在我这儿住。走的时候再带点我种的蔬菜和玉米。”我说:“好啊,你给我发一个定位,我回来的途中争取去你那儿看看。”
从H县回来的途中,我按文大傻子给我的定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迷途中彼此通了好几次电话。他说他已经站在公路边上等我了。按照他说的位置显然我已经走过了,再掉头往回开,终于看到站在公路边上的他了。上次在出版社见到他的时候他戴了一顶鸭舌帽,人显得比较年轻。这次他没戴帽子,白发苍苍,迎风飘逸,已然是一副苍老的样子了。
上了车,他给我带路。从公路上下来,显然走的是一条极少有车辆和行人通行的路。这条路由于风吹雨淋,荒草丛生,路变得非常模糊。他指着路面上的那些碎石解释说:“过去这儿是养路段的材料场。前面是他们的家属宿舍,不过现在没人住了。”他揶揄地说,“修路工就像吉卜赛人一样居无定所,到处迁移。”我问:“你这儿有房子呗。像陶渊明似的归田园居。”他说:“我住的是朋友的房子。这小子跑到非洲修路去了。我住在这儿等于是免费给他看房子。”
这是一排简陋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老式平房,每家都有一个木板樟子的院子,挺入画的。只是这里已经人去屋空,每家的院子都上着生了锈的锁。一副很聊斋的模样。
文大傻子说:“这排平房就我一个人住。你来了,随便住哪家都行,我有他们的钥匙。”我说:“明白了。”
文大傻子“家”的院门开着。是啊,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没必要锁院门。打量着老式民风存焉的此地,我明白他为什么写了那么多古诗词了。进到院子里一看,俨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寻常百姓之生活场景的话剧舞台。院子里有两三只少年鸡,一些杂乱的盆盆罐罐散放在院子的一角。北面有一个开放式的棚子,里面有一个土灶。显然文大傻子就是在那个地方做饭,自然这儿也是这一排房子唯一炊烟升起的人家。院子的一隅堆放着几个小南瓜、几枚土豆、一些茄子和玉米,感觉还没有完全成熟,在明媚的阳光下静静地候在那里。不消说,这是他给我准备的,这反倒让我有些不忍心了。我原以为他至少有一两亩地,像有钱人那样休闲地种点儿花生、蔬菜之类,主要用于观赏或者送人,包括发朋友圈。
院子当中有一张旧木桌,上面放着几本线装的古书和笔记本。看得出这哥们儿平时就是坐在这儿看书、做笔记、写古诗词。是啊,文人就是文人,无论怎样差的环境也无法改变作为文人的本质。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房子的外墙上居然挂着一幅巨大的比真人还大的外国时髦女郎的彩色招贴画。这一下子就把这里那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环境气氛提升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
我问:“夫人呢?”他说:“回娘家啦。”
我知道这个回娘家的女人应是他的第二任夫人。能跟他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面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我说:“兄弟,让我进屋参观参观呗。”
他似乎有些不那么情愿,可我毕竟是远道而来,咫尺的拒绝自然不礼貌。进到屋里,我发现屋里面依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陈设,大花被、老式的炕琴,包括用砖铺的地面,所有的一切都是纯粹农舍的样子,而且是二十世纪农村家居的模样。心想,如果我要住在这里,只能睡火炕了。
我们坐在院子里那张圆桌旁聊了起来。文大傻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脸严肃地跟我说:“人活着,就三件事非常重要:第一是阳光,你看我这里有阳光;第二是水,你看我周围的水都是纯净水,可以直接饮用;第三是空气,这里的空气没有被污染。阿成大哥,人除了这三样还奢求什么呢?没了呀。对不对?”我点头说:“有道理。你天天就坐在这儿研究学问哪?”他说:“这不是很好吗?”我说:“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有点像闭关修行的样子。”他说:“读书就是修行。”我听了一愣。说实话,近年来我没少听关于读书是为了什么的话题,但是唯有文大傻子的回答最为精辟。
过去,文大傻子在杂志社工作的时候是工人编制。本来他有条件、有资格转为国家干部的,可他没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天天看书、写评论。所以同事给他起了一个“文大傻子”的外号。我依稀记得他的第一任夫人经营一家个体印刷厂,承印信封、贺卡、档案袋和稿纸之类的东西。两口子的物质生活显然是很好的。毕竟那个年代开私人印刷厂的人无论如何都属于富人阶层。那么是什么促使,或者说逼迫他们二人分开的呢?
我问:“你平时吃饭怎么整啊?”他说:“每天早上我到村口去打羊奶,新鲜的,相当好。”我又问:“这是什么村?”他说:“过去叫阴阳屯儿。西头先前是一大片坟地,都是无主坟。现在叫桃花村。”我说:“哦,是个有故事的地方。你要是回城里怎么办?方便吗?”他说:“方便。就到公路我接你那个地方,往那儿一站,长途汽车来了,一招手,上去就完了。回来也是如此。非常方便。”
看来我面前的这个文大傻子,我的文兄,可能是新时期文化运动以来依旧坚守君子固穷,又乐天知命的最后一个文人了。
我在文大傻子这儿逗留了不过半小时。我不知为什么,临走的时候忽然从心底升起惭愧来,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似乎被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了。觉得丢人丢丑的不是文大傻子,而是我。
二叔的擀面杖
二叔退休前是国际饭店的面案师傅,一辈子单身。可我总觉得二叔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我跟他一块儿上街的时候,发现他喜欢欣赏街上来来往往的漂亮女性,这至少说明他心理是很健康的。至于他为什么终身未娶,我从没听他讲过。年轻的时候,我不太注意尊重别人的隐私,便试探地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女人呢?”二叔冲我一笑,便没了下文。
我跟二叔的感情非常深。我们丁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我又是一个独生子。我念小学时就跟二叔一起生活。由于我的学习成绩不好,经常排在全班同学的最后一名。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严厉地对我二叔说:“难道让你的侄子毕业以后跟你一样去当一名厨子吗?”二叔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你怎么猜到的?”老师听了扑哧一声笑了,说:“好了好了,我懂了,我全懂了。”
跟二叔在一起生活,他从不训斥我。邻居看他如此放纵我,就说:“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你怎么不管管你侄子呀?”二叔说:“那是打倒的媳妇,没说打倒孩子。孩子能和面一样吗?”邻居说:“啥也别说了,水旱黄瓜两味儿。毕竟不是你亲生的。”跟二叔在一起生活时我经常可以吃到好吃的,二叔几乎每天都从饭店带妙不可言的美食回来。因此我是全班同学当中脸色最好看的一个。同学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丁桃花”。我的本名叫丁金刚。
老师经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丁金刚同学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还笑着说,“不过呢,丁金刚同学的叔叔是厨子,毕业以后他也要去当厨子,所以学习的好坏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但是咱们班的同学不是每个人毕业以后都要去当厨子的。我的话听懂了吗?”同学们齐声回答说:“听懂了。”然后老师叫我站起来,问:“丁金刚同学,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我笑呵呵地说:“是。”老师狐疑地看着我,但很快平静下来,说:“希望你将来当一名优秀的厨师,像你二叔一样能够做出漂亮的面点。”我说:“肯定。我会用面做一朵漂亮的桃花。”全班同学听了都笑疯了。老师并没有笑,他只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光看着我,他觉得我的话是一支锋利的箭。
中学毕业后,我顺利地考上了高中;高中毕业以后,我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首都的一所有名的大学;大学毕业后,我肯定不会出国留学,而且我也没有钱出国留学。再说我已经吃惯了中国的面点,中国的面点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面点,馒头、饼、包子、花卷、面条等,全部都一级棒。毕业后我就选择了创业,开了一家桃花食品有限公司。公司做得很好,很扎实。我把二叔接到了京城和我们夫妻一块儿住。我夫人一下子就被二叔做的面点给迷住了。
二叔早已经退休。他之前像所有临近退休的人一样不愿意退休,但最终还得退休。退休之后,二叔跟我们一起生活,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有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夜晚,二叔突然跟我说:“桃花,我想回一趟老家。”我问:“咋啦?想自己的老屋了?”他说:“不是。我有一根擀面杖落在老屋里了。”我吃惊地说:“二叔你不是开玩笑吧?咱们公司什么样的擀面杖没有?你随便挑。”二叔说:“不一样的。”我憋住笑问二叔:“金的吗?”二叔说:“金的。”我说:“二叔哇,您回去就是为了取一根擀面杖吗?”二叔点点头。我仰头想了想,战士爱枪,骑兵爱马,面点师爱擀面杖,合理。我说:“二叔,我陪你一块儿回去。”二叔说:“我很急。”我说:“好。咱们急事急办。明天早晨就坐飞机回去。擀面杖是厨师的灵魂嘛。”
回到卧室,妻子强忍住笑,说:“你们公司的人要是知道你为了一根擀面杖坐飞机回老家,大家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你精神有什么毛病?”我说:“我是董事长,我想咋做就咋做。这就是我开私人公司的出发点。擀面杖咋了?擀面杖是我二叔的灵魂。况且它还是金的。”媳妇儿睁大眼睛问:“真的吗?”我说:“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幽默感。”
二叔的擀面杖是用一张印花的土布包着的。二叔珍惜地看着,抚摸着,眼睛里还闪烁着泪花,然后抬起头腼腆地看了看我,说:“她叫桃花。”我问:“谁?擀面杖吗?”二叔说:“不是擀面杖,是这根擀面杖的主人。当年我从家乡出来的时候,她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我说:“难道她的名字跟我一样都叫桃花吗?”二叔说:“桃花说这根擀面杖她天天用,送给我做一个念想。”我说:“可真朴实。没送你手帕或者布鞋什么的?”二叔说:“那时候人都穷啊。不穷咱们爷俩能走吗?我就冲着桃花送给我的这根擀面杖才立志做了面案师,还凭手艺好,一直干到国际饭店。”我说:“二叔,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管她桃花、梨花、山丁子花,把她弄到手再说呀。”二叔说:“说话文明点儿,怎么这样跟长辈说话呢?我是想把她找回来,可我回去的时候她家已经搬走了。”我问:“桃花她知道你在哪儿吗?”二叔惆怅地说:“当然知道。你想想,还有比国际饭店更好找的地儿吗?”我说:“这么说她已经成了别人的老婆了呗。”二叔说:“不仅是别人的老婆,听说她生了四个娃,三个丫头、一个小子。她儿子的小名跟我一样叫留柱。”
忘记说了,当年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在街上碰到了我们的小学老师,他说:“当初我就看出来你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我睁大了眼睛问:“真的呀?”
【作者简介】阿成,曾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主席。曾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首届鲁迅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萧红文学奖,《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优秀作品奖,以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奖项。代表作有《赵一曼女士》《年关六赋》《马尸的冬雨》《安重根击毙伊滕博文》《生活简史》《和上帝一起流浪》等长、中、短篇小说,随笔集等四十余部,以及电影《一块儿过年》(合作)、话剧《哈尔滨之恋》(合作)、纪录片《一个人和一座城市》、舞台情景剧《火焰蓝之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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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