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创作往往来自对自我生命历程的回忆与追溯。众所周知,华兹华斯对诗歌的定义作过一个精彩的阐释界定,但我们多数人只是记住了前半部分:“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而这个定义的后半句或许更有见地,“它源于平静时回忆起来的感情”(威廉·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序》),它充分证明了诗歌创作与回忆的精神关联。王长征近期创作的长篇抒情诗《砸鱼往事》,无疑也是诗人自我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但更重要的是,这种情感源于诗人“平静时回忆起来的感情”,因而在我看来,诗歌才显得更具有思想的穿透力和艺术的感染力。据诗人自我陈述,创作此诗之前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处于寂寞持守的阶段。在一篇文章中诗人说道:“如果一个人老在一个地方待着,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工作,身心易疲惫,诗歌创作也会原地打转。我在这段时间里陷入了迷茫的状态,很久都无法下笔。为了寻求新的突破,近一年时间,我远离城市眼花缭乱的喧嚣,逃避似的走向山野,过着类似隐居的安静生活,每天与一些修行者早起、吃素斋,有时候到山间的竹林里观察昆虫。看到一些小动物的争斗时,我常常陷入无尽的沉思……山里的生活是寂寞的,以至于让我有了更多思考的时间,我把它们整理记录下来,并融入写作事业中。”(王长征《梦的启悟及诗的重新出发》)《砸鱼往事》就是在沉静许久之后诗人交出的关于诗歌创作的新的答卷。这首诗继承了中国新诗中“往事体”的抒情传统,在对过往生活经历的追忆与构想中,完成了对个人史和乡村史的精彩演绎和艺术重构。在长达四百六十余行的篇幅中,诗人表达了对美好生活的追寻和对乡村人生命的关切,将人们的视线带回过去的岁月,引领我们去打捞历史的陈迹,去品味曾经时光中的生命经验和宇宙奥义。
《砸鱼往事》首先展示的是诗人对过去岁月的记忆与回味,呈现出回忆的诗学所具有的艺术魅力。对于历史与人的关系,诗人是有着深切的自我认知的。在这首诗的开篇之中,诗人就开门见山地说道:“陈年旧事中/所有的教训都会生脚/穿着时间的铁鞋茫然前行/走着走着,疼痛就被遗忘/铁鞋穿旧后,还是光脚舒服。”对于每一个有着鲜明自我意识和历史知觉的人来说,回望过去,品味历史,都可以说是在自己漫长的生命旅行中必然要从事的一项工作。而对曾经生活的反刍和品味,往往会在自己内心深处扎下根来,由此形成有关自我与历史、时代和社会关系的生命记忆。但大多数的人,都只愿记住对自己有利的生活行迹,同时选择性地遗忘对自己不利的挫折与失败等“教训”,这就是诗人所说的“走着走着,疼痛就被遗忘”。自然,在诗人看来,记住历史的教训,或许比记住那些光彩的生活点滴,会显得更有意义,这就是诗歌的首节,紧接着书写的内容:“为不让铁鞋丢掉,于鞋面绣花/把一个个‘总结’绣在最醒目的位置/穿着绣花鞋去赴宴/盛宴结束后总有人记得/酒杯是如何满了又空/喧闹如一本本天书/在平淡的叙述中进入高潮/清醒的人,读着读着就醉了/曲终人散时,隐入夜的大幕。”在人生的盛宴里,我们不仅要记住激情涌荡时的喧嚣与骚动,还要记住酒杯满了又空时的无奈和曲终人散时的落寞与孤独,这才是最为正确的生命态度。在首节的文字里,诗人站在一种时光哲学的高远视点上来审察历史和人生,为诗歌接下来对曾经岁月的回望,奠立了坚实的思想地基。
对于生活在河边和海边的人们来说,捕鱼也许是他们最寻常不过的生活经历了。捕鱼的方式自然是多种多样的,用利器“砸鱼”便是其中的一种。这种捕鱼方式。对捕鱼者的眼力、手力和动作敏感度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砸中鱼后的场面,便会是足够精彩和刺激的。诗人以哑巴木匠为例,如此描述村民砸鱼的火爆场面:“率先出击的是哑巴木匠/鲁班的弟子流淌着高贵的血液/他得于工具之便/潇洒地站立在桥头/抡起刻有猛禽图案的锤子/狠狠砸向水边露头呼吸的大鱼/血珠飞溅,射向天空/天空呜咽着一片嫣红/血珠飞溅,飞向土地/土地发出哀怨的笛声/最后落进河里/像扑进母亲温柔怀抱的孩子/带着无尽委屈和软弱/放肆地宣泄受到的伤害/它们泪水血红/四下渗开的泪水/勾勒出一幅,意想不到的/大写意的《砸鱼往事图》。”尽管将砸中鱼儿的场面做了如此细腻的描述,但千万不要以为,诗人是要以此对捕鱼者加以深情的咏叹和礼赞,他不过是为了借助“砸鱼”而造成的血腥场面和可怕结局的渲染,来有力地揭露和批判沉积在每个人心灵深处那种挥之不去的“贪欲”。似乎可以说,对贪婪和欲望的人性之恶加以有力的揭示和深切的批判,正是整首长诗的核心。细究起来不难发现,人们在水上捕捞鱼儿,除了贫穷、饥饿等客观原因外,很多时候也不乏贪婪、欲望等主观原因。因而,每当成群结队的鱼儿出现在人们面前时,生活在水边的人们,无不流露出激动和兴奋的神情来:“拥挤不堪的大鱼在村民眼里/就是堆积在一起的白花花的银子/尽管令人惊讶和困惑/却无人可以控制内心的躁动。”与此同时,乡里乡亲之间,很多行动都是在互相影响并推而广之,哑巴木匠捕鱼的成功,也给其他人带来了莫大的鼓舞与激励,“显然,木匠的收获/激励着更多的年轻人/他们不顾长辈的劝阻/——‘即便没有他们,世界仍会继续’/平静了几百年的村口/熙熙攘攘的脑袋相互挤着/比得胜归来的战士还要疯狂/他们争夺战利品/演绎着热火朝天的古老画面”。“熙熙攘攘”“疯狂”“热火朝天”这些词语的联袂而出,将被贪婪和欲望完全支配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扑向鱼群进行砸打捕捞的疯狂行动进行了精彩的述说,而对这些捕鱼行状的极力渲染,又反过来增加了对人类贪欲本性的彰显效果。被贪欲完全控制的人们,最终都将会被无法完全满足的贪欲所毁灭,这就是诗人如此描述的“贪欲”毁人的惨痛历史:“失神的木匠丢掉了雕花大锤/懊恼自己让愚笨的鱼儿逃脱/呆呆地一言不发地恨着河流/忽然揪着自己的脑袋/从桥上跳下/朝鱼群一头扎去/很快他被鱼群包围/完全消失在水中/哑巴木匠投水失踪/当天有十三人向水献祭//新的规律被摸索出来/砸到鱼就能腌制成肉干/一旦失手就丧魂落魄/不由自主跳入河中不见踪影/这似乎成为一个魔咒/鱼族,越来越不甘心/命运的安排,变得异常难以捉摸/砸鱼的人,频频失手/村里年轻人锐减过半/集万物之灵的村民/不断填塞桥洞的滚动的漩涡/多少与土地打交道的汉子/被水吞噬,无数灵魂/最终沦为水神的奴隶”。在诗人看来,“砸鱼”无疑是一把生命的双刃剑,人们可以因砸中鱼而获得美食佳肴,也可能会因砸不中鱼而“丧魂落魄”并最终命丧黄泉。这是人性无休无止的贪欲必将遭致的报应和惩戒。
在上述对“砸鱼”往事进行大量铺陈的基础上,一对新婚夫妇的隆重出场,便有了别样的意味。这是旧的村庄史的结束,也是新的村庄史的开启。诗人接下来用大量的笔墨,对这对新婚佳人婚后的生命历程,进行了细致的铺叙和演绎,也将“清心”与“贪欲”相互博弈的人间奇观有力地彰显出来。接下来发生的故事,也是围绕“砸鱼”展开的。为了让已经结出硕果的爱情变得更加甜美和幸福,那个新婚才三天的男子,便瞒着新娘子偷偷出行了。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砸得一条大鱼来丰富他们的爱情,为他们的美好生活锦上添花。只可惜,这样的私自行动,并没有带来让人惊喜的结果,反而酿成了一场令人伤心的悲剧。由于没有砸中鱼,新郎官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他的灵魂从此“像茧房抽丝一样慢慢萎缩”,“渐渐干瘪”、失魂落魄的新婚男子,最终还是选择了“投河自尽”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似乎预示着,历史的悲剧,又在新一代人身上重演,村庄的发展,依旧在既有的轨道上向前延伸。好在还有这位新娘子在,这是一位超凡脱俗的女性,是改写村庄史的关键人物。丈夫死亡的信息传来的时候,她也悲痛、伤心乃至绝望。不过,哀痛和难过只是暂时的。尽快从哀痛中走出来,从丈夫的不幸中吸取教训,以便让村民更好地活着,才是她内心最强烈的愿望。痛定思痛,新娘子从丈夫的亡逝阴影中逐渐走了出来,“在烈火的淬炼中/她完成了自我更新”。完成了自我超越的新娘子,深切地领悟到,一切悲剧的诞生,其实都源自人们内心的贪欲。她于是做出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大胆举动,“她劝阻人们,不要再砸鱼了/并疯疯癫癫地/说出一个可怕的预言/‘跳河的丈夫并非消失/而是幻化成鱼’”。她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将那些痴迷于“砸鱼”的村民一下子警醒。这位女子还用自我“砸鱼”的行动,将贪欲与人间悲剧之间所存有的密切关系进行了具体阐释。对于生活在水边的人们来说,“砸鱼”的行动无疑会有两种结局:要么砸中,要么砸不中。砸中了自然皆大欢喜,砸不中又有什么遗憾和可惜呢?只要贪欲不是那么强烈,任何的结果其实都是可以承受的。这位智慧的新娘子,用自己的行动作为活生生的教材,给村民施以肉眼可见的教育和感化,从而将村民从既有的悲剧性路途上解救出来。
从整体上看,这部长诗基于诗人对过往生活经历的记忆和回眸,借助艺术的手法将其展示出来。在诗中,回忆往事与历史叙述之间,达成了一种有效的同构关系。不过,我们还应该认识到,诗人对历史的叙述,并不是要简单地去还原历史,而是希望通过对过往历史遭遇的回眸来窥探人性的弱点,向人们发出生命的警示。回忆的诗学与重构的历史相互嵌合、互相生发,从而将整首诗的艺术性提升到较高的境界。
【作者简介】张德明,文学博士,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全国中文核心期刊评审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首届签约评论家。已出版《现代性及其不满》《网络诗歌研究》《新世纪诗歌研究》《新诗研究的理论与实践》等多部学术著作,在国内重要学术期刊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曾获二〇一三年度“诗探索奖”理论奖、《星星》诗刊二〇一四年度批评家奖、第五届“啄木鸟杯”年度优秀论文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