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中
所有的教训都会生脚
穿着时间的铁鞋茫然前行
走着走着,疼痛就被遗忘
铁鞋穿旧后,还是光脚舒服
为不让铁鞋丢掉,于鞋面绣花
把一个个“总结”绣在最醒目的位置
穿着绣花鞋去赴宴
盛宴结束后总有人记得
酒杯是如何满了又空
喧闹如一本本天书
在平淡的叙述中进入高潮
清醒的人,读着读着就醉了
曲终人散时,隐入夜的大幕
贪欲是黑色的云朵
常常伴随大雨降临,填满
一道道曲曲弯弯绕来绕去的
盘旋的沟壑,直至每一寸土壤
再也无法渗透。历代的经典
无法在现实中以残酷的教训
唤醒昏睡之人
村庄的泥墙,残破的窗花
留下时间的清晰的吻痕
像一面面被淋湿的褴褛布告
萎靡地缩落在贫穷的树根上
宣告被遗忘的数百个
循环往复的日子
恍若幽暗洞穴里钻出之人
拎着长长的铁锤在泥地上拖行
一道道蛇迹般深深的泥壑
盘旋在柳树的阴影里
也缠绕着凋零的希望
变成比老人皱纹
还要深刻的故事开端
静听娓娓道来心平气和的语调
数百条举着旗帜的鱼浮出水面
黑色脊背互相贴着
水中闪动着一条接一条
缕缕行行的青色光芒
顺着窄窄的环村河
鱼满河平,欢呼与惊讶
在浪花堆积的喜悦上飒飒跳跃
大鱼孤傲、冷峻,身体修长
它们张大嘴巴,在微雨过后的
傍晚。嘴里含着讨债的 头
把平整的河面,剜出
密密麻麻的伤口
纤细的村河,孱弱的细流
扭动着忧伤的身躯
化作被侮辱的少女
忧伤地躺在淳朴的平原上
同时她那么可怜和卑微
当雨水撤退的时候
河流被遗弃在世间
干巴巴的沟底玷污娇弱的身躯
美好总为苦难殉葬
每一个鱼嘴都深不见底
藏着巨大的人性考验
但它的主人又很弱小
拥挤不堪的大鱼在村民眼里
就是堆积在一起的白花花的银子
尽管令人惊讶和困惑
却无人可以控制内心的躁动
眼前诡异的场景,比传说中
复活的预言还耐人寻味
长辈的告诫
在自诩进步的青年眼里
不过是封建制度下
愚冥不化的顽固做派
终究会被光阴之箭射穿
钉在史书冷冰冰的字里行间
闪着银光的河流
带着鱼群而来
似手握宝藏的幼童
在热闹的街市上举着
人们指指点点
每一颗剧烈鼓动的心脏
穿成人性黑暗的长线
对抗着死去的信仰和活着的心
内心早已按捺不住
卸下伪装是迟早的事
仍不愿做第一个出头鸟
鱼嘴翕张,整齐划一
有节奏地传递着同一个信息
那是来自神秘的宣言
大家面面相觑
无人能够将鱼的话语翻译
成千上万的水泡
在河流的肌肤上鼓出来
在湿润的空气中泛上岸来
这条河流似乎要撑破
泥土的阻拦。变成逃婚的少女
众目睽睽之下
大鱼仿佛也要一起私奔
圣人在人群中也会被人群淹没
集体的思考会取代个人的思想
对异常景象的敬畏
会在一次次试探的边缘
完成决堤式的崩溃
“坚守”不必亲口喊出来
它的倔强根深蒂固
道德是一部长篇巨著
榜样是它的文字
蛰伏在血液里
火焰可以照亮一切
风暴会摧毁万物
破坏只需要慢慢腐蚀
坍塌只在一瞬间
天降馅饼伴随灵魂放逐
馅饼与陷阱只一字之差
在我们祖祖辈辈书写的文字中
能看透它们之间的联系
最终抵达另一个故乡
倾听天堂的马达声
像这样能够读懂,山间
草木柔弱的嘴唇
发出永恒旋律之人
屈指可数
率先出击的是哑巴木匠
鲁班的弟子流淌着高贵的血液
他得于工具之便
潇洒地站立在桥头
抡起刻有猛禽图案的锤子
狠狠砸向水边露头呼吸的大鱼
血珠飞溅,射向天空
天空呜咽着一片嫣红
血珠飞溅,飞向土地
土地发出哀怨的笛声
最后落进河里
像扑进母亲温柔怀抱的孩子
带着无尽委屈和软弱
放肆地宣泄受到的伤害
它们泪水血红
四下渗开的泪水
勾勒出一幅,意想不到的
大写意的《砸鱼往事图》
呆头呆脑的鱼儿没有挣扎
顺从于命运的安排
缓缓地翻开肚皮
定定地仰面朝天
发灰的眼珠死死地
望着安逸的飘来飘去的云
好像一出生就一直在这里
看着眼前的虚无
木像般兑现前世的诺言
显然,木匠的收获
激励着更多的年轻人
他们不顾长辈的劝阻
——“即便没有他们,世界仍会继续”
平静了几百年的村口
熙熙攘攘的脑袋相互挤着
比得胜归来的战士还要疯狂
他们争夺战利品
演绎着热火朝天的古老画面
“干涸许久的河流
不该生出门板长的鱼来”
尽管谁都知道,一切不可思议
这一天是一个新的开始
大旱庄稼的喉咙患上重度咽炎
沙哑的咳嗽与虚弱的哀吟
高一声低一声
彻夜不息地呼喘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这是最朴素的道理
麦芽作为陪葬品沉睡千年
出土的时候就会发芽
干旱憋了太久
激动的泪滴越滚越大
仅仅一场雨就灌满
方圆百里,每一条沟
每一口塘。一夜之间长出
难以置信的大鱼国
它们环绕的村庄就是
整个世界。惊心动魄的美
打开了一扇不愿打开的门
大鱼,眼神木讷
对任何伤害都不闪不避
它们在水里拥挤不堪
刚被捉上来许多
很快就有新的补充
它们的鳞片像整齐的瓦块
完美地覆盖了,鱼族的繁荣
表象下,一块块无奈的瘀青
鱼头鱼尾相互衔接
像一串巨大的手链
拼凑出独特的环形风景
它们口衔苦胆
义无反顾
使命般
一条接一条露出脑袋
仿佛就是为了铁锤而生
善与恶已经混为一谈
吸引着村民
不断坠入沸腾狂欢的深渊
河岸上砸鱼,有条不紊地进行
一条又一条大鱼
被肢解、分装、打包
再经过多个工序
变成不同风味的佳肴和零食
鱼族数量虽繁而且身材宽大
同时还有数以万计控诉的嘴巴
但依然无法阻拦种族的悲剧
没有发声的喉结,大张的嘴
说出的话不但空洞
还会成为辱骂的罪证
“人有狼牙棒
我有天灵盖”
这恐怕是鱼国最硬气的自嘲
然而上天绝不会无缘无故
在宽广的土地上呈现这一异象
锤子与血液碰撞
平静之中蕴藏巨大声响
发明镜子的人
最先照到的就是自身
生命的火花必须充满不确定
意外造就奇迹
村民的收获节日持续了三天
鱼族的灾难突然降临
哑巴木匠对着大鱼凝视许久
落锤时,哑巴木匠失了手
砸下的深坑很快被流水抚平
侥幸的大鱼
绅士一般潜入水底
仿佛带走了哑巴的魂
始作俑者和鱼族有相同的缺陷
都是天生没有语言
灵迹从他开始转折
也许,不能发声的群体
痛苦也会比正常人少
甚至在伤害面前
灵魂显得更为麻木
失神的木匠丢掉了雕花大锤
懊恼自己让愚笨的鱼儿逃脱
呆呆地一言不发地恨着河流
忽然揪着自己的脑袋
从桥上跳下
朝鱼群一头扎去
很快他被鱼群包围
完全消失在水中
哑巴木匠投水失踪
当天有十三人向水献祭
新的规律被摸索出来
砸到鱼就能腌制成肉干
一旦失手就丧魂落魄
不由自主跳入河中不见踪影
这似乎成为一个魔咒
鱼族,越来越不甘心
命运的安排,变得异常难以捉摸
砸鱼的人,频频失手
村里年轻人锐减过半
集万物之灵的村民
不断填塞桥洞的滚动的漩涡
多少与土地打交道的汉子
被水吞噬,无数灵魂
最终沦为水神的奴隶
水中的血水让大鱼焦躁不安
每一次游动,搅动
一阵混浊的臭水
切身之痛和不可预知的惊惶
让村民安静
每天站在村口注视着河水
似乎眼睛里藏着一把把刀子
只要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
就能切下一斤河水带回家中
连同无数鲜美的鱼肉
他们用目光对着河流又劈又刺
击出一朵朵巨大浪花
来回踱步的双脚
踩出一个溢满不安的深坑
对于当初的欣喜和后来的困惑
人们的血管里
已经植下兴奋和不甘
没有人能够想通
最初任人宰割的呆傻的鱼
竟然越来越狡猾
还会佯装病恹恹的样子
诱惑心志不坚的人举起送命的锤
青天见证
尝过甜头的人只会记得所获
很快忘记伤疤
无法回头的赌徒都曾善良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
再次抡起锤子并且得手
一锤激起千层浪
新一轮循环开始
赌徒从不相信,自己会在
悬崖丧命。掉下去的人
都是命运不济。他们信命
都相信自己是天选之人
能够平地踏浪
解开生命的秘密
即便千万人被埋葬
自己定然是幸运的最后一个
在这不再平静的河上
不断上升的倒影,追着云朵
罩着大地上孤勇的自己
他将吞食阳光,建设新梦
还会在百鸟的赞叹声中
抓住水鬼。撄其发缚其足
驱使它在岸上用土琵琶助兴
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罂粟般蔓延着
无休止地传递着欲望之火
村庄上空,罩着一个越来越
干瘪的黑色袋子
没有人记得太阳明晃晃的样子
光明有多少分量
迷狂代替温和笼罩人心的时候
每一粒石子都忍不住战栗
家家户户房梁上
悬挂的风干鱼肉,孤独而沉默
一些没有刮干净的鱼鳞
像透明而又宽大的指甲
被斧头粗暴对待的肉体
被战栗的目光彻底覆盖
失去生机的村庄
不停地长出荒草藤蔓
最后成为一片废墟
如同鬼蜮
日夜响彻着哀鸣
新长出来的鱼,吐出大水泡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
它们在陌生的村庄醒来
看到手舞足蹈指指点点的人们
它们十分恐慌
有人尝试着用石头砸
其中一员。尽管十分想躲避
但身体僵硬
动弹不得。一条鱼被砸死后
被拖上岸,它们知道
角色转换,命运倒转
新的循环以自身悲剧起首
光明与黑夜
清心与贪欲
互为事物的正反两面
相互对立又纠缠不清
“鱼,我所欲也”
代价也是残酷的,世世代代
循环往复的悲剧宫殿
不断有人添砖加瓦
新的村子是否会重复
亘古不变的循环
直到一个新婚三天的青年出现
为让青梅竹马修成正果的妻子
尝一口鲜美的鱼肉
他小心翼翼地驾着小船
眼睛流着蜜,歌唱未来
秘密行动只为制造惊喜
懂得爱的人,爱着明天
也渴望被爱
相信所有的付出
愿意将心交给远方
他幸福地拿起尖尖的石头
向一条看似笨拙的大鱼投去
不幸的是他落空了
无情的诅咒俯下身将他抱住
轻轻哼着哄骗婴儿的摇篮曲
因此他的灵魂
像茧房抽丝一样慢慢萎缩
渐渐干瘪的新郎
在船上一个劲儿发呆
他的怪异行为引起了妻子注意
贴身陪伴守护
最终还是因为
一不留神他就投河自尽
妻子悲恸欲绝
整日披散着头发
卑微而又虔诚地跪倒在岸边
将愿望写满纸船
向河里漂去
她的祈求并未被河水接纳
纸船一次次被浪花打回岸上
绝望的新娘
变成明晃晃的斧头
口中凄厉的哀号
像冰冷的火焰漫过头顶
在烈火的淬炼中
她完成了自我更新
泪水无用的时候
那就把掌纹握在自己手心
寻找破解宿命的钥匙
一旦醒悟
鞋底将高过白云
令高山臣服
她劝阻人们,不要再砸鱼了
并疯疯癫癫地
说出一个可怕的预言
“跳河的丈夫并非消失
而是幻化成鱼”
这句话燃亮人们心头的灯盏
蒙尘的眼睛面对难以置信的现实
变得悚惧
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
成为无懈可击的证据
印证美丽新娘的疯话属实
新长出的鱼儿有着熟悉的眼神
无助的眼睛都挂着泪
还有人在刚刚被捕捉的鱼身上
找到了与亲人相同的文身图案
那些被渐渐遗忘的善良品格
在村庄一一归来,扛锄头的
不再贪婪鱼肉的鲜美
鲜美的肉干可能是亲人的身体
即便贪心之人也怕失手
变成鱼再被别人吃掉
新长出的鱼族
与失踪的人们数量相等
就连身高体重也都惊人般一致
晚霞散尽,狂欢也消失殆尽
曾经癫狂的扑杀
变成一声声呕吐后的轻叹
破灭的幻影被风带走
往日的喧哗被预言抚摸后
漫长的河流静静地流淌
只剩下那个悲伤的新娘
日日夜夜一边哭泣一边寻找
编织可以打捞浪花的布兜
她把水中的血丝捞出来
让河水更加清澈透明
她举着灯盏,一夜一夜地照
所有人都以为她伤心过度成为疯子
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有的坚持为了什么
直到她凿开玻璃般的水
用石头狠狠砸向如巨石一样沉没的人鱼
“她失手了!”并被无数双眼睛见证
无数嘴巴议论纷纷
她没有投河没有被诅咒变成鱼
消息像黑夜的萤火虫
一旦亮起,就有无数跟随者
人们聚集而来
看她一下一下地向水面砸击
被砸中的鱼由于没有被捕捞
反而渐渐褪去了鳍
慢慢变成原有的人样
为何她的失手没有导致悲剧?
难道是因疯狂的捕鱼队伍中
她的性别与众不同吗?
随着最后一条长一米八的大鱼
变成身高一米八的新郎
她的爱人终于回来
鱼果真是贪欲之人变的
这是命运最公平的安排
只有爱能够解除魔咒
疯狂的新娘
砸鱼时没有一丝贪念
从始至终想的都是与爱人团聚
幸运的是
这个村庄
娶来了一位智慧新娘
是她破除诅咒
拯救了一个村庄
她的故事
因此被刻在石头上
供人纪念
也供人警醒
诗歌是无力的
从没有人想到
有一天会成为
撰写村庄史上
最伟大寓言的工具
意在改变命运的人只有
踏踏实实、懂得满足的人
会用勤劳的双手创造幸福
砸向欲望的人
不要被欲望左右
否则就会被欲望之火吞没
【作者简介】王长征,中国成人教育协会文化创意委员会专家组成员、诗歌创作中心主任,安徽省当代诗歌研究会副会长。作品见于《红豆》《诗刊》《中国作家》《诗歌月刊》《滇池》《海燕》等文学期刊及多种诗歌选本,出版诗文集多部及中俄双语诗集《从北京爱着中国》。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