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的文体追求

2024-07-22 00:00:00王迅
红豆 2024年6期

新时期以来,中篇小说在新时期文学发展格局中占有重要的文体地位,至少代表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的最高水准。尽管此一时期,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也不乏精品佳作问世,但无论是艺术质量,还是在接受效果上,中篇小说都占有绝对优势。在某种意义上,中篇小说的繁荣正好契合了文艺发展规律,即文章合为时而著。一方面,改革开放带来的思想解放氛围以及多元文化的碰撞,为中篇小说文体内涵的扩增与文体边界的拓展营造了开放的环境;另一方面,与突击式反映社会热点现象的短篇小说不同,中篇小说可以相对从容地进入当代生活底层,去揭示社会生存本相,破解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密码。

从篇幅来看,俞胜的《爱情无须拐弯抹角》属于人们常说的“小中篇”。这种规模和体量的中篇小说看起来与长篇小说相差悬殊,信息量上自然不及后者,但远超一般的短篇小说却又是毋庸置疑的。的确,文本所承载信息量的大小是细分长、中、短篇小说文体的重要变量。然而这种划分难免有失简单,没有从小说本体论意义上作出深层意义上的区分。如果深入小说叙事的“内部”,不妨从叙事节奏、叙述方式和叙事结构等方面去把握长、中、短篇小说在“内质”上的差异。

如果说短篇小说的“横切结构”与长篇小说的“史诗品格”,显示了文体的“质”的特性,那么中篇小说的审美特质如何确立?我以为,信息量的把控是重要标准。从创作角度看,对信息密度的把握显示了作者掌控叙事节奏和处理细部关节的能力。以“小中篇”的故事容量去承载尽可能多的信息量,体现了中篇小说的文体优势,而对作者却无疑构成不小的挑战。然而,对于这种有难度的写作,俞胜是有能力从容面对的。近年来,俞胜的创作聚焦家庭婚姻题材,以原生态的日常化叙事来探讨家庭与个人、责任与牺牲、对抗与和解等命题。俞胜前不久发表的中篇小说《“520”变奏曲》(《湘江文艺》2024年第2期)就显示了这样的叙事维度。《爱情无须拐弯抹角》所包含的信息同样是异常丰富的,涉及方方面面,如农业发展新态势、大龄青年情感危机、老龄化问题以及家庭伦理问题等,都是这部小说所关注的时代命题。但如果从系列主题中,划出一个相对显耀的主题,那应该就是爱情婚姻问题了。这部小说看起来似乎在讲述主人公毅臣到苏州创业的故事,不错,创业故事确是小说情节推动的原动力,但从故事聚焦来看,主人公与三个女人之间的情感线同样是小说的看点,而且贯穿始终,起到结构小说的叙事功能。从阅读效果上讲,也更引人注目,成为小说叙事的趣味生长点。

一般认为,中西方对待婚姻情感的态度和方式不同,前者含蓄、内敛,而后者热烈、奔放。典型案例如《红楼梦》和《罗密欧与朱丽叶》,两部作品对爱情的书写便可作此比较。那么,倘若把这个区分点放到俞胜的小说中解读,则不难看出蕴含其中的反讽意味。在这个分界点上,《爱情无须拐弯抹角》应该是绝妙的小说标题。小说中男主人公郭毅臣与前妻离婚后,一直处于尴尬的单身状态。围绕主人公的婚姻问题展开叙事,自是家庭伦理叙事的有机组成,事实上也显示了小说更内在的诉求。郭毅臣所追求的理想爱情当然是中国式的,这是千百年来中国人常态化的“爱情”。然而,在人生失意之际,“爱情”也随之失色。这源于突如其来的“情变”。这种情感上的失落让主人公直面人生策略和婚姻选择的调整,换句话说,当婚姻开始从“务虚”落入“务实”之境,“爱情”也就成了一种直奔主题的权宜之计,照见了主人公意欲掩饰却又无奈的心绪。

从结构上看,爱情与事业看起来似乎是两条线,但在小说的叙事推进中,两者并非截然分开,而是互相关联、交织并进的。具体来说,两条线索在交叉中执拗地向前突进,在讲述主人公创业故事的同时,呈现了生命中亲情、爱情、友情互相缠绕的复杂状貌。如今,郭毅臣迈入中年门槛,然而在心理上却并未进入中年状态,他抱着一股年轻人不管不顾的冲劲,不惜抛弃体制内的安稳工作,前往陌生的苏州创业,立志打造有利于提升现代生活品质的有机食品企业,以图在不久的将来打下一片江山。因此,郭毅臣的创业举动,有如其对待爱情的姿态。他始终生活在一种自造的幻影中,一种浪漫化的理想图景中。应该说,这是主人公的可爱之处,但也不能不说是他的致命伤,以致落到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如果说长篇小说侧重于人物命运的书写,那么中篇小说则着力于故事的经营。俞胜深厚的叙事功底,足以让他能娴熟自如地讲述颇具审美异质性的故事。这部小说的重头戏其实不在郭毅臣的爱情故事,也很难说是一个普通人的“苏漂”故事,而是一场家庭伦理意义上的拉锯战。在小说叙事中,尽管有很多可以出彩的地方,比如商战戏,又如三角恋等,这些可能是很多作家大肆渲染的书写地带,成为吸引读者眼球的看点。然而俞胜没有写商场上波诡云谲下尔虞我诈的利益争斗,也没有侧重于移情别恋、争风吃醋的艳情书写,而是把叙述的中心置于郭毅臣与家人关系的梳理上,通过家庭叙事观照人物命运,折射时代精神。是留在“家乡”还是选择“异乡”,对一个人的发展来说可能产生不同的影响。从客观上说,到人生地不熟的苏州创业,并非不能成就一番事业。然而,作者没有顺着“大团圆”的结局来建构一部创业史,去讴歌年青一代创业中的成就,而是尊重人物性格逻辑,写出了人性的另一种真相。

在创作中,俞胜对他的小说人物倾注了深切的情感,以便让读者在情感体验中获得灵魂的撞击与升华。此前他创作的中篇小说《莱卡》就是这样的篇什。这部发表于两年前的小说,其主题指向关于理想爱情的一种守望。这是一代人的守望,读来凄婉动人。俞胜以凄美的笔调讲述了王向林与俄罗斯女工程师叶琳娜的爱情传奇。这段开启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感情,由于叶琳娜回国而被中断,只能由两条狗——大壮与莱卡横跨乌苏里江去“约会”,传递彼此情愫。这种把动物意象化处理的写法,寄托了创作主体的脉脉情思。在《爱情无须拐弯抹角》的创作中,俞胜同样在人物身上投入了深切的情感,为当代文学贡献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创造了富有中国特色的“这一个”。但在这部小说中,如前所述,作者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主人公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上,而是着力于人物心理的深度开掘。郭毅臣自尊心强,颇爱“面子”,勉为其难地维持公司的生存,以致最后明知大局已定却仍自欺欺人,拆东墙补西墙,维护“郭总”的企业家形象。在他的思维里,在苏州打造绿色食品品牌几乎是志在必得的事情。由此,脱离稳定的工作而闯荡苏州,经营有机食品企业,对他来说也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事情。

就其身份转换来看,从安稳的事业单位到暗藏风险的自主创业,是郭毅臣人生频道的重要转向。单从这一点,就可看出他那非同寻常的一面。要知道,前往既不占天时地利也无人脉资源的苏州创业,应该是超出中年状态的人生选择,这对人到中年的郭毅臣来说无异于一场冒险游戏。更重要的是,在这场游戏中,他不但没有挖到第一桶金,在创业屡屡受挫之际,还失去了爱情。这种状态与他的预期相去甚远,但他并未就此丢弃可能带来大好前途的蔬菜经营,而是三番五次找家里人借钱,以图翻身。自然,作者没有给他改天换日的机会,去迎合主流叙事所要求的圆满结局,而是让主人公下不了台,以此揭示一种窘迫的人生困局。

当然,为主人公设置层层障碍,使其不能翻身,难以走出自身的困局,这并非作者愿意看到的。就中篇小说的体量来讲,通过向家人借钱来暗示“苏漂”中潜藏的“黑洞”,应该是恰到好处的情节设计。主人公的创业之路走向山穷水尽之际,读者为其捏一把汗,而作者也不能坐视不管,任其滑向深渊。否则,这部小说的叙事势必溢出中篇小说的体量。从文体学和叙事学的角度看,过度“加码”的情节设置很可能导致叙事的“失衡”。所以,作者不断地把叙述拉回沈阳——主人公的出发地,形成一种“内”与“外”交融互补而又不断生发的叙事结构。

郭毅臣的落魄自然使得爱子心切的父辈焦虑不堪,想尽办法去召唤他,苦口婆心地劝慰他:浪子归乡,回头是岸。因此,小说的叙事始终游走在“家乡”与“异乡”的人生天平上,构成了一种艺术张力,推动故事的发展。从叙事发展的逻辑链条来看,要拉回郭毅臣,让其回归家乡另图发展,恐怕是件相对困难的事情。而向其展示家乡的吸引力和感召力,也许是让其回心转意的可行性策略。

一个人穷途末路之际,乡愁是最易爆发的。作者以东北特色小吃杨家吊炉饼暗示了这种乡愁所蕴含的召唤性。然而,这种抽象的乡愁,对于生活在对抗性环境中的人来说,终究是无济于事的。郭毅臣就处于这样一种伦理关系之中。小说强调郭毅臣与父母的对抗,这种逆反心理伴随着他的成长,包括他对爱情的选择,离开前妻谭雪,接纳萧青荷,都显示了一种对抗姿态。尤其是得知其离职创业的“壮举”后,父亲发誓断绝父子关系。至此,这种对抗发展到极点。但如今,威胁已经失去意义。两代人之间,打破僵局、寻求和解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应该说,萧青荷的形象在小说中泼墨并不算多,但却是影响主人公人生选择的重要人物,同时也是父子矛盾的导火索以及所争论的焦点。从情感发展过程来看,萧青荷是郭毅臣心仪的人生伴侣。他们曾经恩爱,如胶似漆,一到晚上就煲电话粥,“萧青荷那糯糯软软的声音已经内化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然而,两个人虽同在苏州,其事业却朝向两极化发展。郭毅臣的有机食品企业不见起色,而萧青荷却如有神助,迅速成长为装饰界能呼风唤雨的“一姐”。这种反差之下,两个人的感情渐露裂隙,甚至争执不断,谁也不肯迁就。直到萧青荷的师兄出现,如晴天霹雳,摧毁了毅臣对爱情的浪漫想象。这种“出轨”也正应了郭毅臣父母对萧青荷的评价,她是“妖精”,是红颜祸水,是把儿子引入邪门的瘟神。萧青荷在父辈眼里是一个“坏女人”,无异于是导致儿子出卖灵魂的恶魔。而父辈将萧青荷妖魔化想象的源头或证据,自然是儿子糟糕透顶的现状。出于一种和解的诉求,把儿子召回沈阳,就成了父辈的当务之急。在他们眼里,回到沈阳就意味着回归家庭,意味着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这是父辈念兹在兹的心愿。

按照昆德拉的说法,写小说就是写“存在”,就是发现“可能性”。俞胜致力于“可能性”的发掘。事业和爱情上的双重困局让主人公陷入一败涂地的人生低谷。这种状态下,就有了“回归”故里的可能。请注意,只是“可能”!作者对这种“可能”的逻辑把握是相当谨慎的,可以从中看出一个写作者对待文学的基本立场和审美姿态。这种“可能”的出现,也正是家人及朋友们的期待,但若要把这种“可能”变为“现实”,是需要一种“接应”的。换句话说,回家的前提,对郭毅臣来说,需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因为此时,郭毅臣的心仍未“落地”,他需要一个台阶可下。他在苏州的坚持,自然是为了出人头地,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何尝不是出于做给萧青荷瞧瞧的意思?事实上,这是一个男人在和自己赌气,是他在自作多情,正如小说中所提到的,他没有从心底彻底抹去萧青荷,而萧青荷早就把他从生命中抹去了。小说末尾,他依然活在自造的幻影中,说到底是一种“好面子”的表现。同样,他漂在苏州,举债当老板,回乡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对自己过去的一种“否定”,这显然是与中国人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普遍心态相悖的。长期以来,郭毅臣的生命航道是向上攀登的,是向着未来的,他的思维在一种“务虚”的云端向前滑行,而回归故里则等于“向后看”,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倒退”,意味着让身体重返现实的大地。

这个时候,一个“预谋”诞生了。而这个“预谋”是对郭毅臣“回归”的一种顺理成章的“接应”。姐姐郭雅玲参透了郭毅臣有家难归的精神密码,那就是把他的“心”拴住。她相信,毁于爱情的人,也一定会成于爱情。顺着这个思路,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为郭毅臣物色对象。在郭雅玲的策划下,任慧杰就这样出场了。然而,作为一个失败者,郭毅臣很少回家,要不是外甥女倩倩结婚,可能就没有这次行程,更不会答应出来相亲了。正如郭雅玲所说,“越失败的人,自尊心就越强。”在发小王东设局邀请下,郭毅臣终于和任慧杰见面,并一见倾心。在结尾,作者并未告诉读者,两人是否喜结连理,“浪子”是否成功“回头”,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郭雅玲成功利用任慧杰拴住了他的“心”,顺利完成了“拯救”的使命。

作为文学叙事的“过渡带”与“中间物”,中篇小说具有较强的吸纳性和变通性。与《莱卡》的意象化叙事及浪漫主义风格不同,这篇小说烟火味十足,有很强的现实感,同时它又一改同类小说的沉郁之风和颓废之气,以诙谐、幽默的叙事语言显示了一个小说家的艺术禀赋。小说讲述的是失败的人生,然而叙述的调子却是轻快的、活泼的,尤其是小说中的对话,时而轻松灵动,时而以反语出之,造成一种忍俊不禁的阅读效果。这篇小说在美学上也匠心独具。俞胜的叙事极力避免直露,而是把思想经审美化处理,隐藏在文字的背后。作者没有直接描写郭毅臣的创业过程,以及种种窘迫的表现,而是从国画创作中计白当黑的美学原则中受到启发,通过公司员工的辞职、违抗旨意甚至幸灾乐祸以及供应商的追债等,去暗示“郭氏”企业岌岌可危、大厦将倾的态势。这种美学追求显示了创作主体从容的叙事态度和充沛的艺术创造力,也体现了中篇小说的文体优势。

【作者简介】王迅,文学博士,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第四批客座研究员,日本大学残雪研究会会员,浙江散文学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在《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民族文学研究》《文艺理论与批评》《文艺争鸣》等发表论文二百余篇。多篇被《新华文摘》、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等转载,论文获奖十余次,出版专著《不必等候炬火》《麦家小说论》《浙江散文现象研究》等五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等四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