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代西方身份政治的实质是极端个人主义冲击自由民主与公民政治的群体镜像。西方身份政治最初只是谋求个人权利的族群政治,但后期日趋明显的极端化倾向却将个人权利推向价值异化的边缘:个体的权利诉求开始超越宪法和法治层面,升格为少数族群政治对抗的话语工具。全球化、市场化、政党极化与传播数字化等新兴浪潮在推动个人主义深度扩张的同时,也构成了个人权利工具化的时代诱因。个人权利的工具化态势扭曲了权利的核心意义,构成了对自由民主重大而深远的冲击:它非但无法调和族群冲突,反而加剧了族群间的身份张力,加深了个人权利与自由民主之间的价值区隔与断裂,将西方社会引入身份分裂与政治极化的泥沼。身份政治是当前西方各国正在遭遇的冲击和挑战,它所蕴含的草根化、动员性和反民主倾向应该引起所有面临现代化议题的转型国家的重视。
〔关键词〕身份政治,个人主义,权利工具化,自由民主,政治极化
〔中图分类号〕D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24)03-0074-10
一、问题的提出
当代西方身份政治的崛起及其对民主政治的冲击是当前学界关注和研究的重要议题。国内已有研究表明,西方身份政治泛滥是社会结构变迁、多元文化流行与经济不平等恶化等多重因素合力所致,它产生的负面影响集中体现在文化冲突愈演愈烈导致国家认同难以统合、政治对抗持续升级致使民主磋商难以为继、族群政治日益繁盛引发种族主义死灰复燃等方面。实际上,西方左翼与右翼身份政治的分野已呈现出价值观博弈的浓厚色彩。
西方学者认为,当代西方身份政治泛滥是个人主义盛行的价值性恶果。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认为,自20世纪后半期以来,绝对个人主义对社会关系的全面占领,致使资本主义世界出现了“一场个人战胜社会的革命”〔1〕413。进入21世纪,这场革命的势头愈发强劲,逐渐成为当代西方国家身份政治泛滥的文化价值机制。弗朗西斯·福山认为,极端个人主义与民族、种族和宗教等群体政治的认同构建,是当代西方国家身份政治频现的关键原因。在身份政治运动最突出的美国,马克·里拉的分析认为,美国左翼对少数群体的政治塑造,不仅背离了左翼的传统路线,更刺激了右翼白人种族主义的复兴,致使美国社会呈现出左右身份政治对峙的极化态势,而这种对峙的实质是左翼和右翼对个人主义政治的价值选择。
个人主义及其极端化趋势不仅是分析当代西方身份政治频现的重要原因,还是激进化的身份政治所导致的一种价值异化。美国是西方自由民主模式的典型代表,也是当代身份政治乱象最显著的国家。因此,本文以美国身份政治为分析主体,在分析性而非描述性的层面认为,个人主义在西方社会的深度扩展,全面塑造了过度强调自我中心与推崇个人权利的社会秩序。与此同时,西方国家的身份政治激进化趋势不但导致个人主义逐渐背离自由民主的价值意涵,使个人权利从自由民主之目标演变为左翼与右翼进行政治对抗的话语工具,而且将西方国家引向了族群分裂的身份歧路。
二、极端化:西方身份政治的个人主义溯源
在西方国家,个人主义具有深刻性和广泛性。首先,作为一种价值理念,个人主义是深刻的。它是西方国家构建政治秩序的观念基石,是自由民主政治力求实现的第一价值。自由民主聚合了平等权利、有限政府、自由放任、自然正义、公平机会、个人自由及道德发展与尊严等一系列为西方社会所坚守的基本原则,以此为基础的观念体系与政治体制是西方自由民主与公民身份建构的统合性机制。西方民主是“自由主义之中的民主”,自由主义优先于民主平等,自由主义民主就是以自由求平等。自由主义的核心原则是个人主义及权利至上,也就是说,在个人主义与民主平等之间存在价值排序,在个人主义优先的前提下,如何维系个人权利与民主平等的平衡是保障自由民主政治稳定的关键性问题。其次,作为一种政治行为,个人主义是广泛的。它是西方国家在社会政治运动、经济政策取向与文化多元主义等维度存在分歧与冲突的焦点。个人主义的极端化趋势意味着西方民主在政治秩序与政治价值之间出现裂痕;意味着西方国家将面临难以消弭的社会冲突、愈演愈烈的政治极化与不断升级的文化对抗。
权利平等是个人主义最具变革性的价值基因。托克维尔认为,平等所导致的个人主义是民主国家发展过程中的一种潜在威胁,因为“平等使人们只顾自己,不去考虑别人”〔2〕687,这种平等式的个人主义将伴随着身份平等的扩大而不断发展,并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渐显露出对他人权利的侵害,对公共责任的漠视。这表明民主程度越高,人们的权利平等意识就越狂热,过度的权利平等诉求会导致信念体系各要素的冲突。西方民主之所以稳固,是因为自由对平等的制衡,个人权利的行使以不侵害他人权利为前提,权利平等的追求以保障个人自由为边界。在自由民主的价值体系中,多元价值要素的平衡维系着西方国家的政治稳定。当其任何一个价值被极端最大化时,西方国家就很容易陷入价值矛盾之中,当价值矛盾转化为现实冲突时,自由民主也将岌岌可危。
在西方,公民身份认同孱弱与族群身份政治兴起是相伴而论的。个人主义的深入拓展与极端发展是这对矛盾出现的症结所在。福山认为,日益增长的个人主义引发了西方社会的信任危机与认同危机,因为极端个人主义存在两个严重的问题:第一是在极端个人主义文化里,破坏规则成为唯一可以存在的游戏规则;第二个问题在于,它最终会导致社群主义(community)形成基础的丧失〔3〕18-19。极端个人主义对民主政治规则的破坏,日益增长的权利意识对政治权威的质疑,终将危害自由民主社会的国家能力建设与国家认同构建。
西方国家对个人主义与权利平等的推崇是身份政治孕育的道德基础。它赋予个人及所属族群进行平等抗争的正当性,为差异族群进行权利伸张与政治抗争提供了价值正当性支撑。但自由民主所塑造的是抽象同质的公民身份,它从宪政意义上承认西方公民的权利平等,这必定使权利理念与权利现实之间存在巨大张力,为差异族群身份的兴起营造了良好环境。族群身份政治的激进化也必然推动个人主义及其权利诉求向极端方向演进。
建构在自由民主基础上的公民身份认同终将在不受约束的个人主义权利文化中日渐孱弱。西方个人主义的极端化趋势对身份政治的推动,主要基于全球化与西方国家特性的相互嵌套,这在抬升个人主义文化和个人权利意识的同时,也冲击了自由民主公民身份的权利空间、价值结构、动力体系与观念基础。
第一,极盛全球化推动权利诉求的身份转向。安东尼·吉登斯认为极盛全球化是现代性的一个显著特质,即全球化使“极盛现代性的世界在不断延展中,并确定无疑地会超越个体性活动与个人化参与所组成的社会大背景”〔4〕12,推动了现代社会个人主义价值观与行为方式的扩展。全球化从两个相悖的方向推进个人主义价值观,使西方公民的身份认同空间产生变化。一是全球化弱化了现代民族国家的疆域意义,使个人主义扩展至全球而彰显“世界公民身份”的宏大意味。二是全球化会引发一个国家内部“政治-经济”失衡,这种失衡是指,“一个国家寻求经济增长的一面,与再分配政治、阶级政治强化和族群政治、宗教政治兴起的一面之间产生的不均衡”〔5〕。这让西方社会的个人主义退缩至族群视域而渐显“族群民族身份”的认同倾向。
外扩的“世界公民身份”与内缩的“族群民族身份”的本质是全球化进程中西方社会的群体利益分化。前者是全球化的利益既得群体,即建制派精英与金融财团,他们主张向世界推广自由主义民主模式。后者是全球化的“受害者”,即边缘族裔与中下层白人阶层,这些“受害者”的利益诉求存在分殊性。在美国,对边缘族裔而言,全球化与美国多元文化主义的耦合,唤起了他们塑造美国历史的血泪记忆,为其构建族裔认同,弘扬族裔文化传统创造了契机,因而极力争取族裔的文化身份平等。对中下层白人阶层而言,全球化削弱了国家为其提供福利保障的意愿和能力,外来移民也在挑战白人文化传统,于是暗生反全球化的激进心理与捍卫盎格鲁-撒克逊新教传统的文化诉求。质言之,全球化将权利赋予和利益诉求归置于族群之中,加剧了西方国家利益群体多元化与利益诉求对抗化趋势。
第二,市场自由化构筑权利至上的社会秩序。社会秩序关乎民主国家的未来,社会秩序的建构需以社会共识为基础。社会共识的价值在于培育公民精神,促进政治协商,规制公共生活。美国民主之所以有效,是因为美国人善于为实现公共意愿和政治目标而结社,通过群体行动保障公共利益的方式实现个人利益。自从20世纪80年代里根经济革命以来,美国社会逐渐形成了多元异质的社会秩序。以自由市场经济和个人自由最大化为核心原则的里根经济革命,掀起了现代美国人对个人和自我的狂热崇拜,使美国逐渐成为一个高度分散的粒子式的个人社会。个人选择、个人权利、自我定义成为社会生活与公共空间的标语,粒子式的个人俨然已成为“孤独的权利持有者”,权利意识超过了责任意识,个人不再因公共责任而加入社会,其个人行为俨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斗争。保罗·罗伯茨(Paul Roberts)认为,美国自由经济体系及其对个人权利的极度推崇,导致自我与市场的高度融合,使社会秩序完全受到经济个人主义的支配,“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经济体正越来越严重地强调和鼓励对即时满足和狭隘个人利益的追求,而社区和集体的利益以及对国家命运的严肃思考则越来越被美国社会所抛弃”〔6〕228。随着自由经济秩序在社会关系中的全面扩展,身份政治“成为要求国家尊重多样性的重要手段和衡量国家政治进步的重要指标,国家的普遍性公民身份建构慢慢导向倾向弱势、边缘、少数群体的多元身份政治”〔7〕。
第三,政党极化撕裂了权利构建的动力体系。政党是构建与凝聚国家认同的重要力量,政党制度的运作状况往往影响甚至决定构建国家认同的方式。一般而言,政党制度对社会群体和社会势力的政治吸纳程度越高,政治制度就越具有聚合力,国家认同也就越强。族群认同是美国党派构成的重要基础,族群的政治认同“完全是源自个人与生俱来的某些社会属性的身份认同,从而形成更为固化、激烈且无法和解的、类似于部落之间生死对抗的党争极化”〔8〕。非对称的族群认同造就了美国两党的政治身份化,即共和党加强白人基本盘的传统乃至极端理念,而民主党尝试在政策议程上更多地回应多元群体诉求〔9〕。两党对族群身份的构建将美国分化为“多元少数族群的美国”与“盎格鲁-撒克逊新教传统白人的美国”。撕裂的国民身份使两个“美国”的成员愈发依据个人及所属族群的利益来指导自己的政治活动。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参与政治已经不再意味着通过努力达成妥协和共识,也不再是一种为了某种比我们的自我更加广阔的东西而投身社会的过程”〔6〕196。政治参与成为捍卫自我身份与强化族群地位的文化运动,美国政治逐渐由“原本追求公共利益、构建普遍的公民认同的民主政治,正在蜕变为追求族群利益、构建狭隘的族群认同的部落政治”〔10〕。简言之,分裂的族群政治认同造成了美国政党政治的权力失序与权力失衡,民主党和共和党在身份政治的裹挟下,均已无力为美国社会构建有力的权利保障机制。
第四,传播数字化加剧权利意识的自我形塑。数字传播是高度个人主义的技术表现。算法推荐更是高度自动化的精确传播,它建构了一种个人化、异质化和特殊化的传播秩序。这与新自由主义对个人自主性和自发性的崇拜具有价值一致性。它在塑造社会认知、引导社会态度、塑造社会认同与动员社会群体等方面具有强大优势,使其对公民身份认同产生了深刻影响。算法数字传播消解公民身份认同的核心逻辑是,它将选民群体的党派意识与身份认知囿于个人的意向、经验、信念、才智和群际关系的狭小偏激的空间中。这在政党极化的背景下,激发了个人对性别、种族、故土、习俗、信仰和语言等原生属性的强烈意识,引发了个人对原生身份的溯源,加重了族群认同的身份壁垒。“人类的传播体系越来越普及化,对于该传播哪些东西却知道的越来越少;活在分裂之中,人类越来越得不到尊严,却越来越趋于分裂”〔11〕21。有学者认为算法传播赋能美国两党进行情绪操纵,精确化的算法传播会使同质性群体思维变得更加极端,让算法群体的认知呈现出“自我延续,自我加强的社会分化状态”〔12〕36-40,导致极端主义、反智主义、民粹主义、种族中心主义、民族主义等思想充斥着美国人的观念世界。
个人主义的拓深使美国社会产生了对个人权利的偏执,对个人利益的狂热,催生了极端个人主义的身份政治样态。这种意义的个人主义是一种“伪个人主义”(false individualism)①。在身份政治的语境中,这种“伪个人主义”具有两大显著特质:一是将个人视为权利的孤立行为者,二是产生激情式的道德相对主义。前者使个人对权利产生偏激的狭隘理解,因而过分强调个人主体性、独立性和自主性,这“使其不能全面而正确地理解人的本质和人与社会的辩证关系,并内在地缺乏合作共赢的意识,因而也不能正确地处理族群之间的关系”〔13〕。后者使身份政治成为以族群偏好、态度和情感主导一切道德判断的“激情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为个人狂热的非理性表达提供了群体性框架,“正是在这样的框架内,激情得以表达,共同信仰得以形成,或者至少也能找到‘像我们一样思考和感受的人们’,”〔14〕6而“激情,就是今天身份政治之所在”〔15〕23。
正是因为西方社会对个人权利过度偏执致使族群身份政治向极端利己的方向发展,并将作为民主政治之目的的个人权利转变为谋求族群特权的话语工具,最终造成族群身份政治与自由民主政治的权利区隔,导致族群身份政治与自由民主的价值断裂。
三、区隔化:西方身份政治的权利背离
区隔化是从权利意义维度阐释身份政治对自由民主政治的价值背离,意指族群身份权利自主性的扩展及其极端诉求对民主政治的价值破坏。族群权利自主性的扩展是个人权利平等的具体诉求在群体层面的集中呈现,它对民主政治的破坏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族群权利自主性的扩展要求社会以族群权利诉求为原点重估一切价值,这会消解自由民主中的共同体价值观与社会共识;第二,它会导致自由民主价值体系分崩离析,使多元异质的族裔民族主义身份政治不断涌现。
身份政治对权利平等的极端推崇使其与民主政治逐渐背道而驰。在美国,人们天然地相信“人人生而平等”,平等是自然且正当的。个人主义的盛行刺激了人们的利益诉求,也塑造了权利平等的偏执氛围。正如保罗·科利尔和约翰·凯所言,“在权利文化中,我通过不依不饶地主张权利来维护自身利益;在身份政治里,我强调只有我这个身份群体的成员能够明白这个群体的利益所在”〔16〕173。追求族群身份平等的行动者并不仅满足于受到法权规定意义上的尊重,因为“由于不同社会群体在实际的社会政治生活中很难受到同等的尊重与重视,感到自己不受尊重的人群就会以激烈的行动要求获得人们的尊重。但这样的诉求常常呈现为寻求高人一等地得到承认的‘特大激情’”〔17〕。这将导致原本追求身份平等的民主政治沦为谋求族群权益最大化的特权政治。身份政治就在这个意义上与民主政治南辕北辙,走向了个人的、封闭的、排斥的、分裂的“后民主政治”。
第一,权利主体的狭隘身份对平等自由的破坏。权利主体身份狭隘是身份政治背离民主价值的基础特征,是指身份政治的权利主体不再是普遍同质意义上的公民,而是具体的个人和族群。权利主体的身份从公民身份转向族群身份,实质是公民权利被族群身份解构为具体特殊的个人权利。身份政治对个人权利的极端追逐使少数边缘族群对平等的诉求跳脱了自由民主的约束,致使普遍式的权利平等成为少数边缘族群用以构建功利式特权政治的文饰。萨托利认为,自由民主的平等意味着“平等的自由”,即对一切人都拥有相同的自由权利,自由主义民主所要求的平等是平等的普选权、社会平等和机会平等,如果为了平等而付出自由的代价,“我们就远离了自由主义民主,也远离了社会民主”〔18〕523。身份政治强调有别于公民权的特殊族群权,“人与人之间的权利平等关系受到种族身份等现实差异的限制,导致平等的关系只能够在某个群体内部得以维持”〔19〕。聚焦狭隘权利主体的身份政治必将消解自由民主政治理性对话的可能性和包容性,将权利平等囿于族群身份则会引发民主的衰退,因为它损害了自由民主之基质——政治自由。
第二,权利实质的文化虚置对社会非正义的掩饰。权利实质的文化虚置是身份政治及其权利抗争的核心特质,是指身份政治将捍卫族群尊严置于权利实现的首位,而将阶级利益置于其后。这赋予身份政治运动浓厚的理念主义色彩,从而使其极富激进性和变革性。目前,无论是以民粹主义的形式,还是以更熟悉的社会运动或国家冲突的形式,身份政治在其强烈而简单的身份要求和族群认同背后掩盖了激烈的经济竞争和利益变化〔20〕。有学者认为,当下美国正在经历一场种族政治的重大变革,其规模之大,已经把这个国家带到了一个关键的关头〔21〕,族群文化的政治化正在加剧美国的国家极化。鲁道夫·耶林认为利益是权利构成的实体,权利斗争具有物质利益和理念利益双重诉求,将权利与人格关联而产生的目的诉求称为权利的理念价值,并指出当权利斗争的目的从最初级的纯粹物质利益转为高阶的理念利益时,权利斗争就走向了巅峰,因为这种权利斗争最终要上升到正义的高度,并对国家产生重要影响。为捍卫人格尊严而进行的权利斗争具有激进性,这是因为权利的力量存在于情感之中,“对权利的真正意义与真正本质的直接感受,在片刻间以情感的形式呈现,同长期不受干扰地和平享受权利相比,表现得更强烈”〔22〕28。身份政治将自由民主政治本该予以高度关注的社会经济不平等与分配不公等重大问题,转移至族裔间难以调和的社会歧视与价值冲突等文化议题之上,这不仅没有化解族群间的权利冲突,反而导致西方国家的国家极化呈现纵深态势,将西方社会带向族裔对抗、社会撕裂与文化冲突的深渊。
第三,权利意义的指向转场对权力制约的弱化。权利意义的指向转场是身份政治及其权利逻辑的本质特征,是指身份政治的“个人主义+情感主义”式的权利逻辑对自由民主政治权力限制的重心转移。“个人主义+理性主义”是传统契约政治构建自由主义民主政治的理论逻辑。前者确认了个人权利的优先性与至高性原则,后者确立了拥有理性能力的个人是自身利益最佳判定者和维护者的地位。“个人主义+情感主义”的身份政治权利逻辑,不是对自由民主政治逻辑的颠覆而是对自由民主的激情化与激进化,即身份政治既依附自由主义民主政治,也释放平等激情以实现权利功利最大化。萨托利认为,“自由主义就是通过宪政国家而对个人政治自由和个人自由予以法律保护的理论与实践”〔18〕579,正是自由主义民主对权力的限制和监督,为每个人提供可靠的自由。自由民主的建构是以同质性公民身份赋予社会个体同等权利资格为正当性依据的,其要义是通过政制设计保证国家向所有人提供权利以确保每个人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可见,自由民主的政治身份是在“公民权利-国家权力”的二元结构下塑造的,公民权利的对应面是国家政治权力,与之相应的权利意义是防止国家权力对个人权利的侵害。而身份政治将权力的对应域从“公民权利—国家权力”转向了“族裔权利-族裔权力”,这揭示了身份政治的权利抗争对政治权力的限制意义有所弱化,而社会间的权利对峙与群体冲突则有所强化。这就意味着自由民主的程序角色发生转变:从调解社会冲突的裁决者演变为加剧社会极化和激化族群矛盾的煽动者。
第四,权利旨归的理性偏私对公共利益的漠视。权利逻辑的理性偏私是身份政治及其权利目标的价值特质,是指身份政治对个人及小群体利益的理性计算超越了对公共利益的理性交往。自由民主政治以公共理性规制个人私欲,以政治身份统摄社会身份为秩序基础。这就内在要求公共理性的权利逻辑在观念结构与秩序建构中始终占据主导地位,且以此为基础的自由民主建制能保证平等待人,才能使社会身份蛰伏在政治身份之下。但是当公共理性不再居主导地位,自由民主建制不再保障权利平等时,身份政治就会发生裂变,族群身份政治便在社会结构性不平等中愈演愈烈,渐有僭越公民政治的趋势。身份政治对自由民主政治的危害在于:它强调和鼓励族群利己主义,弱化了公共利益在社会发展中的重要意义;它关注短期可见利益的政党主张与政治方案,加剧了社会平庸化与政治对抗化态势;它培养身份成员对其他身份群体的不信任,强化了社会不正义与不平等。
公共理性与公民精神是民主社会充满活力的根本。自由主义民主的存续需要公民具备共同的知识、共享的理解,彼此信任并承担责任。从事实看,当代西方身份政治的权利逻辑是情感主义式的,这种情感主义是对“理性-平等主义”逻辑的嫁接,即依凭权利理性预设以获取话语正当性和道德合理性。美国左翼和右翼对族群身份的粗暴式界分和对抗性塑造,“不仅销蚀着立宪民主政体所预设的个人主义、理性主义、平等主义等趋同性价值根基,而且对整体化的国家认同构成直接的威胁”〔17〕。美国左翼推崇并强调少数边缘族群的文化权利,意图摆脱主流群体的文化同化与压制,谋求平等的文化权利地位;右翼则团结和回应中下层白人群体的心理诉求,着重塑造白人民族认同,以应对左翼政治的挑战和全球化的文化冲击。左翼与右翼的身份政治之争,既折射出美国社会、经济、文化与政治等多维度的时代变迁,也揭示了支撑美国社会政治秩序的传统价值体系业已出现一系列难以弥合的裂痕。在左右身份政治分裂很深的西方国家,如果没有强大的公共理性与谋求私立的政党政治相互制衡,如果没有调和身份共识甚至身份同化的政策相协同,自由民主政治很有可能演变成为多数人群体对少数人群体的暴政甚至是种族对抗的内战。因为,“真正的民主化,不仅仅是政治体制的变化,而且是政治文化、社会形态的转型”〔23〕124。
公共理性缺失的民主制度是脆弱的。左翼与右翼的身份政治对峙,剥离了自由民主政治理性对话的基础,使族群权利的供给从政治建制供给转向政治行动获取。在左右身份撕裂的政治对峙中,自由民主若要保持有效运行,就必须“找到办法防止各党派通过联合去寻求狭隘的党派利益,而损害更为一般的公共利益、少数派的利益和私人利益,同时也要发展出解决冲突的机制,来解决所面临的各种问题。民主社会的人们应该学会基于信任和互惠有理智地采取行动,而不是在策略性的追求中基于欺骗和相互勾结采取行动”〔24〕9。也就是说,当族群身份政治借力于政党政治,且倾向于诉诸制度外的、自发性的、非正式组织的形式进行维权抗争时,势必导致身份政治与自由民主政治之间的巨大断裂。
四、断裂化:西方身份政治的民主背反
断裂化是个人权利工具化的另一个表现,也是身份政治与民主权利区隔化的逻辑延展,主要意指身份政治的极端权利话语对自由民主造成的系统性价值危机。身份政治的极端权利话语正在塑造一种把自我拖向越来越深的孤立的反社会状态。正如丹尼尔·沙拉汉所言,从权利意识向个性体验转变的个人主义终将演变为一种反社会的意识形态,它势必造成了一种深刻的疏离,即“自我不仅疏离于社会,也疏离于自己了”〔25〕166。权利话语的极端化带来了价值秩序的内在化,“内在自我”成为衡量社会价值的尺度。身份政治的差异性是个人权利捍卫的目标,联结在差异性基础上的身份群体是利己的、排他性的、去中心化的“激情共同体”。这种“激情共同体”以绝对化、去责任化、族群化与封闭化的极端权利话语扩大了美国社会各群体间的利益冲突,在难以调和的群体对立与极化中引发了美国民主政治的有效性、权威性和合法性等价值危机。
第一,身份权利绝对化势必削弱代议制政府的有效性。身份权利绝对化是指群体权利既不可限制也不可侵犯,这既导致了群体间的权利对峙,也导致了政党间的权力僵局。当代西方身份政治具有极强的群体赋权与排斥倾向,本群权利只应属本群成员所有,是其他人和其他群体不可随意侵犯的,且应该从法律上确立我们有别于他人这种特殊权力。可见,“身份政治所理解的权力,并不是总体性的政治权力或阶级权力,而是后现代话语中去中心化的、分散的微观权力”〔26〕。这一权力属性将族群带入了追逐私利和特权的狂热之中,使自由民主政治异化为“不再关注自我与社会的关系,关注和改善共同的善,而是变成一群狭隘、排他、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自我表现和欣赏”〔27〕的私利政治、微观政治和对抗政治。身份政治对群体权利的绝对捍卫,限定了代议民主制为各社会群体提供理性对话与重塑共同体的可能性。“一个社会所达到的政治共同体水平反映着其政治制度和构成这种政治制度的社会势力之间的关系”〔28〕7,绝对权利的身份对峙不仅分裂了西方“政治-文化”共同体,也扩大了西方代议民主的制度利益与各社会利益之间的张力。这一张力从两个方面表明身份权利绝对化正在蚕食代议制民主的有效性。
一方面,族群权利绝对化侵蚀了代议民主的德性品质,削弱了自由民主政治的秩序构建能力。约翰·密尔认为,“对任何政治制度来说,首要问题就是在任何程度上它们有助于培养社会成员的各种可想望的品质——道德的和智力的,或者可以说,道德的、智力的和积极的品质”〔29〕24。身份政治是价值观分裂的政治,这既不利于政治制度对公共利益之追求,也不利于权利平等之德性品质的培养。政治秩序的稳定关涉到政治制度与政治参与两个要素之间的平衡。在亨廷顿看来,政治秩序的衰朽意味着,“国家政权‘自上而下’设置的政治制度无法整合社会成员‘自下而上’政治参与的含义范畴。在他看来,无法整合的背后是身份诉求与实际身份定位的落差,以及由此产生的超出政权掌控范围的表达”〔30〕。就美国而言,身份政治与政党竞争的媾和导致了民粹主义的兴起,将美国社会划分为左翼少数边缘群体与右翼白人劳工阶层两大民粹主义阵营的激烈对峙。左右民粹主义的政治参与都以各自身份群体的利益最大化为目标,将美国政治演绎为利益竞争的权力较量,势必会引起公共利益的流失与政治秩序的动荡。
另一方面,族群权利绝对化侵蚀代议民主的普遍代表性,削弱了自由民主政治的制度统合能力。随着身份政治的兴起,对立的群体为获得认同而斗争,扩大了人民之间的社会分裂,导致了代表危机〔31〕。密尔认为具有充分代表性民主才是真正的民主,在真正的民主里,“各种有才智的人的利益和意见虽然居于少数但是仍然会被听到,并有机会依靠品质的分量和论点的有力得到照他们的人数来说得不到的影响”〔29〕123。而身份政治的政治代议是囿于特定群体身份和特殊利益的不充分代表。身份群体的民主投票不是出于公共理由,而是为了私人原因,谋求群体利益。亦如密尔所言,“当大多数选民对选举自己的政府缺乏足够的关心,或虽去投票,却不把选举权用于公共的理由,而是为金钱而出卖选票,或者按照控制着自己的人或出于私人原因希望谋求其好感的人的意思投票时,代议制度就没有多大价值,并可能成为苛政或阴谋的单纯工具”〔29〕7。
第二,身份权利去责化势必导致民主政治的权威流失。身份权利去责化是权利绝对化的道德后果。它指身份政治对族群权利的过分强调导致美国社会的责任缺失与道德冷漠。个人权利话语的泛滥从两个相反的方向撕扯着美国的自由民主。一方面,权利话语不仅能让少数群体正当地表达他们的利益诉求,也能助力美国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发出声音;另一方面,泛滥的权利话语制造了各种各样的新的权利内容,这在拓展个人权利清单的同时,却未能对新的权利的行使及其负面后果予以相应的责任规制。玛丽·安·格伦顿(Mary Ann Glendon)认为,泛滥的权利话语将自由民主的主要价值——个人自由,推向了前台,但没有为如何促进和保障个人自由出谋划策,而是僵化片面地将权利目标瞄准在“实现自由”的单一维度之上,任由“它侵蚀着我们的生活、自由、财产以及所有其他个人和社会利益最终赖以存在的信仰、态度以及习惯的基质”〔32〕19,过度强调自身权利会将权利贬损为无节制的欲望与需求的表达,进而消解了权利的社会维度,掏空了权利的道德规范。
权利话语的去责化通过消解社会共识造成民主政治的权威流失。传统契约论认为,国家的政治权威建立在社会成员同意的基础之上。社会共识是民主国家建立和维持其政治权威的基础,是民主国家构建意识形态权威和制度权威的关键。身份政治对群体权利的绝对强调,对公共利益和社会责任的漠视,已然使西方政党政治呈撕裂极化态势。美国泾渭分明的左右身份政治表明,社会共同利益难以在当前身份政治的权利话语中得到诠释和维护,社会共同体在个体权利与政府主张的夹击之下艰难求存。正如罗纳德·德沃金(Ronald Dworkin)认为“一个政治共同体,除非平等地关心和尊重它的成员,否则,它就没有为它的成员创设义务并予以强制执行的道德权力”〔33〕358。在身份权利话语的裹挟下,美国两党显然已经很难维持公共领域的理性交流,也难以做到平等地关心和尊重所有成员。绝对的权利主张会促使族群对抗族群,导致政党反对政党,以及反对国家,也就必然导致民主政治的权威流失。
第三,身份权利的族群化势必削弱自由民主的自治性。民主社会是自主治理的社会,而不是单纯地由国家进行统治。多元自主组织是大规模民主国家的主要形式。罗伯特·达尔认为,多元独立的组织是大规模民主运转的先决条件,也是大规模民主制度不可避免的结果必要条件,这是因为多元独立组织具有两个可取之处:其一,有助于防止统治,产生相互控制;其二,有助于形成社会自治,强化社会权利〔34〕28-35。可见,民主社会的自治具有“权利-权力”与“权利-权利”两个维度上的“制衡”意义。前一纬度的充分制衡诉诸政治制度的保障,以防止权力对权利的压制;后一纬度的充分制衡则需要社会民情的支撑,以维持社会团体间的协作。
西方身份政治对权利的族群化定位势必会削弱自由民主的社会自治能力。首先,由族群身份认同聚集而成的群体并不具备自由民主公民自治的组织基础。这表现在身份政治过于关注自身群体的自主意愿,因而缺乏社会协作意愿;过于强调自身群体的文化立场,进而阻碍了社会信息共享;过于依赖个人心理与松散的文化认同,以致缺失正式的社会关系机制。这意味着身份政治具有固化不平等认知、扭曲公共意识、加剧群体冲突、歪曲公共议程与激发族群矛盾等风险。这些风险从社会内部削弱了公民政治的自治基础——公共精神、社会协作、政治协商与多元包容。绝对化的身份权利不仅增加了“权利-权利”的冲突,也将个人禁锢在自我的世界里,禁绝了在一个多元化社会里越来越必需的理性对话的可能性。“消失的社会”成为身份政治愈演愈烈的不可避免的趋势。
身份权利在社会内部的分化与冲突也势必会影响自由民主的国家权力运作与国家能力状态。随着身份政治对社会自治能力的削弱,国家权力的运作可能出现两种走向:一种是在民主化进程中,随着身份社会的碎片化和权利冲突加剧,社会难以凝聚力量与国家抗衡,国家权力获得扩张的可能性;一种是在完善的政党政治体系中,身份政治的权利对峙与社会分化左右着政党政治的权力运作,国家权力难以在政党制衡中得到有效统合而存在被削弱的可能性。国家能力不仅与国家权力的运作息息相关,也与社会整体的民意状态和力量分布紧密相连。它与国家权力在身份政治中的两种走向并不保持一致,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因变量。
第四,身份权利封闭化势必损害自由民主制的合法性。身份政治对族群权利的绝对主张与对社会责任的漠视,最终会将族群间的权利冲突上升至社会制度冲突。当前西方身份政治的崛起很大程度上归咎于自由民主国家的身份悖论,即自由民主不能从自身的来源创造一个共同的身份,只是实现个人身份和自治需要的一种手段,因此在社会发展极端失衡的情况下,必要的、共同的、明确的政治认同与国民身份就不可避免地变得脆弱不堪〔35〕。正如马克·里拉(Mark Lilla)认为:“美国的自由主义已经陷入了一种关于种族、性别和性身份的道德恐慌,这种恐慌扭曲了自由主义的信息,阻碍了它成为一股能够统一治理的力量。”〔36〕37身份政治所显现出来的政党政治身份化、种族主义复燃、社会共识破裂、权利与责任失衡等诸多问题表明,它希冀构建的秩序是权利封闭化的秩序。在这个封闭的秩序里,所有的价值都是对内的,即自由、平等、权利都是自己的,他人的自由、平等和权利与我无关。罗尔斯(John Rawls)认为,“在某些制度中,当对基本权利和义务的分配没有在个人之间作出任何任意的区分时,当规范使各种对社会生活利益的冲突要求之间有一恰当的平衡时,这些制度就是正义的”〔37〕5。由封闭式权利所建构的秩序必定是极端个人主义的、没有超越性共同价值的“小社会”,而“没有超越性的共同价值,真正的个人权利、平等和开放的政治生活本身也有很大的问题”〔38〕。
权利封闭的秩序阻碍公共正义观的形成,而公共正义观是构建公民身份认同,赋予制度合法性的关键。亦如罗尔斯所言,“在目标互异的个人中间,一种共有的正义观建立起公民友谊的纽带,对正义的普遍欲望限制着对其他目标的追逐,我们可以认为,一种公共的正义观构成了一个良序的人类联合体的基本宪章”〔37〕4。在身份政治的权利话语中,对于存在利益冲突、观点各异的个人和群体而言,达成妥协,实现合作,或者哪怕是维持最低限度的相互克制、包容理解以促进和谐共处、理性对话,都成为一种奢侈的妄想,更不可能形成一种普遍接受的正义观,也不可能建构起一种统合所有身份的正义制度。身份政治对正义共识的破坏,不仅削弱了自由民主制的社会整合能力,还会引发社会民众制度合法性与权威的质疑,这是一场更深刻的价值危机,因为制度合法性与权威关系到国家构建与政治秩序这一根本性问题。
五、结语
本文虽以西方社会的极端个人主义趋势作为分析身份政治破坏自由民主的起点,但个人权利工具化趋势却是当代西方身份政治泛滥所表现出来的共有特质,也是身份政治冲击自由民主政治的重要维度。需要说明的是,极端个人主义与身份政治泛滥是一种相互影响的关系,本文以身份政治助推个人主义极端化趋势为基础,分析身份政治对个人主义之权利原则的价值异化。但却对个人主义如何深嵌身份政治,如何导致当代西方身份政治极端化等前置问题,以及身份政治在“国家-社会”关系中对自由民主社会的国家能力构建有何影响、存在何种作用机制等更深刻的问题,尚未进行系统性研究,这有待后续研究的探索跟进。此外,身份政治对当代美国乃至西方社会的传统价值体系所造成的断裂是整体性的,身份政治的价值歧路也不仅仅是个人主义工具化这一条路径,它还呈现出反民主化、去自由化、非正义化等激进价值趋势。但其中个人主义的激进化、工具化尤为重要。这主要是因为个人主义是西方社会价值体系的根基,自由、平等、民主和正义等重要价值都构筑在个人主义原则之上。个人主义的激进化必然会引发其他价值的激进化,并与之共同影响着当代自由民主社会的秩序建构。
对身份政治所导致的个人权利工具化进行分析,意在表明身份政治的权利斗争具有广泛的社会情感基础与强大的政治动员效应,因为,“对权利的理念价值的认识,不是高素质者的特权。无论是最粗暴的人还是最有教养的人,无论是最富有的人还是最贫穷的人,无论是最野蛮的原始部落还是最文明的现代民族,都同等地享有”〔22〕27。1aa922833ce7ce46f785f2ac8e154904权利问题存在于每一个社会,对社会权利的保障、对群体文化的尊重以及对社会公共意见的整合,是每一个国家都会面对的问题。身份政治能激起自感遭受社会歧视和不公正对待的人群对现实政治和制度体制的怨恨。也就是说,身份政治不仅是当前西方国家正在遭遇的冲击和挑战,它所蕴含的草根化、动员性和反民主倾向应该引起所有面临现代化议题的发展中国家的重视。
分析和研究当代西方国家的身份政治运动对推进中国式现代具有重要意义。首先,从人类命运共同体视角来看,中国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的国家发展需要从世界格局的变迁中汲取经验,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必须关注世界格局的变化。唯有如此,才能有效规避西方国家正在遭受的身份政治挑战和国家认同困境,才能准确定位中国在国际局势中的正确位置,才能合理理解中国的国家发展与西方国家的关系,及时掌握中国国家现代化发展的契机和机遇。其次,从社会自身而言,了解身份政治的发生逻辑与消极影响,有助于增强中国国家治理的民生意识、公平意识、服务意识和均衡意识。“现代化是一个多层面的进程,它涉及人类思想和行为所有领域里的变革”〔28〕25,在这场变革里,价值观念并不总是与政治、经济的现代化同步实现,也就是说,现代化的实现不一定在价值观方面得以体现。
对正在进行现代化建设的发展中国家而言,身份政治对国家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而更具冲击力和启示性。具体而言,一个国家需要在政党执政能力、政制吸纳能力、意识形态整合能力、社会资源配置能力等方面整体上处于较高水平,才能解决或缓解随着权利观念的激进化而出现的身份政治危机,而这些能力正是发展中国家着力建设的重要内容。因此,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温和稳健的价值体系是稳步推进现代化进程的重要基础。如果社会价值体系与现代化建设脱节,势必导致多米诺骨牌效应,政治权威、制度合法性与国家认同等系列重大危机就会随之而至。
注释:
①本文的“伪个人主义”是从身份政治视角来阐释极端个人主义对族群利益的偏好,及其所呈现出的激情的、功利式的政治行动逻辑,并非完全意义上的哈耶克式的“伪个人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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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吕晓斌
〔收稿日期〕2024-03-1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代西方国家政治极化的现状与趋势”(21&ZD159),主持人庞金友。
〔作者简介〕庞金友(1975-),男,辽宁铁岭人,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政治学理论、西方政治思想史。
孙玉寻(1997-),女,贵州赫章人,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政治学理论。